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意写作】明辉

        “当你年轻时，以为什么都有答案，可是老了的时候，你可能又觉得其实人生并没有所谓的答案。” ——《堕落天使》

        阿辉喝吐了。他任由胃液翻腾，灯在他的头上闪烁，映得一片狼籍。

        阿辉是不需要 schedule 的，即使很忙也不用。下班之后，他习惯在阿翁咖啡馆里打工。有的时候，阿辉自己也不知道干什么，其实打开电脑，事情就多了起来。阿翁是从欧洲留学回来的，可惜生不逢时，文革几乎把他的热情折腾得所剩无几，凭着留学时做咖啡的爱好退休之后开了个小店，似乎成为了老人最后的慰藉。阿辉喜欢把电脑放在一个红皮铁桶上，听说那是阿翁从荷兰带回来的，余下的位置正正好好地放一杯咖啡，远比光鲜亮丽的写字楼惬意。阿翁爱喝酒，也把这个兴趣带到了咖啡上，午夜骡子是阿翁的最爱。只是阿翁妻子去世之后，阿辉已经许久不见阿翁沾酒。阿辉就住在楼上，与阿翁是同一个房东。

        上海的秋天好似蜻蜓点水，转瞬即逝。模模糊糊地就晃到了冬天，阿辉烦恼着公司的年终奖，其实也没什么可烦恼的，父母祖辈早已去世，下一代就更是如鲠在喉，无牵无挂的。阿辉这个时候想起了贴在楼下咖啡馆里一张电影海报，第一次见时还是孔雀蓝的吧，好像最近愈发贴近莫兰迪绿。阿翁喜欢港片，应是张国荣演的《阿飞正传》吧，阿辉觉得那张海报上写的无脚鸟就是自己。自然只有死亡才会使他落地，因为飞着飞着就不知道为什么而飞。阿辉有的时候会恼怒父母丢下了他一个人，只是现在不会了，没时间想这个。清明的时候，阿辉从不去给父母扫墓，他宁愿陪着阿翁去给他妻子扫墓。阿辉没有电影里阿飞的命，日子是越来越刻板了，连挣扎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上司让他接连着应酬，倒是把阿辉这个南方人活生生地练出了北方人的酒量。

        妹妹问阿辉今年是否回家过年的信，照例被阿辉搁在案几上，厚厚一层。

        阿辉褪去西服，望着空荡荡的空间，没由来的室息。父母去世之前是欣慰地看到阿辉考上公务员的，阿辉不喜欢考试，其实没人喜欢，但是阿辉也不知道去干什么，被父母推了一把就这样去了。阿辉的书桌上一个角落，那里其实有阿辉距今为止唯一用过心的东西。那是一张相片，是阿辉的大学同学，他叫阿欣，曾经是阿辉的男朋友。阿辉从来没和母亲提起过这件事，他害怕母亲知道。那次带阿欣回家，他们第一次拥抱了这么久，阿辉说阿欣是他的好兄弟，母亲毫无怀疑，殷勤地招待了阿欣。其实母亲并不喜欢阿欣，但并没有过多干涉。阿辉仍然记得，母亲那次有意无意地让他别和阿欣一起混，毫无好处，只会自找麻烦。大学毕业那天，阿辉和阿欣一起开着借来的车，漫无目的地离开了城市。阿欣说，他想看辉煌的日出、潇洒的日落，呼吸着属于他们的空气;风吹散他们的痕迹，只有云雾翻滚下的日月见证，属于他们的前行，那张合照是阿辉笑得最灿烂的一次。阿欣一向十分鄙夷塞林格的名句“Love is a touchand yet not a touch”，觉得矫情、扭捏。阿辉却不置可否，有时看着阿欣那吹弹可破的侧脸，阿辉不自觉地就着了迷，却从不愿去触碰，仿佛那是一个泡沫般的幻梦，那么真实，又那么遥远。

        阿辉下楼，向阿翁讨了一杯酒喝，一缕醇香，九分辛辣。阿翁擦着琳琳琅琅的杯子。

        高考后的那一晚，阿辉在日记里写下了这样的一句话：“我来到这个世界是来找点有趣的、有意义的东西的。虽然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但我愿意为此而生，为此而死。”醉过方知酒浓，疲乏的四肢肆意地舒张着，阿辉觉得头疼得紧请了个假，阿辉独自来到湖边，风是素未谋面的，天是素未谋面的，云是素未谋面的。忘了是初中还是高中，忘了是春游还是秋游，应是来过相似的地方。学生时代是懵懂的，亦是无邪的。阿辉看着水面泛起的涟漪，波澜之下，自己的脸庞破碎而又凌乱。毕业之后，终日庸庸，岁岁碌碌 ，没有什么对不对得住自己。刚进公司的时候，每天早上起床都是期待着的，乞求梦会醒来，每每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站在镜子面前，脑海中蹦出一个词：沐猴而冠。望着那张囚禁他的桌子，望着上司那张纵情声色的脸，疲倦、怯懦切断了阿辉想要疯狂的念头。他未同情过自己，只憎恶自己。在阿欣自杀的那个晚上，阿辉癫狂了。无尽的窒息，好像听到了谁的嘶吼，后来阿辉发现喉咙好疼好疼，才想起来嘶吼的就是他自己。葬礼那天，阿辉恰好在认真工作。

        黄昏时，垂钓的老人把桶里的鱼放了生，阿辉也动身回了家。黄昏的微光洒满在地板上，阿辉打开窗户，贪婪地呼吸着空气。

        “今年还不回去？”阿翁望着徐徐吐出的烟圈。

        “又能怎样呢？”阿辉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确实没什么，阿辉在下班的路上一连遇到两位老人，都是外地来的，都没钱，都只是求口饭吃，阿辉给了第一个，但是没给第二个。阿翁的店已经歇业了，过完年还会回来的。街角的野猫，临走之前阿翁嘱咐阿辉多留心一下，猫罐头就在柜台的底下，阿辉欣然答应。天边沾染着余晖，棉花糖一般的漂浮着阿辉用一只手去抓住残阳遗忘的光芒，一只手匆匆抵挡阴翳的吞噬，疲倦之余好似融入了这一切，这美丽的一切。

        尊敬的先生：

        路口的野猫共有三只：橘黄、灰白、黑白。如果您有心的话，每日多多照顾一下。此刻，我是快乐的，您看楼下的野花是多么的摇曳，我要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朵。祝您生活愉快，给您添麻烦了。

        此致

敬礼!

辉

        眶嘟，床底下的药瓶，散落了一地的雪花，融于阿辉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