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星照命】第九章 雷雨/亲疏与心意
这样暴雨的天气,该喝甜汤。
韶诺裹了个小毯子坐在廊上听雨。湿气很重,外面竹林被狂风吹得要折,雨幕在灯笼昏光下不停地偏斜方向。暴雨雷鸣之中,雨点如同千军万马从空中奔腾而过,视死如归。
百里川在屋中调息。由他的心法及韶诺遣方灌药,他体内的残毒加速排出。这次药性上来时比以往轻松许多。
韶诺见他无恙后自去看雨,雷声隆隆地在看不见的天幕里滚动着,白紫色的闪电从空中一道道划过。一声极响的炸雷忽地落在屋后,那声太大了,百里川心法运转颤了一下险些重来,韶诺也被那声吓了一跳,诶了一声,然后咯咯笑了起来。
她也没回头看百里川,但是听见了这人不怀好意地说“包子,气息乱了。”
百里川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运气重归平稳。
哑奴进来送汤羹,身后却还跟了个暗色衣裳的人。
是玉生烟。她的蓝衣被雨淋得暗湿了。肩上吊手的方巾也没用,整个人都是湿的。韶诺顿时有点生气。她本想问问玉生烟怎么回事,却见她表情便咽下了气。打算先跟哑奴出去,让她和百里川好好说话。
不想玉生烟道“妹妹稍等。”
欸,出不去了。
韶诺默默地坐了回去,捧着瓷碗喝甜汤装小透明。
玉生烟看向百里川,“听说你醒着,我正好有事想请问阁下。”
百里川自顾调息,道“你说。”
“我大哥是,怎么死的?”玉生烟有些哽咽。说得很艰难。
屋外暴雨如注。屋内玉生烟的冷静却更瘆人。
她早该来问百里川。
暗字令,长青环,清宵剑,回风心诀,拟云剑法。
她的大哥越孤灯几乎把一生所得都托付给了这个人。
除非大哥疯了,不,就算他疯了,也绝无可能倾所有给一个仅相识数月的年轻人。这些决定只能是大哥思虑周全后做下的。
大哥死后七年,暮教也的确在百里川手里安稳地和韩翳率领的长青盟脱离,免去许多纷争,暗中保留着力量。大哥的眼光没有错。
她见百里川数次,却没有一次敢问那件事。隐约也知道是多么让人绝望的回答。所以不愿承认。
韩翳有那么坏吗?有的。是有的。
早逝的母亲总是不能放心韩翳,她临死都不能安稳。想大哥看住她,想玉生烟能拉一拉她。父亲咽气前也满是悲凉,说韩翳总有一天也会和他一样落入地狱。
到底是为什么呢?
玉生烟在这个瞬间意识到了自己多么自私。
韩翳建杀手楼参与谋逆,药部拿那么多活人炼了药,她竟然都还可以忍受,都能信只是韩翳受骗了,韩翳只要哭得够凄厉,簪子往胸口里扎下去,只要够狠玉生烟竟就还能信她。
但大哥如果死于韩翳之手。
玉生烟头晕目眩,她狠狠掐了把掌心。眼泪却已经不受控地落下来了。
如果不是有他人在前,她此刻恐怕就要大哭起来。
“我只知道那日韩翳孤身去见了越前辈,之后传出前辈暴毙。药部那边说是蛊毒发作。兼有旧伤,因此亡故。”百里川尚且斟酌字句。玉生烟便等着,韶诺离得不远,看见她脸色僵硬,一身的肌肉紧绷至于颤栗,也不敢贸然上前安慰她。
“韩翳剑断。”百里川冷声道。“越前辈遗体很快依暮教习俗烧成灰烬。送去了西域。中间丧事一律由拱卫韩翳的长老们操办。而那几位长老这些年已死于韩翳之手。”
“你觉得韩翳跟大哥的死脱不了干系?”
百里川直视玉生烟,“我已查出意图夺我功力的人是谁了。”
屋外电光如蛇,玉生烟在门侧半张脸被闪光时不时地照亮,她缓缓眨动眼睑,并不意外,道“韩翳?”
雷声震得人心惊,雨势更大,溅到了韶诺坐着的地方。屋内那两人对峙仿佛石雕般一动不动。韶诺只得在挂帘乱飞时偷偷地往里边挪垫子。
良久,玉生烟闭上眼仰头,眼泪却还是顺着她的脸庞落下来。她缓缓道,“大哥可有托付你什么?”
“暮教立身,长青盟立命。”百里川顿住“关于你和韩翳,前辈嘱咐你若回了中原,有难处时让我搭把手。”
“韩翳呢?”
“韩翳之事,你若是下不了手,让我代劳。”百里川斟酌语气道。“若你不愿杀她,今后为你江湖立足,必废她武功,遣送万里之外,永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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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无影送信前来。听闻长青盟大乱,问玉生烟可需要帮忙?
玉生烟回信无恙。玉龙卫却来报道西南盟召集人手,聚集在了离长青盟不过半日路程的镇上。
玉生烟肩部肿块已消下去了,活动不稳,昨日她去见韩翳解了固定,晚上一夜暴雨,便觉得那只肩膀漏风一般。今晨她来找韶诺,让韶诺给她在软甲里用纱布固定缠一下。
今天她还得再见韩翳一次,不打算吊手。
韶诺没想她今天还会来,昨夜她一人前来又一人离去。走的时候满面不知是雨还是眼泪。
但这不妨碍韶诺给她摆脸色。
“我不收你诊金。你肩膀之后有事也别来找我,当我没治。”
玉生烟装没听见。
今日仍然时不时地淋着点小雨,天阴风冷的。
“庭芳大约晚点过来。昨晚他派人去镇上了,说买糖糕,大人大约饭前就回得来了。”玉生烟轻笑道。
韶诺给她绑好了纱布,表情仍然不好看。一码归一码,满庭芳和玉生烟不能算一笔账。
玉生烟一身是伤,这几天也没法穿软甲了。便衣的她看起来柔软许多。
她的相貌本来是温和大气的,但甲胄着身时总冷着脸,时时戒备,凌厉之气占了上风。
她穿好衣服,跟韶诺闲聊。“韶妹妹可有兄弟姊妹?”
韶诺在准备百里川的药,手上用着小铜称,眼睛盯着刻度,嘴上跟她说话。“我代弟子皆为兄弟姊妹,要说血缘的话,我是独女。”
“那孟西风是你师兄,也是哥哥了?”玉生烟鲜少有这样温和说话的时候。玉十六忍不住频频往这边看,玉生烟和他眼神撞上,便笑着招手让他来帮韶诺的忙。
“是哦。他是我大哥。”
韶诺把草叶根茎还有清水倒进砂罐中,玉十六便来帮忙烧火。
哑奴被抢了活计,挠挠头回屋了。隔了一下拿了熏蚊虫的线香出来。
他就着药炉的火点香,听见玉生烟问韶诺。“如果你有一个亲人,做了无法原谅的事情,你会怎么办?”
韶姑娘把团扇递给玉十六扇火,没有多想这个问题,就说“既然都无法原谅了,还能怎么办呢?”接着她好像又亡羊补牢道“他既然是亲人,为什么要做下让我无法原谅的事呢?”
玉生烟顿了顿,“你是说他没有把我当家人吗?”
韶诺思索着,想着用什么话来解释。她是真心觉得,亲人之间不会犯下什么互相无法原谅的事。若有难处,一开始就应坦诚,纵然无法当时令对方知晓,也该事后好生解释好生道歉赔礼。万古山的弟子都活得很自由。她的意识里,亲人这个概念和普通人并不相同。
“我听说很多年前,越教主卧底渐云。叛离时渐云上下震怒,但最后渐云竟未追究,而是囫囵着过去了。渐云如今也未将越教主除名,似乎还有几分情面在。那越教主叛离,当年真没有把渐云门人当作亲人吗?”韶诺想起了常明花对她讲的事。
玉生烟未想她竟拿这个做比方,当年渐云门大弟子叛离宗门一事天下皆惊,渐云和长青盟私下了断了此事,约定天各一方,互不相干。当时知晓内情者并不多。而今又过了十几年,这些事在江湖上早已埋没了,如今骤然听闻,玉生烟一时有些心酸。“当然不是。”
渐云老剑尊不理俗物天下皆知,越孤灯十五岁起就代理着掌门之位,其下两个嫡传师弟妹的武功都由越孤灯带入门。他在渐云十七年,上下信服,师兄弟和睦。渐云门人早已待他如亲。
所以最重要的还是…心意啊。
“我明白了。”玉生烟笑笑。“好。”她接着说。
韶诺没懂她为什么笑,“你笑什么?”
玉生烟理好衣袍,系上玉佩。站起来对韶诺说“妹妹,你就这样很好。”
玉生烟轻轻拍了一下韶诺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