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人(上)
“我的母亲是个法国人。”
坐在我对面的是阿比盖尔·莫拉索,一位常年混迹于三流杂志小说版的作家,同时也是我的心理咨询师。而这大概也是不知第几次她向我提起这句话了。
我完全是被强制要求每周来此接受治疗的。理由是上级认为我患有狂躁症。
其实,我早已习惯于麻木地独自穿行在这个集体嗑了兴奋剂的社会里,事实上,这个世界上最不应该接受精神干预治疗的那一个人毫无疑问是我。
“科恩,我需要你尊重我。”
阿比盖尔严肃的语气将我拉回现实。
“艾比,说实话,我觉得我现在比以前更糟了。”
事实上,我曾在跟踪目标时在书报亭前假装翻阅一本男性健康杂志时看到过她以“吉诺·菲尔兹”为笔名写的一篇浪漫故事。“吉诺·菲尔兹”是她常用的几个笔名之一。平心而论,阿比盖尔的文笔和行文结构远超市面上的一般作者,甚至比几个畅销书撰稿人还要好。如果把出版行业当成一场比赛,我作为最刁钻又不留情面的老书袋评委,也不由想让莫拉索拔得头筹,唯有像阿特丽斯、西弗朗这样或令人拍案叫绝或有着无法抵挡的人格魅力的超级怪咖才使得文学界焕然一新,从而把莫拉索挤到二流作者的位置。
我总感觉莫拉索在我面前总像一个小女孩:兴致勃勃,滔滔不绝。而她确也向我提起过她在大学时期曾偷偷爱慕过一位法律系学长。
法律系,那对我来说确实是一段遥远的时光了。
现下我正追查一桩案子,原本是两人搭档,可是老昆提斯居然因为糖尿病住院了。虽然我抽烟抽得很凶,但对饮酒比较节制,因为我喜欢甜食。而昆提斯,对甜点及酒是远超其身体负荷能力的喜爱。
我爱昆提斯,因为他可靠又可爱。
去年10月份,城郊废弃电厂下水道发现一具女尸,尸体早已面目全非,手指骨节扭曲,头骨、膝盖、肋骨多处有伤痕,死者死前遭受过暴力,此外,胸腔发黑,有尼古丁残留,法医推断死者生前有严重的烟瘾,是个老烟枪。另外,推断其年龄在25~30岁。
今年3月份,又是一具伤痕相像的尸体,发现于洛玛大桥下桥洞里,为男性,被与10月女尸归为一案的理由是:两者被扭断捏碎的脚踝骨疑为同一者所为,即遭受了同样的伤害。
地下黑手党有些自己独到的折磨人的手段。
有些愚蠢的高利贷者丧命于此。但这种情形往往与吸毒有关。而这两具尸体上均没有毒品残留。如果说女人还有可能性,那男性就太过干净了。
经颅骨复原术,通过与失踪人口肖像对比,我锁定了甘娜·玻尔和列昂斯基·哈特利。
甘娜今年应是30岁,是一家烘焙店的店员,单身独居,小有积蓄,为人淡漠,独来独往,唯二的朋友叫伊蕾莎和芳汀。
列昂斯基是个自由职业的蓝领,高中毕业后从事过餐馆杂役、货车运输、汽车保养、管道维修、草地修建等多项工作,近两年受聘于安洁斯生活公司,平时也做些倒卖生意。
我从4月份伊始接下这桩案子,从第二周查清两人的身份及社会关系后就陷入了停滞,至今已有三周有余。而在这期间,我的上司达奥先生则以我的上个案子中的犯人律师因我打断了犯人的鼻梁控诉我具有狂躁症的理由强制我每周到圣巴蒂街42号的莫拉索医生家接受心理干预治疗。
该死,原本这件案子就需要人绷紧了神经,偏偏这些无所事事的心理医生就要故弄玄虚地把人脑子搞乱。
我没有妻儿,只有一个住在城西的老母亲。而每个月第二个星期日我都会捎上礼品看望她,这时我的母亲总会问起我的生活及工作近况。她以前是个会计,到老头脑都清晰好用,到我成年至现在,都保持着我幼时对我的威严和权威。
我现在就已经非常担心下个月的探视。
自从上次准备大学毕业论文答辩后,我从未这样紧张过。
最近我常常靠杜松子酒麻痹自己。
单是应付每周一次的阿比盖尔的会面,就足以令我筋疲力尽。其余大多数时间,我都一个人躺在我那张单人床上。
既不思考案情,也不思考别的。
“威尔,如果你自己不想改变你的想法,那么,别的什么也不会帮到你。”阿比盖尔语重心长地说道。
而这时我竟感到自己在朦胧中仿佛有一丝松动。“好吧,谢谢你。”我听到自己这样回答。
从阿比盖尔那里离开后,我想找个馆子吃点什么。虽然阿比盖尔挽留我吃晚饭,可是我拒绝了。
“艾比,我想我会好起来的。”
临走前,我这样对阿比盖尔说。
甘娜的人生就像线条画一样简单,就像我面前这盘意大利面,而列昂斯基的生活则像拌酱的蔬菜水果沙拉。虽然我点了这两样东西,但我绝不会两样一起吃,而是先吃面条再吃沙拉。
突然,数个念头在我脑中一瞬闪过。
我决定再到甘娜和列昂斯基家中看看。
很久以前,我曾在一部法国电影中看到了里昂。
从此,我总觉得拥有艾菲尔铁塔的巴黎是游人的巴黎,里昂才是法国人居住的里昂。
这个想法果然幼稚而可笑。
素色窗帘,榉木家具,几样电器,一个书架,一个独居女人的全部生活。
书架上的书依次是:惠特曼诗集,几本烘焙料理书,《了不起的盖茨比》,黑奴小说,《拿破仑传》,名人演说集,一本收集了明信片和邮票的相册。
也许是大学时戏剧社的经历使然,我一直有着窥看案件相关人心理的习惯,这也确实对我的破案颇有增益。但是被昆提斯指出我的过度依赖后,我已经下意识地改正,只是自制力始终不太理想。
当甘娜的精神世界扑面而来时,我下意识地抗拒着。好吧,那些匍匐在书页上的红色、蓝色的蚯蚓线,风景摄影的明信片,并没有什么特别。
列昂斯基的房间则要杂乱的多。但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这家伙对鞋子和仙人掌有特别的爱好,此外,那些汽油味的螺丝,各式各样的工具彰显着主人丰富的工作经历。
两人住处的门窗我也一一检查。尽管我知道,时间过去这么久了,倘若有人来过也大概不会留下什么痕迹。
“威尔,会感到冷清是当然的,不可能像小时候那样热闹。”妈妈说过的话回荡在耳边。
我回忆起我看过的一本科幻小说。讲的是在未来城市出现了恶劣的杀人魔,主角女警忠于职守追查和缉拿传闻中的残忍杀人魔,即本书的另一主角机器改造人贝多,两人都智慧又沉静,势均力敌。女警Faye紧紧追随着贝多的脚印发现了一切的真相,并引出了贝多与另一个机器改造人莉亚的动人爱情故事。
这个故事对于本案毫无借鉴之处,只是无由地想起,就像中学时期解题解累了脑中忽地冒出某首歌的旋律来。也许是故事中Faye追逐贝多的场景,也是几乎占据全书的故事背景——废弃的,钢铁的以及阴暗潮湿、漫着湿气的地下城市与这两个死者生前待过的最后一处地方的环境极为相似。
这个时代的人们大多患有恋物症状,并不像他们的父母辈——我母亲那辈人——那样喜欢有生命的,温暖的东西,也不像祖父母辈那样喜欢与财富有关的一切物什。
我注意到,阿比盖尔喜欢时尚,理由是她那副莫兰迪色镜架的眼镜以及日本品牌的众多文具。
我欣赏法式的食品及香薰,我最喜欢的一款香烟是法国牌子,相比之下颇为小众,但那味道对于我是再好不过。
我的父亲是一名绘图工程师,在我读大学期间遭遇车祸,肇事司机逃之夭夭,保险公司只给了很少一笔钱。从那时起我染上抽烟的恶习。
在无法破案的夜晚,我喜欢去看夜场电影,在那里,我见识到了形形色色的人。
翻看从前的日记本,我惊诧于青少年时的自己竟有那么多废话可写,而现在,我一句话都不想对人说。
之后,我又两次去到甘娜家和列昂斯基家,依旧一无所获。
而今天,达奥约我在一家小酒馆吃饭。
他点了小牛排和蜂蜜面包,我要了培根肉和通心粉。我要了加冰块的威士忌,他也要了一杯。
“最近怎么样?我是说生活方面。”他切了一块小牛排,蘸上芥末和花生酱,放进嘴里。
我喝掉了他佐餐用的甜酒:“谢谢长官。”
达奥又叫了一份蜂蜜炸鸡,我则点了蛋糕。
在一个人最为无所适从的时候,没有什么情绪是食物化解不了的。
用过了晚餐,我又有了动力。
我提了一瓶朗姆酒,准备到列昂斯基家边喝边坐一会儿整理思路,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
毕竟同为男人,从列昂斯基处入手或许会稍稍容易一些,我心中暗暗期盼着。
我并没有什么洁癖,但触碰和翻找别人的东西还是会令我微微不适。
也许这正是我一无所获的原因。
那么为了破案,我必须尽力克服这一点。
明知希望渺茫,我还是拉开了风琴桌的两个抽屉。
其中一个放了大大小小的螺丝,钢笔,空皮夹,一些发票,几张卷皱的纸币,另一个里面有几把钥匙,两盒香烟,一个鞋盒子。我打开鞋盒子,里面是他与五金厂,管道公司等几个前任雇主签的劳工合同,一张他与几个同龄人的照片,一个账本(上面记了些收支),一些明信片。
让我们将这些卡片一一对照起来看:
第一组:浦邮公司标准款空白明信片,上面写着:感恩节快乐!您诚挚的,斯各特。
第二组:简式风景摄影卡片(一般在街边小摊上就能买到,没有明确的公司来源),上面写着:圣诞快乐!您诚挚的,斯各特。
第三组:国庆节限定自由女神像明信片(这在每年国庆节都会有志愿者在街头免费赠送这种明信片还有星条旗),上面写着:这是特别的一天,国庆节快乐!您诚挚的,斯各特。
第四组:纽约大教堂摄影明信片,上面写着:愿主保佑你!您诚挚的,斯各特。
这些明信片的落款人都是一个简单的“Scott”,难道这个“Scott”是甘娜和列昂斯基共同的朋友吗?
但是根据之前的社会关系调查,甘娜和列昂斯基毫无交集,按照常理判断,斯各特有很大可能性是一个保险推销员及类似的人物,每逢节日就为他的客户和潜在客户送上恭维话。
可是作出大胆的假设也不是不可能的:松树形印章是某种标志或标记,简单的只有一个“Scott”的落款也许不是为了拉近与收件人的距离而是为了巧妙地掩藏“Scott”的身份。毕竟除了落款上简洁的“Scott”,我根本从其他地方无处去寻找这个“Scott”的任何踪迹。
我决定再去拜访伊蕾莎和芳汀,以及列昂斯基的母亲,去询问一下“保险推销员斯各特”的情况。
伊蕾莎是甘娜的烘焙合伙人,她表示从未从甘娜口中听说过Scott的任何消息,哪怕是抱怨和笑话。
芳汀是甘娜在手工编织社认识的同伴,她也从没从甘娜口中听说过关于Scott的一星半点儿消息。
列昂斯基的母亲今年六十二岁,有点耳背,她说儿子也没有给她办过什么保险,倒是从几年前开始好像在忙着什么事情,偶尔也会流露出少有的体贴像是说过“妈妈,您放心吧,好日子在向我们招手了”这种话。
我离开了列昂斯基母亲家,随后对阿比盖尔作五月份的第一次拜访。
“艾比,你知道当下有什么能赚快钱,甚至实现阶层跃升的门路吗,哪怕可能担着点违法的风险?”
“我以为这种事情你们警察大概更清楚。”阿比盖尔耸耸肩。
“事实上,最容易被逮到的都是些明目张胆的狂徒,那些聪明人的事情我们可就不知道了。”这时,我正沉浸于自己的思绪而兀自点燃了一根烟,而全然忘记了这是在阿比盖尔家。
“威尔,你就是管不住这点小毛病才留在警局,噢,我不是说警局不好,可是你完全可以像你的同级生一样西装打领在法院检察院工作,我真希望你能学会反思。”
母亲的话再次回荡在耳边。
“威尔,我不喜欢烟草的味道。”我看到坐在对面的阿比盖尔皱起了眉头。
“对不起。”我连忙掐灭了香烟。
阿比盖尔很像我上学时那种成绩优异的女同学,顺从,低调,似乎没什么威胁性,等到了下一个阶段,你就会看到她们做什么事都不废吹灰之力,稳如泰山,可能还会给人(也有可能只有我会这么想)一种莫名的讨厌感。
这次,阿比盖尔没有留我吃晚饭。
我问她,要不要去我常去的一家馆子一起吃点什么?
她摇了摇头,笑着拒绝了。
我的直觉上告诉我阿比盖尔可能有什么心事……也可能没有。
而我也无法想象心理医生的心事是什么。
我一个人去吃了烤鸡,蛋挞和沙拉。
回到家,我居然还想吃东西,于是又叫了一份披萨。
第二天早晨起床,我吃掉了一整包小熊软糖,自己冲了一杯速溶咖啡。
倘若前女友安吉还在,她一定会嘲笑我像一头猪一样能吃。
但是作为警察的女朋友,她不管不顾地出轨了一个黑人,还让我目睹了她叫床的样子,那淫秽的场面至今令我印象深刻。
如今回忆起来,安吉也许是个不错的女孩,也许是我影响了她,又或者我并没有插足她人生的资格。
后来梅莉走进了我的生活,梅莉是个特别的女人,是她将我从一个大男孩变成了男人,我甚至觉得她比我更能胜任我的工作。但后来她随着雨季和季风离开了,正如她撑着伞在雨中走入我的生活。而我也知道了她之所以那么特别是因为她是安吉的表姐,尽管从外貌上难以辨别,但她那红色的鬈发和鹅蛋般光滑洁白的脸庞着实稚气。她似乎从一开始告诉过我她的年龄,只是彼时我太粗心。
之后是麦琪和罗琳。她们是从高中时期起的好朋友。
后来我听说罗琳结婚了,也许我和麦琪还有机会。
美艳的应召女郎茜茜至今令人回味无穷。
可是我的心中总会无由惦念起莱斯莉。
电影中总会有案件相关人带着线索一路误打误撞将痕迹暴露给主角,可是现实完全不是这样。
我必须发挥我的想象力,再怀着渺茫的希望去一点点证实。
我决定去码头的中国人商店问问看。
住在码头的满告诉我有时夜间会有声响,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他建议我去黑市巴比伦街问问看。
巴比伦街原名是什么绿墙第几大道,得此名是因为街上的巴比伦赌场。以巴比伦赌场为中心向外辐射形成了一个异地贸易兴盛的片区,不免也成了一些灰色交易的温床。
我知道,要想在这个地方获得有价值的东西,就必须付出时间和耐心。
于是,我抱着撞撞看的心态来到了老昆提斯带我来过的一家烟草商店。老板是个和昆提斯相仿年纪的胖老头。
我一进店门他就热情地招呼道:“要点什么吗,客人?”
我问道:“最近有什么好货吗?”
他的眼睛眯起来:“古巴雪茄,日本明治,还有俄货,就看您喜欢什么了。”
我迟疑了一下,问道:“有没有再特别点的东西?”
老板不慌不忙,拿出他珍藏的土耳其烟土。
我故作疲倦:“有没有点上劲儿的东西?”
老板笑眯眯道:“这些足够上劲儿了。”
我巡视了他架子上五花八门的品牌,转身问到:“有法国货吗?”
他说:“有的,最下面一层就是。”
我终于看到了自己常抽的那一款,我起身道:“谢谢”,随即转身出了店门。
我知道我不得不去跳蚤市场看一看了。
目标明确,烟土贩子和珍奇植物商人。
情况总体上要比我想象的顺利。
当我提出要点上劲儿的东西时,烟土贩子问我算不算常客,随即指点我去珍宝商人查克那里问问看。
查克给了我很粗糙的一点晶体,我注意到在他一个杂乱的角落里,养着一株罂粟花。我又根据他的指示,去找了地下酒吧的蛇皮贩子。
那是一个犹太人,我借着敬酒向他搭话。
他告诉我,他叫莫文,算是个偷渡客。
于是我开始了和犹太人的友谊。
我的表弟奇克是一名游戏工程师,他说过,如果身为游戏规则制定者却最终沉迷于游戏,这就说明你失败了。
区区警察,算不上正义女神的一根手指头,但在这场猫鼠游戏中,也勉强算作上位者的一员吧,而我对自己的要求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嘿,兄弟们,今晚上有空吗?一起去赫拉托夜总会放松一下吧,我可太想念那里的姑娘们和鸡尾酒了。”
一个落拓样子的男子向我们走来。
“布赖德,你这小子又在赌场捞了吧!”莫文笑道。
布赖德一屁股坐在我旁边,干了一杯啤酒,道:“不算多,但今天晚上是绝对管够!”
布赖德是我和莫文在赌场认识的家伙,当时莫文拉着我说去赌场放松一下,可是莫文这家伙居然也是个白丁,这时我们邻桌的布赖德正连赢了好几把,于是莫文这老小子竟大胆地向布赖德搭了话,请求对方教我们两把,报酬是几瓶啤酒。
布赖德答应了,没想到的是我们三个人还很投缘,于是我们就慢慢形成了布赖德出钱,我负责开车,莫文出各种稀奇古怪的主意的三人小团体,而这段时间我也似乎把案子的事给忘了,享受着这稀有的社会男人的友谊。
但是我想莫文不会知道,布赖德是个富二代,是某人的私生子,而我是个需要每周去看心理医生的警察。
而莫文曾在某次酒醉后告诉过我和布赖德,他曾是某个家庭的少爷,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而某个怀有恶意的私生子设计他出事,霸占了他的未婚妻。更是在发现他还活着后穷追不舍,而他不得不远赴重洋,隐姓埋名,我知道,他原来还有个很儒雅的名字——莫维迪克特。
这个世界满是这样的事情,小孩子的世界未必比成年人的好到哪里去,而我只需要庆幸布赖德并不会有什么别的看法,这样才使得我们三个人的关系得以维系。
在上周与阿比盖尔的会面中,我向她提供了这个故事雏形,她说这是个很好的点子,她可以让布赖德和莫文像西部片主角一样闪耀,甚至我也可以分到一个有头有脸的角色。
我向她表达了谢意并提醒她记得不要用我们的原名,这样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因着莫文这个百事通的缘故,我对赌场、酒吧、夜总会这些场所熟悉起来,对地下交易和非法走私也逐渐了然于心。
我觉得,是时候进入下一个阶段了。
夜总会的氛围灯光总是把炫目与暧昧把握得恰到好处,营造出一场迷离的夜会,我也不得不承认,我是很难在这样的环境中保持清醒的。但是我不能再等了,于是强支着精神看向我的两位同伴:“老实说,我想向你们打听一个人。甘娜·玻尔,里贝肯烘焙的合伙人,已经失踪很久了,我是那儿的常客,另一个合伙人伊蕾莎小姐拜托我探打一下消息,唉,你们知道,女人的请求总是难以拒绝,她说甘娜·玻尔好像在黑市这边有什么生意。”
莫文思索了一会儿,道:“我对这个人没印象”,随即转向布赖德:“布赖德,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布赖德摇摇头:“不知道。”
我又说道:“甘娜·玻尔,有一个男朋友叫列昂斯基·哈特利,在甘娜小姐不来店里以后,列昂斯基也没有再到店里找过他,伊蕾莎认为甘娜的失踪可能与这位列昂斯基有关,你们对这位列昂斯基·哈特利有印象吗?”
我又在莫文和布赖德脸上看到了同样的疑惑的表情。
莫文说道:“也许他们来这边时并不用他们的真名,威尔,你有他们的照片吗?我或许可以帮你问问看。”
我说:“这件事我回去问问伊蕾莎小姐吧,提前谢过你了。”
莫文豪气道:“这没什么,只是一点小事,我和布赖德会帮你的。”莫文看向布赖德,布赖德亦点点头。
找圈内人探听甘娜和列昂斯基的任务算是完成了,接下来我只需要回去找一张甘娜的生活照和临摹一副列昂斯基的肖像,然后交给莫文和布赖德就可以了。
一切都在按照我的计划进行着。
当我把照片和画像交给莫文后,莫文说:“给我两周时间。”之后的两周我们这个三人小团体就没有再碰面了。
在这期间我又和达奥吃了两顿饭,达奥告诉我这件案子可以慢慢来,因为它似乎不像表面上那样简单,相比之下他更关心我在阿比盖尔那里的咨询结果,我知道如果这件案子我解决不了,毫无疑问达奥会如往常一样尽职尽责地接下这个摊子,但是我没来由地有些信心,于是爽快地拒绝了达奥的帮助。
此外,作为一个狂躁症患者,我认为作为心理医生的阿比盖尔最近有些神经质。
证据在于她不再提起她的母亲转而说起她父亲的事。
五月份,我没有去探望母亲,而这时地我已经累得精疲力竭,根本没有多余的精神去考虑其他的事情。
曾经,我以为爱是无言。而如今,我以为爱是比死更冷的东西。
如此感慨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我确乎从阿比盖尔的诉说中感受到了寒冬般的肃杀。
阿比盖尔的母亲是个转学生,个性有些腼腆,但由于法国人的面貌优势,亦得以在新环境里立足。阿比盖尔的父亲甫一开始就被这个美丽的女孩吸引,并甘心成为她的骑士。而阿比盖尔的母亲对此一无所知。少年人的激情伴随着好奇、无知和冲动,而美人的命运自古就是悲惨的。雪上加霜的是,阿比盖尔的母亲聪明,和善,成绩也不错,这就又为流言装上了新的箭矢。但值得庆幸的是,阿比盖尔的母亲原谅了阿比盖尔的父亲,两人可谓劫后余生。
可是,在我看来,倘若不原谅又当如何呢?这两人之间的感情真可谓比死更冷。爱情也许存在,但却让人找不见它的影子。
听完我的感慨后,阿比盖尔生气地指责我毫无感情,毫无品味,是个能看见东西的瞎子,根本没有丝毫能发现美的能力。
我不可置否地领受了她对我的评价。她是我的心理医生,她对我下怎样的结论都是对的。
而想起此前我向阿比盖尔供述我的感情经历时她那一脸鄙夷的表情,我无奈地笑了。我和阿比盖尔就像两个争论不休的小孩子,幼稚可笑。
六月份的第一个星期日,我决定在下周探望母亲之前去会会我的两个江湖朋友,自上次分别后,我们彼此都没有对方的消息。
我从商业街道前走过,道旁石榴树上地石榴花已经开了,馅饼铺子里飘来苹果馅饼的香味,清甜怡人。我多想在街角的咖啡厅点上一杯醇香的咖啡,在这丝丝凉风中消磨时光,浪费人生。
我为什么选择了警探这份职业呢?费劲又不讨喜,忙碌又没有意义,任何人都可以对你挑毛病,而在女人眼里甚至不如罪犯有面子。
窝囊废!她们是这么说的。
我想起同宿舍的大学同学代勒:这家伙大学时没有我的成绩好,人也不帅,生活邋遢,可是毕业后他去做了律师,几年前在路上见到他——容光焕发,衣着不凡,散发着精英与富有的气派。而这家伙毕业后也确实交了好运,成为律所合伙人,接了写好活儿,成为金牌,成为行业翘楚。
如此一看我们的人生就像倒置了一样,命运何其蛮横荒唐。
我又想起我刚刚和梅莉分手时,和老昆提斯在酒馆喝失意酒。昆提斯问我:“你爱安吉吗?”我的脑袋轰轰作响。他又问我:“你爱梅莉吗?”我烦躁起来,所以我没有回答他。
是,我像个大孩子,从女人那里索取爱,仰仗着自身的魅力享受着白嫖一样的恋爱,可是女人们希求的不也是这些东西吗——性,虚荣,钱财,荷尔蒙……说到底只是商业社会的等价交换,资本界的期货游戏,妓女与嫖客的一夜情,再直接不过,再明白不过。
惟今我确定的是,我爱梅莉,我爱安吉,我爱麦琪和罗琳,我也爱茜茜和莱斯莉——她们是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异性的部分。
叶芝在写给茅特·冈的情诗中写道:“多少人爱过你青春欢畅时的美貌,假意或真心,唯有一人爱你那颗朝圣者的心,爱你苍老的脸上岁月的皱纹……”
这样的感情何其普通。
如果是我,我要给那个幸运的女人一个家,一幢永远有应时鲜花的房子,一双温暖柔软的小羊皮鞋,名牌口红,可口的软面包和熏肉,一辆汽车,晴雨两用伞,或许还有一双可爱的儿女,女儿既聪明又漂亮,儿子既乖巧又懂事。
女儿叫伊莉雅,儿子叫杰克。
我们或许还有一堆恼人又烦人的亲戚朋友。
女儿的婊气闺蜜叫玛丽,儿子的好哥们叫彼得。
女儿或许会遇到一个叫莫莉的不成气候的情敌,儿子会找到一个可爱的好姑娘。
身为男人,我实在太了解这世上的男人,莫莉小姐与其说是讨人嫌的情敌,不如说是伊莉雅的储备情人。
莫文那边终于传来了好消息。
我们约在午夜卡拉OK见面。布赖德订了一个包间,过了一会儿莫文推门而入。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档案袋,将绳扣解开,从中掏出我给他的甘娜的照片和列昂斯基的画像以及一个白色纸信封。他道:“伙计,先收好那个信封,让我来和你讲一讲这些天来我的经历吧。”
他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点燃了一支烟,将一切娓娓道来。
莫文先是去了几个主题酒吧问了那儿的老板和店员,一无所获后抱着试试看的心理莫文找到了一个相对熟络的帮派小混混,向他询问甘娜和列昂斯基的消息。
“吉尔修说他可以帮我去问问,然后昨天他说他有消息了,我和他说三天后见,届时带两个人去(这时他用眼神示意了我和布赖德),他答应了,所以说,后天下午,我给你们一个地址,可以吗?”莫文对我们说。
我说:“当然可以。”
布赖德说:“可以。”
一天半后,13:00,莫文给我发来一个地址,是一家小旅馆,开车三十分钟后,到了。布赖德和莫文已经都到了。
唯一的新面孔必然就是吉尔修了。
我不留痕迹地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的脸,冲他笑了笑,打招呼道:“你好,我是威尔。”
在他看着我的眼睛时,我每个毛孔都紧张起来,脑内搜索着在过往的经验中确定见过他。
这是吉尔修忽然笑起来。他对我说:“嘿,老兄,有没有人说过你给人的感觉像个条子?刚才我可差点叫你给吓住了。”
一旁的布赖德和莫文亦大笑起来。
我也顺势笑起来。
很好,我并没有暴露。
吉尔修也不啰嗦,直接切入正题:“伙计们,你们的朋友真是大胆,不过认识了你们之后我就发现这并不奇怪了。(这里他讲了一个冷笑话,按中共为了我们三个人,可是这正如我所说,这太冷了。)我们的一个头儿,不知怎得,发现了是我在探听这两个人的消息,于是找到了我,问我为什么这么做,我就说我常到这两人那儿买东西,可是最近才发现他们失踪了,可我还有事情找他们帮忙呢……头儿沉吟了一会儿,对我说多余的不要问了,事情去找别人。我口头上答应了,暗地里我去找那个好脾气的地下医生老李探听一下,老李告诉我我们的帮派还有另一个帮派在参与一件事情,有好些时日了,好像与宗教有关。”
这时吉尔修舔了下嘴唇,卖了个关子:“你们猜,怎么着?”
他接着说:“之前一个管事的小头目来他这里治牙痛,落下了一个包,里面有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其中有一个白色信封,没有封口,里面是一张邀请函,那个我已经给你们了。”
我连忙把信封找出来,因为莫文之前叮嘱过先不要看,于是我就一直收着,没有去看里面的东西。
我从信封里拿出那张红色的纸卡,上面用烫金的字写道:
“西斯阁下敬启,
天主真理救济共和教会诚挚地邀请您成为‘天理会’大家庭的一员,愿您领受主的赐福,理的洗礼,坚信‘纯洁信仰,天主爱人,会众一体,天理救济’的教义,共享天理福音,共创天主真世。 我们推崇无压迫,不强迫,人人平等,从心信仰。
阿门!
天主真理救济共和教会
第七任 大主教 神的仆人
摩门·哈斯
敬上 ”
在落款的空白处,有两枚图案一致的钢印,一个是银色,一个是玄米黄色。形状是一个圆形轮廓里面套着和明信片上一样的松树图形,不同的是这两枚钢印里的松树图形中还有一个镂空的十字架图形。
吉尔修介绍到:“这就是天理会——我们就这么叫它吧,的入会邀请函以及唯一身份凭证。参与这件事的帮派的大小头目都有一份。这个教会的样子做得还蛮唬人的,不过,你们也许猜得到,它本质上仍然是个撒旦教。它邀请帮派主要是做两件事,一件是维持秩序、做教会的另一只手,处理脏手的事情,另一件是直接参与到教会的核心事务中——参与洗钱及非法生意。”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而你们的两位朋友,甘娜和列昂斯基,似乎是有了反叛之心,所以被处理掉的。”
“但是,”他又叹了口气道,“具体是因为什么缘故我就不清楚了。”
“兄弟,你可太了不起了,”我握起他的手说道,“你可赶得上一个平成年代的福尔摩斯了。”
他赧然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我道,“先把这些糟心的事抛开,让我们去好好放松一下吧。”
我继续说道:“事已至此,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我可太想念鸡尾酒的味道了,我开车,咱们去巴比伦(夜总会)通宵吧!”
吉尔修作为一个帮派小混混,性情却单纯得可爱,他以为我是要借酒浇愁,于是应允道:“好!通宵。”
于是我们在巴比伦夜总会的包间度过了一整个晚上,直到早晨九点才从夜总会出来。
我回到公寓吃了几粒奶蓟胶囊解酒,然后坐下开始研究如何潜入天理教。
我手中唯一的凭证是那张邀请函。昨天酒酣饭足后,我乘着集体醉意问吉尔修这个邀请函是否需要归还,吉尔修一摆手:“没用了,你拿去吧。”
我又试探地问了一句:“这位西斯阁下要是回来找怎么办?”
吉尔修道:“不会的。丢了就丢了,他不会来找的。”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我心中有了个大概。
“那我收着了。”
于是这张邀请函成功收入我的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