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颅》-第二部分-第十章
译者:zenqi
统稿:斯派尔

朝圣
哭声
密会
帝国圣域皇庭区,黑石监狱
“这是禁卫官的授权。”安德洛美达说着,轻轻敲了敲记事本旁边的桌面。桌子后方的狱卒无动于衷。“也就是说你必须放行。”
依然无动于衷。毛尔抬眼扫视这间厅堂。房间很小,一扇门进,一扇门出。外侧的大门拥有一米厚的加固精金门扉,足足花了十一秒才解除封闭螺栓让她们得以进入。内侧的门户堪堪只容得下二人并行。这扇门颜色漆黑,表面光滑如镜。她看不到任何锁孔的迹象。最可怕的是门上倒映出的光景。房间的每个部分都一览无余,墙壁和外侧大门的镜像完美无瑕,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没有凝视自己的毛尔,没有翻着白眼的安德洛美达,没有用苍老的手指敲打数据板外壳的辛德曼。她们准备利用辛德曼拥有的权限进入黑石监狱,这样不会引人耳目,也不容易被人发现。如今她们全都成了审讯者团体的一份子。毛尔摘下她的徽章,在大衣上别上一张薄薄的羊皮纸,注明她是一名受权提出和记录问题的人员。
“我记得你。”狱卒说道。他身穿太阳辅助军的制服和装备,拄着一根说明受过战伤的拐杖。他看上去同样不好相处,毛尔想到。
“我也记得你,狱卒瓦斯卡尔。”辛德曼说道,“我看一切都没问题,我们可以进去了?”
“和上次不同。”瓦斯卡尔的眼睛瞟过毛尔和安德洛美达,“你有新朋友。看起来更严肃一些。”
“时过境迁。”辛德曼说道。
“上一个人怎么了?”瓦斯卡尔问道,“那个小伙子?叫什么来着?卡里?塔里?”
“哈里·哈尔。”辛德曼说道,“他叫哈里·哈尔。”
“这次不想一起来了?”
“他去了永恒之墙。”辛德曼轻声说道。
瓦斯卡尔沉默半晌,舔了舔嘴唇,低头望向安保晶片。
“没问题了。你可以走在前面。”他说道,“进去之后你们必须有人跟着。我会带领你们。你们要听我指示。”
“我们要求单独行事。”安德洛美达说道,“我们有审讯者的文书,不需要被盯着。”
“你们要听我指示。”狱卒对安德洛美达重复了一遍,然后瞥了一眼辛德曼,“就像你说的,时过境迁。”
安德洛美达看上去想要吵架,而后她耸了耸肩。
“行吧。”她说道。
狱卒没有动,而是继续盯着她们。
“我们会听你指示。”毛尔说道。
“很好。”瓦斯卡尔说道,“这是为你们好,也是为其他人好。”
“此话怎讲?”辛德曼问道。
“有麻烦。”瓦斯卡尔回答道,退开一步。镜面般光滑的门扉在他们面前裂开,细如发丝的裂缝勾勒出三角形,往复折叠,直到门扉不复存在。毛尔等待狱卒要求收走她腰上的佩枪,但他只字不提。
“你不怕有人带枪进去?”安德洛美达说道。
“不。”瓦斯卡尔跟着她们穿过开口,但没有多说什么。
众人踏入另一侧的走廊后,门在身后重新展开,就此关闭。
空气阴冷而干燥,仿佛遗世独立于笼罩皇宫的潮湿闷热。走廊里的灯光是明亮的蓝白色,照在墙壁上没有一丝反光。一切都和门一样是黑色玻璃质地。众人的脚步在金属地板上激起洪亮的音符。
毛尔听说过黑石监狱。这是其中一件她知道自己不该耳闻的事。至于它在战前的功用,她很庆幸自己对此一无所知。自从荷鲁斯来到泰拉后,它的功能就变得很简单:关押那些帝国出于某种原因不愿意杀掉,但又过于危险而不能纵放的人物。毛尔无法理解这个节骨眼上的怜悯。如果某人是个威胁,即便一开始有什么原因,现在也没理由让他活下去。她很难相信这里能找到她们正在追寻的问题答案。
“你是来见上次那个人吗?”瓦斯卡尔问道。
“对。”辛德曼说道。
“就她一个?”
辛德曼点点头。
“她大部分时间都不在牢房里,要找一下。”瓦斯卡尔停在一个装在墙上的控制台面前,敲出命令,“和其他囚犯交谈。这有什么目的?”
没人回答。狱卒皱起眉头望向控制台屏幕。
“又是他……”他摇着头嘟哝道,“跟上。”他开始走进通道。
毛尔瞥向安德洛美达,但基因女巫已经跟上一瘸一拐的男人,她的裸足踏上光秃秃的金属。
狱卒带领众人穿过走廊和回音缭绕的房间。他们穿过上锁的牢门,搭乘在黑暗中上下穿梭的升降机。黑石监狱里有很多人,毛尔一直在回想数字,但他们没有看到任何人。唯有寂静陪伴左右。
“真开心,你不觉得吗?”过了一会儿,安德洛美达说道。
“走这边。到晚上你们就不想待在里面了。”瓦斯卡尔说道。
“晚上会怎么样?”辛德曼问道。
“石头会在梦里唱歌。”除了这一句,瓦斯卡尔没有多说什么。
毛尔看着安德洛美达的手随着脚步漫无目的地滑过墙壁。
“几乎让我想起家乡。”毛尔向她投去一瞥,安德洛美达看到了,回了个表情,“我们的神殿有点像这里,都是光滑的黑色石头,画上一层层符号。相比这些直线,我们更喜欢曲线,但如果眯上眼睛不去注意细节,我会感觉回家了。”
“你想念家乡吗?”毛尔说道。
“不。”安德洛美达说道,“帝国在两个世纪前消灭了月神教。我们达成交易,得以苟延残喘,把我们的神圣真理出卖给帝皇去量产他的怪物。这样我们才得以缓慢消亡而非速死。当我做了另一笔交易,前来帮助帝国的时候,我的同胞已经所剩无几。现在……我可能已经是遗孤了……”安德洛美达的声音低沉下来。骤然,她看上去不再年轻,而是非常,非常苍老。“不,我不会想念它,只会悼念它。”
又耸了耸肩。毛尔正在思索该如何回答,此时狱卒停下脚步,站在一扇通道墙壁上的门边。
“啊哈。”安德洛美达的声音再次变得轻快明亮,“一定是这里了。”
狱卒把钥匙插入锁孔,又停了下来。
“她正在交谈的人在这里面……”他咬了咬嘴唇,“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热衷于找他交谈。她没有回去找过其他人,但这个家伙……她和禁军,他们一直回来。”
“这是谁的牢房?”毛尔问道。
“这不重要,对吧?”瓦斯卡尔摇了摇头,仿佛想要甩掉某些不悦的想法,随即打开锁,“说到底,你们要见的又不是他,对吧?”
牢门洞开。
辛德曼意味深长地看了瓦斯卡尔一眼,走进门。毛尔和安德洛美达跟在身后。
一名穿着囚服的女性盘腿坐在地上,脏兮兮的金发久未打理,双眼犀利地望向他们。在她对面,一个小老头坐在床铺上,后背挺直,宽阔的脸上镶着两颗黑珍珠般的眼球。他对他们笑了笑。
“啊,”巴西利奥·弗说道,“这是你的朋友吗,琪乐小姐【1】?我想知道他们想要聊什么?”
东腓尼基荒原
巢都依然矗立于此。欧尔和他的船员穿过苍白的大地,看着巢都拔地而起,在远方闪闪发光。脚下的沙砾十分细腻,时光碾碎了失落海洋的贝壳和死去文明的玻璃,泰拉的风把它们吹过丘陵和沟壑,磨平棱角。沙地刺眼夺目,反射的阳光在空气中投下摇曳不定的魅影。他们横穿大地时,欧尔不得不用围巾裹住头,将世界缩成一道细小的狭缝以避免致盲。他们已经走了大半天,但阳光并未稍减。事实上,太阳似乎完全不曾移动,仿佛碟形的圆圈被焊死在天穹上。这只是他们在跋涉中遇到的成堆怪事的其中一件。另一件则是地平线上的巢都。
他曾在不近不远的过去见过哈塔伊-安塔基亚巢都,那时他决定在后来成为大远征的那场战争初期回到老地方。那里曾被文物专家和理论家称为新巴比伦,尽管他们对巴比伦最初是什么一无所知,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知道这个词。欧尔曾见过初代、第二代乃至无数代巴比伦、罗马和仙那度【2】在名字和精神上的兴衰起落,尽管这些概念的联系十分牵强。古巴比伦和它的花园在那个时代堪称奇迹,而当时想要建起一座宫殿或城市需要耗费数代人的努力与数百万人的血汗,这一事实让它更加蔚为奇观。如今代价依旧高昂,时间依旧漫长,但成果已不可同日而语。哈塔伊-安塔基亚是一座水培巢都。在泰拉的荒芜中,它出产作物和水果,繁育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早已失落的植物。巨大的水利系统通过管道、水池、水箱和水渠输送数十亿加仑的水,它们构成了巢都的主要结构。水晶穹顶和生态遮罩点缀在外部表面,高架运河在次级尖塔和尖顶之间往来穿梭。在上层表面,培育房分布在层叠的花园中,巨大的铜碗盛起虚假的湖泊。
巢都犹如一颗绿色的珍宝,它的统治者徜徉在纵横一公里的瀑布水池里,漂浮在水生植物的浮叶和花朵间。在下层,巨大的循环隧道充满耀眼的灯光,植物在温度和压力控制区域中移动,由此历经枯荣循环,发芽、生长、绽放、凋零。在更深层,巨大的坑洞吸收每一滴废物,在城市街区大小的洞穴中堆肥。分解产生的热量通过管道向上流动,为新生作物的成长带来温暖。
这座巢都非同凡响,它证明了曾经让人类开凿水渠,绿染大地的本能甚至能在延续许久的荒芜中挣扎求存。巴比伦、伊甸、阿瓦隆……正如其他乐土,但又不完全,希望和狂妄的种子在此生根发芽。欧尔已经见过哈塔伊-安塔基亚,他想知道这里能存续多久,又是否会像其他乐园一样终结。
看着地平线上巢都的阴影,他不确定自己现在是否还想知道答案。有时它如预料一般耸立,形成低矮崎岖的山岭,但有时当他抬起头,却看到了其他东西,看到了久远以前就不再矗立于此的穹顶和塔楼投下的阴影,欧尔知道那些地方早已焚毁、坍塌、淹没。
“那是什么?”是雷恩。小伙子位于前方,正好走在宰比斯前面。“就在坡底那里,你看到了吗?”欧尔顺着男孩的指向望去。那是白色地面上的一道暗色线条,如同一条宽大的阴影条带。欧尔眯起眼睛,看见那条线在动,仿佛水流过河道。
“那是人。”宰比斯说道。
他是对的。欧尔定睛细看,那是一长串松散的人流,他们的衣服和影子在阳光下泛着灰色。
“看上去他们和咱们在走一条路。”克兰克说道,“去巢都。”
“是难民。”雷恩说道。
“或许吧……”欧尔说道。一连串事件正在他的脑海中堆砌出既不清晰,也不愉悦的形状。“只是我们还没在附近看到任何战斗迹象,对吧?”
“飞船。”雷恩向远方天际的战舰投下阴影的方向点了点头。
“但不是这里。”欧尔说道,“地平线上没有硝烟,天上也没有飞机……太安静了。”
安静,是了,这就是在他脑海中蠢蠢欲动的东西,太安静了。没有哭喊,连风声都若隐若现。
“这就是他们来这里的原因。”克兰克说道,“打仗的时候他们会尽量逃出去,去找最安静,最安全的地方。”
“最近的人口聚居区超过两百里格。”欧尔从头巾下伸手擦掉眉间的汗。他不喜欢,最主要的是他不喜欢看不见的东西近在咫尺,逐渐逼近的感觉。“如果这里没有打仗,那些人一定是长途跋涉来的。”
“人们会长途跋涉躲避战火。”雷恩半转过身去。欧尔知道雷恩想到了考斯,想到了奈芙。他的妻子还在早已不复存在的城市港口中等着他。
“确实。”欧尔说道,“确实。”
“欧尔……”卡特说道,“欧尔,看这边。”
他转身望去,阳光刺入眼帘,令他眯起眼睛。那里空无一物,只有遍地骨白色的荒野。卡特仿佛察觉到他的疑惑,伸手指去。他沿着指向望去,看到了她的所见。
细致,机敏,在所有人盯着前方时注意身后,这就是卡特。
远处,一道渺小的阴影在热浪中摇曳,仿佛白色背景上的一抹灰色污迹,也许是一棵光秃秃的树,或是石墩……但也可能是一个身影正在靠近,正在行走,抑或奔跑。尾随而来。
啪嗒……啪嗒……
迷宫黑暗中的寒冷。
“它在那里多久了?”他问道。
“我不知道。”卡特说道,“我盯了一分钟。它看起来没有靠近,但我确定它越来越近了。”
“前面是未知,后面跟着……”他压低声音。
他在思考。从这里开始应该是他们一起做出决定,选择道路,他,约翰和她。
机器的叮当声打断他的思绪,他转过头。格拉福特,在考斯之前就和他在一起,一直跟着他们的老旧军务部机仆,正在履带上叮当作响地走向远方的人群。
“它要去哪儿?”雷恩问道。
“终于烧掉了最后一根保险丝。”宰比斯哼了一声。
“格拉福特,”欧尔喊道,追上冲下斜坡的机仆,“等等,你要去哪里?”
“这边,士兵佩松。”格拉福特的声音仍然是过往的人工嗡鸣,“走这条路。”
欧尔感觉胸中一阵冰冷的抽动。
“路?去哪里的路?”
机仆越动越快,欧尔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其他人跟着他跑下斜坡。前方,斜坡底部行走的人群转身面向他们。他听到了叫声,喊声和哭声。或是警示,或是兴奋,欢乐。现在他注意到灰色的人群里有其他的颜色,光鲜亮丽的斑点,五颜六色的污迹。
格拉福特还在他前面,机仆的元件在碰上地面时叮当作响。它的扬声器格栅里传来嗡嗡的杂音。
欧尔脚步踉跄,眼前天旋地转。远处的巢都骤然放大,逼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怎么会觉得它如此遥远?它就在那里,咫尺之遥,只要再走一步……
他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喊。是卡特?宰比斯?
“不要。”他的脑海中响起一个声音,“不要照做……”
是约翰?
“那是一场梦,但也可以是现实……”
是你!你,老朋友,但以后不是了。
+欧尔!救救我们!欧尔!+
随即痛苦在头颅中炸开,他在坠落……
但没有落在地上。被夹在半空中,坠下,却没有坠地。斜坡和曝晒的天际变为白色与赭色的漩涡。
就像沙子,欧尔想到,就像明媚的海岸上被浪花卷起的沙子。
+欧尔……+
约翰?他凝聚思绪回复,试图弄清状况。
+我没办法坚持太久,欧尔。这是……这个地方。+约翰的声音从上方和周围传来,恰好在视野之外飘摇。
约翰,你在哪里?
+我尝试找到你,但出错了,过头了,落在我们预计你到达的地方,但你不在那里。我……我们以为你已经被带到乐园了,所以我们去找,被抓住了。现在……+约翰·格拉玛提卡斯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世界仿佛一瞬闪烁。
+是的,没错。+约翰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一板一眼,镇定自若,仿佛从其他时空剪切粘贴到这里。+很难达成,但并非不可能。去稳定化总是比单纯的混乱更加困难,但请放心,可以做到。+
约翰?
又一次闪烁,多彩的云朵在黑暗的虚空中翻腾,仿佛胡乱绽放的烟火。
+你没听过那首歌吗?+约翰的声音变成轻笑的低语,充满酒意与调皮,+我觉得我能唱出来,只要你别嫌难听……+
有东西抓住了欧尔,把他倒转过来。他感觉有东西缠绕着他,长着尖牙的吸盘咬破衣物,尖刺扎进皮肤。不属于他的痛苦在回响。
约翰,能听见吗?我们——
+那有个欧罗巴的好妻子……+
约翰,放开我!我们来找你了,但你得放开我。
痛苦消散。世界迸发的火花骤然消逝。欧尔感觉自己在漂浮,随波逐流。
+快点……+约翰·格拉玛提卡斯遥远的声音传来,+他们知道你在这里。+
欧尔正望着天空。他没有睁开双眼,但它们已经睁开了。他坐在地上,就在刚才跑下的斜坡底部。其他人在附近,宰比斯和克兰克举着枪。格拉福特在原地抽搐,扬声器格栅里发出低沉的爆音。卡特小心翼翼地靠过来,手枪藏在身侧。
人流还在移动。现在他能看清他们了:男人,女人,一些人垂垂老矣,一些人正值壮年。太阳把他们的衣服晒得褪色,沙尘在他们身上覆满苍白的粉末。他们的脖子上挂着一串串五颜六色的玻璃碎片和石膏,仿佛花环一样。他能看到一些人瘦得皮包骨头,饥饿把血肉吸吮得一干二净。另一些人脑满肠肥,汗如雨下。他们全都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前进的方向,朝向远方巢都的阴影。有些人在傻笑,有些人流着口水,表情呆滞。嘻嘻哈哈的笑声和谵妄的呓语此起彼伏。大多数人没有看向欧尔和他的同伴,只是耷拉着脚向前挪动。他注意到地上有血,满是尘土的脚下踩着红色的泥浆和粉色的砂砾。
“你听到了吗?”欧尔环顾四周。两个身影从人群中走出,站在三步之外。欧尔注意到他们非常镇定。其中一个身形臃肿,五颜六色的褴褛布料胡乱包裹住高壮的躯体,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看不见那东西的脸。另一个女人很高,很瘦,身上挂着一件天鹅绒和丝绸拼凑出的斗篷,破旧的红色面纱遮住嘴唇以上的半边脸。他看见她的皮肤被热浪烤裂,沾满比沙子更白的粉末。倒刺钩子穿透她的下嘴唇和脸颊,一串塑料绳串起的指骨悬垂在上面。她开口说话时,它们发出摩擦的声音。
“你听到了,对吗?”她的声音优美而高亢。
“退后!”宰比斯大喝一声,举枪对准两人。在他身后和身旁,雷恩和克兰克也举起了枪。卡特镇定地走向一旁,目光紧盯两人。裹着布条的身影转动了一大团,想来是它的头部。他们身后的人流无动于衷地向前挪动。
“朝圣者,”女人举起双手。欧尔看到她的手同样伤痕累累,指尖插着玻璃刀刃。“你们在追寻什么?”
欧尔停下脚步,站直身躯,掸去手上的尘土。
“我们以为你己经被带到乐园了。”约翰刚刚说过。
“是的。”欧尔向戴面纱的女人踏出一步,“我们在寻找乐园。你能为我们指路吗?”
帝国圣域皇庭区,黑石监狱
坐在床上的瘦小男人对着他们微笑时,房间陷入片刻寂静。随即,安德洛美达猛然扑向前,咆哮着伸手去抢毛尔的枪。辛德曼惊讶地转过身,琪乐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
“杀了他!”安德洛美达尖叫道。
毛尔的动作更快。她一掌拍在安德洛美达肋骨下的腹部。基因女巫向后震退,撞在墙上瘫软下去。毛尔在打中安德洛美达的同时拔枪在手。她稳稳握枪,双眼扫视盯着她的面孔。她望向安德洛美达,后者正在喘息,试图起身却坐倒在地。
“下次别这样。”她冷冷地说道,“永远不要。”
床上的瘦小男人笑容依旧。
“他……”安德洛美达嘶声说道,奋力吸进一口气,“他必须死。”
“鉴于我们还没有正式自报家门,这就稍显极端了。”男人说道,“你是月神教的一员,对吧?好家伙,我以为你们这种人全都躲起来自生自灭了。”
“安静。”毛尔说道。男人举起手,似乎在表示歉意。“都别动。不许往别人身上扑。明白吗。”
众人纷纷点头。辛德曼意味深长地看着床上的男人。
“这位是?”他轻声问道。
“他叫巴西利奥·弗。”幼发拉底·琪乐说道。
辛德曼微微张开嘴,又闭上。
“你知道他是谁?”毛尔问道。
弗歪了歪头。毛尔确定他还没眨过眼睛。
“他是个怪物。”安德洛美达依然在艰难地喘气。
“从你们这类人的嘴里说出来,可以认为是赞美。”弗说道。
“我说了,安静。”毛尔呵斥道。她望向辛德曼。
“他是个逃离统一战争的罪犯。”
“得了吧。”弗说道,“我可没这么简单。你是辛德曼,对吧?宣讲者?我们没有见过面,但我对你的工作仰慕已久,以如此精确的方式实施文化灭绝……这是我的赞美。”
毛尔举枪瞄准他。弗再次举起手表示歉意。
“统一战争中对他的根据地实施净化的记录……从用词上就可见一斑:血肉躯壳,生物重塑,基因吞噬体折磨,试图但无法嚎叫的存在。其他反对帝皇的人全都死了,红衣主教唐、纳尔森·杜姆、猩红行者【3】,全都没了,除了他。他设法逃走了。对他的搜捕持续了大半个大远征,范围最广,优先度最高:彻底完全摧毁他的成果和与他勾结的人。已经完成并验证确认对象被终结或逮捕。”辛德曼回头望向弗。“他是旧夜诸王中的最后一人。”
毛尔望向安德洛美达。
“如果你不想再被我放倒一次,最好解释一下刚才的行为。”
安德洛美达盯着弗,眼中充满怒意,但没有回答。
“让我来解释也许更好。”弗说道,“她的确有理由这么做。”弗望向毛尔,面色平和,挑起一边眉毛。他看上去并不比一丝空气更危险。“能让我说说原因吗?”
毛尔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弗颔首表示感谢。
“我们过去有一些纠葛,我本人和月神基因教派。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对安德洛美达点点头,“我在你的转生次数只有个位数的时候就已经记得你的克隆同胞了。那时她们的工作屡屡失败。她们试图通过基因转生的迭代来追寻精神上的真理。想法很可爱,可惜天不遂人愿。不过,她们还是在细胞里找到了一些美丽的秘密。小东西,很美妙。你们称我为王,但我不像你们的帝皇,我很谦逊。我知道什么时候有人超越了我的成就。月神教做得太好了……但我不得不使用某些手段从她们那里得到了我需要的,那些手段确实很过分。”
“你是个小偷和亵渎者。”安德洛美达咆哮道。
弗的嘴唇抽动了一下。
“我肯定这一点都不像她。”他说道,“不用太苛责。这份仇恨是被编码进去的。这个个体以前从来没真正见过我,但女族长把我锁定在她们后脑的威胁演化中。特定的信息素识别与基础层面的击杀自卫本能连接,这些东西已经从皮肤到骨头烙印进去了。她极尽克制才没有扑上来。基因恶魔,你们还这么称呼我吗?”
“听上去真是个现在就宰了你的完美理由。”毛尔举起枪。
“不。”琪乐跳起来举着手,“等等。”
毛尔没有开枪,但也没有放下枪。
“你就是琪乐。”毛尔说道。
琪乐点了点头。
“我们是来找你的。”毛尔说道,“谈话和他无关。”毛尔把眼睛转向瞄具。
“你不能杀他。”琪乐平静的话语中有某种……某种东西,让毛尔没有扣下扳机。
弗从枪管末端对她咧嘴微笑。
“你看,我能派上用场。”他说道,“或许我也能帮你。这就是你们来的原因,对吧?来求助?”
“不。”安德洛美达说道。
辛德曼谨慎地看着琪乐,又望向弗。
“幼发拉底,像这样的怪物能对我们的目标有什么帮助?”他问道。
“不是对你们的目标,基里尔·辛德曼。”门口传来一个声音。
毛尔猛然旋身,听到门在金属碰撞和齿轮旋转中关闭。这是个陷阱,她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就这么大剌剌地走进了陷阱。她看到某个东西如同热浪一般闪烁,一瞬金芒,她的手指还没来得及挤压空气,手枪就从她的掌心飞出。
一名金色巨人站在门口,正在卸下伪装。
“老实站好。”禁军说道,“现在是重要的时刻,最好稳重一点。”
巴西利奥·弗在他的小床上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壮丽区
夜色在天际变换了四次,昔班才停下脚步。一道残破的拱门横跨他的头顶。上方的天空黑沉沉的,边缘被红色、橙色和黄色晕染,汇入黑色,时而闪动,明晦不定。自从烟云席卷湛蓝的天空来欢迎他的苏醒后,他就再也没见过星星。没有太阳,没有星星。一道灰赭色的天幕覆盖在他过去几天走过的大地上,当光线渐暗时,它会变为黑色,映射出远方战事的残影。酷热依然。冲击损坏了盔甲中的温控系统,令他汗流浃背。白天仿佛被一只大手牢牢攥住,而在夜晚,黑暗本身似乎变成黑色的裹布,在他周围缠绕得越来越紧。他很快就需要喝水了。就连他这种人也有极限,他经一次又一次学到教训。他的躯体伤及根本,只有意志在推动他前进。但他看不到水,甚至没有污染的废水或者破损管道里的残水。大地干涸而窒息。一片死地。
“前进。”他对自己低吼,但听到的只是嘴唇里干燥的嘶声。他迈出一步,把临时拐杖插进地面,再迈出第二步。残破的拱门变为身后的阴影,随即在视野中消失。又一簇废墟从昏暗的前方涌现。他在保持现有的掩护,紧贴大地的褶皱。除了远方耀眼的火光,这里没有敌人的踪迹,但不代表他们不在。他知道自己在哪里。他在感知脚下的每一步和天上的每一道光,让他得以保持信念,指引他走向更为遥远的内廷城墙。他的兄弟是否还在坚守那里?皇宫是否还屹立不倒?“它会屹立不倒。”他对自己嘶声说道,感到步伐引起腿上一阵火辣的疼痛。“寸步不退。屹立不倒。”
“不是所有东西都能永垂不朽。”也速该的声音从视野外传来。昔班没有回首。过去的两天两夜里这个声音一直保持沉默。
“重要的东西自会永垂不朽。”他低吼着回应。再走一步……再向前走一步。脚步接触地面时,他感觉到骨折的断面在互相摩擦。
“那什么是重要的东西?”
“我真的笨到你死了还要来纠正我?”
一阵笑声带着夜晚的热风轻触他的皮肤。
“什么是重要的东西?”
平原在他的面前延展。黎明化作一道蓝色天穹下的火线,星辰在上面闪出道别的光芒。风吹过脸颊,他开怀大笑,放声高呼,策马前行。
“万物无羁,唯有乘风。”昔班对黑暗中的幽灵做出回答。
“正是。”也速该的声音说道。
昔班调整重心,准备迈出下一步——
他停住,身体和意识骤然警觉。
哭声……他听到了哭声。近在咫尺,却不明显,仿佛被捂住。高亢而尖锐,来自幼小的肺部。
他静静等待,将体内咆哮的痛楚强压为寂静。
没有声音。只有自己的心跳和盔甲的颤动。
他变换重心,准备迈出另一步,肌肉和骨骼重新开始尖叫。
又来了。更加微弱,十分接近,就在前方的废墟中。他伸手摘下头盔。空气拂过脸颊,灼热而粘腻。他在倾听。盔甲强化了他的听力,但它受到的损伤和他一样重,也许更重。此外,只有真实的感官能带来某种真实的认知。他压抑痛苦,直到仿佛只是在暂时背负别人的负担,他屏住呼吸和心跳,直到周身陷入寂静。
温暖的空气在低语。遥远的某处在开炮,沉闷的轰鸣沿着地面和空气传来。
一股电缆在微风中嗡鸣颤动。
玻璃屑在破碎的铁板上沙沙作响。
他聆听一切,让所有声音进入他的意识。
这是很多事情的关键:去看,去听,去战斗,去生存,拥抱天地,从中谛听真实。
心跳声传来,微小的血液搏动,紧贴骨骼和肌肉,一个声音更大,更强壮,另一个更小。一个成年人和一个婴儿,蹲在地上,一个人在试图默默安抚另一个。有他们的呼吸声,空气在唇齿间滑动。
他聆听良久。前路漫漫,不知何处是尽头。他伤势沉重,气空力尽,仅剩的气力需要用在前方。他应该前进,恰如风过无痕。
他的双眼捕捉到远处的光芒,在东方的夜幕中闪动。源自他来的方向,源自永恒之墙。他想起最后几个小时的坚守,血腥、绝望、不屈不挠,想起通讯中的呼喊,还有火焰。不过徒劳。在多恩的意志下弃卒保帅,放任死亡,遗弃在历史的道路旁,甚至无人知晓他们的殉难。
哭声响起,如今在他的心中愈发洪亮,另一个人正发出绝望的呢喃,试图安抚和平息。
“如果你们要让我转向,”他对托尔浑和也速该的幽灵低语道,“应该现在说。”
只有风声在回应。
他点点头,继续移动,更加轻快,仿佛他的决定麻痹了身上的灼痛。他的盔甲吱嘎作响。又一道哭声,响亮,平稳,有人站起身,拔足飞奔,双脚踩在乱石上,呼吸沉重,心跳加速。
昔班靠近一堆断裂的砖石梁柱,一口气爬上去。疼痛让他眼前一黑。他跳下,起身,蹒跚地钻过破窗。玻璃和石片在他脚下碎裂。他看到那个身影,正在跑开,靴子在破裂的瓷砖上打滑,一件厚披风裹在背后。他追上去。
“停下。”他喊道。声音并不响亮,却如同一柄飞刀刺中逃跑的身影。他们跌跌撞撞,开始坐倒,紧紧抱住双臂。一道尖锐的哭声。
昔班伸手抓住身影的肩膀,让他们免于摔倒。体内的疼痛如太阳般酷烈。一瞬间跑出十步,他在唇舌间尝到一股腥甜。身影扭动,喘息。昔班把他们拉回来,转身面对他。憔悴的脸上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头发缠结,胡须凌乱。昔班闻到了汗水、尘土、灰烬和恐惧的味道。他一眼瞥见那身军大衣,肩章破损,是马西安第五步兵团的制服,肋骨的伤口被粗略地包扎。男人的手中抱着襁褓,露出一张蠕动的小脸,张开嘴想要再次哭喊。男人看到昔班的目光转向孩子,猛地抽身,把手伸向腰间的枪套。昔班盯住他的双眼,举起一根手指。男人停下,呆在原地,如同被探照灯的光芒罩住的动物。
“别去试。”昔班说道,“对我们都没好处,激光爆炸的声音会引来敌人。”
男人缓缓点了点头。昔班意识到那个人无法在半黑暗中看清自己。他上前一步。远处的橙色光芒照亮了盔甲上的闪电,白色依然沁在伤疤中。
“我名叫昔班,来自阿斯塔特第五军团。”
“科……”男人结结巴巴地说道,“科尔,少尉,马西安第五团。”
昔班点了下头。他不需要从男人那里知道更多。现在不需要。
“这个呢?”昔班低头望向科尔怀中的婴儿。他已经安静下来,正在睁大眼睛看着黑暗中的昔班。他迎上昔班的目光,小脸皱了起来。
“我……我在两天前从废墟里捡到他。他在哭,一个人……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带上他。我试着……”
男人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
昔班低头望着婴儿,随即回头望向来时的路,望向他一路走来的足迹,望向永恒之门太空港。也速该的笑脸从视野和记忆的边缘消失了。
“你有食物吗?”他没有看四周。男人没有回答。昔班能听出困惑在男人的心跳声中敲出新的鼓点。“你和孩子有食物和干净的水吗?”
他望向科尔。男人点点头。
“有一些。我把口粮块冲在水里喂他吃。他不喜欢,但还是吃了一点。”
昔班点点头,转身面对内廷的方向,前进的方向。
“很好。”昔班说道,“路还很长。”
“什么很长?您在说——”
“你和我一起走,科尔少尉。看起来风不希望我孤身一人,或者让我走得更轻松。”
“我……”科尔又开始结巴,牙齿打颤。婴儿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科尔点点头。“和您一起。谢谢您,大人。”
“不要叫大人。”昔班说道,“这里不用,现在不用。也不需要感谢。”
他迈出一步。痛楚袭来。他把重心移到拐杖上,迈出第二步。
“大人……昔班,我们要去哪里?”科尔跟了上去。
“唯一的一条路。”
“那是哪里?”
“前进。”昔班说道。
帝国圣域皇庭区,黑石监狱
毛尔望向禁军。牢房里谁都没动。而后禁军把他的长矛倚在墙上,伸手摘下头盔。头盔下的面庞宽阔,皮肤黝黑,双目翠绿,毛尔意识到这对碧眼泛着阳光下森林树叶的鲜绿色。他把头盔锁在腰间,重又拿起长矛。毛尔发现他的每个动作都精准而流畅,拥有非人般完美的距离感和平衡感,连搭在矛杆上的手指弧度也是。
“我已经完成了最新一套笔记。”弗举起一块数据板,“或者你希望我们不要在眼下这个场合谈论?”
禁军面无表情地迈步走进房间。如此巨硕的身形不可能拥有如此纯粹而完美的优雅动作。
安德洛美达站稳脚跟,眯起双眼凝视禁军,仿佛第一次看到他。
“你叫什么?”她问道。
“他名叫阿蒙·陶罗马契安。”辛德曼说道。
阿蒙关掉数据板,别在腰间。手甲在他的手指上向后退开。除了第一句话,他似乎完全当他们不存在,毛尔想到,他们是主要问题解决后才需要关心的事。
“还有多少?”阿蒙问道。
弗耸了耸肩。
“还有一些,正如我之前和你说过的,不是能随便写下来的那种。而且我有理由确信,一旦完成,你就会杀了我,所以你不能怪我磨蹭,而且承蒙你慷慨地同意作为我协助你们的条件,我很享受和幼发拉底的交谈。我很想念有人陪着的感觉。”
他环视众人。
“你在帮他做什么?”安德洛美达问道,毛尔确定基因女巫要用极大的自制力才能让语气变得平和。
“噢,一件终结战争的武器。”弗说道,“月亮和群星的孩子,你们又是来干嘛的?”
安德洛美达缓缓摇了摇头。
“你们不应该在这里。”阿蒙扫视他们。
“我们不应该?”安德洛美达厉声说道,从长袍里掏出一块全息投影碟。一束冰蓝色光锥射出,帝国摄政的“I”字和禁卫官的桂冠骷髅图样缓缓旋转。“你知道我们的权限。”
“没错。”阿蒙说道,“而你也知道我的,安德洛美达-17。”
二人对视良久。
“我们来和幼发拉底·琪乐谈谈。”毛尔说道,“就她一个人。”
“你需要告诉阿蒙。”辛德曼轻声说道,“现在绕不开了。他在这里,他知道我们在这里,我们后续的行动需要他的协助。”
安德洛美达张开嘴,但辛德曼摇了摇头。
“你知道我是对的。”辛德曼望向阿蒙,“另外,我觉得他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包容可能性。”
“又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让你这么想?”安德洛美达问道。
“因为我们还活着。”辛德曼说道。
阿蒙转身望向所有人。他的眼神平和,但压迫感十足。毛尔想到,就像是猫科动物中的顶级捕食者。
“你们要对幼发拉底·琪乐说什么,当着我的面说。”他说道。
“要是你不喜欢,你会杀了我们?”安德洛美达说道。
“或许。”他平和地说道,“但如果不这样,就没有或许。”
“看来是别无选择。”安德洛美达咬了咬嘴唇,“行吧。”她望向毛尔和辛德曼。“行吗?”
毛尔草草点了点头,走向门口。
“你有其他地方可以交谈吗?”她问道。
其他人也开始动作,琪乐侧身对辛德曼说些什么,安德洛美达晃了晃身躯,迈出一步。
“没必要回避我。”弗说道,“留下来吧。我喜欢艺术胜于阴谋,但这件事比我长久以来涉入的其他事都要有趣。我们已经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密会,强行拆散就太可惜了。”阿蒙和其他人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去看这个瘦小的男人。“这不是请求。”
弗的话语强硬得让毛尔拿枪的手开始发抖。他们全都转身看着他。他的表情没有变,但他的眼神中充满冰冷的深邃。前往地狱的坚定邀请浮现在笑容之上。
“你想让我完成工作,阿蒙·陶罗马契安,这就是我合作的新条件。我留在这里,你们也是。”
阿蒙向弗迈出一步,一举一动都饱含纯然的杀意,但男人没有退缩。
“杀了我。”弗脸上的笑意消失了,“杀了我,你就永远别想得到你的武器。现在不给我想要的东西,你也别想得到你的武器。结束战争,禁军,把帝皇从祂的怪物子嗣手里解救出来的极端选项。不再有荷鲁斯,不再有原体,不再有阿斯塔特,全部消亡,一劳永逸。近在咫尺,你要做的就是让事情继续下去。”他的嘴唇抽搐了一下。“就像基因女巫说的,别无选择。”
阿蒙停了一秒。随后非常缓慢地退开,转身向辛德曼,安德洛美达和毛尔做了个手势。
“说。”他说道。
毛尔点点头。
琪乐望向辛德曼,背对着弗。
“基里尔,”她说道,“你要做什么?”
“正确的事。”
“很难找到这种事。”她说道。
“我在尽力而为。”
她露出微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毛尔看到了她脸上的同情与悲伤。
“没关系。”她说道,“但我不会喜欢你们要说的,对吧?”
“我不知道。”他说道,“你曾说过你的真理也许是唯一能赢得这场战争的东西……而现在战争还能获胜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琪乐长久地望着他。毛尔发现她在屏住呼吸。
“继续,”她说道,“告诉我。”
他照做了。
毛尔听着辛德曼和盘托出,娓娓道来,实事求是,仿佛在观赏钟表大师重组齿轮。她早就知道事实和计划是什么,但当辛德曼讲完后,她感觉这些想法已经深植于她的脑中,简单而真实。难怪就是他把胜利变为真正的服从。
他说完后,房间里陷入沉默。
“这是在撒谎。”过了一阵,琪乐说道,“我要放弃谈论帝皇神性真理的权力以换取自由,而这种放弃是在撒谎。”
“必要的谎言。”辛德曼说道,“用谎言成就更大的真理。”
琪乐的摇头微小得几乎看不见。
“等我自由之后呢?在一座被围困的要塞里当一个逃犯?”
“去做你唯一能做的事。”辛德曼说道,“展示真理的真实性。”
“舞台已经搭好了。”毛尔说道,“尽管我的部门在努力控制,但关于帝皇庇佑的奇迹和希望的谣言已经传开了。唯一传播得更快的是绝望和逃亡的渴望。那些绝望的人想要希望,想要找到某些东西去笃信。不需要很多,但需要有……”
“需要有什么,监军?什么东西不需要很多但需要有?”
“真实。”毛尔说道。
琪乐凝视着她。“你也不相信,对吗?”
“我相信冥冥中有一种我无法用审问和手枪处理的力量。”
“如果你们愿意听的话,”弗开口说道,所有人都转向他坐的位置,“我觉得可能行得通。我不是以太共鸣的专家,尽管它和最前沿的生化炼金术的差异比你们想象的要小很多,但道理是一样的,就像用受控病毒去摧毁其他形式的疾病,用寄生虫去激化对其他病原体的生化抵抗力。如果是我,琪乐小姐,我会按他们的要求去做。”他耸了耸肩。“尽管这意味着我只能怀念我们的交谈了。”
他们全都惊讶得仿佛脸上挨了一拳。
“我是个艺术家,也是个实用主义者。我更愿意生活在一个不受高维思想寄生虫束缚和奴役的宇宙,那些东西想把芸芸众生当作游乐场。我不是个理想主义者,从来都不是。这就是你们的帝皇一直以来的问题,祂不能接受理想以外的任何东西,只有一条路,祂的道路。而你们这些追随这条道路的人也一样。你们都认为如果有人和你们意见相左,他们就会盼着万物和帝国,以及亲爱的帝皇一起焚烧殆尽。怎么说呢,我倒宁愿祂成为一尊伪神,也好过一切都成为真神的奴隶。”他又耸了耸肩,“从纯粹的实用主义角度来说,明白吧。”
“你……”安德洛美达刚开口,琪乐已经开始说话,声音变得飘渺。
“我做不到。”琪乐说道。毛尔望向她,看到女人的眼神飘向远方,脸色沉肃。阴影笼罩她的双眼,覆盖在她的脸上。
“你必须做到。”阿蒙说道。毛尔猛然抬头。禁军一动不动地看着琪乐。“你必须按他们的要求去做。”
“你会批准?”毛尔说道。
“我不批准任何事。我只是服务于创造我的目标。”
“但你也会参与……”琪乐开口道。
“我不会参与任何事。”阿蒙说道,“我会离开。你们在说。琪乐女士在做决定。她不能离开,直到她郑重声明不再宣扬她相信的教义。只要她这么做,我就不会为难她。”
他转身走向门口。没人说话或是动作。门在齿轮转动和螺栓滑动的合奏中开启。他踏出一步,又回头望向众人,绿色的眸子划过辛德曼,安德洛美达,最后是毛尔。
“我会谨慎处理。”他说道,“如果琪乐女士跨过那些城墙,她会成为众矢之的。敌人会感应到变化,会察觉到她言行的目的,会试图阻止她。也有一些自己人不会坐视她违背帝国真理的法令。你会遭到追捕,而我不能干预。”
“但你现在就在干预。”琪乐说道。
“根据某些人的说法,疏忽不代表行动。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告诉你我的想法,并声明你不能离开,除非发誓不向他人传播你的信仰。”毛尔觉得自己看到阿蒙的脸上露出转瞬即逝的笑容。“另外,正如安德洛美达-17会告诉你的,禁军无法依照自己的感受行动,只会服务于他们的目的。”
“什么目的?”毛尔问道。
“在任何威胁和任何手段面前,”阿蒙说道,“维护帝皇的存续。”
他转过头,走出大门,留下众人望着他的背影,听着门重新锁上的声音。
辛德曼打破寂静,转身望向琪乐。
“很抱歉,吾友,但时间不等人。你会做吗?你会发誓并离开这里吗?”
琪乐沉默良久,随后抬头望向天花板,又或许是远处的某物。她的嘴唇翕动,念诵无声的话语,随后垂下头,浑身发抖。她又抬起头,眼中充满悲伤。一时间毛尔感觉自己仿佛在坠落,一同坠落的还有她早已抛诸脑后,不再回首的种种声音:四十年前孤独死去的父亲;一去不返的朋友;曾经勇敢的男人,现在的杀人犯正抬头望着她瞄准的枪口。
“会的。”琪乐说道,“我会发誓。我会撒谎。我会这么做。”
【1】 Mamzel Keeler:琪乐小姐。Mamzel是加勒比地区,尤其是多米尼加的习惯用语。
【2】 Xanadu:仙那度,最早源于马可波罗形容忽必烈在元上都修建的富丽堂皇的宫殿,“Xanadu”即元上都的音译。十九世纪英国诗人柯勒律治撰写的长诗《忽必烈汗》奠定了这个词在西方文学中的特殊地位,代表了世外桃源与乌托邦。
【3】 Crimson Walkers:猩红行者,纷争年代的一群灵能者、基因改造者和军阀团体,经常作为顾问和大臣为他们的主子制造机器和基因改造怪物。统一战争期间帝皇消灭了大部分成员,其残党聚集在峡谷城市Vhnori发起叛乱,帝皇派出第八军团以残酷手段镇压,但仍有个别成员逃过一劫。其中一个名叫因卡努斯的人向阿尔法军团效忠,后在冥王星之战中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