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吧!舰》第十四章 金陵变 (五)
茶楼里的人影错落,外面传来了三声吆喝,北都城中的老少看客坐在下面喝着茶水,说书先生念了定场诗,这便开书。
“三老四少,谢您来捧场,咱们这本碧蓝血风录,可是说不了几回了,您们要是想知道这结局呢,我就快点说,这闲白也省了,您要是想听个仔细呢,我给您诸位,把这书啊,掰开了揉碎了,为列位细细道来。”
“那肯定得听个仔细啊,先生,您细致点讲,我们认真了听。”
“得嘞,那咱书接上文。上文书说道,这衣阿华易名为阿楚,投靠了咱大东煌,可谓是凤落梧桐,弃暗投明,那么说,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东煌跟北联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事呢,您听我往下给你接着扯……”
说书人风萧讲得是眉飞色舞,眼神,动作结合在一块,一个人竟是演出了数个角色来。
『故事』
三月阳春,金陵城的杏花盛如烟霞,朦胧春雨落江南,似是珠玉洒下,路上的行人入对出双,撑着油纸伞,漫步在温柔的细雨下,倒是有些浪漫。
阿楚站在窗前,屋檐上滑落的雨连成了线,她用双臂支着自己高大的身躯,异色的双瞳看着窗外,却是有些哀怨。孤郁的人,在哪里都是孤独抑郁的,有人欢喜便有人愁。
她确信了白鹰已经放弃了她,那个地方曾经让她无比的留恋,却在一朝一夕之间,抛弃了为它奋战的自己。她也抛弃了白鹰,为它流血,换不来一点真心的对待,那里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或许此生便不再回去了吧……”
阿楚说道。
燕云突然出现在她身后,离她的舰尾只有零点零一公分,阿楚察觉到了身后一阵温暖,回过身来,正好撞进了燕云的怀里。
“你在想什么呢?阿楚。”
“没什么。”
“杏花春雨,这是江南一年中最好的风景,能与之相媲美的,也只有北都城秋日里的十里霜红。”
“很奇妙的感觉,我只是看着眼前的朦胧烟雨,心里便生出了几缕愁绪,怎样也剪不断它。仿佛,我的心也在下雨。”
“你只是,舍不下那一片无法归还的故土。”
“是这样吗?”
“人都会想家,心里都有挂念的东西,只有心在天涯的人,才会毫不留恋的一直走,永不回头,直到倒在路上。”
“天涯,远吗?”
“不远。人就在天涯,天涯怎么会远。”
阿楚望向西面,西边的雨停了,天边露出一抹青色,路边人家中升起了炊烟,隔着江面望去,半江渔火星星点点。
“这才是人间啊……”
石板路上,撑着油纸伞的白发女人缓缓走过,她肩头上蹲着的白头海雕正在用它那锐利的双眼扫视着巷口。女人的衣着甚是华贵,白色的旗袍上烫了金边,头上的金发钗与艳丽的红色牡丹花钿搭配在一起却不落俗,反而衬出她那白发的美。
女人路过阿楚的窗前,缓缓站住,她望向窗内,阿楚的脸色陡然间变得无比苍白,她连外套都没来得及穿上,就冲出了屋子,走的女人面前,颤抖着嘴唇说:“企……企业!”
白发白衣的女人看着阿楚说道:“你降了东煌?”
她似乎并不意外阿楚会出现在这里,仿佛早预料到了一样。白发女人撑着伞来到阿楚面前,殷红的嘴唇微微张开道:“难得见了面,去垆边酒肆小酌几杯如何。”
阿楚点点头,两人一起走着。
一张小桌,两壶淡酒。
“我听说当日江阴之战,前辈您发了一次疯,之后便不知所踪,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您为何要出走呢?”
白发女人淡紫色的眸子一瞬间暗了下去,道:“那次,我被元魔方侵蚀了心智,在军营之中大开杀戒,姐妹们死伤无数,等我平复下来时,整个白鹰军营已经变成了一片血海,我杀了自家姐妹,杀了整整一个军营。我没有办法接受这个现实,我不知道如何面对她们,于是,我逃走了。我因为害怕而逃走。如同行尸走肉的我漫无目的的乱逛,这几年之中,我走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和事,我才渐渐从阴影中走出来。衣……阿楚,你又是为什么降了东煌。”
“因为我发现自己以前白活了。白鹰负我,我不想再忠于它。”
“没错啊……想想以前,为了让那些财阀多给拨款,咱们低声下气地伺候着他们,被人骂做白鹰窑子,那里真的令人心寒。战争一场接着一场,我不知道自己已经横跨了多少战场,眼见得自己姐妹死伤无数,便不知生而为舰,意义为何。所谓捍卫和平,只觉一场虚空。”
“那前辈,您现在在做什么呢?您离开了白鹰,离开了舰队,我现在看您好像连舰装都不带了……”
“我在金陵做红倌儿,离这里不远。”
“为什么……”
“我压抑了半辈子,浑浑噩噩了半辈子,我现在只想随心所欲,做点我以前从未放开做过的事情。其实没什么不好的,我高兴,客人也高兴,最后皆大欢喜,多好。”
“企业前辈……”
“你现在可以叫我白牡丹……那个作为战舰的名字我已经不用了。现在这个,是我作为一个女人的名字。”
阿楚细细地看了看白发女人的面容,丰盈的唇上留着嫣红的膏子,里面混入了金粉,透着一股奢靡的艳。眼角处的一抹绯红,让这原本白皙的脸庞变得宛若桃花般娇艳。
这样的容颜没有任何男人可以拒绝。
白发女人继续说道:“我是时候回去了。今天遇到你,很开心。改日我们再聊,拜拜咯。”
阿楚机械地摆了摆手道:“拜拜。”
昔日的英雄,已经不再是英雄。她毁了自己的一切,只为了永远的离开。再没有了牵挂,便天地四海皆可去,她自由了,她时常会为自己感到高兴,因为终于离开了那个鬼地方。
也许这里确实没白鹰那般,但确确实实活得舒服。不用担心枪击,不用害怕警察因为肤色不同而直接铐走,这里的人更讲道理和情理。
爆炸那天,给阿楚心里留下的震撼,直接改变了她的心。
她曾对南昌她们说:“这种事情在白鹰从来不会有军队来管,我在想这是为什么。”
“那是因为你们一直被训练成杀人。”
“那你们呢?”
“我们被训练去救人。”
对于舰娘来说,想让她们对一个阵营产生归属感是件极其困难的事,她们本身并没有忠孝仁义这些观念,只有融入这个环境中,才能体会到什么是必须要守护的东西。
四月,清明雨下。
瀚海之北,一支数量仅有二百人的军队正在默默地前行着。
逸仙夺权之后,东煌的国力大幅上升,国库充盈,资源充裕,于是便将镇远遗留下来的那枚心智魔方重塑,制造出了一名舰娘,虽然仍然是战列舰舰娘,但是她将阿楚的武器系统复刻在了这位新人身上,同时进一步强化了动力装置,使之拥有了南昌她们那样的机动性。
逸仙为她取名“未央”,因古有十二朝建国都于未央宫遗址之上,未央二字,未尽未已,没有完结,宣示着东煌走向辉煌的路,永远不会停下,而她的出生,只是开始!
三百年前的时候,东煌就设有瀚海都护府,只是后来东煌武德衰微,瀚海都护府也搁置了,逸仙当权之后,重启瀚海都护府,而未央便是这一任的大都护。
有人说未央是镇远的转世,可是定远却是再清楚不过,镇远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和这枚魔方的前一个主人不同,未央不喜欢那种暗黑又风骚的打扮,她只喜欢素雅的白衣,白色的外套,白色的裙子,白色的鞋,白色的丝袜,她一身雪白,唯左肩上有一团鎏金的龙纹,那是东煌人的图腾,是千万人的信仰。
四月,清明雨纷纷。
这支二百人的军队正是瀚海都护府的部队,她们奉了大都护的命令,在边境一带巡逻。
带队的人是量产型号里的一个老兵,跟着定远打过很多场仗,被提拔成了校尉,此次巡逻,她是这支部队的指挥官。如果遇到突发情况,所有人都要听从她的指挥。
瀚海边境中有很多规模比较小的要塞,如孤岛般漂在海上,巡逻的人可以在那里歇脚,补给。女校尉领着她麾下的二百女兵刚刚来至三号要塞进行短暂的修整时,敌人便来了。
“散开,散开点!”
校尉的话音未落,一枚高爆弹便砸了进来,激起了一阵气浪与水柱,紧接着便是白狼般的舰娘袭来,她们的仿生舰装似是一只活物,像是狼群一样,凶猛地扑上来,叫人防不胜防。
“打!”
舰炮与舰炮交锋,炮火与浓烟覆盖了这篇战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一度令姑娘们什么也听不到,每个人都将声嘶力竭地喊着。
一场交锋下来,敌人扔下百来具尸体退去,但并未走远,而是等待着时机,巡逻队伤亡了将近一半,而且校尉也牺牲了――因为敌人看到了她发号施令故而全部集火于她,只得据守着三号要塞,同时向都护府求救。
一百多个没有名字的量产型舰娘缩在要塞中,外面是近二百名敌军。
她们把校尉的尸体搬起来,扶着她,在她身后竖了一跟铁棍支撑着她,让她站在那里,做出一副指挥部队的样子。得让敌人认为这支部队的指挥官还在,这样她们会放不开手脚来进攻。
东煌的龙旗在雨中低垂着,姑娘们紧握着武器,不敢松懈。
下午,这支白狼般的敌人再度发起了了攻击,她们看到东煌的校尉站在那里,发号施令,每一个东煌舰娘都没有半点惧意,便小心翼翼地行动,束手束脚,优势很快就丧失掉了。
但是她们的炮火仍然无情且猛烈,这一次交锋过后,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她们仅仅剩下四十余人,而三号要塞之内,只有二十几个衣衫不整,身上带伤的女人。
女人们的通讯手段被切断了,她们发不出任何信号,派去往都护府的人也不知道有没有成功地冲出去,而外面的那四十个敌兵已经打算要困死她们了。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遍地的鲜血。
穿着雪白色汉服的东煌女人仰头看着铁灰色的天空,跟身边一名头发散开的女人说:“姐姐,你说都护府会来救咱们吗?我可听说在别的地方,咱们这种量产型的舰娘都没有人在意生死的,咱们连名字都没有,就算是战死了,也只是史书上的一串数字,没有会记得我们……不会有人记得我们。”
“东煌不一样,东煌不会。相信我。”
散着头发的女人十分肯定地说道。
另有几个没有名字的女人,正梳理着自己的发髻,有人自顾自说道:“要是能活下来,我真想有一个名字,退役了之后,去金陵城过我的下半辈子。”
“都说金陵好,可是咱生在北洋,一直以来都是镇守在北境,还真没见过这金陵秦淮有多好。”
“金陵我去过啊,当年跟着定远大人在江阴关打仗,胜利了之后,我们在金陵玩了好几天呢。”
“那快说说,金陵什么样啊?”
“这金陵啊,最是繁华,夜市喧至三更尽,才过五更复开张,勾栏瓦舍之间,有卖艺的唱戏的,叫卖小吃小玩意儿的,还有一条梨园街,那真是一绝,天下的名角儿都汇聚于此,还有西洋的歌剧,东瀛的歌舞伎,我跟你们说,但凡这世上有的曲艺,在哪儿,都能见到。再说这秦淮河畔,十里画舫,到了晚上,那真是一片火树银花,热闹非凡。画舫里那些丰腴美艳的红倌儿还有年轻俊秀的公子,看着就养眼……”
“切~你是喜欢红倌儿还是喜欢帅哥啊。”
“都喜欢。”
“哇,太贪心了吧这个闸种。”
几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打趣,试图打破眼前这个低沉的氛围,但仍然有人说出了那句每个人都不愿意听到的话:“都护府接不到咱们的信号,咱们不会有援军来的了……不如撤吧,本来咱们的任务就只是巡逻而已。”
“不能撤,绝对不能撤!”
现在双方都在等待着,等哪儿一方先憋不住,一旦要塞里的人松动了,外面的敌人很快就会占领三号要塞,并以此为跳板,侵入北境。
“咱们脚下的是东煌的土地与海水,一寸也不能让给敌人,一寸也不能。”
四月十一日,晨,瀚海。
“快看,敌兵又多了起来。”
要塞之外聚集了数百人,她们已经准备好要一鼓作气,攻下这个仅剩九人的要塞。
她们还没开动时,就发生了一阵骚乱,一串流星雨般的飞弹落入她们之中,紧接着,战场上出现了一支雪白色的骑军,为首的一名巾帼将军一身雪白,左肩有一鎏金的龙纹。
“铁,浮,屠!”
“是大都护!”
白色的骑军像是一阵风,几百颗人头,割草般的没了。
未央来到这九人面前,面露愧色道:“对不起……另一个要塞也遭到了袭击,我离她们近,就先支援的她们,那边的战斗一结束,就一刻不停地赶过来……可是还是晚了,让这么多姐妹牺牲在这……”
“大都护,您,不必自责的,我们都已经最好了被抛弃的打算了,这在舰娘圈子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我们只是人型的武器罢了,根本不奢求会被重视……”
“你们是武器,也是人啊,是东煌的人,东煌绝不会抛弃为她流血的战士。”
雨还在下。
“这场雨,何时能停?”
“当敌人的血流尽之时。”
白衣染了几许鲜血的大都护负手而立,看着遍地的残骸,她衣服上的血晕染开来,似是一片片的梅花,然而这浓郁的腥味,却让这梅花令人望而却步。大都护望向北方,说道:“瀚北就是罗刹人的地界,她们越过边境,擅自对我们的边境要塞发起袭击,看样子一场战争无可避免了,给官家传信儿吧……这一场战争,已经不是我可以做主的了。”
边境上的烽火,已经燃起。
“我拒绝和你北联搞联合舰队,你就跟我来这个,果然强盗什么时候都是强盗,我敬重你,感谢你,拿你当大姐头,你竟然想当我爸爸,真把我当软柿子捏了啊。白鹰都不得不退兵,你跟我唱这一出?”
逸仙捏着瀚海都护府发来的电报,气愤不已。
“给未央传令,告诉她,瀚海的一切事务,由她自己做主,允许她不经请示。只要有犯境之敌,务必,坚决消灭,绝不姑息,同时,我会再派部队从运河北上,支援都护府,让她放开手脚。”
从四月到十二月,边境上的烽火从未熄灭,大大小小的战斗发生在一望无际的瀚海上,瀚海都护府已不知杀了多少敌寇,又牺牲了多少。人们都已渐渐麻木,忘记了时间,铅灰色的天空下,是一个个在血浪中翻滚的人。
最终引发决战的,却是在东北方边境的一场小冲突。
北联军队殴打了边境一个小村庄的几个农民,并且强行进入东煌境内。
“我东煌下民不可虐,寸土不可失,朕要亲征瀚北,找北联讨一个说法!”
一个月后,东煌与北联的军队在瀚海上大战了一场。
所谓纵横捭阖,不过审时度势,趋利避害而已,知道自己已然不能与东煌明面上交锋的白鹰转而向东煌示好,她们陈兵在白令海峡,逼迫北联不得不分出精力去盯着海峡西岸,瀚海的战斗,只能提前终止,最终北联伤亡千余,退回瀚北,东煌死伤五百余,退回瀚南,从此双方再未发生战争,这一次的瀚海之战也成为了东煌与北联的唯一一次正面交锋。
数年后,安南国犯境,逸仙知道他们没这个胆子,敢进犯东煌,背后必有北联撑腰,于是邀请白鹰牵制北联,自己则遣大军南下,史载东煌军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高山被移平,森林被烧成灰烬,一周之后,东煌撤军,在安南国边境上留下十座京观,每一座都有十万颗首级堆砌而成,每天夜里,这里都掀起阵阵阴风。
在东煌人的记忆中,面对西方的列强,尽是那些割地赔款的屈辱历史,直到逸仙推翻了腐朽的金氏之后,东煌才终于振奋威武。看那,那条巨龙剜出了身上的毒瘤与烂创,它的金鳞熠熠生辉,巨龙的子孙重新握起了血腥的屠刀,像他们先祖那样,犁庭扫穴,追亡逐北,重回英雄时代。
《金陵变》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