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冬最后残存的雪花:关于《自学成才的人们》
全文四千多字,难得写得情真意切,也难得写书评,更难得自个儿画了个封面,算是九十年代音乐考的番外吧……

《自学成才的人们》(Самоучки)是安东·乌特金1998年出版的长篇小说,中文翻译版本2015年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我读到这本小说完全是因为偶然。校图书馆这个只用来自习的场所里,有大概两列书架,陈列着各式各样的俄苏文学,比方说各种版本的托尔斯泰。刚开学那会儿,我想着要不读一点90年后的作品,在图书馆网站上找了挺久,结果发现大多都因为年代久远不让借阅了。于是,我在那两列书架上,找到了这本算是新出版的小说。
平心而论,《自学成才的人们》远远算不上伟大的作品,只能算是优秀的青春小说,值得一读。与其他俄国/苏联经典之作相比,它有非常多缺点,以至于到了有些平庸。如果要拿它和几十年前的《一个人的遭遇》比较,抱歉,那实在是逊色太多!然而,它非常令人难忘,难忘到我至今仍为这个故事惆怅,不得不为它写点什么。
让我先不太简要地复述一下故事。
一切发生在90年代的莫斯科。对于俄罗斯、莫斯科来说,这一时代有太多“巨大”的悲剧,但《自学成才的人们》并没有写这些东西,甚至都没有提起。故事的开始,在杂志社上班的“我”获得了一份遗产,不得不向主编请假,去处理相关事务。由此,“我”也开始回忆与遗产相关的,不久前的,在这个悲惨年代不断发生乃至早已稀疏平常的悲剧……
即将从历史系毕业的那个秋天,“我”遇到了曾经的战友:故事的主人公巴维尔。他的职业,非常有年代特色——非法药品商人。作为半文盲的巴维尔,让“我”教他文学,“我”欣然答应。通过巴维尔,“我”认识了他颇有个性的秘书阿拉。
再后来,巴维尔和“我”又偶然结识他迷恋的女话剧演员克谢妮娅,四人结成了经典的两男两女组合,巴维尔疯狂地爱着脆弱、敏感而美丽的女演员,早在她认识他前,他就已经为她观看拙劣的话剧几十次。而“我”呢,大概也对女秘书阿拉抱着隐约爱意。他们一起度过了一段相当田园牧歌的日子,四处闲逛、玩乐,干青年人爱干的所有事,忽略掉那些少数不美好的事物,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然后,整个故事开始急转直下,一个又一个悲剧接踵而至。巴维尔非法生意所仰仗的哥哥惨死,“我”和巴维尔一起去剧院看克谢妮娅,却发现她自尽,用的是巴维尔的药。巴维尔的生意难以为继,阿拉另找了国外的工作,离开莫斯科,和“我”失去联系。这种情况下,文学课也停止了,但悲剧却没有停止。在最后,一个五月的下午,巴维尔的汽车爆炸,他死在了“我”面前。
回忆结束了,可“我”还停留在故事里。在遗产所在地,巴维尔的故乡,一个世外桃源,“我”和那些曾认识巴维尔的人交谈,聊起那些更早以前陈腐的往事。而在莫斯科,关于巴维尔存在过的一切痕迹都已经消失,“我”也过上了本就该如此的生活。“我”想写下这个故事,而主编问:关于死人,有什么好说的?

由我转述,这并不是一个足够精彩的故事梗概,没有什么反转,奇绝得剧情,然而,乌特金将这个简单的故事料理得十分精巧。如同红楼以第五十五回为对称轴,《自学成才的人们》也将“我”与巴维尔拜访教授作为分界线,形成了一个绝妙的对称结构。在这条分界线之前,“我”依次遇见巴维尔、阿拉和克秀莎;在这条分界线之后,“我”又按照克秀莎、阿拉和巴维尔的顺序将他们送别。故事的开始,“我”是孤身一人,而结尾处,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仍然是孤身一人,怅然若失。
而与这种对称结构相辅相成的是:如书后译者所写,乌特金在小说前半段各处设置了各种各样的暗桩,再在之后假装不经意地拔出来——这些暗桩大多并没有推动故事发展,不像那把必然要射击的枪,而是出门时开放回家时枯萎的路边牵牛,一层一层叠加整个故事悲伤的氛围,也让你和主人公一起在这样的氛围里,被回忆碾碎了。乌特金这种假装的不经意,其实正好掩盖了他要碾碎你的恶意。在第一遍通读整个故事的时候,你会因为这些被拔起暗桩,完全相信主人公的叙述,你不会想到,乌特金其实是故意在害你,要让你和我一样忘不掉这一出悲剧。
说两个我印象最深的暗桩。
一个暗桩,是故事急转直下之前不久,拜访教授后回程的路上,“我”、巴维尔和司机恰巴聊起天使的话题。巴维尔从别人那拿来几张孩子的照片,假装自己是一个父亲,给他照片的人告诉他,刚出生的孩子可以看见自己的小天使。“我“不可置否,而恰巴说这是可能的,自己的奶奶看见过天使,那时天使正在荡秋千。而一转头,它又消失了。
天使的出现与消失,暗示巴维尔对家庭生活、对孩子的期望绝不可能变为现实。不,其实是明示,因为”我“很快就在自己的遐思里表达了这样的看法——这也让我以为乌特金大概是想并不高明地玩点正教意象,但我错了。在故事将要结束时,”我”在巴维尔的遗物里找到了他画的小天使——而小天使的背面是一串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回忆起的电话号码。
这个情节着墨不多,读者很轻易就会像主人公一样,把它放过去。然而,如果读者有心,会想起巴维尔葬礼前,“我”曾想给那位教授打一个电话。教授是整个莫斯科唯一不有求于巴维尔的故人了,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位朋友的真实身份,而他又是如何死去……在这里,乌特金破坏了直线式的阅读模式,迫使那些有心的读者往回翻,猜测他并未点明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这实在是充满恶趣味的手法,毕竟通常的伏笔,会在脸上清清白白地写着我是一个伏笔,它们规规矩矩地在前面埋好,再在后面蹦出来吓你一跳。而乌特金只是在末尾处淡淡提起,却把真正的谜底隐晦地藏在中间,他只想攻击那些认真对待了他作品的人。在他的另一部作品《环舞》中,也可以看见这样的手法——整个故事最重要的暗桩,“你会被某位兄弟害死”,只是轻轻地出现在了文末处主人公的回忆中,且没有直白地给出答案。你只能通过蛛丝马迹确定小说中间出现的某个人物,大概就是那个兄弟吧。
另一个暗桩则采用了很传统的伏笔手法,埋、拔。它同样没有推动故事发展,却使整出悲剧的伤痛之感达到顶峰,令我久久不能忘怀:巴维尔刚认识克秀莎时,曾问过她的生日。克秀莎的回答是,我的生日刚刚过去,如果你想送我什么礼物,那需要等上整整一年的时间呢。
巴维尔似乎一直在准备。可克秀莎自杀了,巴维尔也死了,而这个礼物是什么呢?在这二人都已离世某天夜里,莫斯科所有的广告牌都挂上了克秀莎的照片,全莫斯科的人都对此疑惑不解。只有我知道了,这就是那份礼物。
“也没有什么,这是一个迟到的礼物。可为什么是迟到的呢?它送出得恰逢其时,只是送礼的和受礼的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而已。”
如果他们都还活着,它会是多么幸福的礼物!然而正是这两厢对比,使得此时广告牌上的画像显得无比哀伤。甚至不再有人知道,到底是多少年前的这一天,克秀莎来到了这个世界。“我”抬起头,而这就是故事的结尾了——一切都已经结束,关于死人的事,到底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按照我的标准,俄苏作家,大体可分为两种。一种是一直写小说戏剧的,如最著名的陀托二人,以及契诃夫、果戈里、肖洛霍夫之类,是为典型的、刻板印象的斯拉夫作家。另一种则是诗人出身,如普希金、莱蒙托夫、帕斯捷尔纳克、蒲宁,及短暂出现过的俄国象征派作家群。诗人出身的作家行文往往非常抒情优美,或者追求奇异的比兴,注重遣词造句,当然有时也不免过于屈折,架构小,疏于人物塑造。于是前文的排名,也是分先后的了。
而乌特金本人非常推崇普希金与莱蒙托夫,尽管他并非诗人出身,却是位导演,便颇有第二种作家的特色。在现实主义的总体框架下,全文有大量细腻的、柔美的情景描写,以景衬情,不免使人联想到蒲宁的《米佳情事》,有些地方则又有点像德国的黑塞。这种描写细腻,然而却并非写实的,而像是电影中矫饰过的片段,极度诗情画意,又一气呵成,例如靠近结尾的这一段:
“我和二人道了别,一脚踩进了水洼里,水洼里藏着些细小的雪花——今冬最后的偶存的雪花——那里还像臭鸡蛋的蛋黄一样,摇晃着路灯的倒影。正门装有独特的把手,状似伸出来要握手的青铜做成的手。我抓住这只冰冷的手,感觉到新时期的冰冷的一握,这一握仿佛把我们手掌里的温热都给冷却了。”
非常诗意。谁能从水洼联想到最后的雪花,再一路联想到臭鸡蛋的蛋黄?而“新时代的冰冷一握”,也用奇异的比喻反映了主人公对自己所处时代的看法,这甚至是全文少数直指九十年代悲剧根源的地方。
诗意的代价是,作为一个年轻的作者,乌特金有时过于追求优美,没能把握好节奏,写得太多又太散,有时反而破坏了叙事完整,落到了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读起来多少有些青春疼痛,略显矫情。而过于追求优美又拉开了作者与读者的距离,这使得前文提到所谓“暗桩”的效用大打折扣,通俗来说,就是太端着了。这些也是诗人出身作家常有的弊病。
事实上,文字的优美有时并不是小说成功的必须条件,打个比方,陀氏的文笔就没那么好,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俄国历史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而莱蒙托夫这样能驾驭诗人天性的天才,总归也是不多见的。
至于人物形象,实在不必说太多。主人公巴维尔,乃是俄国人最为钟情的圣愚,而女演员,我可怜的克秀莎,则多少带着娜斯塔霞这种经典自我毁灭式女主角的风采,天真里夹杂着顽劣。我尤为着迷阿拉,以及她与“我”,彼得之间的关系。这段感情的描述总让我内心一阵酸楚,大约如此含蓄的表达很像是国人独有的缘故。
尽管各有各的迷人与恶劣之处,总的来说,故事中所有角色,都很像是你会在现实生活中会遇到的普通人。这些人本该普通地度过一生,生、老、病、死,他们本该如小说标题所说自学成才。然而,为何他们失败了?为何他们最后落得这般下场?而“自学成才的人们”,到底是什么人?
令人遗憾的是,乌特金似乎刻意避免了对悲剧原因——发生在同一时期俄罗斯大地上的诸多不幸——的深入探寻。他只是把整出悲剧的表象端上来供人品鉴,却很少有再多的东西了。也就是说,整本小说核心的矛盾冲突,其实是在小说之外的。全文只有加起来不到两百字的内容,提到了不幸的根源,如“巴沙有单独的入口,装饰着粗笨的现代铁艺和大理石台阶,台阶外面就是我们那被秋雨泡坏的不幸的祖国”之类。
而巴维尔为什么是药品商人,克秀莎为什么不得不死,除非读者了解那一时期独联体国家的境遇——当然国人肯定相当了解了——否则很难想清楚。整部小说的悲剧也因此缺少了深刻性。
这就好比《一个人的遭遇》不写明德国鬼子,《上尉的女儿》不写明普加乔夫……虽然只写一部分,整个故事貌似依然是可以成立的。因此在我看来,哪怕结构相当完美,小说本身也是有所残缺,以至于远远称不上经典*。只能说,身处时代之中,很多事情并不是那么容易想清楚。

当然了,即使没有那么优秀,作为一本反映九十年代俄国社会生活、文笔优美结构精巧且确确实实十分真诚的小说,《自学成才的人们》也非常值得一读,我私心觉得它实在比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东西好太多了。况且,乌特金写它的时候才三十岁左右,对于没有决斗和俄罗斯轮盘赌的现代人来说,还是相当年轻。非常期待国内能再翻译乌特金之后的几本小说。
*吐槽一句,现在的诺奖还不如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