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月离花》——2022.0901齐司礼生贺同人文

【已完结】中篇同人文《澹月离花》
「完整全文1.6w+字 彩蛋/铺垫极多预警」
「齐司礼×我 多视角 生命循环 往事」
那些闪回的画面里,我分食着他的悲喜,构成己身的存在。而他见证了无尽枯荣的眼睛,也早已把我的一切收入其中。
在他尚无察觉的时候,在我从未降生的时候……这样的关系就一定存在着。

配合部分主线、《触目如故》、《拈花一梦》阅读可获得最佳体验。
因为一直很想写出齐老师漫长岁月里,对世界的观测和疏离视角,以及他如何与世界发生连结。所以想了近三个月的完整回环,来写这篇生贺文。
可能有点刀,但是我想让最后的结局能够挽回所有的离别。
祝齐老师生日快乐!

1.
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
……
雨水与沙土的生涩味道,淅淅沥沥将残花的暗香摧毁在深处。晦暗不明的片瓦屋里,只铺满着从窗纸渗透而入的潮湿。
铺上躺着的人,只翻动了下眼皮,朦胧的感官刚有了丝现实的知觉,便不安稳地背过了身去。
“啪嗒”
许是动作大了些,那本睡前按在胸口的词集,就这样自由地滑落在地上。
即使隔着重重叠叠的雨声,还是能听得无比真切——关于书页如何地触地折损着。
连同那些金戈铁马的故事一起。
心口猛然收缩了一下。视野在那一瞬间清晰起来。那些震天充斥的锣鼓与嘶喊,弥漫在整个天际的血腥味,仿佛找到被触发的原点,追着书册落地的声音幽幽地离开了。
是梦。
即便如此,齐司礼依然不想拾起它。
这本手抄的诗余集子,是前几天来探望的友人赠来解闷的,说是近年传阅的佳作,非要他收下。
掷在原地好几天了,今天才想起来看。
他随手翻读了数页。作者的功底着实深厚,只是总爱掉书袋,多数主题也苦闷不堪,晦涩的字字句句里升腾着压抑的不满——难以名状,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不想被这些激昂的字句所煽动,也不想找回那种自己丢在身后太久的共鸣。因为对诗人而言那么壮美的兵刃,却是他避之不及的一种残忍的热情。
……果然只是因为夹带了自己私人的愤懑,句句诗余才变得如此面目可憎吧。
齐司礼自嘲地弯了弯嘴角,和解般地起身,慢腾腾把摔在地上的书拾起来。
薄薄的纸页上沾了点湿濡的灰尘,抬手去拂,结果更模糊一片。
“……”
他在心里道了声歉,平复了折痕轻轻合上。封皮上刚劲地写着《稼轩词选》四个字,配合着书里的浩荡气概,恰好合适。
窗外的雨滴滴答答,沉闷之下的回响反复着。阴云吞噬了暧昧的天际,让人望不见东隅破晓的希冀。
走回案几前放下书册,齐司礼找了根发带把散乱的长发挽起。又拾起一截蜡头用火镰点上,就着微弱的火光,在笺纸上斟酌着写完那封给远方的回信。
天终于还是亮了。雨也停了。齐司礼走出屋子。
这几年江南偏安的春末,除了破败凋零以外再也勾不起任何多余的印象。这间屋子也是。脚下的台阶石面早就裂开,但也没什么人还有心修缮。
屋前那棵瘦弱的梨树仿佛对这人世也有感召一般恹恹不盛。一夜寒冷的雨敲打得它更加稀疏。
齐司礼从屋侧拾起被风吹倒的笤帚,开始一点点扫清院子里散落的白色花瓣。
他喜欢整齐。因此即使现下没什么条件修整屋子,也还是把里里外外收拾得极有条理。以至于瓦隙砖缝间也干干净净,连积泥与苔藓的影子也没有。
潮湿的地面上细小的花瓣并不好扫。所幸早上的风弱了下来,重新飘落的散瓣并不多。齐司礼把它们堆成一抔小小的花冢留在树下,终于完成般地喘了口气。
“又是你。”
不用转身也知道是哪个冒失鬼闯了进来。毕竟灵族的结界,平常人也突破不了。
“我这不是大伤初愈,活动活动嘛。”
“能让你三天两头地找到我这,也不见得是什么大伤。”
似乎是对被这样缠上已经见怪不怪,齐司礼的语气虽然不怎么客气,却没有下逐客令。只是把笤帚放回原位,自顾自地走进了屋里。
“哎,我送你的那书怎么样?”
来人仿佛不太懂得察言观色,两三步就跟了上去。
“不怎么样。”
“……怎么会?我亲耳听到他们说写得可好了!说是很能鼓舞人的斗志,现在到处都在传阅的。”
闻言,齐司礼取罐子的动作顿了一下。
“我还正想问你,你哪里来的这书?”
“当然是小爷我凭着人缘换来的!”
少年邀功似地挑起眉毛,嘴咧得老高,分叉的舌尖也不甚安分起来。
“我看你成天无精打采,花了好大功夫求来给你消遣心情的。正好这些方块字我一时也看不懂,还想着有空让你教我认认人类的……“
“不要再拿这种无聊的东西来了。”
不等对方把话说完,齐司礼的脸色就变得很难看。他急切而冷淡地打断了这个话题。
少年被这突如其来的恶劣态度惹得摸不着头脑,原本兴奋的表情变得困惑也不是、委屈也不是,只能茫然地思索着自己又是哪里做得不妥。
“你不是爱读书嘛……莫名其妙。”
当然,歧舌也并不是喜欢时不时跑来自找不快。更多的原因是——每次他到这里来,齐司礼都会从罐子里取些干制的落花生招待他。
这大概是齐司礼自己做的吧,歧舌心里嘀咕着,因为他在外头从没尝到过这样的味道。
“这人间的日子真是越来越难了啊。”
两人沉默了良久以后,歧舌突然喃喃地说。
这不是一句没由来的话。去年南方尚值天灾,北方又是战火纷飞。尽管空气里的硝烟味道还没弥散过来,但人心间的惶惶早已无处不在。这样的氛围,总让人觉得这个春天,比去年的霜天更加寒冷了。
瞅了他好几眼都不见他有接话的意思。没办法,歧舌只好换了一个话题。
“齐司礼,你为什么要在院子里种一棵梨树?而且养得也不好。”
“是它自己不爱长。”
果然,只要用激将法,木头人也能动。
齐司礼顺着歧舌的视线,望向那棵羸弱的枝杈。
为什么要种一棵梨树?这个无厘头的问题,让人一瞬之间难以答得上来。他只记得似乎在很遥远、很遥远的时候,那个名为“家”的地方也有一棵梨树。
但那一棵树和眼前的不同,它很繁茂。在春天能开一树的花,到秋天就会结上大个的果实。每到这个时节,周围的人们都会被分到几个梨子,他也不例外。
凉凉的、带着丝丝的甜。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习惯从春天,一点点地期待到秋天。
但是后来,梨树死了,那里的人也纷纷离散,再后来,一切变得仿佛连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了。
齐司礼甚至常常会想,这究竟是只剩下自己能见证的“记忆”,还是一些根本无法被他人理解的“幻觉”呢。
“最开始看到你这儿有梨树的时候,我还想着等到秋天能不能吃上一口。”
“不过,世道不安稳……能不能在这儿待到秋天,还不知道呢……”
少年依然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着。对面坐着的青年没有搭腔,只是凝视着被风扬起的,飞出院外的花雨。
“歧舌。”
“嗯?”
“去帮我跑个腿。把这封信,交给民信局的驳先生。”
歧舌接过信封看了看,上面的字写得是端端正正的,就是让他一个意思也看不明白。这又勾起了他的不快。
“哼,这可不行,谁知道某些人会不会又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那我自己去。”
齐司礼总是在一些意料之外的地方答得很干脆。
“哎哎哎——”
歧舌赶紧站起来,一把扯住齐司礼的袖子,把信封又夺了回来,“我去,我去总行了吧。你一走,铁定又要把我关在院子里,一个人无聊死了……我走了。”
“还有,”
送信的少年闻言扭过头,困惑地看着欲言又止的齐司礼。然而对方只是低下了头,似乎很艰难地说道:“以后别再和送你书的那些人来往了。”
“……”
虽然不知道他又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自己也没打算照做,但岐舌还是愣愣地“哦”了一声。
像以往一样,齐司礼今天也没有送客。
2.
这一封回信我等得比以往更久。不知道是否是路上的动乱耽搁了,但好它在终于在这个冬日辗转到了我手里。
那边的安排比我想象的要妥当得多。考虑到已经比原先预想的时间迟了数月,动身的事不宜再耽搁,我便草草地收拾了一份贴身的行囊,锁上院门把钥匙交给了歧舌。
送他回霖岛的路上,我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我以为他已经接受了,毕竟在这多事的半年里,他也应该学会了接受一些过去不能够理解的事。
就像那本《稼轩词选》的原主,我们此后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起。饶是如此,我走之前依然为书好好地做了保存。写出那样慷慨字体的青年,就这样彻底埋没在战争的烟尘里,总令人觉得不快。起码在我这里,他还能留下点什么。
如同岐舌在春天所说的,人间的境况越来越难。送他回霖岛,我只是希望他好歹平安。但对我自己而言,我并不想回去。因为那里也有一些我不甚想要面对的诘问。
结果,我和岐舌依然不欢而散。我本来无意同他置气,但听到他幽幽地说出“其实你想离开这里已经很久了吧”的时候,我却莫名有种被洞穿的慌张。
被一层层揭开那些冠冕堂皇的遮羞布以后,我知道自己在颤抖。但是那劝诫的姿态,只让我感到被自以为是地指责。我知道,出于愤怒也好恐惧也好,事实就是以我的落荒而逃为收尾。
……或许这一年里,我和他说过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海上漫长的颠簸里摇荡着无事可做的空虚。见到了什么、听闻了什么,事后竟然一概想不起来。我想其实是自己的潜层在作祟,故意地不想吸纳任何外界的声音。
只有在重新踏上新的陆地,见到来来往往的新面孔,自己心中却没有任何新的期待时,我才意识到:岐舌的说法也没有错。这就是在逃避。从霖岛逃出来,逃到南方,又逃到了这里。
每次,从一个新的起点出发,又走到牢不可破的死局。到最终,又只剩下自己在徒劳地背负着一些已经不属于世间的过往重负。
它们如同驱逐着我不断前行以遗忘过去的魔鬼,周而复始直到让我如同此刻一般,对新的轮回毫无期许,只觉得精疲力竭。
从这时起,我终于切实地感到自己被巨大的时间轮盘所笼罩;也是从这时起,我开始对时间的流转无比抗拒。
我想让它停下。或者走得慢一些,让我能够在把过往的信念彻底丢弃之后,再给我刻下满身新的印痕。即使慢一些也好。
然而无论每晚如何清醒,黎明都会准时来临。反倒是无法入睡带来的疼痛,微妙地证明着此刻的自己是活生生的存在。
又是春天了。在一个彻夜无眠后的清晨,我再一次见证了梨花的盛放。随着太阳逐渐升起,那些花苞逐渐抖散开,在纯净的日光下如同刺眼的雪。我趴在窗边望着它,艳羡它的安定和新生。——梨树会知道自己生命的周期吗?倘若知道,它是如何年复一年地熬过近似的历程;倘若不知道,它又怎么有勇气把生命最脆弱和华丽的部分悉数暴露在早春的寒风。
我轻声地在心底询问它,得到的当然是没有回声。它只是越开越多,越来越密。当我终于走下曲折的阶梯,推开许久未踏出的公馆大门时,女仆对我微笑着行礼。
“Sariel先生,您也是来看梨花的吗?今年它开得格外好,简直像是受到伊顿恩女神的召唤一样。”
“嗯……它、很美。”
最开始搬进这所朋友安排的公馆时,我就注意到了它。只是当时我下定决心抛开所有的旧事,不想花任何心思去揣度他的用心究竟是有意或无意。
但现在的我,确实从这份巧合中得到了慰藉。并不是因为那种遥久的习惯带来的安全,而是一种新的生命创造的鼓舞。
它的生命,我看得见,也听得见。不止是我,也不止是眼前忙碌的女仆,而是每一个路过的人,都会不禁驻足和赞美的盛景。
我一度觉得天赋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但不知为何往来赏花的人们脸上的笑意,让我隐隐把它认同为了自己无意创造的一点奇迹。
今天的天气很好。虽然依然春寒料峭,但阳光明亮得仿佛能把一切晦暗照透。上次从海边回来以后,我第一次想在这座城市中走走。
……
“又好久不见了,齐司礼。哦不,Sariel先生。”
“确实好久不见,燕绥。哦不,Aaron先生。”
他没想到我会这样回嘴,愣了片刻之后,忽而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随后拍着我的肩膀步入了门厅。
“怎么样这段时间,过得还习惯吗?”
“都一样。”
“是吗。可是依我看,你现在可是和刚来的时候判若两人了。”
我冷笑着把沏上开水的茶杯停在他面前,示意他闭嘴。他只是意会一笑,就点上一根烟卷叼在口中,静静地翻看我桌上的稿件。
燕绥不像歧舌一样啰嗦。他的收放总能那么自如,大概也因为这一点,即使身在异国他乡,他也依然混得不错。无论是我暂住的公馆,还是现在的工作室,如果没有他帮忙参与,想必都成不了事。
“顺利的话,下个月的房费就不用替我付了。”
我用帕子擦了擦镜片戴上,继续捻起银针,把未完成的袖口收边。
这只袖子上设计了一套花边的收口,需要用细线边绣边收。这是上周研究版式的时候突然出现的想法,现在还尝试得磕磕绊绊,手上的已经是第四条实验品了。
燕绥始终挂着微笑的侧脸,在烟雾里忽隐忽现。他放下了那叠样式各异的稿件,掐灭了火星。
“虽然没想到这么快,但我一直觉得,你一定能适应这里,开始新的生活。”
他说得很慢、很真诚,却没有那种小心翼翼。这正是我欣赏他的地方。我理了下手中的布料,想到三个月前的自己,不由失笑。
“为什么?凭我刚来时蹩脚的英文混丹麦语吗?”
“就是感觉。”
“你不是那种容易屈服倒下的人。我知道的。”
燕绥摇了摇头,那双一贯沉稳的黑色眼睛,在缭绕的烟幕逐渐褪去以后,仿佛完全无法被这些打岔的自嘲给扰乱一般。不假思索地,他就答出了对我而言一直难以相信的事。
没由来地背负这样深厚的信任,我只能紧抿双唇移开视线,不令眼中那片濡湿把此刻的氛围渲染得在往后更加深入记忆。
“这段日子……多亏有你。”
那段时间,我整天把自己浸溺在他人的境遇里,以针线做注脚,密密麻麻地缝到疲惫不堪。
这样,就能顺利地在夜幕降临时求取一段深沉的睡眠。
我想我需要它,把我从故步自封的困境中剥离,让我不断地脱下过去的烙印以接触到世界的新意。这不是追逐先锋或希冀关注,只是想要把自己从永恒的过往中解救。
只要把心思都倾注于日新月异的世界,就不会被困在茫然矛盾的内心里。
我还记得失眠那段时间,脑中明明空无一物,却整夜整夜地合不上眼。手中的影子在幻觉下扑腾着,像一只垂死挣扎的白蝶。
所以现在,每晚的安稳变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我聆听世间的故事,会见各式各样的人,从他们的生命中截取那些值得保留的部分。再以这份转变形式,把自己那些无处安放的精神,通通宣泄进这些记录的工作之中。
往日的纷扰思虑,在这样的过程中,反而通通成为了所谓的“灵感”。只要不断地卸下它们,我便能重新脚步轻盈地度日。
来找我的人越来越多。有真心交流的,也不乏别有居心的,我都一概来者不拒——只要能让我做些什么、发现些什么、改变些什么,就能让我有一种能够掌握命运的实感。
我并不把设计衣服当做什么事业,也无意在成就中流连。或许,我只是喜欢见到来客满意的神态。喜欢见到自己思量的产物,贯彻于生命之中。
就像那个春日与我约定的梨花,在每个看见它的人眼底,倒映一道灿烂的印记。
我想仅仅凭着自己的双眼与双手,留下一些自由的、鼓舞的、美好的东西。
秋天很快就来了。在不曾知觉的时候。公馆门前的梨树,在微凉的风中开始挂果。
这里的人们偏爱用果实熬酱,放凉后涂抹在烤制的面包上,我偶尔旁观或帮上一手。后来我一时兴起,以梨制香的时候,也引来当地几位友人的好奇。
梨香是帐中之香。熏蒸炉上,气味清淡甘甜,略无烟雾,利于睡眠。后来陆续有人来点名求取,我也一一炮制以赠。因此,这个秋天变得相当热闹忙碌。
在那些熏香而眠的梦里,我常常会回到那片初生的地界。那里有沉香木的气息,流水的声音,日月的痕迹。它们在梦中存在着、飘忽着,又化成我未曾见过、或见过又遗忘的形状。
但这里没有时间,没有敦促的声音,也没有是非对错的褒贬。那里只有美,无论善或者恶都充满着纯粹彻底而随机的不雕琢的美。
我用眼睛望着这生机的世界,用手去装点它,无论怎么做,在这里都很合理。在我心中,它远比某些现实更丰富、更真实。
3.
齐司礼轻轻搁下画笔,细致地审视这份稿件的效果。
这是他第一次设计结婚的礼服。虽然委托费用并不多,自己可参考的资料也很少,他仍然希望能够把这份尝试完成得尽善尽美。
半年前,这条街上新开了一家制衣工作室。店里坐镇的师傅,似乎是一位脾气古怪、沉默寡言的东方人。虽然橱窗上的样衣让大家纷纷觉得耳目一新,但起初并没有多少当地人敢前去委托。
后来,直到一位乐于尝鲜的小姐身着精致的折衷礼裙现身茶会,被纷纷问起制衣师时,这间不起眼的店铺才逐渐活跃在了人们的口口相传中。
而除了以自然景观和东方密境为创作主题的自由表达之外,这里量身定制的剪裁和绣纹也十分细致。更令人惊奇的是,据说这位制衣师还会调制神秘的香料,即使在最昂贵的商品中也找不出与之媲美的品质。
久而久之,周边各地的新派艺术家、追求猎奇的名流们纷至沓来。或为了攀缘关系拉圈子,或为了标新立异追风潮,慕名见一见这位设计师Sariel的人,越来越多。
但是令人意外的是,这位看起来冷淡怪异的设计师先生却很好说话。无论是委托还是宴会,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只要时间足够,他都会应下来。
经他亲手制作的熏香,也从不售卖,只赠与。
据说在街上碰到他,如果热情地打招呼,他偶尔还会报以微笑回应。
也因为这样的原因,慢慢地,邻住的居民们甚至以Sariel先生住在这片街区为荣,向外来的人们称道着他的轶事。
就是在这样的传闻下,Dante对这位Sariel的作品与为人都充满了向往。
明年的春天就是他与未婚妻的婚礼。他很想为她在这位设计师这里,定制一套独一无二的礼服。
但是出于工作的原因,他能离开王宫为私人事件奔波的时间并不多。
所以,当他得知Sariel先生会在这个冬季来到王宫参加王室的礼服制作时,更加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
“Sariel先生,请等一下。”
那个披着鹤饰白披风的身影应声停住了。随即,Dante就见到了那双从人们口中听过无数次的、鎏金般的双眼。
年轻的侍卫十分紧张地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即使在传闻中Sariel是多么平易近人,他也不敢保证自己的私人委托不会被这位忙碌的大师拒绝。
然而,Sariel只是向他确认了成衣时间和心仪的样式以后,就写下了自己的联系地址,用一口仍然略显生疏的丹麦语,交代他尽早让未婚妻到店测量好尺码。
Dante点头不迭。望着冷风中远去的白色背影,他变得更加期待春天的到来。
丹麦的冬天,很少下大雪。但今年似乎格外不同。
海风席卷之下,漫天的森森飞雪铺天盖地。公馆外的梨树枝杈上覆满了冰霜,在听不见人声的寂静中沉默。
这是齐司礼在这里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他把屋里的小火炉清理了一下,随后端起上方的茶壶,在杯中斟上半盏热腾腾的红茶。
做好这些以后,齐司礼端着茶杯回到窗前的书桌。桌上放着他带回住所的第一版设计稿。稿子里的礼服已经完成了雏形,但他仍然对一些细节部分的处理不甚满意。
齐司礼坐下来,修修改改斟酌了半个小时,仍然没有头绪。有些挫败地放下铅笔,才发现茶已经凉得只剩温热了。
他饮了一口红茶。思绪放空之际,视线不自觉地移向了窗外那棵梨树雪中的姿态。
红色的茶液与白色的骨瓷,在那一瞬间忽然与窗外的雪色交织在一起,点亮了记忆深处的某个灰色的场景。还记得——
那天,也下着很大的雪。
两人在厚厚的雪地上,脚步一深一浅地前行。
“他们说梨树不适合祈愿,不如换一棵。”
大概是心里隐隐的不安在作祟。即使向来没有什么迷信的想法,齐司礼仍然不太希望就这么把重要的约定寄寓在一棵谐音并不吉利的树上。
少女没有说话,只是执拗地把亮红色的绶带绑在迎风的枝头。它在风雪中渺小却鲜艳,似乎要傲然地只身立于命运的顶端。
原本还想说什么的,但看到这一幕之后,他最后的不安反而都消逝了。确实,与其去迁就人们捏造的吉凶,还不如自己用力去把未来握在手心。
这是她向来坚定的事。也是他愿意去相信的。
隔着两人之间薄薄的雪帘,齐司礼不动声色地朝她走近了一步,挡住那从少女身侧袭来的风雪。是心有灵犀吗,她在此时转过头冲他露出笑脸。
像雪中的红绶带一样。
……
他一度以为自己再也不能想起这些事,它们伴随的必然是在身后挥之不散的梦魇。他曾经无数次为这些事感到不甘——痛恨自己的无力,也痛恨不详的谶语,甚至怀疑这是否是以往任何事情都太过于顺利的报应。
因为那样的绞痛反复过太多次,他一度以为自己再也无法直视这些旧事。
但是,此刻的他却无比地平静。它们就像骨瓷杯里的茶水,有淡淡的苦涩,但却意外地温暖和清澈。是现在的自己也很幸福的缘故吧。
真正的释怀,原来是寄托于真正的新生之上。
齐司礼执起铅笔,在礼服的肩部加上白色的纱带,让它们看起来像风中飘扬的祈愿。他想把这份新生的祝福送给第一份Vesi的成衣,永远把它留在复苏的春天。
街上的人很少,齐司礼的一身白衣更是几乎与雪融为一体。
他把手稿往披风深处挡了挡,一路快步来到工作室。
急切地想完成这件礼裙。自从工作室开张以来,他从来没有哪一次,对哪一件作品如此地迫不及待,以至于要在难得的休假日赶回来加制。
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他废寝忘食地创作着、修改着。窗外的雪猛烈还是平息,统统与这里没有关系了。零纱细细碎碎地落下,如同洁白的花雨。
终于在第三天的早晨,这件礼服的定稿与初样都算完成了。
齐司礼欣慰地放下别针,再次围着礼服检查了一遍。虽然稍微有些头晕,但完成的喜悦已经胜过了一切。他拾起记录工作进程的笔记,盘算着几时通知这对新人来试衣。
突如其来地,门外传来一阵骚乱。
还未等他起身查看外面发生了什么,工作室的门已经被蛮横地撞开。居民之间的窃窃私语与探寻的目光,一齐闯了进来。
那之后的事,与各种捕风捉影的猜测一并见诸报端,纷纷扬扬地随着雪影,传遍了丹麦的土地。
Vesi,这个还未真正发表作品的设计师品牌,从此与它昙花一现的创始人一起,彻底地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
4.
我在这道铁质的栏杆下,度过了四个月。
这道栏杆,与其说是能关住灵族的罪槛,不如说是我自愿投身的枷锁。
借这个机会,彻底结束一切,也不错。
我以为只要努力遗忘,就可以从过去中脱身,结果印证出这只是不负责任的逃避。
后来,我以为只要向前奔跑,就可以真正地获得新生,结果这种自由这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
一切看似变得很好,我以为只要参与世事,就可以放下自我的苛责,结果却发现自己依然被封锁在这场永无止境的轮回里。
我离人世间的种种,比我自己想象的还要远。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它们统统变得模糊了。或者说今天正确的事情,明天就变得错误了。
我在幻觉中看到梨树时,发觉自己已经走了很远很远。远到自己开始回想不起来,最开始的自己究竟所求的是什么。也模拟不起如果那个人还在,会对我说什么。我好像已经习惯了太久的孑然,只是不断地遇见、接受,然后解决。以至于追溯起所谓的目的,坚持执着的原因,都开始茫然起来。
我猜,大概我的魂灵也只是一棵根植的梨树,只能静对着时间的斤斧。
偶尔头脑清醒着的时候,我会想起歧舌,还有他曾经带来的那本手抄书。歧舌说那本书很受欢迎,人间处处都在传阅。但是明明,离它们创作出来已经过去了几百年。
总是有的东西在时间里湮灭了,又突然浮现——仅仅为了满足那些好奇的眼睛、那些有所求的双手。所认同与所批驳之间,总是只有一条变化的泾渭。可是,也总有那些响亮的声音,能够把人打入某一刻的罪枷之下。
就像他们说:你应该——
你应该向前看。
你应该负起责任。
你应该去拯救他们。
你应该……你应该……
所有的人,无论活着的死去的,所有的人都在凝视着我作出他们所期待的答案。而我却是恍惚地望着他们,兜兜转转,也找不出答案。
甚至连自己以怎样的理由结束,都没有答案。
难道这样的存在,本身也是错误的。
在这里的第四个月,齐司礼收到了一枝带叶的梨枝,附上还有一封手信。信中说等待程序即将走完,友人马上就会把他保释出去。
只是出去,又怎么样呢?
很累。几乎呼吸的力气都要失去了。
可是当他躺在地上,看着那枝梨枝,不知怎么就觉得鼻头发酸。并不是在乎疼痛,也无所谓终焉。只是这一刻,在无限压抑的绝望之后,那种对来时方向和生命本能的渴望,突然压倒了一切。
想要回去。
回到时间的起点,回到分化的起点。回到无知无觉、没有定义、也没有意识的,那个不需要答案的世界。
忘记文明、语言,还有这被塑造的一切。
在最靠近大地的距离,他紧攥着一枝初生的枝叶,像走失的幼兽一般恐惧地蜷缩。抽泣着,呜咽着,直到嚎啕大哭。
仿佛要用泪水洗净所有的刻痕一般。
……
终于回到老院子的时候,他发现那棵总是被歧舌说瘦弱的梨树,早就死掉了。
也是,不知不觉,已经七十年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已知的世界,变成了一个走不出来的怪圈。无论人如何在其中上上下下,都没有真正上升或坠落一毫。
从狱中重获的自由没有持续多久,战火就如同疯狂蔓延的山火一般卷向所有和平的地界。燕绥被刺以后,他又流落到了另一个小国,但是几经辗转,剩下的又只有一支印着金色花瓣的钢笔。
这片已是疮痍的土地上,从来没有人感受过这样宛如炼狱的颤栗与哀嚎。曾经历历在目的那些木与石的战斗,青铜与铁器的争执,利刃与火药的交锋,此刻纷纷成为了不再复苏的历史。可是无论有着多少见所未见的改变,它们给人带来的痛苦都那么一致。
齐司礼原本一直以为,这种对生命的谎言如同泡沫幻影,只要撕裂它,就能够露出那份丑陋的真相。但面对着Ray激动地吐露出自己的怨愤以后,迎面而来的却是坚实无比的现实。
他终于默许了。原来,在这轮盘之下无法选择的除了自己,还有所有的人。
无论发生多少次,这样不可阻止的命运都会重新上演。他只能眼睁睁地旁视着世界在不休地变化。齐司礼无法反驳Ray,就像他无法反驳那本词书。他只是不想理解,为什么最虔诚的热血都会浇洒在焚黑的焦土上,变成冰冷的坟冢。
而为什么,自己又注定要强睁着眼睛注视着这一切。
所谓再生的天赋,是连想借着什么彻底结束生命的机会都没有。
于是只能不断地寻找答案,然后失望,然后又离开,去找新的答案。
齐司礼。他问自己,你是为什么而生的呢?
6.
但是,春天还是来了。
无论是一年,还是十年百年,几千年来,它都依然无情地来临。
“啪”
一本薄薄的美术本从天而降,带着点劲道,精准地落在小女孩头顶。
她“哇”地一声捂住脑袋,抬眼就看到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你走神了,小孩。”
明明是自己死缠烂打要求“教我画画”,真学起来又打鱼晒网。
“我、我听懂了!”
“既然听懂了,那就把我刚才说的画法,演示一遍给我看。”
“呜呜……”
小小的手握着铅笔,颤颤巍巍地模拟着老师的笔迹,先画出一部分枝干,再在合适的地方勾出五片均匀的花瓣。
但是,到底是力不从心,那只小手画出来的,和例图不能说是相似,只能说是完全两个样子。
“……”
齐司礼按了按眉心,忍住了想要脱口而出的话。小孩子要是被说哭,那就更加麻烦了。
“这页,翻过去。”
小孩乖乖照做以后,握着笔的小手被大手的指节捏住,引着力道和方向,一点点地勾勒出植物的形态。
数十笔终了,画本上又是一幅分明的花鸟插图。笔画很明显是简化过的,但那样子依然栩栩如生。
“真厉害!”
“没什么厉害的,你画得多了,能比这更好。”
齐司礼松开手,随即就在帕子上擦了擦。他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有一天在巷子里的小院里充当小学美术老师,教一个小学生画着她怎么也学不会的简笔画。
“今天就到这里了。过两天笔画练稳了,再来找我。”
“嗯!我一定会好好画的!”
没有回答和告别,他径自站起身,就朝巷口的方向走了。
离这里的巷口三百米的地方,是一幢新建几年的大厦。大厦的十五层,有间采光很好的工作室。服装设计师齐司礼就是在这里就职。
作为前不久刚在竞赛上崭露头角的新人设计师,齐司礼的业内知名度仍还不高,只是经过前辈的介绍收揽一些头部品牌不太重要的外包设计。
这些花花绿绿的项目里,占得最多的,是一条名为Pristine的支线品牌。
这条线主打的内容显然和公司的整体定位有出入。销量逐年惨淡的恶性循环之下,它已经被丢出来,即将成为废弃的产物了。
Pristine。
不知道是否是名字雷同带来的移情,齐司礼对这打着这条名牌的项目总有着别样的上心。明知道自己的力量根本也无法扭转品牌的命运,他还是花了很大的心思去完成它们。
总之,他也算是重新入世了。
在烧掉丹麦的手稿,丢失了战争期间的家当,从小城离开又辗转回来以后,他终于还是随着时间流转变化了太多。
譬如为了象征什么自我重生而创立的品牌,这种注定会随着时间变得毫无意义的事已经不想再做。无论在起初多么新鲜的灵感,最终又只会变成限制自己的桎梏。
当时天真的他都未曾想过,如果某天品牌在时代变迁下无以为继,或者只是单纯地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他要如何面对那些被创造的心血呢?拱手让人?宣告关停?
无论如何,它都会成为一种遗憾的一部分。
所以,Vesi没有开始,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就像只再次阔别二十年,他就几乎已经完全认不出这里的一点点旧时痕迹一样;一个人经过二十年的流转,本来也不可能还留着原来的样子。
大概是已经接受了吧。永无休止的遇见和离别,是这世间唯一不变的事。
夜幕在早春时节降临得很深。城市里亮着零零星星的广告牌。齐司礼摁下车钥匙上的解锁键,随即拉开了车门。
在点燃发动机之前,他打开手机检查了一眼消息。一条社群推送引起了他的注意。
“ANDEM Awards 2010 最后申请时限将至,有意参赛的设计师请关注时间”
他点进链接,细细地阅读了一遍。截取几条重要信息之后,关上了屏幕,转动车钥匙起步。
晚上十点的街道空空如也。道路两旁的梨花,时不时有坠落在行驶的车窗上,又立刻随风被卷走的。这让他不由想起今天教小孩画梨花的场面。
“为什么大家都喜欢画花开的时候呢?”
齐司礼愣了愣神,笔尖也顿住了。
那一瞬间,他想了许多诸如生命力之美、对死亡的拒绝逃避之类的结论,但这些对一个孩子来说,似乎有些过于难以理解了。
“为了留住它的这个时刻吧。”
他盯着笔端的花容说道。
瞥见她仍是不解的眉目,齐司礼又补充了一句:“入夏的时节一到,它就该谢了。”
“可是,谢了难道不好吗?”
仿佛花瓣坠入深潭,荡出一圈圈悄然的涟漪。
“花谢了,才有果实啊。”
小孩不知从哪里想到的这一套理论,究竟是贪嘴,还是学校里教的哪篇课文。并且她对此深信不疑。一边说着,一边用铅笔在范画的空白处画了一颗有些歪歪扭扭的梨子。
“……”
“如果你想多练十页果实的画法,不用这么拐弯抹角,可以直接说。”
这种用威压去撇开话题的说法,大约也总是只能在小孩身上才奏效。
看着忙不迭摆动的小手,齐司礼这样想。
但是,或许这才是自己一直忽略的。
就如同梨花的陨落一样,所有看似碎裂消逝的东西原来都不曾离去。它们酝酿着新的生命,使其终有一日以另外的形式重返这世间。
那些不敢放下的,不敢面对的……它们在这一刻突然变得不再重要。
齐司礼决定去过一种朝生暮死的生活。
每一天,都不再是漫长时线中的一部分,而是一个与过去连接着,但却已经截然不同的点。
无论在哪里,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能随时脱身变成新的开始。就这样在这种自由区间之中,做些活在世间想做的事。
比如,教一个路边遇到的小孩画画,听她描述她的梦想,在这之后突然动了继续做设计的心思。
就这样简单。也不再需要所谓的价值来哺育。
对于他的想开,歧舌和老钟都表示庆贺。
7.
“……别怕。”
一双冰凉的手,轻轻地抚在滚烫的额头。只有近距离地接触以后,才能觉察到那阵微微的颤抖。
从此,没有人奇怪为什么小巷里的约定就这样没有了后续。没有人问起,也没有人回答。
唯独被影响过的命运齿轮,仍然向着那之后的方向转着,遁入一个个交错的相嵌。
“对对对对不起齐总监!下次我绝对不会再忘记写名字了!”
陆陆续续走出设计师,最终只剩下两人的办公室里,被格外叫留的我双手合十,脸颊因为羞愤涨得发热,朝面前的齐司礼一个劲地道歉。
“只是和你说一声。名字我替你写了。”
齐司礼又气又笑地使了我一眼,把档案夹正面朝上递了过来:“拿去。下次可没人包庇你了。”
原本想庆幸“还好有你”的心情,猛然被这句不经意的话点住了。
我想说点什么,可是思来想去,总觉得说什么的资格也没有。话到嘴边,又默默咽了回去。
只是这些面部表情从来逃不过齐司礼的眼睛。
“是离职,又不是离世。这副表情是做什么?”
“以后,不能和你一起工作了……”
我知道这句毫无道理的话已经说过很多次,他也一定会说这种事都无所谓。但从每天都能见到他,变成少说一周一次,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平。
但他没有否定我,也没有鼓励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知道这是他惯常的安慰方式,所以才低下头用袖口蹭了蹭眼角。
收拾好情绪抬起眼睛时,他才撇开了视线。
“那,我回去咯。”
我挥了一下档案夹,表示要回A组搬砖了。
“今天还有没有其他安排?”
“啊?”
我心里一惊,想着不是工作进度昨天已经跟邮件一起汇报上去了,一面回想着手头的事。正不知该如何补充说明的时候,
“我说的是下班之后。”
他实实在在地这么补充了一句。
“……没有没有!”
立刻反应过来的我惊喜不已,举起右手给他行了个礼:“那我一定加速保量完成工作!”
他果然弯起了嘴角,眉眼也一并变得很柔和。
“去吧。”
似乎已经很久都没有和齐司礼这样并肩走在入夜后的行道上了,回想起上次还莫名有些怀念。公司楼下是市区最繁华的地段,街上来来往往许多忙碌的路人,我们也混在其中。
我突然很想说点什么,趁着声音能够被喧闹埋没的时候。不过,仍然被他抓了现行。
“又在嘀咕什么?”
“我说——好喜欢你。”
屈身凑近的耳廓立刻就变得很红。
默契般地,两人尽管牵着手,却什么都没再说,只是在夜市中平凡地走着。
这种生动又热闹的烟火气,总觉得很治愈。
我侧过脸看着他时不时望向路边景致的认真神情,心想他和我的感觉大概也一样。
难得闲散的时间,我们打算散步来过去生活过的这条巷子看看。听到齐司礼说他以前在这附近工作过的时候,惊诧之间又有点微妙的巧合。
沿着熟悉的路线,我们缓慢地穿过灯火通明的街区。如同一种巧妙的过渡,周围的喧嚣一点点从身边地褪去。但是,他还是没有回答我。
我终于忍不住,弯起手指挠了挠他的手心。
不知是回应还是制止,他捏住了我的指骨。
“……”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自己会走。不如说把Pristine交给你,才好歹更安心了些。”
突如其来,却又很郑重。就像是交接一份很重要的承诺一样。
我想,正因为我知道Pristine对他而言有多深的意味,自己才更加真切地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分量。
我紧紧地回握住他的手,笑着问道:
“唔——这算是夸奖式的告白吗?”
齐司礼飞速地扫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你觉得是就是吧。” 最后他说。
我得意地吐了吐舌头。
虽然自己也觉得这样耍赖很是顽劣,但屡试不爽的得逞明明才是得寸进尺的根源。
“说起来我还没有问过,齐司礼,为什么你会到万甄来呢?在……隐退了那么久以后。”
我们的生命里,好像总有这么多的巧合:临近的生活场所,恰好的登刊采访,意外的比赛现场。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他陷入了短暂的回忆,但很快就如释重负了。
“或许当时,只是想试试它能不能活过来。但是现在,愿望实现了。”
身边人的脚步,逐渐在巷口停了下来。
“因为你在这里。” 齐司礼轻声说。
胸口有什么地方胀胀的。我想回答什么让他安心的话,又觉得这些言语都很多余。
“……这条路,好像是去年拓宽的呢。”
“嗯。去年,你刚回来的时候。”
“时间过得真快啊。”
无论多少次,总会有人想要这样感慨。
他没有再附和,只是垂下眼帘注视着我。
一如既往地这样看着。
从诞生成长,到叛逆逃离,再到与他比肩。
我很少读懂齐司礼的眼睛里究竟沉淀着怎样的澄净,只觉得在其中,足以窥见无数时光的叠影,使得自己失散的灵魂都能够从这里寻回。
“还是很难受吗?”
沉默终于被他打破。
我摇了摇头。
“我一定还会去骚扰你的。”
齐司礼没有忍住,低声笑了。
“我还以为你又要说什么,人的生命太短暂,所以要尽力留下回忆这种话。”
“这只能说明在齐老师的教导下,我的行动力已经大大地提高了。”
“懒得和你贫嘴。”
他淡淡地留下这一句,就大步往前走了,拽得我不得不小跑才能跟上他。
“但我建议你提前上报菜单,否则不许挑食。”
“我又不是你,还挑食……”
剩下的半句话,在某人的瞪视下收声了。
8.
我跌入一片迷蒙的幻境。
没有感觉,无法发声。只是一颗种子坠入黑暗的土壤,只有抽芽、生长、向着天空探寻,我才得以睁开双眼看见这斑斓的世界。
我又看到了那个人。
那是一片连绵的夜雨之后,他在树下耐心地扫拢飘落的花瓣。
他就那样与我对视着,眼里是我读不懂的雾霭。我唯一明白的是,在那片厚重的云翳之下,也藏着想要被风拂散、自由消逝的渴望。
它们作为灵力的一部分,很容易被感知。
尽管留恋那些对坐无言的相伴,但严冬之下等待我的,又是无知无觉的长眠。
他突然问我:梨树知道自己的生命周期吗?
倒悬的知觉,因为这番传递的波动而逐渐清晰。但是,我无法解读这样的意义。
一切由初生所带来的,只有绽开的本能。
从近在咫尺的源泉,
汲取盛放的养料;
直至化为清甘的梦境,
指引着忘归的生灵。
后来,他沉睡的眼睫、因思虑而颦眉的神态、沾着血污与泥渍的衣袍、风尘仆仆的行装、被冷光照亮的垂眸……都一幕幕地出现。
在无数次的相交与遗忘中,我曾见过他的次数远超自己的想象。
终于在力竭跌落之后,我碰到了他的身影。
手心绒毯的触感,仍然不太真实。
我眨了眨眼睛,朦胧的虚影才变为分明可辨的景象。几乎于此同时,手掌下方的肩膀也动了动。
明明从未在意过生死的离别,明明注定将重归无感,这一刻却不知何故盈满着失而复得的喜悦。
想要留住,即使只是这样的片刻。
既然无法用记忆,就用物件与痕迹去记录。
双臂带着薄毯,不禁紧紧地拥住他。我把脸埋在这片温暖的颈窝,执意地不留分毫的距离。
“你……”
他似乎仍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略微偏过脑袋,懵懂地发出声音。
刚才,我端着削好切块的梨子在花房找到齐司礼的时候,他正趴在工作台上,不安稳地睡着。
枕在脑袋下的手,指尖压着的是我的新稿件。
那上面描绘的,是一枚戒指的细节,并不是商稿或委托,只是我个人的私心。
尽管他总是说“明年的九月一日也不需要什么绝世惊喜”,我依然提前画好了它,然后像以往一样,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导师的评价。
本来想着用昙花的主题,但似乎和去年雷同。
鸟和狐狸,一定也会被嘲笑没有新意。
最重要的是,它们一定立刻就会被认出来。
在如此的苦恼之中,八月很快来临。
“这里是……一斤二两,一共十八块。”
提着刚上市的雪梨回家的时候,我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用怎样的物件来寄托今年的纪念。
齐司礼说过,在他小的时候,院子里就有棵高大的梨树。而去年冬天,我们也曾经在那一树白花下许过新的约定。
过去与未来,在这指引间连成一线回环。
我想,我找到合适的主题了。
这几天肯定又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我看着昏睡在桌边的他,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以完美主义著称的齐司礼,唯独在休养生息这方面,总是宽于律己严以待人。
八月偶有夏季的骤雨,院子里的风在雨后格外的凉。我轻轻地放下盘子,在沙发上找来一条折好的薄毯,打算帮他稍微盖上。
然而,只是触碰到他肩膀的刹那,眼前就浮现出重重叠叠的影子。
我看到的是什么呢?
梨花的生命,生而复死,死而复生。
这周折归零之间,原本没有被赋予任何的含义。直到有观者的声音,将它们代入衍生与意象,借以托起自己的希冀。
花仍然是花。尽管始终在自然的轮回间流转,但在观者的眼中,它们的倒影成为了某刻的永恒。
从此,花开与花落,便都拥有了意义。无论是离别的谶语,还是洁白的新生。
那些闪回的画面里,我分食着他的悲喜,构成己身的存在。而他见证了无尽枯荣的眼睛,也早已把我的一切收入其中。
在他尚无察觉的时候,在我从未降生的时候……这样的关系就一定存在着。
我说:“没想到严格的大设计师,也会有在看稿时睡着的一天啊。”
齐司礼回道:“如果不是某人画的稿子太无聊,我又怎么会睡着。”
我抚了抚他眼下浅淡的乌青。他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落在我的指尖。
戒指上的点点梨花,又将带我们到哪里去?
无论如何,它都截下了这段时光。
END

注解合集
(1)标题澹月离花:出自史达祖《解佩令》。“相思一度。秾愁一度。最难忘、遮灯私语。澹月梨花,借梦来、花边廊庑。指春衫、泪曾溅处。”
【原句译注】月色淡淡,梨花洁白,那花边的廊庑是你我约会的地方,如今,你我远隔天涯,我只有借梦重回旧地。
(2)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出自辛弃疾《玉楼春》。“镜中已觉星星误,人不负春春自负。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
【原句译注】镜中的自己已是两鬓斑白,无意辜负大好青春,命运却让人无可作为。梦醒时分故人音容渐远,许许多多的愁思,纷纷埋没在风吹雨打的梨花散处。
(3)稼轩词选:辛弃疾,中年后别号稼轩,豪放派词人,有“词中之龙”之称。一生以恢复为志,以功业自许,却命运多舛,壮志难酬。抒写力图恢复国家统一的爱国热情,倾诉壮志难酬的悲愤,对当时执政者的屈辱求和颇多谴责。
(4)火镰:一种比较久远的取火器物,由于打造时把形状做成酷似弯弯的镰刀与火石撞击能产生火星而得名。直到上世纪中期还比较盛行,现在已很难见到它的踪影,是一个过去的历史证物。
(5)民信局驳先生:中曲之山,有兽焉,其状如马而白身黑尾,一角,虎牙爪,音如鼓音,其名曰驳,是食虎豹,可以御兵。(《山海经》)
【译文】中曲山的山中有一种野兽,形状像普通的马却长着白身子和黑尾巴,一只角,老虎的牙齿和爪子,发出的声音如同击鼓的响声,名称是驳,能吃老虎和豹子,在其庇佑下可避免战争。
(6)女神伊顿恩(Idun):别译名绮瞳,是北欧神话中的青春女神,象征春天或不老之人格,或说她本来就无生也无死。她负责掌管能让诸神保持青春的黄金苹果。此果能让人常葆青春,已老者亦能返老还童。要是凡间有人目睹过她的容颜,必然会回忆起自己往昔的纯真无邪。
(7)燕绥:《南有嘉鱼之什·南有嘉鱼》:“君⼦有酒,嘉宾式燕绥之。”
【译文】君子有好酒,宴请嘉宾以祝平安。
(8)Aaron:力量之山,圆融,牢固的价值观。诚实可靠且喜欢探索新事物,考虑问题全面实际。(英文名寓意)
(9)鹅梨帐中香:沉香一两细锉,加以鹅梨十枚,研取汁,于银器内盛却,蒸三次,梨汁干,即用之。相传为南唐后主李煜与大周后作,此香见证二人的意笃情深。
(10)ANDEM Awards 2010(魔改):ANDAM Awards创立于1989年,是由ANDAM法国国家时装艺术发展协会创立的时尚大奖,也是国际时尚行业的重要奖项之一,一直以来被认为是年轻设计师走向国际舞台的跳板。申请时间在2-4月,结果一般在5-6月公布。
(11)倒悬的意识:化用自梦野久作《脑髓地狱》中的论文《胎儿之梦》(人类胚胎倒悬于子宫)。论文中写道,胎儿在子宫中会梦到时长数百亿年的生物进化过程,进化的过程会被记录到每一个细胞之中。这可能取自「复演说」——由德国生物学家恩斯特·海克尔主张的假说。这种观点认为,动物胚胎从受精到妊娠或孵化之间的成长过程,是在重现该动物远古祖先成年个体进化的过程。20世纪中叶,该假说因存在诸多不足之处而被推翻。
十二、存在主义与时间概念灵感来源:
①参考艾略特《焚毁的诺顿》相关赏析解读。此诗细节在《触目如故》剧情标题中亦有暗示。
②张若虚 长诗《春江花月夜》: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