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爱世人——第二章
“那篇小说真是有些难懂，”店员小姐对着正在用餐的千说了这样的话。
“是吗？”千放下餐叉“不过你总不至于一处也读不懂吧。”
“嗯，那也倒不至于吧……可能。”
“上次你给我推荐的咖啡厅我去过了，感觉真不错。”店员小姐的迟钝让千不得不转移话题，但他并不讨厌这份迟钝。
“对嘛，对嘛，那个地方也是我偶然间找到的。”听到千开始谈论自己了解的事情，店员小姐显现出极高兴的样子。
“这种地方已经很少见了呢。”
“不仅是咖啡哦，那家店的茶点也很好吃的！上次的抹茶蛋糕，那种口感和适中的甜味，唉，到现在都让人欲罢不能呢！”店员小姐回忆着茶点在口中融化的幸福感，一脸陶醉的神情。
在听完店员小姐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自己的“甜点之旅”后千就结账离开了。
现在回去也没什么事做，出去转转吧，千如是想着。反正要出去走走，既然如此那就去平日里没怎么关注过的城北。千坐上了公共汽车，挑了最后一排的位置坐下。他看向车内，所有人都盯着窗外——他们太累了，所以在这种时候只能以这种方式保护自己。四十分钟的路程里，千没有听到一句对话。
“真无趣！”下车时的千发出了这样的抱怨。
城北的地段和千所生活的区域比起来就要显得破败多了，道路修的坑坑洼洼，街道脏乱不堪，居民楼的墙壁上遍布着锈斑，像是新时代的黑死病。千不在乎这些有趣的景致，他走在街道上想找到这里的人们的富庶之处在哪里。他观察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他们脸上的表情和市中心的那些人没什么不同，用于保护自己的冷漠表情下藏着固执与幸福。虽然工作日里街道上的人并不是很多，但千判断出这里的人大抵也都是如此。走着走着千逐渐忘记了时间，他又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超脱于周围的人与事，他构思着小说，回忆着与由纪子的对话，想起放在抽屉里的手枪，思想逐渐变得混乱，一直想到自己的小说不断地被退回，才气愤地从白日梦里醒了过来。大梦初醒的他环顾着四周，当他看向自己的左侧时，眼前出现了一个四十出头的陌生男子，他抓着护栏网的双手支撑着身体，看上去像是一头笼中的困兽，双眼紧闭，张着嘴巴，抬头对着天。
“你还好吗？”千问道。
男子似乎没有听到，“你还好吗？”千又问了一遍。
“什么？谁在说话？”男子睁着迷离的眼睛环顾着四周，那神情就像大梦初醒的人突然被放在阳光刺眼的室外时一样。
“你感觉有什么不舒服吗？”
这时男子才注意到了就站在眼前的千“你能看到我？”男子问。
“可以。”千脱口而出。
“天哪，这，太残酷了，呃哦，谢谢。”那个男人驼着背，拾起丢在一旁的公文包逐渐走远了，时不时地回头瞥几眼千，一边点头一边嗫嚅着“谢谢。”
千看向铁丝网的另一边，是一所中学的学校操场，和一般的中学没什么不同。那个逐渐走远的男人被一颗飞来的足球砸中了头，几个学生发出一阵哄笑迅速地跑远了，男人揉了揉额头继续往前走着。
“奇怪的家伙。”
此时的千也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了，于是他顺着原路返回，途中他经过校门时看到了一副熟悉的面孔，“华本叔？他是在这里教学的？”
华本叔认出了千，于是笑着向他点头问好，“上次在咖啡厅的事真是谢谢了，哦，得把钱还你。”他掏出钱包拿出钱交到千的手上。千接过零钱的同时转头从校门口打量着校内，单从建筑美观上来说的话实在是不敢恭维，陈破的几栋教学楼，漆皮剥落的墙壁上挂着几幅破旧的横幅，光是那些老生常谈的标语就足以给人一种令人厌烦陈腐感。再看那地砖，千甚至觉得帕特农神庙的地砖都比它显得完整。横七竖八的花坛里放着稀稀拉拉的几个空盆，如果不是有几个盆里面还存着已经干死的植株，千一定会以为它们一开始就是空的。
华先生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这地方是有些年头了。”
“现在的这些所谓的学生们待在这样的地方倒也挺合适的。”千说。
见华本叔并不说话千就转身离开了。
“请等一下。”华先生叫住了千，“呃，我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千并不是很感兴趣，但出于礼貌他还是决定先听他说完。
“是这样的，我们这里因为一些状况，缺了一位老师，就是，呃，不知道能不能请你在这期间担任一下代课老师一职。”
“在这所学校吗？”千问道。
“呃，其实是对面的那所补习班。”华先生回答道。
“你不是这所学校的老师吗？怎么知道补习班里缺老师的事？”
“哦不，你误会了，上次我不是说了嘛，我就是那所补习班里教师，唉，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想在学校里当老师呢。”
“这样啊，可是你为什么会找我呢？”千其实很清楚原因，但他还是故意问了一遍。
“其实，就是……呃……”
见华先生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千也就不打算刁难他了，“有一些事我必须先讲清楚，虽说把一些中学的知识点讲明白我还是能做得到的，但去招一个职业的代课老师显然是个更明智的选择。”不过成本会更高，一所补习班所需要的教师也用不上多高，去找一个会为陌生人垫付款的家伙来搪塞上级的话，想必这位陌生人也不会拒绝吧。千没把后半句话说出来。
“当然，不过现在这不是还找不到人选嘛，只要在找到新的代课老师之前把空位填上就可以了。”华先生极力说服着千。
“好吧。”千同意了。
“感谢！感谢！那我这就帮你预约一下和主任的见面时间。”
千看着那个兴奋地掏出小灵通手机拨打电话的华先生，“这是所谓的完成职责后的解脱感吗？”自言自语的千站在原地。
几天后千真的来到了这所补习班任职，走廊中的千回想着面试时主任所说的话“那么，你所要做的是确保学生们不会触犯校规，然后等到正式任职的老师入职就行。另外你可能会发现，你的多数学生的学习能力可能会低于同年级学生的应有水平，因此你要只要尽量让他们跟上学习进度，并尽可能地让他们提高……”
千推开教室的门，呆滞的目光慢慢聚焦到千的身上，慢慢挪到讲台上。
“早上好。”千说。
“老，师，好——。”
“作为代课教师我有义务先向你们讲明，如果你们是想要学习的是做题技巧的那么就别来，你们不会从我这里得到你们想要的。”
待台下的几句窃窃私语平息后千继续说：“现在请你们每人先写一篇作文，命题作文，标题是《我想杀死的一个人》，现在开始计时。”
“老师你还没有发作文本。”
“你是学生吗？”
那个同学愣了一下，然后犹豫地说“是。”
“那么你就应该自己准备作文纸。”
他迷茫地看了看四周，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然后慢慢坐下了。
收取过程很顺利，在全部收齐后下课铃也响了，千就这样拿着一摞参差不齐的作文纸离开了教室。
千坐在自己的临时办公桌前，旁边的一个男教师向他打了招呼，千转头看去，是华本叔，千向他点头示意。
“让他们听懂你讲的东西是份苦差，不是吗？”他想让这个新来的后辈感到放松些。
“还好吧，反正体制化了的人也不需要明白些什么，能听懂指令就够了。”
这让华先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他像之前那样尴尬地笑笑。千随手拿起一张作文纸读了起来，内容无趣到令人反胃。很显然这些学生正尽量地，“照猫画虎”般地学着那些考场上的满分作文写作，把一些零零碎碎的时事和名人名言堆砌到其中好让这篇作文看起来是篇“优秀作品”，即便他们自己也不是很明白那些话的含义和重量。“真是群对文学丧失了尊重的孩子。”千自言自语着。
“什么？”华先生以为千遇到了什么疑问。千瞟了一眼华先生手头上正在批阅的数学作业，似乎是去年的考题。
“没什么。”千继续着手头的工作，“不过倒是连这种标题也能写得如此冠冕堂皇，现代教育可真是厉害。看似健康向上的内容背后，充斥的也不过是现代人的优秀品质——麻木与空虚。”
我想杀死的人是清醒的人。
“呵，善良的孩子。”看到这句话时千脱口而出。
或许他的生命是有意义的，但他自己却是不幸的，他很痛苦。他因为痛苦而不被人理解，他因为不被理解而痛苦。但那最初的痛苦却是因为他为他人看清了世界的本质。当清醒的人听闻人们宣扬他们所谓的真理时他就会痛苦，我同情他们，但却无能为力，因为人们不需要他所拥有的东西，因为那些东西是只能带来痛苦的事物，只是戒断反应下的生不如死罢了。
若是有一天他离去了，也不会有身边的人为他悲伤，若是有其他人为他的离去而悲伤，也不会为他内心中的遗憾而悲伤。他是生来就应当如此吗？还是说只是时代的选择？我问着。但这对他来说不重要，一切都不重要了，这是代价。清醒的内心让他与众不同，付出了代价又让他和普通人没什么不同，谁也无法逃脱。我们都被困住了，但不被困住就无法生存，这是我们无法回避的宿命。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让他为其他人承担痛苦？既然这是无意义的，为什么还要去做这样无意义的事？
他不是英勇的战士，他只是一个绝望的赴死者，他不再被深爱，因为他被认为是错误的。
根本没有人在乎他。
千看了看署名“缪崇高，”他小声念了出来，“唉，字数不够就只能重写了。”
“至于其他的这些作文，呵，倒是能看出他们很努力地往‘时代和伟大精神’上靠呢。实在没有必要。”
千只为这一个班代课，没必要再继续待下去，以他的性格也不会布置作业，所以他在稍微整理了一下办公桌后就离开了。
千走到正门时看见对面的学校里几个男孩正在翻围墙，这里的一切都是这样荒唐，学校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学生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有附近的房地产公司时不时为这所学校援助几笔资金，使它不至于废校。关不住学生的学校自然关不住老师。走出前门的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让心情平和一点，但周遭的嘈杂声还是令他厌烦。
“这里像是个疯人院，也不知道是被关太久了，还是说这群人天生就这样。”但他突然想到那么多艺术家或哲学家都曾在疯人院出现过，所以他又立刻收回了这句话。可能是以前和这群人待多了，思维方式都受到影响了，居然会觉得疯人院是什么不好的地方。千如是想着，上一次像现在这样渴望独处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呢？千加快步伐离开了这个地方，虽然能够和自己不喜欢的事物和谐共处是千的强项，但他现在没必要这么做。而现在的他只想赶快回到家中，躺在午后充满阳光的房间里午睡，因为他知道当他再一次进入那间教室时什么都不会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