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账财神
第二十章 双亲浮影
郞凯丰窝在自己房间看书,刚洗的衣服在窗外的铁杆上挂了一排,身上的淤青还泛着阵阵微痛,他拿笔在一边的课本上不停做注,明天上课要用的所有资料都得在最短时间内快速消化,这是他在审讯室待了一天多的代价。正在埋头背着东西,姥姥推门进来,把几个煮好的鸡蛋放到桌子上:“吃一个,剩下的趁热滚滚脸上的伤。别明天去上课,人家小孩说老师成花脸猫了。”
“嗯,知道啦。”郞凯丰剥了两个鸡蛋,一个塞给姥姥,一个送进嘴里。
“姥姥不吃,早上吃过了。”
“没事,我脸上淤青不多,用不了这些,多出来的几个不吃就浪费了。”郞凯丰笑着给姥姥塞手里,回身嚼着鸡蛋又趴在了书上。
近十几分钟,老人静静地坐在身后的床上看着孩子,直到郞凯丰从书里相对轻松地拔出心神:“姥姥,有事吗?”
“我……”姥姥踌躇着挤出一个字,“就是关于你的……”
“家里要是不同意,我就以后再说,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的,说不定还找不到他们呢,”郞凯丰听到姥姥说关于他,就反应过来是寻亲的事,这已经给家里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如果姥姥开口说不,他目前不会再坚持下去。
“不是不是,我挺希望你找的,能了你的心愿,以后有什么事我们也都放心你有个依靠。”姥姥笑着看着他,“记者他们走后,我就给你爷爷打了个电话,他说你刚抱来的时候,好像有个什么……打疫苗的证明,上边有监护人的名字。”
“真的?”郞凯丰脸上一笑,心里的浪潮把人掀着从椅子里跳起来,“那证明在哪儿?”
“在你爷爷手上,他知道你的事就在家里翻箱倒柜,谁成想过了这么多年,还真让他找到了。”姥姥笑着,回想起电话里亲家甜蜜的抱怨,说为了找这个证明,差点把家里翻了个底儿掉。
“我去看看!”话没落郞凯丰就抄起一边的外套拉开门冲出去。
姥姥急忙起身追上来:“别跑了,老东西早拍了照发过来了,在我这儿哪!”
一句话让郞凯丰从大门口折返回来,张开双臂把老人箍在怀里:“您真是太好了!”
手心冒汗,郞凯丰攥着姥姥发过来的照片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半天,由第一眼的紧张期待,变成了中段的泄气长叹,后来只剩下满眼的委屈,那种踏破铁鞋无处寻觅的迷茫终于消散,这一切,马上要有结果了。
原来,我叫丁鑫;
原来,我的生日,比现在的九月二十八要早好几个月,是农历四月十二,并且还晚了两年;
原来,我才十五岁,不是十七岁啊。
我受那么多苦被姥姥一家竭力保护着长大,他们与我恩情无限,那作为亲生父母的你们,有没有午夜梦回,看见一个小孩说“终于见到爸爸妈妈了,我不是野孩子了。”
郞凯丰把原名“丁鑫”输入寻亲网站的搜索框,结果一无所获。这么多年,你们没有找过我啊,没关系的。掩着心底的失落,他把生父丁义全的名字写进了搜索引擎,一个来自硕桐市的营业执照跳进了视线,上面的名字一字不差。根据这张营业执照,郞凯丰搜寻着它背后的公司,几分钟后在一个网站上,他找到了丁义全的名字,还有一个手机号码。
那种血液上头的兴奋燥热让郞凯丰坐立不安,他复制了那个手机号,把它输入通讯软件查找用户,同样是硕桐市的地址和丁义全的名字,头像是一张中年男人的照片。
是你吗?郞凯丰按着鼠标,盯着屏幕上那张陌生但与自己隐约相似的脸,僵在椅子里一动不动。整整十几分钟,脑子里乱哄哄的,以前的种种欺凌、飘荡、嘲讽、孤单、寻找、无助,像海潮一般汇聚裹挟而来,将他紧紧的包围,那些回忆马上变成一条条粗砺的铁链,从胸口一层层捆缚叠加,巨大的重压让他几乎喘不过气,冷汗瞬间糊遍全身,眼前的屏幕越来越远越来越花,他大张着嘴抻长脖子想要重获呼吸来找回自己,但是那股暗黑消极就像他无数次夜间惊醒想要一了百了的挫败碾压着他,让他无力反抗无处下手。郞凯丰整个人瘫在椅子里,按着胸口尽力地倒气,在那股暗黑中大睁着眼搜寻,眼前一黑的瞬间,丁义全那张照片扎透漫天黑色阴霾散出万丈金光,另一只手在桌上乱抓,把那瓶药猛地攥在手里,重重呼吸几口后郞凯丰拧开瓶盖倒出几粒药,也不管数目直接塞进嘴里,抄起杯子灌下一大口凉水,食道一股挤压的闷疼传来,让郞凯丰抖着身子干呕了几声,再抬头,汗湿满脸。
原来,那个叫抑郁的坏家伙一直跟着我,没有一刻松懈,我的经历、我的挣扎、我的愤怒、我的无助、我的脆弱、我的一了百了,它全都知道,我的一举一动,它都在。它在这个我本该无比开心的时刻卷土重来,就是嫉妒我一直挂念的事终于要有答案了。
我不会再让它得逞了,我拼命学习,干班委、学生会长,去兼职、踏足公益,受到身边人那么多鼓励、褒奖和喜爱,就是为了摆脱它无休无止无时无刻都在的纠缠,我一次次从它密布的阴郁里走出来,赢了那么多回合,这次,我也绝不会输。
笑是我习惯的选择,真假与否,并不重要。
郞凯丰挨个儿把那个号码推进手机屏,深呼吸几下才点了拨号,听筒里传来的忙音让他猛地把手机扔在桌面上,抖着手开了扬声器,音乐声瞬时加大在耳边轰响,他紧张得呼吸粗重满头大汗。
没等他紧张得全身痉挛,很快电话那头传来一声燥亮的男嗓:“喂哪位?”
郞凯丰听到男人的声音往后一缩,紧张得所有的话全堵在喉头之下,干动着嘴却发不出声。
“谁呀你?说话!”电话那头压着火问道。
“……”
“不说话别烦人!”
“别!别挂!”郞凯丰急得声音颤抖,“我……我是郞凯丰,人在汉宁市上学……”
“没兴趣!碰上要钱的事了找慈善家去!”电话那头的男人火气蹭蹭上窜。
“我不是要钱的!”郞凯丰急得满头热汗,“因为我在找我的亲生父母,根据一些线索找到了您的电话,就想问您,二零零四到二零零六年之间,有没有丢过或送过一个男孩,叫——丁鑫。”
电话那头嗤笑一声:“诈骗还编得挺全乎!”
“我不是骗子!”郞凯丰急得挠头。
“我没丢过!你打错了!”
“您……您再仔细想想,到底有没有,这对我很重要!”
“你的事跟我无关!我没丢过孩子!你打错了!”
“我特别急,您好好想想……”
“你打错了!”一声轻响,暴躁的男人挂断了电话。
郞凯丰突然泄气,长叹一声,看着电脑上那张照片和电话号码,好半天才喃喃一句:“真的不是吗?”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拨出去两个电话,一个打给亓羽,一个打给姜浩东,内容是一样的:“我找到了亲生父亲的一些线索,不知道是不是他。”那两位听出了他隐藏的落寞,都表示会尽最大的努力核查,给他最准确的结果。
郞凯丰缩在椅子里,无神地看着电脑和手机,几分钟后把手机退出操作界面,把电脑的页面关掉,想想老觉得心里堵得难受,找出浏览历史,打好勾将它删掉。
还在沉溺于缓不过劲的失落,屋外姥姥喊了一声:“小丰,你现在忙不忙啊?”
“不忙,姥姥,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我想洗几件衣服,你帮我提点水。”
“好。”郞凯丰揣着手机去了外屋,把大铁盆拖出来放好,转身到厨房拧开水龙头等着,几分钟后提着一桶水倒在盆里,如此反复几次,在最后一桶水拎到院里时,姥姥也抱着一堆衣服从里屋出来。
“你有什么要洗的吗?拿来。”姥姥笑着问他。
“没有,我都洗过了。”郞凯丰笑着,刚说完手机在兜里闹起来,随手翻出来一看,让他猛地跳起来大叫一声。
“咋了?谁啊?”姥姥看着郞凯丰急切兴奋的举动一头雾水。
“没事,没事。”郞凯丰扔了水桶,几步跑回房间关上门。
那个电话,来自硕桐。
他抖着手点了接听:“喂?”
“你好,我是丁义全。”对面的人没了第一次听到的暴躁,“我刚那会儿在忙,不方便接电话,脾气就上来了,你问我是不是丢过一个叫丁鑫的男孩,对吧?”
“是。”郞凯丰胸口擂鼓一般,只听见咚咚大响。
几秒钟后,丁义全轻叹一声:“有。不过事情比较复杂。”
“那您找过孩子吗?当时是孩子是怎么丢的呢?”
“说起来复杂,你加我微信吧,视频聊。”丁义全发着邀请。
“好!”
那个手机号被郞凯丰重新输入通讯软件,呼吸粗重地点了添加朋友。一两分钟后对方通过了。正想着给丁义全发一个“您好”过去,字没打完视频电话就拨过来了,郞凯丰舔着干燥的嘴,劈手按了接听。
一个剃着平头满面红光方脸大眼的发福中年男人随着信号接通镶在屏幕里,不说话先笑。就这一眼,让郞凯丰脑子里嘭的一声炸锅:这个人,应该错不了。他压着气开口声线都发颤:“您……您好……”
“你好,你就是那什么风哈?”虽说没了那股赶客的戾气,中年男人发自内心的自信让对面的人依旧声如洪钟。
“郞凯丰。”
“好名字。”丁义全笑着赞叹,“一眨眼十几年没了,都这么大了啊。”
“我又不生病啥的,个子一直在蹿。”
“哎呀,我们当年真是做了个特别明智的选择,这大好基因,放你身上一点儿没浪费!”丁义全放松地大笑,笑得郞凯丰脸红心跳。他还不知道郎家养父母早就离开的事情,如果他听说了,或许自己这么冒昧的寻找,会被加上其他灰暗的阴影。
“当时怎么回事,怎么把我……”
“当年哪,我年轻气盛,跟着施工队走南闯北,人一野,心就野了,怎么都安定不下来,家里给成一桩婚,不行,没多久就离了,给再成一桩,生了个儿子还不行,又离了。我遇到你妈吴卿的时候,刚从这破事里拔出脚,她也是离婚没着落,俩人谁也不嫌弃谁……”
“吴卿?”郞凯丰瞪大眼睛重复了一句这个陌生的名字,“吴卿……”
“对啊,吴卿,当年别看是差点儿当妈的人,但就是天生丽质,没办法的事。我们俩一合计,先彼此搭伙过一阵子,看看彼此合不合适,也没考虑要不要结婚。没半年吧,我那天从工地上回来,吴卿堵着门告诉我,她怀孕了,这个孩子……”
“是我?”郞凯丰按着胸口,脉搏的轰鸣让他头昏脑胀。
“是你。”丁义全叹口气,“我们俩那天说了很多,也都觉得彼此挺不错的,思来想去决定结婚。后来吴卿在医院生下你,医院一个医生知道了我们的情况,就托关系拉来一个中间人给我们游说,就说你俩都是二婚、三婚的人了,未婚先孕这种事传出去害不害臊、还要不要脸啊?何况我丁义全还有个大儿子在那儿当着前车之鉴,就靠我给工地送料这活儿养一个都费劲,现在吴卿一倒还生了一个,我一个人养他们仨,就是给我十个工地的货量也撑不了以后那么长时间;再加上那会儿手头太紧,吴卿给她爸妈一说要结婚,老不死的狮子大开口,光彩礼就要好几万,那个年代的好几万啊!”
丁义全似乎回忆起当年被金钱和生计折磨的恐惧,脸上激动的劲儿过去,只剩下迟到了十几年的愤怒。郞凯丰抻长脖子让自己尽量平静地呼吸来缓解胸口沸腾的灼热,声音却越来越抖:“你们……最后……”
“我跟吴卿想了想,觉得还是得给孩子一个完好的生长环境,不要过得紧巴巴的,在见了那小两口两次之后,我跟吴卿都挺满意的,俩人刚结婚,从外地来的,谈吐流利,性情温和,我俩一分钱都没收,就是单纯想给这孩子,也就是你,找一个好的人家,不要以后跟着我们过得太紧张。”
郞凯丰突然平静下来,一股暖流从下往上将他紧紧包裹,自己只是被送走的,不是丢的,不是被拐,不是被卖,原来这背后,是有为我考虑过的。“那……你们没有找过孩子吗?”
“这世界这么大,十几年过去了,上哪儿找去。我不想破坏孩子的成长,有些事他不知道比较好。”丁义全轻叹着,“我现在就算找吧,吴卿也不在身边了。”
“你们怎么了?”一道黑影瞬间贯穿郞凯丰,他刚放下的心又马上提了起来。
“早都离婚了,可能还是不合适吧。”丁义全苦笑一声,“吴卿现在不在硕桐,在北边的乌兰赫布,当年嫁过去,就没挪过窝。”
“哦。”郞凯丰叹口气,“那你们还有联系吗?”
“联系方式有,逢年过节的问候一下。她卖她的衣服,我弄我的土方,再无干涉。我过会儿不忙了,把她的联系方式给你哈,我先去忙了。”丁义全说着招手,不时看着屏幕之外。
“嗯,好的,麻烦您了。”
挂断电话,郞凯丰难掩心里的激动,从椅子里跳起来,在屋里朗声大笑,倒在床上抱着胳膊滚来滚去。终于,十几年了,我知道自己从哪来的;十几年了,我受到的那些形单影只被欺负的故事,终于有道光来驱散这片盘亘在心里的乌云;十几年了,我不再是旁人口中议论纷纷的“野孩子”,我有来处,亦有归途。
几个小时后,通讯软件里丁义全推过来一个电子名片,郞凯丰正嚼着满口面条,看到消息立马收拾了碗筷,点开名片添加朋友,很快,对方通过了。
“小鑫,你好。”
这是十几年后第一次来自生母的问候,郞凯丰兴奋地在房间里转圈。“您好。”
目前没有来自警方的DNA证明,郞凯丰虽然心里知道这俩人八九不离十,可还是留着最后一丝心理防线上的理智。俩人寒暄几句,突然无话可说,郞凯丰把当年的情况又向吴卿求证了一遍,得到的答案与丁义全基本相同。
“我离婚后就到处打工乱跑,后来就遇到了丁义全,他也刚离婚还带着个男孩,刚开始都没怎么样,后来就想先一起过一阵子看看,结果我发现我怀孕了,和丁义全商量来商量去,想要流掉吧舍不得,生下来吧没能力养不了,越耽搁越没办法了,后来就想我俩结婚吧,俩人一起或许以后还好点,我爸妈知道我们的情况,希望丁义全能够珍惜这个机会,能够好好爱我,就把彩礼要得很高,丁义全那时候生意上也不行,也给不起那么多钱。马上我就生了孩子,医院一个医生就和我俩说这事弄得不合适,就找了中间人弄来了一对小夫妻,我俩犹豫再三,还是想给孩子一个好的环境,听那小俩口说的,他们家条件挺不错的,人也都老实和气,我们当年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把孩子给他们了。”
生母吴卿是个蛮好看的人,一头长发染着隐约的金色,淡妆下的五官精致周正,一身整洁的好衣服,比自己身上的冒牌货不知道高出多少。挂断视频电话,郞凯丰窝在床上睡不着觉,把这个好消息给亓羽和姜浩东分享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