一生等你(第四十五章 秋意浓)
第四十五章 秋意浓
一顿稀松平常的饺子宴,简单朴素的菜肴,没有虚伪的面孔,不需要时刻紧绷着神经去察言观色,对于我而言,却是极难得可贵的。
中夏和太雷不住地敬酒,我经不住劝,只得一杯杯的喝下,不知道是因为高兴还是怎的,莫名的有些醉醺醺的感觉。
送走了中夏他们,屋子里,便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忽然的寂静,让人有些不习惯。方
我迈着轻飘飘的步子,晃晃悠悠的栽到了沙发上,眼睛望着天花板出神。方才的热闹,谈笑的话语依然在耳边回响,满屋子的人,唯独我,是一个异类。表哥的话再次回响在我的脑海里,我心中无数次想问延年,如果真的等到他们胜利的那一天,我这样的人,又该何去何从?
白炽灯惨白惨白的,有些晃眼,我像是熬鹰一样,直勾勾的盯着那刺目的灯管,直到眼睛痛起来,涌出几滴泪。
“你怎么了?”他凑了过来,坐在我的身边,伸出手将我眼角的那滴泪擦拭干净。
“困了。”我特地做了个打哈欠的样子,掩饰自己的心事。
他摇摇头,眉头皱着,拉住我的手,责备道:“你也是,太雷和仲澥两个没安好心,故意要灌你,你倒是来者不拒。”
“我酒量好的很。”我嘻嘻的笑出声,随手将束在头发上的发带解了下来,迎上他的目光,“我很高兴,和你们相处,像是回到年少的时候,充满了激情,没有束缚,没有惺惺作态,也没有虚与委蛇。”
他凝视着我,细细的端详着,若有所思。过了好久,他才十分郑重的开口:“我想着,十月份,要不要把叔叔、阿姨从香港接过来。毕竟,咱们的婚礼,你的父母应该在场的。”
我的心咯噔一下,莫名的有些慌,刚想开口搪塞过去,却被他打断:“我知道你心里想的,可是我们都应该明白,血亲的联系,是无法斩断的。”
他的目光掠过我,撞到了灰白的墙壁,神色怅然凄楚。我有些怔松,心中明白他想到了远在上海的仲甫先生。
“好。”我呼了口气,安静的答应了下来。
他很高兴,唇角浮起一丝笑意,眼睛也变得明亮起来:“还记得咱们在上海的时候的约定吗?”
“啊!”我将疑惑脱口而出。
延年瞥了我一眼,不高兴的样子跃然于脸上:“被你气死。”
见我依旧是一副茫然的样子,轻叹了一声,继续道:“那时候咱们不是说有时间回安庆看看的吗?”
“是哦。”我忽然想起来,笑着道,“可惜,后来心刚去世了,咱们回到了北京,就没去成。”
“你的意思是,等忙完了这阵子,就带我回去吗?”我双手撑着沙发,直起身子,挽住他的胳膊。
“当然了。”他从身后搂住我,将头抵在我的肩膀上,脸颊贴着我的面庞,轻轻的蹭着。
我有些兴奋,顿时来了精神,扭转身体,面向他:“好呀,我还没去过安徽呢,真想看看这个吴楚文化交融之地到底又怎样的风采,孕育出这好些人才。”
“你不困了?”他看着我笑。
“不困了。”我呼扇着眼睛,也看着他笑。
“那和我刷碗去。”他忍住笑,肃然道。
“那个,我喝醉了,头有点晕。”我抬手捂着头,眯起眼睛,准备重新靠回到沙发上。
“刚才谁说自己酒量好的。”他瞪着我,高声叫嚷。
“后返劲儿你不知道吗?”我理直气壮的辩解道,“哦,对了,你不知道的。你是不饮酒的。”
他的眉头一皱,或许是看到我这副无赖模样,又瞬间舒展开,脸上重新浮起一丝微笑,带着点恳求的语气:“跟我去刷碗吧,我还有工作没做完呢。”
我心中觉得好笑,又拿工作忽悠我是吧,我才不上当。随即学着他的样子撒起娇来:“亲爱的,人家真的头晕呢。”
我很少这样甜腻腻,发嗲的说话,某人被吓了一跳,呆了片刻,挠挠头,二话没说跑到了厨房。
我听着流水哗啦啦的声音,心中得意极了,坦然的躺在沙发上,开心的啃起了苹果。
转眼,立秋时节已过,按理就是秋天了,可广州的白天依然带着夏的热气,阳光很灼热,晒的人难受。
五卅运动结束已经有些日子了,原本以为上海那边会顺利的复工,一切都会按部就班的平静的过下去。
然而,这些都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而今的上海,工人的罢工似乎成了常态,三天两头,以罢工为谈判的筹码。对于一些工头来说,搞罢工,似乎比做工来钱更容易些。我有些庆幸,在年初就将名下的工厂进行了改制,废除了经验主义的工头制,这起风潮下,对我们的影响相对小一些。然而,整个上海商业不景气,社会混乱,生意自然不好做。
崔浩的信里说,如今的上海总商会,对P·C颇为忌惮,甚至达到了恨意的地步。
我有些感慨,深吸了口气,划动火柴,点燃信纸。松软的纸张在火焰的作用下,不断卷曲着,瞬间化作了灰烬。窗外,紫薇花开了,小花一簇簇的拥在一块儿,压满枝头,随风摇曳,那满眼的紫色,在阳光下还好,带着几分喜气,可在阴云下,那周身的紫色,便异常清冷,让人发冷。满世界都有两个不同的面目,更何况是花儿呢。
傍晚回家的路上,清冷非常,部分重要的岔路口,开始出现了戒严,逐一盘问着过往的行人。
汽车、警卫的摩托车,还有无数运载着军队的卡车呼啸而过,马路上瞬间被卷起满地的尘烟。
这一晚,直到深夜,他都没有回来。我联想到白天的一幕幕,莫名的开始担忧起来。
我蹲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望着窗外的夜空,漆黑的夜,看不到月亮,几道闪电划过,山崩地裂的雷声似要将这天撞破,豆大的雨珠落了下来,连一丁点思考的时间都不给。
秋雨来了,天该凉了。
楼下,开门的声音顺着楼梯传了进来。我提起精神,鞋子顾不上穿,匆忙的跑下楼。
他回来了,虽然淋了一身的雨,可还是回来了。我喘了口气,露出安心的笑。
“怎么不穿鞋。”他望着我,目光出奇的安静,透着清冷,像是屋外的闪电,有些凌厉亦有些悲悯。
我第一次看见他这幅样子,原本安定的心再一次慌乱起来,我急忙将门关好,重新回到他的面前。想问,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我从浴室里拿了一条毛巾,准备帮他擦头发,却被他一把拉近了怀里,狠狠的抱住。
“发生什么事了。”我腾出手,将毛巾搭在他的头上,任由他箍紧臂弯,和他紧紧的贴在一块儿。他的身体很凉,还有些发抖,我有些心疼,也伸出手,环住他的腰,希望可以给他我全部的温暖。
他并没有告诉我任何事,我也没有多问。
那一夜,他一言不发的坐在桌前,低眉思索了整整一个晚上,面无表情,双眼带着无尽的忧思。
第二天,在半睡半醒间,我隐约的感受到他轻轻的吻着我的面颊,在我耳边低语。
早上,来到公司,办公室桌上的报纸头版赫然的几个大字:“廖仲恺被刺身亡。”
我的心,也跟着抖了一下,像是瞬间被掏空了一般。广州城风云变幻,半个多月后,广州政府新任财政部长宋子文正式上任。
这一日,天气格外的好,天很高也很蓝,朵朵白云追逐着风的脚步,跳跃着。崔浩托人从上海给我带了一坛黄酒,一篓母螃蟹。都说秋风起,蟹脚肥,九月正是吃蟹的好时节。
我无心待在办公室里,便收拾了东西,准备早早的回家。最近一段时间,他一向回来的很晚,我想了想,索性将资本论的手稿到回家里,慢慢翻译。
刚踏出门,意外的发现延年已经站在门口等着我了。我有些意外,迎了上去:“你怎么来了?”
“今天不太忙,正好有事和你商量。”他背着手,沉声道。
“那正好,你今天有口福了。”我换上盈盈笑意,将那篓螃蟹和黄酒递给他,“本来想着去买几个橙子,给你做一顿橘香螃蟹送过去呢。”
“好啊。”他浅笑回应,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不如这样吧,我做一顿螃蟹宴,你把大家叫来一块儿吃吧。”我兴致勃勃的继续说着,不知不觉间已把他甩到了身后。
“柳眉。”他低声唤住了我,踱着步子,慢慢的走到我的身前,眼角眉梢间带着些忧虑。
“你怎么了,心事重重的。”我侧头看着他,故意扯开嘴角,挤出一丝笑容,心中却打起了鼓,忐忑的不行,生怕他说出的是暂时不结婚之类的事。
“你回上海去。”他犹豫了片刻,一脸的凝重,终于还是吐出了几个字。
“他们内部的斗争和我没关系,我害怕什么?”我蹙着眉,争辩着。
“是我怕。”他平静的打断我,“害怕连累你,带给你危险。”
“那我更不能走了。”背包的肩带勒的有些疼,我将它放到手里,一字一句,斩钉截铁的说,“你休想像当年那样推开我。”
也许是拗不过我,延年先是怔了片刻,随即无奈的摇头,笑了笑,眼睛瞟向我手里的包,问道:“你这里装的什么,看起来很重的样子。”
我急忙将手里包护在怀里,提高了警惕:“没什么,几本书,回家打发时间的。”
就这样一直向前走着,太阳被厚实的云层遮挡着,透不过一丁点的光,舒爽的天,让人十分的惬意。行至窄巷的菜市,我习惯性的四处张望,却意外的发现巷子口不远的地方,一个穿着黑色褂子,带着黑色圆顶帽子的人站在不远处。
我有些疑惑,用余光瞄了那人几下,他始终徘徊在那里,目光灼灼的钉在了我们的方向。正在思量间,我赫然的看见那人掏出一把手枪,向我们的方向,扣动扳机。
我的脑子轰的一下,一片空白,来不及多想,下意识的将延年推了出去,另一只手从包里准备拿出那支勃朗宁手枪。
可终究还是我慢了一步,惊叫的人群中砰的一声枪响,原本安闲的市民四窜离去。
我只觉得胸口疼,是那种钻心的疼,整个人都没了力气,跌倒在了地上。手里的那支枪被人拿了去,指尖还残留着他的余温。
周围寂静极了,什么纷乱都听不到了。我被他扶了起来,靠在他的怀里,我听不见他的说话声,只看见身上,血一个劲儿的往外涌,染湿了我的衣裙,滴落在沟壑的积水里,开出一朵绚烂的红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