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梦蝶 · 遇故人
世间只此一朵忘川花,给了收不回来的人。 一封绝笔信断红尘,前尘往事不复存。 方多病日日做梦,梦见那封信的内容,梦见那人写这封信的样子,梦见那人与他分别之日那晚舞剑的场景,又梦见那人骂他大逆不道时的神情。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方多病从梦中醒来,眼角带着湿意,神情漠然。 方多病动用他所能动用的人力财力翻遍所有李莲花可能存在的地方,一寸一寸地搜查。 找到李莲花的时候,人已经昏迷不醒,左手都断了筋骨,浑身都是擦伤。 方多病看到这人的时候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那个曾经风光的李相宜,他愣了一瞬才冲上去将人抱进怀里。 李莲花除了微弱的呼吸与轻微起伏的胸膛能证明这人还活着之外,乍一看苍白的脸色真的会让人以为这人早就死了。 其实李莲花和死了没差别,碧茶之毒入了肺腑,扬州慢压制不住这毒发了。 李莲花没死是因为他体内还有悲风白杨护体,那是当初笛飞声给李莲花的心法,若不然李莲花坚持不到单孤刀平反结束。 悲风白杨,不破不立。 这或许是最后能救李莲花的办法。 方多病当即就去找了笛飞声,笛飞声摇摇头:“这方法对于现在的李莲花来说是不可行的,悲风白杨需要他是清醒的状态下,而今的李莲花……” 如今的李莲花,是一个活死人。 李莲花被安置在了一处不知名的城镇,那里鸟绿水青山。除了几个重要的朋友知道李莲花被找到了之外,无人知晓李莲花还活着。 可现在活着的李莲花和死了没区别,方多病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关河梦直接住了过来,每天汤药不断地往李莲花房间里送,只为吊住李莲花的性命,期盼着哪天李莲花能醒过来,这样李莲花还有一丝希望。 不,准确来说,众人心里都明白,这同时是吊住方多病的命。 方多病这人别看他嘻嘻哈哈,乐观又开朗,在外人看来被李莲花骗了又骗,李莲花才是聪明的那个。 可实际上,方多病这人只是愿意被骗, 他若愚笨,那便不会顿悟不亚于扬州慢与西海沉舟的多愁公子剑,他这人才是又疯又固执。 他的疯不是外泄的,而是内敛的,和李莲花一样都是疯子,含蓄的疯子而已。 前半生,方多病为了李相夷而活,后半生为了李莲花而活。他们不敢想象,若李莲花真的死了方多病会怎么样。 约摸过了半个月,李莲花突然醒了过来,神智却是不清醒了。 李莲花刚醒过来便伴随着碧茶之毒的发作,方多病的扬州慢只能勉强压制碧茶之毒来缓解他的痛苦,漫长的毒发过后李莲花又陷入了沉睡。 方多病跪坐在床前,手紧紧地握着李莲花的手,眼眶通红。 他看不得李莲花受苦,可他又无能为力。 世间如果有神明,拜托救救李莲花,他愿意付出所有,即便是生命。 李莲花睡得一点都不安稳,碧茶之毒带来的身体上的疼痛与寒冷让他并不好受。 他恍惚间听到了方多病的声音,然后就是铺天盖地的痛感蔓延他全身,冷意透骨,让他生不如死。 在他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一股蓬勃生机的力量缓慢地周游他的全身脉络,仿佛天降甘霖。 潜意识里他都能认出来这是他教给方多病的扬州慢。 而后另一股力量从腐败的肺腑经脉中缓慢渗透而出,像和风细雨润物无声,这股力量同扬州慢一起,正在修复联通他肺腑的经脉,缓慢的,轻柔的。 他被这两股力量安抚,身体似被温柔的风与云包裹着一般,大梦一场。 齐焱带着随身侍卫出了宫门,他被困在皇宫之中太久,已经快忘了宫墙之外的繁华。 他看着热闹非凡的闹市,恍若隔世。 在长街的转角,一个持着佩剑的少年郎一不小心差点撞上了他。 侍卫下意识地护在齐焱的身前,呵斥一声:“大胆!” 齐焱抬手制止住了,他礼貌地笑了笑:“不好意思,他太过于大惊小怪了,没吓到你吧?” 李谦被吓了一跳,看清人之后搞明白了状况,他摇摇头:“抱歉,是我唐突了公子。” 少年郎也是从家里逃出来的,不想去见他父亲的故人之女。 一路上,将人竟交谈甚欢,直到齐焱不得不回去。 回到宫后,侍卫拿着刚收集来的情报递给了齐焱:“陛下,此人今日出现在此处是偶然的,根据调查结果来看与他本人说的言辞相符合,并无疑点。” 齐焱看了一眼之后放下了信封,回想起对方那张明朗的脸与一身的不拘之气,心下做了一个决定。 “朕明日上朝要看到他。” “诺。” 李谦第一次上朝,而且还是被陛下钦点的,诸多疑惑在余光瞥到那张龙椅上的人时蓦然开朗。 “李谦,年少英勇,拔擢委任,兹特授尔为第二十三任执剑人,钦此。” 众人哗然。 这位陛下从不理朝政,今天突然提拔一位不知名的人当执剑人,执剑人这个位置空了六年,如今给了一名突然冒出来的少年郎,众人心里如普通平静的湖水被一颗石子惊起了惊涛骇浪。 有人上奏觉得此举不妥,有人观望朝堂上涌动之势,最后都被陛下的一句“退朝”挡了回去,这是陛下在位以来第一次这般强势。 李谦看向那位年轻的帝王,那人一脸平静看着众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等到大家吵得不可开交才一声令下。 齐焱……陛下…… 齐焱。 李谦垂下眸,遮住了情绪。 结束早朝后,齐焱坐在案边看着一旁站着的侍女将一碗汤药规规矩矩地放在案桌上。 这药他自十五岁喝到现在,已经快六年了。 已经六年了啊,时间竟这么快。 他喝完药就听见侍女说道:“陛下,该做一些符合您身份的事了。” 齐焱抬眼看向低着头的侍女,眸子里毫无情绪,良久才答:“朕知道了。” 半个月后,一场秋猎大会正式开始,一行文武官员齐齐跟随着陛下去围场狩猎。 齐焱一身红衣,驾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手持弓箭射向高空。 一声凄厉的长鸣声响彻云霄。 齐焱看着从高空坠落的鹰,眸子里是淡淡的讽刺。 他何尝不是那头鹰,有着广阔的天空,却被人锁在笼子里进行驯服,最终要么服从活着,要么反抗不屈死去。 突然,他身下的马不受控制地朝前奔去,众人吓得惊慌失措,此时一名身着玄衣的少年郎驾着马冲向了陛下的方向。 是李谦。 齐焱放松了缰绳,感受着身下的马狂奔的惊慌与怒意,风声在耳边化成虚无,眼前只剩下看不见的前方。 忽然,一道声音穿过虚无的风声传进他的耳朵。 “陛下,抓住臣的手!” 齐焱伸出手,温热从手心传递过来的瞬间,他被对方一把抱住腰,瞬间落座在这人的身后。 围场太大了,他们已经深入了林中,考虑到陛下受惊,李谦索性找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停下来休息,反正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 齐焱随地而坐,夸赞道:“果真年少英勇。” 李谦不忘礼节,道:“这是臣该做的。” 齐焱摆摆手,说:“就我们两个人,不需要这些礼节,坐下休息吧。” 李谦随地而坐,不敢逾矩,齐焱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齐焱咳嗽了一下,李谦面露担忧,他自己毫不在意,反而随意地问李谦:“你当真愿意当我的执剑人?” 李谦刚想说话又被打断。 “他们都说,朕是踩着先帝的血才登上的皇位,对于那些效忠于先帝的人来说,朕是他们的仇人。” “李谦,朕是你的仇人吗?” 李谦第一次直视这位年轻的帝王,摇摇头郑重道:“不是,臣只效忠陛下您,愿意当您的执剑人,所以那些宵小之人的谗言,臣不信。” 齐焱听到这句话突然就笑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就是觉得挺好笑,笑着笑着突然又咳嗽了起来。 “陛下,您……”李谦皱着眉,感觉陛下的身体并不太好,可又看不出来哪里不好。 齐焱笑罢,毫不在意道:“你不用担心,朕没事。” 李谦看着陛下有些苍白的脸,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 围场狩猎以齐焱的马受惊而结束,众人回去之后就听宫里人传陛下受了惊,称病不上朝了。 殿内,齐焱坐靠在床前,翻着奏折,百无聊赖。 不久前,李谦因执剑人的身份不稳,被人参奏调往前线,就在昨日传来消息,李谦被人设伏身受重伤。 齐焱看完消息后,扯着笑无声讽刺。 他被一个阉奴掣肘,被外界称踩着先帝的血上位,被人明目张胆的折断他的羽翼,被人无所顾忌的谋算。 在那些知道真相的人来看,他这个皇帝当得真的是窝囊又废物。而对于那些不明真相的人来看,他这个皇帝狠心又毫无帝王权谋,身在其位只会荒淫无度。 好多人想让他死,好多人无时无刻都在想着怎么让他死。 齐焱烧掉了信件,吩咐道:“李谦不能死,尽其所有救他。” “是。” 李谦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他在昏睡的时候做了个梦。 梦见初见齐焱的那天,一身月牙白的齐焱笑盈盈地看向他,眉眼仿佛有清丽的春色,那样一双含笑的眸猛地撞进了他的眼,也撞进了他的心。 醒来的时候,齐焱派给他的人递给他一封信和一块兵符。 齐焱要让他远离朝廷。 李谦捂着伤口皱眉,抬头看向那人:“如果我不回去,陛下那边……” “公子不必忧心,陛下已经为您铺好了路,您只管按照那条路走就好了。” 李谦握紧了信封,不语。可那人知道,他已经妥协了。 初春时节,春寒料峭。 齐焱真的病了,咳嗽都带着血。 侍卫在一旁着急得不行,可齐焱面对太医诊断的“毒已至五脏,无力回天”却安然地笑了笑。 他神情平静地说:“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尤其是李谦。” 现在是关键时刻,就差一步,只差一步。 初冬时节,李谦率领军队以平反之名镇压各方,而在宫内的齐焱以宫宴之名宴请文武百官,在宴席中途之时,原本本该不在宫内的李谦出现在大殿,并以清君侧之名杀宦官、灭奸臣。 齐焱拿着剑指向那个控制他七年的阉奴,第一次露出狠厉的笑。 “你输了,朕说过,朕一定会赢。” 齐焱说完这句话,一剑刺向对方,温热的血色染红了他半边脸,像一株曼陀罗花,艳丽又带着毒。 这么多年的心愿与任务,在这一刻猛然卸下,整个人是轻松的、愉快的。 他闭上眼,喉咙里压制不住的腥甜终于喷发。 “陛下!” “陛下!” “……” 一片混乱之中,齐焱听见了李谦的声音。 等再次醒来的时候,李谦就跪坐在床前,眼眶通红。 “陛下醒了,快去找太医!” 侍卫见状立刻喊人,刚说完就被齐焱抬手制止住了。 “不必了,其他人出去,李谦留下,朕有话要说。” 侍卫只得将人挥下,然后站在不远处守着。 齐焱看向李谦,笑了笑:“哭什么?” 李谦红着眼,问:“陛下,为何您不告诉臣,您身体……” 齐焱感觉呼吸都是疼的,他缓慢地呼吸着,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难受。 “很多年了,朕都习惯了。” “朕这一生,所做皆无悔,而今完成先帝嘱托,朕……咳咳咳……朕圆满了……” “朕这一生……”齐焱看着李谦,有些话他确实想对这人说,“朕、我这一生,身边无人可信,你是唯一一个我赌赢的意外。” 李谦摇摇头:“臣只忠于陛下,他人之言臣从来不信。” 齐焱叹了口气:“这话,你当初说过,我记得。我一直在想,为何只见了一面的人能如此信我,至今我也不明白。” 李谦嘴唇动了动,喉咙滚动,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齐焱没等他回答,或者说他现在不想知道了:“李谦,好好活着,替我看看太平盛世。” 李谦摇摇头,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往下流:“陛下……” “这辈子我从来没有为自己活着,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能为自己好好活一次……” 齐焱的手微微抬起,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什么都没有抓住,无力落下。 在他弥留之际,他听见了歇斯力竭的呼喊,痛苦又绝望。 “齐焱!” “李莲花!” 李莲花睁开眼,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这声音充满着欣喜,与那一声“齐焱”重叠,让他有种庄周梦蝶的错乱感。 方多病那双通红的眼与梦里李谦那双眼睛重合,心里莫名生出了遗憾,痛彻心扉。 方多病以为李莲花和上次一样醒来也会神志不清,却没想到对方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眸子沉如深海,令人看不清情绪。 方多病滚了滚喉咙,有些不敢置信,他试探性地开口:“李莲花?” 李莲花缓慢地起身,他叹了口气:“我在。” 方多病热泪盈眶,刚想冲上去抱住这人,可猛地想起来他们离别之时他对李莲花做过的事,又止住了动作。 李莲花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他上辈子和这辈子终究还是和这人纠缠不清,那便凭心而动吧。 “方多病,过来。” 方多病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看着李莲花。 李莲花眉眼舒展开来,眉间皆是温柔,他对方多病说:“我们之间有一段大逆不道的缘分,你还想要继续吗?” 方多病反应过来,抱住了李莲花:“李莲花,李莲花,李莲花……” 李莲花无奈应道:“我在。” 窗外又是一年春,狐狸精在院子里追着蝴蝶跑,桃花开了,风一吹,满院春色。 【对生死并无执念的李莲花,一场大梦,如庄周梦蝶,亦或是蝶梦庄周,上辈子的遗憾才让他这辈子有了活下去的欲望 (灵感源于 up主苏氏子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