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回忆]老家
老家
自从老家被推掉已经过了好几年了。
从记事起,老家经历过许多,又修又拆,我现在记忆里的老家就有好几个版本,而它的最初版本,我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至于它被推掉那天,我也没能见证这经岁月沉淀过的老古董最终的末路。
每年的暑假我都会回老家,住个十天半个月,我对老家的记忆,除了过年,大部分就是来自每年这为数不多的小假期了。
从记忆中最陈旧的一页开始,那是我还在坐插头扫把,在老家的小院子里被大人们拉来拉去的无忧无虑的年纪。那时候的它,大概就是我记忆中的最初版本了。一块块大大小小的石板铺成的廉价石板路,往上就是那所百来平米带个小院的泥巴屋了。坡上青青绿绿的全是自家种的菜,太阳照下来一片绿油油的,看着都心生凉意。坡上面点好像是有几棵李子树,有时还能看见几只八角丁在上面爬来爬去,因为它会吃叶子,被我发现了可没有好下场。
屋子的入口是在小院子的一头,刚进院子左边就是一间屋子,泥巴墙上有块方形的口,竖着镶进去了几根细铁棒子,然后还装上了纱网,只是那网又黑又黄,因为那里面是日日夜夜都在烧火煮饭的厨房。说到厨房,在厨房的乐趣无非烧火了,坐在小板凳上,把身后堆放的柴一股劲的往灶口里塞,运气好燃得火热,运气差就只能老实用打火机,然后捡一把枯叶什么的来重新点火了,除了炖菜热汤的时候无伤大雅,但在炒菜的时候火一会儿大,一会儿灭,我总是玩几分钟就被换下场了。像烤玉米、烤红薯、烤鱼这些比较正常拿来吃的我都烤过,偶尔发现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就拿去烤,比如白糖、八角丁什么的,被发现没有少挨骂。但烤着烤着,我觉得烤火并不简单。我总是坐在那个粗糙的小板凳上,自然地拿起背后成堆的柴火,放进那个满是草木灰的口子里,感受着温暖扑面,呆呆地看着火焰舞动,那时我空空的小脑子里仿佛是在思考着什么。那舞动的火焰明明单调到乏味,那究竟是什么吸引着我,让我舍不得移开目光?现在才恍然大悟,原来那舞动的火焰没那么简单,也并不乏味。
厨房的隔壁是猪圈,这是我小时候觉得最可怕的地方。猪圈里很臭而且非常黑,虽然里面是有灯的,但那灯昏黄昏黄的,时不时的还有猪在哼哼叫,让人瘆得慌。从小到大我很少进猪圈,平时猪圈门也是关着的,所以我至今也不知道老家的猪圈里的构造是什么样的,这块缺口也就自然成了我记忆中的老家里的猪圈之谜了。但也不知道后来是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再没有听过从猪圈传来猪叫声了。
从厨房出来,推开左边的灰色泛白又贴了一些褪色贴纸的双扇旧木门,里面就是大客厅,进去的时候千万要小心,我可被门槛不知绊倒过多少次了。客厅正面墙上有副毛主席的画像,左边墙上挂着本农历日历,头顶掉着把三叶风扇,扇叶有些蛛网,有点黑也有点泛黄,风扇的中间有个图标,有点像阴阳的一边,但是它是红色的,转着的时候盯着那模模糊糊的形状也是颇有趣味。客厅的右面的屋子是公和婆的卧室,左面的屋子是上楼的楼梯,楼梯下面的墙上有个洞,最开始好像是鸭窝,后来是狗窝,再来就是放些杂具的地方了。
楼梯拐角的平台上有一间小厕所,平时洗澡也在里面解决。我记得厕所的门是关不住的,而且灯很暗,每晚洗澡的时候往楼梯上望上去一片黑,往楼梯下望下去也是一片黑,只有厕所里昏暗的灯光,有人突然从楼梯出现就能吓个半死,偶尔还有一些奇怪的虫发出奇怪的声音,有时掉几丝蛛网下来,黏在头上,抓又抓不掉又害怕有蜘蛛在头上爬,反正我当时真的害怕极了。
楼梯上去就是二楼了,走廊过去左走有两间屋子,我放假来玩就住在二楼的第一间。第二间用得很少,里面有个很大的木衣柜,里面放了很多衣物,还放着铺盖什么的,也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木头,我在玩捉迷藏的时候经常来这间屋,有几次不经意嗅到味道,有股清爽又青涩的味道,还有一个特别精致的梳妆台,现在想想,那个大衣柜和梳妆台应该是嫁妆吧,或许公和婆年轻时就是住在这间屋子生活的吧,可那已经是一位九旬老人和一位八旬老太不知多久远的故事了。再往楼上走就是屋顶了,我记得我在屋顶扔过纸飞机。在屋顶飞纸飞机总是飞得很远,飞之前不忘哈口气,每次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期待着能飞多远,至于最后到底飞往了哪里,我是一次也没去找过。在屋顶我还喜欢抓着扶手爬上最高处去眺望风景,而那风景早已被冲淡在脑海中,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留下仅有两个字,美景罢了。屋顶上还有阵阵冷风,每当它重重吹来,不禁会想,风居住过的这间老屋子,吹来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
刚进院子的右边是一个砖砌的洗手台,上面放着一块磨刀石,平时洗蔬菜,打理鸡鸭鱼什么的就在这里。我记得有次跟强哥跑去水田里抠龙虾,虽然我只是看着他抠,但是也没躲过被龙虾夹手。被抓的龙虾全部放在了洗手台下的水桶里,我们从里面各自挑出几只来组成自己的队伍,我选的全是虾壳辣红色,个子又大,钳子也很大,一看就战力爆表的雄虾,虽然我也不知道如何辨雄雌。选好后我们各放一只到洗手台上的脸盆里斗龙虾,玩了几轮后,就在我用手抓一只虾的虾背的时,没想到这货居然一个回手钳就夹住我大拇指,疼得我直用力甩,但就是甩不开。于是那次去田里抠龙虾成了我唯一的一次经历了。除了抓虾,我还去捕过鱼,当然也不是我捕,我只是看。我三伯有个大鱼塘,每次捕鱼季都会有很多人跟着去捕鱼,我去过两次。鱼塘很大,渔网也很大,从鱼塘这一头能拉到那一头,捕的时候从这一侧拉到那一侧,全鱼塘都过一遍,小时候我问过我三伯,问他,这样捕是不是以后这个池塘就没鱼了,他跟我解释到,渔网的格子很大,这样只捕得到大鱼,小鱼就游走了撒。每次看到几个大箩筐里全是大鱼,装得满满的,我都特别震撼。但不知什么时候那片鱼塘就没有了,不知道是被填了还是被占了,我也不知道那片鱼塘到底在哪儿了,记忆里只有那片鱼塘还是完整的模样,它的岸边还有个破旧的小木屋。
院子的一侧和坡道上的菜田连在一起,那一头还种了些花花草草,那时还没有拦网砌围墙,鸡就在这些地儿到处跑,所以弄得院子里到处都是鸡屎,还记得大人们以前骗我说鸡屎里有糖,所以叫糖鸡屎,还好我觉得闻着臭没有去尝过。我记得鸭子是在之后养的,屋子后面有个小池塘,每天早晚邀鸭子就成了婆的日常。
院子接近入口的这面种了一棵黄桷树,也不知道它有多少树龄了,它的体量很大,大概要三个我才能完全抱住它。这棵黄桷兰恰逢每年夏天开花,开花时,我们都会用一根长细的棒子把黄桷兰给戳下来,一把一把的黄桷兰闻着特别特别的香,我最喜欢精心挑选一只的别在耳朵上,不但能闻到它的香味,还能让面色看起来更加清秀。有时还用针串一把黄桷兰做成手环,戴在手上,觉得非常秀气。除了院子里,在入口那条石板路的另一侧还有棵更大的黄桷树,它长得矮,在很低的高度就分支了,所以即使是我也能爬上去。我爱坐在它右边的枝干上,背靠着它,伸手取一枝黄桷兰,一边嗅着黄桷兰的香气,一边为烦恼的事做花瓣占卜。因为它的枝干格外粗壮,也很结实,左边的枝干就做了一个秋千,没事的时候在这棵黄桷兰树下荡起秋千,荡得越高看得越远,但有次就给我自己甩飞出去了,直接屁股着陆,摔疼了我好几天。但我还是喜欢在这儿荡秋千,就一个人呆呆地荡着,丝毫不寂寞,反而觉得很安心,或许是这棵树让我觉得有一种归属感吧?也不知道它在这儿接受过多少人的情感和烦恼了。黄桷兰的花瓣是淡黄色,格外优美,它的花语是真挚和纯洁的爱情,那这两棵黄桷树是否已经见证了谁的爱情呢?
后来老家前面不远的竹林被砍,田也被填了,修了个玻璃厂,我在老家看着那大烟囱子一直都不停冒烟,心里总会想,老家的空气好像的确没有以前那么新鲜了。到了晚上,从玻璃厂也一直传来轰隆轰隆的声音,我心里也总会想,夜晚好像也不再有以前那么宁静了。记得差不多这时,老家的墙上都裂开好几个口子了,来来回回又修又补的,但还是担心会倒还是重新修整了一下,砌了下墙。
不知何时,老家来了一只小黄毛狗,对陌生人很凶,但是特别活泼,很亲人。公说,它是只流浪狗,不知道是被哪户人家抛弃了就跑到我们这儿来了,我们也不缺口饭,也正好没有看门狗,于是就把它养下来了。我发现,它的左眼有白内障,眼睛内全是白色的,估计一点儿也看不见,而且看起来有点可怕,所以它才会被抛弃吧。后来给它取名叫耍法儿,因为大家都喜欢抱着它玩,就像玩具一样,而且它吐出舌头哈气的样子非常讨人喜欢。我也特喜欢它,小时候经常跟它一起玩。有时还拿起它的两只前爪打太极,跳舞啥的,非常好玩。有时候还悄悄去厨房偷几块肉给它吃,看着它大口大口地吃我看着都非常开心。
后来不知道哪儿冒出的贼,那段时间,我爸摩托车的发动机被偷了,院子前田里的菜也被偷了,院子里的几只叫鸡也被顺走了,这才把院子用网围了起来。但是后来又被偷了,有狗看门也不停手,有天早上起来发现狗的身上全是血,才知道这该死的贼又来了,公和婆他们一直骂,骂了好几天,但是又捉不到贼,只好给院子砌了堵墙。后来听别人说前不久有贼被抓了,我们这才大快人心,但这只狗后来就不怎么爱叫了,也不怎么亲人了。

再后来,老家门前修了铁路,因为修铁路,院子也被占了,以前院子前的菜田全都没了,从院子往外望出去的风景也不再动人,只看得到铁路和冒烟的玻璃厂罢了。时不时有火车经过,第一次看火车的时候还觉得很新奇,但后来觉得只是噪音罢了。
只能说狗生不易,这只狗的命不好,什么难都被它接了。有次我回老家,发现它左后腿瘸了,问了婆才知道,它在铁路上睡觉,被火车碾了,还好跑得快,不然命都丢了。只能说祸不单行,估计就是它左眼失明,火车鸣笛时,听见却没看见,才让它又受了这一遭。此后,它的面色更加难看了,眼角的毛总是有泪,眼角也变黑了,它再也不叫了,只会发出呜呜的声音。后来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它有了个崽子,一只黑白花纹的狗,但是听公说,它已经生过好几个了,但都是几天就死了,这只都不知道是它的第几个崽了。后来每次回来,它都在角落趴着,总是在睡,到吃饭了就摇着身子来吃几口,然后瘸着步子就走开了。再后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再也没见过它了。
后来房子被拆了,几天后我才回来看这所老房子,那两棵黄桷兰已经被挖走了,剩下的就是一片废墟了。到头来,其实最伤心的还是老人,在这所老房子生活了一辈子,不知道房子在被推掉的前一晚,他们哭得有多伤心,不知道对他们来说这究竟是多么难眠又短暂的夜晚,更不知道他们又是如何跟它道别的。


至于老家,到底如何定义,它范围的界限是什么?是那陈旧的屋子?还是在那里生活的点点滴滴?写到这儿,我觉得,不止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