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笔记三则
(一) 在父母的眼里,从村里到镇上,县里的距离便是他们拿来换算其他距离的工具。比如,村里人聚一起闲谈,说某家儿女在外面打工,住的地方离工作的地方有好几公里,他们便会在这话把后面接上一句:“那有双泉铺这么远。”就这样,他们以自己住的村为单位,以他们所熟知的地方为半径,画出他们所生活过大半辈子的圆,究其一生,在圆里耕种生活。 后来,我去了北方,我把天津,北京,辽宁……那些他们知道的,或是不知道的远方带入了他们的圆里,他们只知道那个地方远,他们的圆心半径算不出这样的距离。于是,他们的换算单位成了火车要走的时间,无论快慢,只有个模糊的时间概念,那便是四十多个小时,三十多个小时。 这样的远近概念,最终随着子女的身影而浮沉明灭。 我记得大二那年,我收拾东西,突然间把学校的招生光盘找了出来,刚好,父亲说放出来看看,然后叫着邻人一起,扬着眉,说:“给你看看我崽的学校。”这时的我已经在那个城市待了一年多,对学校也好,城市也罢,都已经熟知,再无新鲜可言。他们却兴致冲冲。 画面一出来,是学校的大门,我一边跟他们说,一边解释,这是综合楼,这是我们宿舍,这是食堂,那是文科楼,也算行政楼,我们也经常在这上课,这是图书馆…他们每到一个地方,便暂停一会儿,看着,又问我:“你上课的地方离你住的地方远吗?” “大概是到黄桥的距离。”我将单位换算成他们所熟知的地名。“那还有点远咯。”邻人说,父亲插话道:“那可不是,有些大学里面还有班车呢。” 他们接着看着,我走了出去。 那些都是他们对远方及高校的想象,就像后来我每次回去一样,总会有人问:“那边是不是不吃米饭,只吃苞米?北方人是不是都很高一个的?”我总是会跟他们说一些关于北方的故事,比如大雪,厚冰,暖气。那是他们没有见过的,不曾经历的。就像小时候听他们说故事那样。他们说奇闻,轶事,家常,那是小时候的我所不曾经历的,也未曾见过的。 后来短视频泛滥,各家的子女都开始往大城市走,所见多了,故事也就越来越少。可那个圆还是那样,半径未曾变过,只是外界向圆里填充着良莠不齐的内容,各家子女也只是带来了一些外面的,远方的尘土,让长辈嗅到了一些他乡的气息,也仅此而已。 他们的距离单位依旧没变,嫁女娶妻还是近了好,只是不再像以前一样,将他们拴在了裤头上,可能他们想着,风筝总要飞,人总要外出奋斗,但是那根绳,那个根离自己还是很近,这便是个慰藉。 活了一辈子,即是再有那么多想象中的他乡,也只是想象而已。宗法制下的他们,安土重迁,落叶归根,香火延续,即使不如帝王要继承王位,也喜欢多子多福,老有所依…所以会有邻人向外自矜似的夸耀,四十多岁做了奶奶,七十多岁四世同堂。村里也还是有大把的孩子读了初中便辍学打工,谋一门手艺,早上骑着摩托出门,晚上骑着摩托回家,到了能生孩子的年纪,便安排一门婚事,莫名其妙地当了父亲,所幸他母亲年纪小,负责带娃,然后再是早出晚归,只是多了个孩子叫爸爸。他们的孩子没有走远,还在身边,工资也不比远方的城市少,盖了房子,养了儿子,他们的半径能有多长,可能也不是我能操心的问题。 但我才知道,他们在田间地头里说的那些他乡,都带着子女。他们不是喜欢他乡,而是子女的发展与前程。(文源于2020年) (二) 记忆中的村子瘦了一圈,而记忆中的小城,却在肆无忌惮地向外蔓延。 小城一直在变,无论是四处拆迁焕新的市场,还是不断补修的马路,亦或是原来开在这里的花店变成了卖精品水果的店面。中间的人呐,来了又走,走了又换人而来,仿佛从来未曾停下变的脚步。 小城好像又没变。临近年关,还是靠弥漫的火药硝烟味道补充的年味儿,或者是靠嘈杂的人声拼凑的世态人情,或者靠的是炒瓜子的焦香味、烤羊肉串的孜然味、卖湘西泡菜的醋酸味、下米粉的肉汤味还原的生活本真。这些都还没变。穿着大花袄的老奶子仍然热爱做媒,穿着家居服出街的妇女仍然热爱家长里短,以及和商贩讨价还价,嚼着槟榔,叼着香烟的男人呲着满嘴黄牙,唾沫横飞地扯着闲谈,即使青筋暴起,也还满面春风。 我路过而已,却又恰巧碰见了一树正在娇羞盛开的梅花,还有一树,又有一树。伴着微雨,我想,小城的春好像悄然而至了。 小城在南方,一年的四季不甚分明,尤其无法划开冬春之交的界限。当女人们把家居服脱了下来,小孩褪去了脸上的高原红,我想大概就是春来了吧。 我对时间,对季节一直都不很敏感,只是当时间、季节有了参照,我便能够区别开来。就像有些人永远留在了那个冬天,再也没能看到来年山茶花的盛开,我便能分清楚,那是冬天,是初冬,下着大雨。 一如今天,我看到了梅花,我便知道,即使还是寒冷,但是春的味道已经弥散开来了。 我不知道我想说的到底是小城,还是春,是梅花,还是故人。但是我总觉得要说点什么。可能是小城,可能是春,可能是梅花,也可能是故人。 无论是何种,我想都在图一个师出有名吧,就像下雨天的你有伞,即使我想留你,也不便留你。就像小孩趁着过年才会敢于放肆吃喝。就像梅花依旧,小城依旧,年岁依旧。(文源于2021年) (三) 在我读小学的时候,从家到学校的路上,总会经过一个岩洞。那个岩洞仿佛是住在了那条我必经的路上,即使周围一片光亮,它也是漆黑且空洞的。 那时同村一起上学的小伙伴总会在私底下嘀咕议论,那个岩洞总会在他们的口中飘出一丝神秘且诡异的氛围感来。最被人接受的一种论调,当属下面一种—— 听他们说,是从某个太奶奶嘴里听来的。当时还是战乱时期,日本鬼子杀进来,见到鸡就逮,见到人就杀,而杀的人都扔进了这个岩洞里,听进去过的人说,里面都是一堆堆的白骨,甚至于后来有些没有地方埋的人,也扔进了里面。听说里面还有个未成年像我们一般大的小孩夭折了,也扔里面了…… 后来,那个洞不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岩洞了,它还是随时会飘出鬼魅吃人的洞穴。可是它也不动,一直在那儿,每次下午放学回家的路上,看着太阳不留情面地下了山,我路过时总会撒丫子跑过去,仿佛稍一停留,那群野鬼就会追上我。只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留下身后一抹将逝的晚霞。 那时脑补过于真实,总会将最近看过的东西都混在一起。如大家挤在一块儿看的僵尸系列,某个老人家里摆着的寿木,都衍生出了这个岩洞里精彩的鬼故事连续剧。 那时候也很佩服在那岩洞边耕作的大人,佩服他们的胆子,也担心会出现一位厉鬼把他们抓进洞里。我常为他们担忧着。 再后来,我开始上初中,再也不用走那条路了,我也可以不用担心那个岩洞里会时不时飘出诡异来。 但是新的恐惧也就随之而来。初中放学更晚,而且还有一段山路,山路不长,但也足以让人心生寒意。两边种着马尾松,风吹过来,马尾松抽着空气,发出了令人胆战的声音,还有一种我现在都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虫子,可能是蝉,总是会在傍晚的时候扯着长鸣,叫声很奇异。 而往往每当这时,那些我旁听大人讲过的故事总会像放电影一样,不合时宜地出现,印象最深的,往往和鬼怪奇异有关。什么半夜回家碰上的穿红衣服的女人趴在墓碑上,什么夜里骑摩托看后视镜里飘着的怪影子,什么打个手电筒走路回家走好久后发现回到原地了……如此种种,都一一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暮色四合,我低着头只往前冲,我感受到了专属夏夜的蚊子撞着我的头皮,直到看到不远处的家里的灯。 父亲在生火,燃起的滚滚的烟,远远的就听到了他被呛到的,咳嗽的声音,和他吸烟时被呛的一模一样,这时候他会大骂一句,我知道我到家了,一切鬼怪都追不上我了。 说来也怪,我总是会感觉家的周围有个保护罩一样,就像是孙悟空一行人到观音禅院,借的那个避火罩一样,它罩在我家周围,让我感觉什么恐惧都烟消云散了。即使我家对面就是一座座的坟,我都没有恐惧过。甚至于夏夜还会趁着月光和小伙伴们玩捉迷藏,躲在黑魆魆的角落,也不出声,也不害怕。 那个岩洞也不会让我感到害怕了,因为那就是挖山时炸出来的一个洞而已,大人因为怕小孩贪玩,故意编了个故事吓唬小孩的。那条山路也快荒废了,村里读初中的小孩越来越少,走的人也越来越少,慢慢地草已等腰般高了。 现在还有的,便是那摊月光,那炉柴火,那些碎嘴的大人,和那永远存在我心里的故事。(文源于20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