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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账财神

2022-05-23 12:20 作者:旆宇  | 我要投稿

                  第十九章   锥心之访(二)

“您怎么会想着创建少强这样的青少年行为矫正学校呢?”谭靖芸面前坐着精干的方振耀,中年男人的强大气场让周遭都安静了几分。

“跟我自己有关,我家老大小时候很开朗,越长大越和他难以沟通,他变得非常内向孤僻。”方振耀脸上恨铁不成钢的痛苦显露出来,“尤其在我和她妈妈婚变的那段日子变得很不听话,经常顶撞我,大年三十和我动手,让我去医院包着纱布回来。我就在想有没有能够让他们变得正常一点的学校帮我管教他,查来查去没有,我就想着自己办一个。”

“您所谓的‘正常’是什么标准?”谭靖芸在采访笔记上刷刷写着。

“有上进心、孝顺父母、成绩优异。”

“就是传统意义上听话的好孩子。”谭靖芸看着方振耀。

“对。”

“所以您认为老大的性格和行事风格变得不那么正常了,至少不符合您对他的心理期许了对吗?”

“是,所以我才想创办少强。”

“可是您不认为他的转变或许是家庭环境变化影响的吗?孩子慢慢长大会有自己的选择和发展路线,他是一个独立的人,您不觉得您想改变他是在剥夺他作为一个独立人的权利吗?”

“也许是有家庭的因素,他在不断长大不断改变这没错,但我是在规范他的成长路线,他明显往一个偏离的道路上走了,这是我作为一个父亲重要的义务,不管他长到多大,在我面前他永远只是个孩子,权利只是一个说法、一个画饼充饥的噱头,各种套路、各种条条框框横在你面前,我们根本就没什么权利。”方振耀看着谭靖芸,一步步的解释着。

“我看官网上写的是90%的转变率,这个数字是怎么来的?它真实吗?”

“这是保守过的。”方振耀满脸骄傲的笑容,“原来他们写的是96%,这个数字是根据家长委员会对转变成功孩子的后续采访跟进得来的。”

“这个数字会对很多类似家长造成无形的诱惑,让他们把需要转变的孩子源源不断的送到您这里来。”

“我也是创办之后才知道有无数家长面对着我曾经遇到的问题。”

“所以是个很大的市场了?”

“我们看的是转变了多少个孩子,拯救了多少个家庭,曾经有领导对我说,这个学校的开创让很多走上歧途的孩子有了光明的未来,哪怕我成功改变一个孩子,都是此生无憾功德无量的事情。你知道多少孩子把父母逼得跪在我面前哭吗?那种无奈是无法言说旁人不能理解的。”

“说到跪,在我了解到的资料里您是少强被跪的最多的人。您在面对这些下跪的时候是什么心态呢?”谭靖芸咧嘴一笑。

“我面对他们的下跪我很骄傲和欣慰,我觉得倾尽一切方法又转变了一个孩子,无论我之前付出了多大代价在那一刻都变得很值得。”

“但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下跪的时候可能是在心里祈求你放过他们,或者他们在心里诅咒你早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谭靖芸看着方振耀小心地问。

“人心隔肚皮,他们最最真实的想法除非我有读心术才可以窥探得到,但我可以肯定,他们向我、向他们父母下跪的时候,流的眼泪说的话不是假的,就算是有一些违心的成分,也会日后慢慢改变的。你怎么会这么问?”方振耀一脸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位在他眼里有点不着四六的记者。

“因为在我拿到的采访和资料里,有很多人提到,他们的转变是出于对暴力的恐惧而违心的屈服,他们说的最多是在少强学会了伪装。”

“如果他们的悔改是出于惧怕,是面对我们、面对父母的伪装,但至少他们有了我们期望的那个样子,退一步讲他的以前已经把他和父母推到了崩溃的边缘,如果这种伪装能够在他面对父母和以后的道路时奏效,能够伪装一辈子的话,也不见得是件坏事。”方振耀微笑着说。

“所以到现在为止我还是好奇,到底是什么力量让孩子在少强能够快速的改变呢?是有极端暴力的存在吗?”

“没有暴力,你在学校里也转了一圈,我们的改变方法叫感化,你看孩子们都在背《弟子规》等一些先秦古典,那是我们老祖宗留下来的智慧啊,用这些国学的力量去及时干预孩子的行为,对他们的改变是可以想见的。”

“如果只是用国学来感化孩子会不会改变力度不够,为什么我在这里没遇到几个像样的国学教师,反而穿着迷彩的军训教官一抓一大把呢?”

一语已出,方振耀短暂的愣了两秒,和谭靖芸对视一笑:“有些必要的时候会有一些基本的措施来保证国学感化的效果的。”

“这个保证是什么?是暴力吗?”谭靖芸挂着笑再往前划拉了一刀,逼得方振耀陷在思维圈子里,其实她明显感觉到自己已经摸到了事件核心的隐秘,但是对面的人不说出口,她一个记者做的只能是询问取证,而不是代替受访人说出实情,所以那些模棱两可的猜想只能交给大众了。

“不是暴力,我认为最有效的保障和他们改变最明显的是‘心灵自修室’。今天下午有一场,你可以去感受一下改变的惊心动魄。”

“你会不会觉得这种强迫式的改变对孩子来说是很不人道的?”

“人道是什么?人道是该出手时就出手,不是见死不救,把孩子变得听话了、有精神了、肯去孝顺父母肯努力了,这不是人道是什么?”方振耀微笑着盯着眼前兜圈子的记者,“这是最大的人道。”

谭靖芸如坐针毡,半天才缓缓地开口:“方校长,你要小心,别培养出一群反对你们的人。”

谭靖芸后悔了。

当她走进那间进行“心灵自修室”的大厅的时候,参与的学生和家长好几百人全体起立鼓掌,学生统一的迷彩服晃得人眼晕,空荡荡的第一排铺了血红色的红绒布,放着几个三角的名牌,旁边站着一个个透亮的水杯。谭靖芸想着不要把自己摆在那么显眼的位置,拉着摄像往后缩,可是全体的掌声瞬间涨高了好几个分贝,所有孩子玩命似的拍手,那掌声持续了五六分钟,没有丝毫频率和强度的变化,直到谭靖芸落座。方振耀满面笑容的站在场地中央大手一挥,几百人机械般鼓动的手戛然而止,再一挥手,全体学生啪一声落座,没有一个人慢半拍,一个个挺直腰杆僵在凳子上,双手放在腿面上,无神的眼睛直视前方一动不动,静得谭靖芸能听到她对面的孩子呼吸。

“今天我们来聊聊你们在转变过程中的不当行为,谁先说?”方振耀掐着话筒看着一群不动丝毫的学生,大家不约而同地沉默着。

“我来。”前边一个男生腾地从凳子上弹起来,“我是左阳,昨天易恒顶撞了他爸爸,还摔了书本消极地对待转变。”话刚完不远处易恒一脸木然地低头站起来。

“我是荣未,前天晚上庄懿羡慕吕乐川被父母接走了,抱怨父母爱钱胜过爱他。”荣未话音未落,几座之隔的庄懿缓缓地站起来。

“我是马梓超,段睿宸和路天扬昨天在宿舍打扫时不积极,垃圾桶里有垃圾。”马梓超站起来大声地说。

“报告!马梓超昨天训练偷懒,还骗大家说他不舒服。”段睿宸刚站起来就反咬一口,紧张地看着一边的人。

“报告!荣未前天倒了半碗粥,浪费粮食特别可耻!”路天扬刚叫出荣未的名字,那边腾一下站起来,用力过猛掀倒了凳子,砸到了后边的人,铁凳子嘶叫着落地,后边的学生刷得站起来:“报告!荣未他不服气,甩脸色!”

“报告!左阳前天仗着他是观察组的人,滥用职权打人了!”易恒一咬牙把左阳供了出来,左阳脸上闪过一丝愠怒,欠着身子站起来。

“报告!……”

此起彼伏的喊声彼此揭发,谭靖芸听得头疼,盯着眼前身后人群中站立低头的孩子,轻轻叹了口气,录音师耳机里这声叹息被无限放大并且保留下来。

“好!大家能做到不藏私心,不怕惩戒,敢于反省自己,敢于帮助身边的盟友,很好!”方振耀手在空中划动着,宛如一个自信爆棚的指挥家,“你们的过错我们记录了,散了之后要在各自老师的帮助下改变,自觉接受观察组的监督和规范。你们的父母有没有学过心理学,知道怎么对待自己的孩子吗?”

“没有!”几百人齐刷刷地开口,喊声震天。

“你们长这么大谁知道父母的苦楚,知道父母怎么当吗?”

“不知道!”

“你们的过去让父母很痛苦对吗?”

“是!”

“父母把你们送来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

“很对!”

“要不要对父母表达一下这种愧疚的心理?”

话音落了,几百人鸦雀无声,各自沉默的十秒钟后,左阳抬头看着对面父母席的母亲,突然扒开身边的人走出去跑到母亲身边,跪地大喊:“妈!我错了!”

刹那间仿佛受到了某种启发,所有的人纷纷离席,学生奔向父母,父母拥抱学生,“我错了!”“对不起!”的哭喊中夹杂着此起彼伏脆亮的耳光,父母哭红了双眼,抱着各自的孩子嚎哭,孩子们埋着头看不清表情,只听见大厅里经久回荡的哭喊。

突然荣未挣脱了母亲,连滚带爬的挪到方振耀脚下,抓着他的裤腿哭喊:“谢谢方校长!谢谢少强学校!我错了!”

方振耀笑着立在人群中央,看着脚下跪着的满脸眼泪的孩子没有弯腰去扶,瞬间所有的家长学生都委身跪下来,向着人群中央朝圣,小伙子们干硬的短寸头不约而同地砸在水泥地上咣咣作响,嘴里念咒一般地哭喊着:“谢谢方校长!谢谢少强学校!我错了!”

左阳抱着方振耀的腿摇晃不止,嗓子里的哭腔张口就来:“方校长!我对不起你!谢谢你给我们家的希望!”方振耀高耸在人群中,一声如释重负的高哭划开学生们的哭喊,沉闷而有力。

摄像在忙着扛着机器摄取有震撼力的画面,小助理在一旁看得眼热,录音师在全场动容中又听到了耳机里的一声轻叹:“唉……”他看一眼坐着一直没动的谭靖芸,她脸上没有表情的盯着哭号的人群外的墙边,不远处直直的立着一个擦眼泪的身影。

电视屏幕上这个除了方振耀唯一站着的男生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的哭喊大军,特写里眼泪顺着脸颊滑落,身旁的母亲跪在地上死劲地往下拽他的胳膊,急了用高跟鞋直踢他的腿弯,但那孩子仿佛铜浇铁铸的一般摇晃着身体,丝毫没有下跪的迹象。

这个孩子谭靖芸刚刚记住了他的名字,叫庄懿。

会后她采访他,和所有她采访过的孩子一样,回答丝毫不差,庄懿面无表情地重复着谭靖芸听烦了的正确语句:“我错了!没有暴力!我喜欢少强,在这里人脑子特别清醒,我想留在这儿。”话没落一串眼泪爬下来,之后再怎么问,就是不开口。

终于,几百人哭泣的场面结束了,大家正襟危坐回到现实中。方振耀介绍着把话筒递过来:“有请电视台名记谭靖芸老师给大家说两句。”

谭靖芸想拔腿就走,但那种整齐划一不会停下来的掌声又响起来了,几个家长走到她面前想把她搀起来,谭靖芸无奈之下站起来接过话筒,长出一口气道:“孩子跟我的沟通中说自己叛逆是因为和父母关系不好,是吗?”

“是!”所有父母异口同声,整齐划一。

“你们送他们来少强有没有跟他们沟通过?”谭靖芸问道,对面家长席的声音乱起来,有的说有,有的说没有。“你们知道这里是怎么让孩子改变的吗?如果有暴力存在你们接受吗?”

一个家长站起来:“能接受。家里孩子不听话闹得鸡飞狗跳,我们想死的心都有了,只能病急乱投医了,不然咱们国家有哪个地方能让我们去呢?”

“我们也听到一种说法,说孩子是因为对绝对暴力的害怕而屈服,面对父母和教官是在伪装的顺从,您觉得这是真正的改变吗?”

另一个家长站起来:“这里来之前我们也以为有打手,但是并没有,是用传统国学文化熏陶孩子的心灵,是个好方法。就算有暴力我们也接受,不然有些孩子很难改变。就算他们是伪装,就算是恐惧,如果他能因为这个恐惧而顺从一辈子,也未必是件坏事。”

“但也有人说这样的情况,家长和学校的出发点是好的,但这个手段……”

“谁有什么好手段?谁有什么好手段!拿来!”角落里猛然站起一位男士,不等谭靖芸问完,开口就怼。

“好,最后,我想问各位几个问题,举手就好。”谭靖芸捏着话筒,“在家庭中对孩子使用过暴力的请举一下手!

对孩子过度溺爱的请举一下手!

因为以前过于忙自己的事情而不顾及孩子的请举一下手!

因为夫妻间关系不好而发泄在孩子身上的请举一下手!

有过不尊重孩子的独立人格,在言语当中刺伤孩子的,这样的行为经常有的请举一下手!

作为父母不懂得该怎么跟孩子沟通的请举一下手!

认为孩子是属于自己的,可以随意支配的,请举一下手!

认为孩子出现叛逆等等不合常理的情况的原因跟家庭有关系的请举一下手!”

一群人的手放下又举起,放下又举起,放下又举起……

谭靖芸点头向家长的配合致谢,转身问学生们:“认为父母不爱你们的请举一下手!

认为自己的家庭关系存在严重问题的请举一下手!

认为父母只忙着自己的事情不管自己的请举一下手!

自己曾经因为跟父母的关系而受到伤害,并且比较严重的,请举一下手!

曾经在家庭当中遇到过暴力的,请举一下手!

认为自己在家庭当中非常孤独的,请举一下手!

有过自杀念头的,请举一下手!

自己非常想跟父母沟通非常需要爱的,请举一下手!

认为出现在自己身上的问题跟家庭问题有关的,请举一下手!”

孩子们丛林一般举起的手臂像是无声的标靶,隐隐的戳破了某种东西,方振耀微笑着看着眼前的一切,笑得心思深沉。


穆锋按着鼠标拖着进度条,画面定格在少强学生那一支支高举过头顶的手臂上,在画面上由远及近,一路延伸到画幅之外的地方,谭靖芸每次提问,都撕开了少强学生叛逆表象下的个性问题本质所在,僵硬笔直坐着的学生和对面歪七扭八左顾右盼的家长对比强烈,这画面张力背后蕴含的,不光是此刻采访的高潮,还有一个家庭两代人之间的裂缝。穆锋盯着屏幕,叹口气往后一靠陷在椅子里,再无动作。从心里而言,他对谭靖芸的工作肃然起敬,也明白了她说的那种无法言说的“哪里不对”。她用了短短几十分钟,让家长、学生、教官聚在一起看似平静地砸碎了那份粉饰太平的虚伪,尽管片中没有明确指出是何原因、用何种手段让孩子们做出改变的,但那一支支举起的胳膊,挂在脸上的眼泪,言不由心的话语,都把呼之欲出的答案赤裸裸地摆在了观众面前。

办公室外传来愉快的哼歌声,这在一向紧张的局里显得太过另类,穆锋收回扎在电脑屏幕上的视线,赵英抱着文件一脸兴奋地回来了:“锋队,您在啊。”

“嗯,什么事这么高兴啊?”

“上次不是说让我把郞凯丰的资料给浩东嘛,浩东就查了一下,昨天下午郞凯丰打来电话说他好像有他生父的线索了,我们还在跟进做确定。”

“真的假的?”

“结果还没出来,到时候看吧。”

穆锋脸上一笑:“终于,孩子可以知道来处了。他怎么找到的?陈年旧事,我们找人都费劲。”

“这个得感谢孩子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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