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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秋/重云同人文】绯云锦(二)

2021-05-25 14:45 作者:梧桐流雨  |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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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巧此后接连三日都有人请重云做祛邪法事,待要去还伞,总是不得空。到第四日上终于无事,一早起来,天已放晴了。重云初来玉京时,是落脚在吃虎岩一家小客栈,后来替一家人驱邪后,那户人家千恩万谢,听说他还住在客栈里,便将自家空闲的一处小屋便宜租赁给了他。重云想着左右是要在玉京长住一年半载的,也就应了。房舍虽简陋,早晚起居总比客栈里自在些。这小屋跟万民堂只隔了几间屋舍,重云拿着仔细收好的油纸伞,又撑了一把自己的纸伞遮阳,从万民堂门前过时,正碰上香菱早在大蒸笼边守着一笼又一笼热气腾腾的各色面点。香菱一见他,便冲他挥手:“重云,早!去还伞呀?吃过早饭了吗?”

“香菱早!”他笑着应道,“早饭吃过了,这就去和裕楼。你忙!”

香菱已经知道他自小体质特殊,见不得太烈的阳光,也不吃热食,所以看他撑伞并不见怪,想他也是自己做了早点吃过了:“要有什么趣事儿,回头记得跟我讲讲!”

“嗯,没问题!”重云冲她挥挥手。

走到和裕楼门口约莫是辰时三刻,重云只见那门前往里去的客人川流不息,似乎比往日热闹了数倍有余。他一时不解,想起香菱所说“最好的戏班子”云云,猜着许是今天有出戏。他不喜太热闹的场合,因此并不即刻进去,仍往前行过一里许,去了街对面的万文集舍,在二楼窗前望了一阵。想想觉着还伞事小,他还打算正经拜会一下那位沉秋先生,空手去竟不大好,于是在万文集舍买了一对雕刻有花鸟图案的竹版精致小签。玉京百物贵,而他虽在这儿勉强站稳了脚跟,终究是囊中羞涩。原想那少年爱书,版式精美当得起礼品的书却也送不起,只这对书签还算精致,只好诚意到了便是了。

在万文集舍候到辰时将尽,远远望着和裕楼门前终于人流渐稀,重云便下楼前去。方踏进一楼大堂,早有人来迎接,是个衣着好生齐整的妙龄少女,笑语嫣然:“公子请上座!是生面孔呢,头一次来敝店吗?刚好今日有新来的雨前龙井,您可是来得巧!”

她口中谦称“敝店”,实则堂中陈设之精美雅致,真真跟重云去那几家贵人府上做祛邪法事时见过的厅堂布置一般无二。红檀桌椅,绣金插屏,只是高台上并无人说书。重云见这少女这样热情,便稍有些不自在,低声道:“实在抱歉,我并非来喝茶,实是来寻人的。敢问贵处可有一位沉秋先生?”

“啊,这样,原来是贵客,倒是我唐突了!”那少女立时恭敬起来,“但……若是与沉秋先生有约,我们怎会不知?还是说公子是来递名帖的?”

重云愣了,他如何会有名帖一物。只得说:“也不算有约在先,只是前日在外偶遇,他好心借了这伞给我遮雨,让我不拘哪一日来还。也没有旁的事。”

那少女转转眼睛,似是没料到眼前这副情形,旋即很是机灵地应道:“既是如此,且待我上去问一声,看沉秋先生方不方便见客,再来回过公子,可好?”

重云何曾知道这许多规矩,只有由她安排:“麻烦姑娘了。我就在此处等候吧。”

话音方落,楼梯上婷婷袅袅下来一个女子,人未站定,声已先到了,语调极是娇媚慵懒:“小桃,这就是你不懂规矩了。他伞都借了,还要什么名帖?我看你赶紧带人上去才是正经!”

“媚珠姐姐!”名叫小桃的少女恭恭敬敬地行礼。那女子近前来打量了重云一番,复又笑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这位新近出了名的小道长呀?连您也慕名来拜会我们沉秋先生,他可真是好大的面子——”

“媚珠姐姐!”小桃低声打断了她,“姐姐既是这么说,我就带这位公子上去了?”

“急什么。假以时日,这位也会是玉京了不起的人物,将来你要见他一见,只怕就难了呢。”媚珠掩口而笑,又向重云道,“我们沉秋先生就只叫小道长来还伞?没叮嘱些旁的什么?”

重云何曾见过这等百媚千娇的女子,更不知作何应对,颇为拘谨道:“正是。”

那媚珠却是得寸进尺,轻声娇笑道:“小道长,不是我要拦您,您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生挑着今天来?您也见了,现今那上头正唱着戏,云堇和青荼二位先生一齐出场,得是多大的阵仗。万一台下哄起来不放人走,沉秋先生少不得也要抚个琴吹个箫镇镇场子。方才险些忘了这回事,如今看来,咱们怎敢放您上去占着沉秋先生哪?不如先上我那儿喝杯茶,等他们戏演完了再来,您说是不是?”

重云正在不知所措,那小桃已先急了:“媚珠姐姐,就让我先带公子去楼上问问……”

“不必了。小桃,我来引重云公子上去。”楼梯上又是一个声音传来,跟着下来一个缃色衣裙的少女,年纪只和豆蔻之龄的小桃相仿,却比她端方稳重到十分去。她举手投足都似有一股名门闺秀气度,先上前来端端正正给重云行了个礼,接了他手里的纸伞替他拿着:“抱歉让公子久等了。沉秋先生特地嘱托过,专候着您来呢。”

重云不知她如何知晓他名姓,想来真如那媚珠所言,他的事在绯云坡已有些传闻了,和裕楼自然最是消息灵通的。他冲那少女稍一回礼,就听她望媚珠不疾不徐道:“问媚珠姐姐安。恕月牙儿多嘴一句,姐姐也太没轻没重了些。明知是咱们梨香苑的客人,姐姐在珠钿坊要什么没有,何苦来打趣他?”

“嘁。”媚珠轻笑一声,作场面话道,“原是我的不是,月牙妹妹也太认真些。我不过好奇,什么样的人儿才能给沉秋先生瞧上了眼,谁承想竟是个浑不知事的,真真是块璞玉。都说你们沉秋先生最难相与,原来是喜欢这样儿的!”

缃色衣裙的少女也一笑道:“罢了,咱们和裕楼就属媚珠姐姐的一张嘴最不饶人。姐姐慢留,少陪了。”说着又对重云略施一礼。重云会意,随了她上楼去,终于松了口气。

楼梯上才听那少女放缓了语调,一面引着路,一面不时回望重云一眼,不疾不徐温言软语道:“我只稍来晚了些,就偏生叫公子撞上媚珠姑娘,真是见笑了,还望重云公子不要放在心上。奴婢名唤月牙,是云堇姑娘的贴身丫鬟,特来接待公子。沉秋先生和我们云堇姑娘是知交好友,在这和裕楼里都是一家人。公子初来乍到,玉京里的事想来都还不大清楚,往后再跟您一一道来。您既是沉秋先生的朋友,只不要见外就是了。”

重云一面应着,一面心道昨日才听香菱讲过云堇是和裕楼最当红的名角儿,今日居然就要见到本尊了,沉秋先生竟还是她的知交好友,可见果真都不是凡俗人物。便听月牙儿又道:“我们姑娘和青荼先生正在台上唱戏呢,沉秋先生在场边作陪。公子是要先听听戏呢,还是就要月牙儿去回过了沉秋先生,楼上屋里去坐?”

重云这一路听来,才知道沉秋还真是和裕楼戏班里的人,倒不是什么说书先生了。他想旁人为了听云堇先生一场戏,一掷千金的都有,如今给他碰巧撞上了,若是白白的请他去听他都不去,岂非太拂人面子,因道:“就去听戏罢,且不要搅扰他们。”

月牙儿一笑,前边推开虚掩的偏门,打起帘子请重云先进去,自己再虚掩了门,仍走到他前头,引他悄没声儿绕过人群,往戏台侧边去。重云方踏进门,远远一眼便望见了那副已然铭刻在心的清俊眉眼。沉秋今日一袭月白衫子,打着柄簪花小楷题了扇面的白绢折扇,右耳还是那只琉璃珠耳坠,好整以暇坐在台侧。他原是望着台上的,重云一进门,他却立时转脸望了来。二人眼光一触,沉秋便淡淡笑了,收拢手中折扇,旁若无人起身迎了来,也不烦礼,颇为落拓地只对他轻轻一点头:“来了。”

这副模样显得不见外,重云反倒觉着舒坦,也对他微微一笑,随即望向台上,稍稍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沉秋又笑,也冲月牙儿一点头,就招手引了重云到他原本坐的那张小桌旁坐下,取了倒扣在竹制茶盘上的一个青瓷茶盏,给他倒了一杯茶。重云见他桌上一套茶盏都是一般无二的天青颜色,正和他那日借重云的油纸伞是一种色彩,便知他大约心喜此种雨过天青颜色了。重云自小在道观里也跟着师父喝茶,看似并无玉京这许多讲究,实则灵山宝地天然生好茶,是以重云喝茶的品味原是不俗的。眼下这茶轻啜一口,是他从未尝过的清香,丝毫不逊色于师父泡的茶,口感鲜澄,亦如江南雨后初晴气息,想必就是方才那小桃姑娘说过的“雨前龙井”了。倒是又与沉秋其人相衬得很。

这一来二去,重云好容易才将目光转向戏台上。那旦角儿想必就是云堇先生了,约莫芳龄十五,一袭淡蓝袄裙,作贫家女装扮,略施淡妆,天然一副秀丽绝伦容貌。眼尾飞红,樱桃小口,一双妙目顾盼生姿,正眼看人时圆溜溜的极是天真烂漫,半阖了眼帘、眼波斜飞处,又是脉脉含情,眉梢眼角都是一段风流。更妙在任她如何作尽戏中情态,总不似媚珠那般媚而近妖,自是楚楚可怜又凛然不可亵玩,比那月牙儿还要端庄大气。相形之下,与她搭戏的那个小生扮个虎虎有生气的弄潮儿,虽也是剑眉星目,少年清锐之气不可方物,气势上终究还是说不出的短了云堇一截。

重云不大懂戏,只知他二人唱得确是极好,嗓音曲调都动人。故事也大致懂了,讲的是一个渔家贫女天生丽质,险遭恶霸欺凌,又得那少年郎君巧用智谋相救,二人终成眷属的故事。五折戏唱罢,底下哄堂喝彩,说什么也要留他二人再唱几段。云堇微露无奈神色,侧目望向台侧的沉秋,对他稍一点头。沉秋早有所料地笑笑,便起了身向重云道:“他们一时半会儿散不了场的,咱们先到楼上去坐。”

重云受不惯这等热闹场面,正求之不得,忙随了他仍从偏门出去。月牙儿携了重云还来的油纸伞兼他今日自己带的那把伞,也跟了出来。三楼再无底下两层那样的偌大厅堂,只一条曲廊,两侧一扇扇双开镂花隔扇木门。重云跟在沉秋身后进了一间屋子,只见屋内还十分宽敞,一排雕窗望南开,阳光斜斜进来,满屋子里红木暖色,很是敞亮。陈设也都讲究得紧,桌椅、床榻、屏风、摆件之类不消说,最打眼的是左首挨墙一面书柜几乎占去了墙面大半,里头分门别类整整齐齐插满了书。本子是本子,卷轴是卷轴,就连每卷卷轴的牙牌签儿都是一色排开,丝毫不乱的。重云不免目瞪口呆一阵,而沉秋在那厢整好了坐榻,又沏上新茶,回头见他正望书兴叹,遂在他身后笑道:“在下没旁的癖好,就只爱书,才有了这许多藏书。重云兄若是不嫌弃,看哪卷有意思,只管拿了看就是。”

重云醒过神来,忙回身道:“上次在万文集舍就猜着沉秋先生大约是爱书的,果真如此,我今日也不算失礼了。”于是从怀中摸出万文集舍给包好的小小包裹,双手递上去:“在万文集舍看到新制的竹签还挺别致,算是初次拜会的贽礼吧。有幸与沉秋先生相识一场,薄礼不成敬意。”

沉秋珍而重之双手接了,一双妙目又是流光熠熠,含笑再三谢他:“岂敢,重云兄有心了。上次相见还不曾亲口问过兄台尊名,倒是这几日里有心无心的从旁人口中听说了,实在失礼。还望兄台不要介怀才是。”

“怎会!沉秋先生不必这样客气。”重云有些不好意思,稍稍低了头。

沉秋便不再说此事,仔细将他赠的包裹收了,与他对坐下喝茶:“我这里也是今年的新茶,可不是雨前龙井,倒是明前的,更要金贵些。水也有讲究,是堇姑娘开春后拿紫砂坛子蓄的梅花上的新雪,别处再尝不到这样费心费力的茶了。我这是借花献佛,重云兄且受着,到时我俩再问她道个谢。”

他一面说,一面盈盈含笑,末了还轻轻一䀹眼,活脱脱少年人古灵精怪顽皮神态,与先前所见那般清秀俊朗模样相较,又更添几分活泼生气,越发可怜可爱起来。月牙儿在后头收收拣拣,听了他这话,笑着应道:“可别!您只管用,有什么好谢的,咱们姑娘可受不起。要不是您当初留了个心,除开前头待客,剩下的明前龙井早给珠钿坊那边悄不声儿摸占了去了,哪还有多出来的留给咱们梨香苑。咱们堇姑娘就是太老实——”

“行了,我以后也留心着就是了。你还说,当心你家姑娘这就回来了。”沉秋笑着喝止她。又转脸对重云道:“见笑。”重云笑着摇头:“哪里,你们这样说说笑笑的挺好。我自小从来没有过同龄的玩伴,倒是羡慕得紧。”

沉秋好奇道:“重云兄是位方士,想来是自小在道观里清修了?”

“嗯,这是我头一次独自下山来历练,没有师父领着。我从前也没来过玉京这么繁华的地方。”重云说。却见沉秋听了这话,皱起了眉头,道:“我听闻重云兄月余来在玉京给人做祛邪法事,已经有不小的名气了。只是不得不冒昧叮嘱一句:兄台自小在山间清净之地,怕是不知道玉京里鱼龙混杂,人心叵测,绯云坡贵则贵矣,一般的是个深不见底的是非之地。兄台既是涉世未深,凡事切记多留个心眼。”

重云听他说得恳切,心中好生感激:“何尝不是呢。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若是有个靠得住的知交好友帮忙拿主意便好了。”

沉秋顺他话头道:“重云兄若是不嫌弃,不论有事无事,都可以来敝处走动一番。在下虽愚钝,一则可以陪兄台打发些时间,二则遇事也可多一个人拿些主意。只不知兄台意下如何?”

重云再料不到他竟也有结交之意,一连声道:“哪里,是沉秋先生不要嫌我叨扰才是!”话音未落,门扇轻轻开处,云堇亭亭走了进来,已换回了淡淡桃红色常服,卸了眼尾红妆,含笑温言道:“你二人未免太客气了些,客套话恨不得比我戏台子上的词儿还要文绉了去,也不累得慌?”

她虽是打趣说笑,语调神态仍自有一副大家闺秀似的端庄态度。月牙儿在这屋里就比在人前要活泼跳脱许多,笑嚷道:“我就说呢!他两个互相瞧着顺眼,一句话交个朋友常来玩儿就是了,哪来这么多拐弯抹角的,我听着还累得慌呢!”一面迎了云堇进屋,也给她端上杯茶,一面又道:“姑娘还不知道,今儿一早我听说重云公子来了,就下楼晚了一步,让珠钿坊那边媚珠姑娘撞上了。小桃做不得主,差点没叫她把人拉到珠钿坊去,她还打趣重云公子‘不知事’,真真儿叫我不知说什么好。”

沉秋了然一笑:“媚珠姑娘你还不知道么。但凡打这门前过的,是个生得俊些的她都要过问一遭。——这话可千万别在外头讲,当心又落人口实,说咱们梨香苑的眼高于顶,瞧不起人。”

重云不免好奇问道:“梨香苑和珠钿坊又是怎么说?和裕楼里还分两家么?”

“分的。梨香苑就是咱们这戏班子,珠钿坊的姑娘们都是弹琴吹笛唱曲儿的,嗯……也会跳舞。总之跟咱们不是一个路数。”月牙儿对他解释道。

“那……沉秋先生也是唱戏的角儿了?”重云又问。

“不敢当。我哪会唱戏,我连唱曲儿都要跑调呢。”沉秋笑答,“我也就勉强算梨香苑里半个无用人,用得着时帮忙胡乱吹弹两下伴个奏,用不着时当个瓷瓶儿摆着罢了。”

“又来了!咱们和裕楼除了媚珠姑娘,也就数您这一张嘴了。”月牙儿叹气道,“重云公子别听他胡说。沉秋先生是专给咱们家姑娘写戏本子的。虽然他唱曲儿是跑调,怎么教也教不成……不过他心里明白着呢。咱们姑娘谱的曲儿,就只有他才能作出好词来给填上了,除了他,任谁都不成!”

云堇含笑点头:“要说这几年新出的戏本子,词句也好、故事也罢,总还是他写的才算有点意思。可惜今天唱的《连心珠》是这么多年翻来覆去唱滥的了,改日排了他写的新戏,再请重云公子来听听。”

“当真?那我定是要来的。”重云又惊又喜道。沉秋反倒像是不好意思,只是端了茶盏喝茶。这厢四个人正说笑着,忽然门口轻轻敲了两下,一个少女探进头来:“云堇姐姐,二爷那边叫!”

“好,你去说我就来。”云堇应了。那少女带上门跑了。沉秋笑:“许是哪里又唱得出了纰漏,叫二爷不满意了。”回头对重云解释道:“那范二爷是咱们和裕楼的老戏曲先生了,梨香苑上上下下得有一大半都是他的弟子。他自己就是唱小生出身的,今儿唱生角儿的青荼先生你也见了,那样的功底,一样给他处处揪着不是。还好今天不是我的戏本子,要是唱我的本子,这会儿我早给叫了去了。凭他怎么训他徒弟们,我帮腔也不是,劝着也不是,就数我里外不是人。”

话音方落,门又吱的一声推开了,刚才那姑娘重又在门边探头进来:“小少爷,我可听见了!你再这么编排二爷,当心我告诉他去!”说完又噔噔噔的跑了。沉秋一副哭笑不得模样:“我哪句不是实话了?”而重云是越发一头雾水起来:“那姑娘叫你……小少爷?”

“哦,小少爷是诨名,重云公子以后听得多了就知道了。”云堇笑着解释道,“咱们这地方,素来没点正经规矩的,不知道哪一个最先说他风度举止庄重贵气得紧,像个金尊玉贵的小少爷模样,后来这诨名儿就都传开了。外头倒没什么,他只不喜欢自己人还这么叫他。重云公子也不必一直满口里‘沉秋先生’那么客气,若当他是朋友,不妨像我们一样唤他一声‘秋郎’就是了。”

沉秋轻轻一搁茶盏:“这又说到哪里去了。赶紧往二爷那里去吧,再不去,他可要打发青荼来催了。”

云堇轻轻一瑟缩:“去了去了。二爷横竖又不会挑拣我的不是,我慌什么。”说着还是搁下了手中茶杯,又走到妆台跟前对镜稍微抿一抿鬓角。沉秋又望月牙儿说:“月牙儿也跟你家姑娘去吧。二爷少不得锥着他们一唱一个下午,你去端茶倒水照顾着些。这里有我应着。”

月牙儿摇头道:“那怎么成。眼看着午时了,今天那底下多少客人,后厨房忙得脚不沾地,哪来的闲工夫顾着我们。秋郎要留重云公子吃饭,还得我在小厨房里弄几个小菜吧?”说着又长吁一口气:“哎哟,怎么我也跟着重云公子端着叫了一路的‘沉秋先生’,可累死我了!”

“你只管去。我要留人吃饭,自己不会备菜?”沉秋笑说。月牙儿便作大惊失色状:“了不得了!秋郎亲自下厨做菜,我跟姑娘都没福气尝到几回,你可当心把两边房里的全引来了!”

“贫嘴。走了!”云堇笑着轻喝。月牙儿一吐舌头,临出门前又冲重云眨眼:“重云公子千万要常来,您来了我们都跟着沾光呢!”而后给云堇拽了出去,门带上了。

屋里重又安静下来。重云不说话,只望着沉秋,像在忍笑。沉秋叹口气,说:“喏,你也见到了,月牙儿真真的人前人后两个样儿。有她在咱们屋里就够人受的了,倒还说我呢。”

重云微微笑道:“是有趣得紧,我喜欢你们这样热热闹闹儿的。”

“往后这样的热闹有的是呢,你不嫌吵就好。”沉秋挑眉,复又正色道,“是快午时了,我去小厨房备几个小菜吧。重云兄可有什么忌口?”

“唔……说来可能叫你觉得稀奇,我不吃热食,也不沾辛辣。”重云略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天生体质异于常人,稍有不慎就容易热血上头、行为失常,叫作‘纯阳之体’。从小试了不知多少秘法偏方,也没法子。除了饮食上的忌讳,还不能见烈阳,所以今日还伞,我自己反倒又撑了一把伞来了。”

“难怪。”沉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记下了。请重云兄在此稍等,我去去就来。”

 

三个小菜一份点心并两碗米饭整整齐齐摆在桌上时,重云还是吃了一惊。沉秋最后仔仔细细摆上来两副银筷,在他对面坐了,笑让道:“重云兄请了。我手艺不好,月牙儿不在,只好临场充个数儿。”

他完全是过谦。一桌菜全是清淡口味,蟹柳滑蛋嫩得入口即化,火腿鲜笋汤一股新笋清香,白灼菜心是最难做好的,也拿捏得恰到好处。最妙是那一笼四个水晶虾饺,不光瞧着可爱得紧,吃起来简直是把虾做活了。连同米饭在内,全是晾得温温凉凉了才给重云端上来。重云也不知道该作何形容,只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便是万民堂也做不出这样滋味来了。”

沉秋低了头笑:“这如何当得起,重云兄谬赞了。堇姑娘和月牙儿说我这风格像是月菜一脉,想来是重云兄不食辛辣,喜欢这个路数,是以偏心了。”

二人饭毕,沉秋去收拾了碗筷,二人重又坐下来闲话。重云见他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从容疏朗,当真有大户人家风范,做起家务杂事来又那般妥帖利落,心中便暗暗叹道:“世上怎会有如此妙人呢。”于是好奇问道:“听说你们和裕楼戏班——唔,梨香苑里的角儿,一个个也都是极受人尊敬的,怎么云堇姑娘有月牙儿姑娘贴身服侍,却没见你有人帮着打理这些杂务呢?”

沉秋一怔,旋即笑道:“是我忘了,重云兄还不知道咱们这里头的门道,正该同你讲讲才是。”于是向他娓娓道来:“且不说我不是角儿,整个梨香苑里就只堇姑娘有一个月牙儿,便是跟她比肩的那位青荼先生也没有人服侍。除开我不算,梨香苑里都是打小拜师学艺的,那样的苦都吃了,谁还要人服侍。外头看着当红的角儿一个个不知道多尊贵,恨不得把人捧到天上,实在咱们自己都知道,戏子终究是戏子,台上的唱词妆扮,哪一样是真的?自己又不是什么贵人,哪里当得起人家服侍,咱们自己才是低人一等的。”

重云没想到他是这么说,像是看得通透,又像是有点叹世事凉薄意味,于是怔了下没答话。沉秋续道:“一人要一个贴身丫鬟服侍,原是珠钿坊那边姑娘们的做派。珠钿坊跟咱们不同,本来重云兄竟是不知道这些的好,不过早晚都要说,不如今日一道说开罢了。咱们梨香苑都是角儿,随那些贵人们怎么捧,都隔着一层戏,真想把人动一动,甚或挖走了去,除非是玉京里手眼通天的那几个肯下狠功夫,否则想也休要想。珠钿坊则不同,那边的姑娘们也通音律、识文墨,能舞能唱,最要紧是通人事。和裕楼是风雅之地,她们在此地一日,便一日卖艺不卖身,但和裕楼不是白养着咱们这些人的,她们自己也总有一日要求个好去处。所以不怪人说咱们梨香苑看不起人,实在梨香苑卖的是艺,珠钿坊卖的是人。不过若真有开得起价的,梨香苑少不得也要卖人了。”他波澜不惊淡淡说到此处,轻轻冷笑了一声:“和裕楼最顶上的老板也是个手眼通天的,就凭着咱们这群人,在绯云坡乃至全玉京混个左右逢源、风生水起都够了。贵人们可不做亏本生意呢。”

重云想着玉京果然深不可测,便发了愣。沉秋再道:“云堇姑娘跟咱们不同,除开戏台上的真功夫,光是身份就足够人敬她三分了。她不算和裕楼的人,她是云家的千金小姐。重云兄大约不知,我只说一句,云家当家老太爷便是璃月七星中的天枢大人,你就知道了。堇姑娘自小爱戏,好容易才学了这行,身段唱功都没得说,再加一个姓云,屈尊长住在这和裕楼,谁不捧着还怕摔了呢。我原是个微不足道之人,最落魄的时候幸得她抬爱,才跟她进了这地方来。重云兄方才也见了,她又从不拿架子。她于我有恩,不只是轻轻一句‘知交好友’可以揭过的,只是她自己从不计较罢了。”

重云奇道:“既是如此尊贵的小姐,云家让她学戏也罢了,怎会许她长住在和裕楼呢?”

沉秋垂了眼帘道:“这是叫我背后说人短处了。她是庶出小姐,云家觉着与其深闺里养大,不如落个因材施教、育女有方的美名,更方便钓个金龟婿,两全其美罢了。什么云家的小姐,最当红的名角儿,还不都只是面上风光。”

重云便有些怔怔的,他从前如何知晓玉京里竟是如此错综复杂。一面又觉得新结识的这几个都是性情中人,却又生在这滚滚红尘中,平生各有无奈处,实在感慨万千。他本来心思单纯得一张白纸也似,听了这些,不知该作何回答,许久才极恳切道:“沉秋先生待我这样推心置腹,是认我这个朋友了。往后若有难处,纵然我人微言轻,只要沉秋先生不嫌弃,只管让我也尽些绵薄之力。且不必再以敬称唤我了,直呼我名就好。”

沉秋抬眼望他,轻轻笑了,极郑重道:“好。那么重云也不要再敬称什么‘沉秋先生’了,那都是说给外人听的。实话告诉重云,‘沉秋’只是个艺名罢了。我真名唤作‘行秋’。”

重云见他说得认真,自己也格外认真起来:“恕我直言,这艺名反不如真名好。‘行秋’二字内似有秋风秋水流转之意,潇洒落拓,这才与你本人相称。”

行秋怔了怔,这次笑得略微慌乱局促些,似是经不起他如此夸赞:“重云何必如此谬赞。只是这个真名千万叫不得,原是因为‘行’字犯了玉京里一位真正的公子爷的名讳,才换出这个艺名来的。”

重云叹息一声:“竟是这样。说不好那位真正的贵公子还不如你当得起这个字呢。”想了一想,又道:“如此说来,直呼一个艺名有何意义,还是按云堇姑娘说的来吧。我听说玉京里有些诗礼人家好仿古雅之风,手足之间便是这般相呼,也算弥补我自小无姊妹弟兄相伴之憾了。”

“嗯?”行秋一时没记起他指的什么,稍稍偏了头看着他。

“秋郎。”重云唤他。


  

本章出场原创人物

小桃:和裕楼茶馆里端茶倒水的小姑娘。和裕楼一楼大堂里是茶馆,喝茶听书的地方;二楼是戏台;三楼是各人的屋子,也接待指名单独求见的贵客。小桃这类姑娘是不能上楼的,只能在前厅端茶倒水、迎来送往。

媚珠:取了原游戏“珠钿舫鉴珍录”文案内,十五花名中的一个。“珠钿坊”也系从原“珠钿舫”化出。游戏内仅有名字,并无此NPC。

月牙儿:自小跟随云堇的贴身丫鬟,戏份有些重要的配角。因为云堇,月牙儿在和裕楼内人前很受尊重,人后……是个第一古灵精怪、专门负责可爱的。

青荼:唱《连心珠》中范皆一角的小生,和裕楼最当红的生角儿,十六岁。云堇、行秋、重云皆是十五岁。《诗·大雅·绵》:“周原膴膴,堇荼如饴。”没什么实际含义,就是取个名儿。

 

本章提及NPC

范二爷:原游戏内“和裕茶馆”老板,年轻时也是唱戏的角儿。“和裕楼”系从“和裕茶馆”化出。此文中将范二爷改作和裕楼梨香苑(戏班)的教习先生,只管戏曲教习,对和裕楼内一应其他事务并无实权。“梨香苑”系从《红楼梦》“梨香院”中化出,本有“梨园”之意。私货。

 

其他私设

云堇:云堇以云氏庶女身份学戏成名,其祖父即当代璃月七星中的天枢大人,此系本文第一大私设,原游戏中毫无相关线索,切莫较真。

行秋:本章揭晓真实身份,当真只是梨香苑内一位身份特殊些的先生(古时对艺人的敬称,本文都这么称)。自言出身低微,得云堇青睐才进了和裕楼,如今是和裕楼内身份最尊贵的先生之一,“小少爷”是繁华场中的诨名。可嗅到了古代戏楼内逢场作戏、身不由己,空有表面光鲜,实则如笼中金丝雀儿一般不得自由的味道了?喜不喜欢这样的小少爷呢?(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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