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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通灵的阶梯

2022-12-13 05:15 作者:云卷天舒0  | 我要投稿

引:先说个题外话,B站给我这个视频打了个“仅供娱乐、请勿轻信”的标签。

我不知道是不是仅仅看到“通灵”两个字就下了结论的原因。

但从这一张开始难度其实陡然增加,我们引用的神话学、人类学和心理学的见解也开始变复杂,因此文章的字数也开始极速扩充。从这一节以后,这个系列文章的难度,就与第一/第二两节迥然不同了……。

最后,视频是一个“介绍”,随后的文字是对这个介绍的“展开”。

如果要把早期人类的认知追溯到“感觉”这个层面,我们首先就必须考察一下感觉的定义:

感觉是感觉器官产生的简单刺激。它是对你的身体与物理世界交互时对光、声、压力、气味或味道的基本记录。

好的,假如我们不能否认在丹尼尔.夏科特等四位作者合著的《心理学》中,对感觉这种“交互-记录”的定义,那么我们所谓的感觉到“感觉”,就一定是与这种“器官的刺激”打交道的,可在标准的心理学认知中,把感觉作为对象的心理过程,显然有另外一个称呼——知觉:

中枢神经系统记录下感觉后,知觉在你的大脑水平上产生。知觉是为形成心理表征对感觉的组织、识别和解释。

作者们为了将这一过程说清楚,还举了一个例子:

例如,你的眼睛正在快速浏览这些句子。你的眼球里的感受器正在记录由页面反射而来的各种不同的光线模式。而你的大脑将光信号整合加工成为有意义的词的知觉,如“有意义的”、“知觉”和“词”。你的眼睛是感觉器官,并不会真的看见了词;他们只是对页面上的不同线条和曲线进行编码。你的大脑是知觉器官,把那些线条和曲线转化成条理分明的词和概念的心理表征。

这个解释当然是相当合理的,我们阅读任何文字,都必须要理解词语的意思,感觉让我们从物理世界获得“原料”,知觉加工了这些原料,把它们变成可以理解的“产品”,这一认知模式足以让我们阅读大量的神话资料,并完整的弄懂它们的意思,那么我们又是出于什么原因,需要“生造”一个感觉到“感觉”的认知描述呢?

我愿在洒满花粉的小路上漫行, 我愿在漫步时蚱蜢围绕我的脚边, 我愿在漫步时露水沾满我的双脚, 我愿漫步时和美在一起, 我愿漫步时美在我之前, 我愿漫步时美在我之后, 我愿漫步时美在我之下, 我愿漫步时美在我周围, 我愿暮年时漫步在美的路上步履矫健, 我愿暮年时漫步在美的路上返老还童, 直到真、善、美的境界。 (华盛顿.马修斯:《纳瓦霍人的神话、祷词和歌曲》,《加利福尼亚大学考古、民族学文献》,第5卷、第48页,第61-73行)

从佛朗兹.博厄斯的《原始艺术》中引用的这段神话祷词符合感觉-知觉的理解逻辑吗?当然!我们无法否认要想体验祷词的意思,我们必须要弄懂文字,词语,以及他们所组织起来的一系列意象。可任何一个阅读过诗歌类文字的人都明白,仅仅考虑诗歌的内容,而不考虑诗歌的形式,我们会丢掉最重要的东西,通俗的说,就是我们会丢掉这类文字的“味道”。当然,如果更严苛一点,我们去问这类文字的味道是什么的时候,我们就不免要尝试着对“味道”的感受进行一下强化:

妈依  哈妈妈, 哈依妈妈  哈妈妈呀妈依 哈妈妈  哈妈妈呀妈依 哈依妈妈  哈妈妈依  哈妈妈妈依。 (《夸你特尔印第安人的秘密社会组织》,《美国国家博物馆公报》、 1897、第703页)

这一段的文字,已经把词语的意思彻底“消解”了,符号在节奏和韵律中间的浮现,就好像纳瓦霍人的上一段“我愿漫步”的祷词里的“味道”被提取了出来似的。

这种节奏与韵律带给了我们完全不同于内容理解的意义,它在感觉的层面上唤醒了非常奇妙的体验,让我们愿意不停地,反复的沉浸其中。以至于在各种各样的内容创作中,人们都想尽办法通过节奏与韵律的配合,来加强其内容的理解和体验:

青春的太阳从东方升起, 他带着升级,带着草木,移动着脚步, 用竹篮装着一切向西行进。

只有三行,并不像上一首只是某种符号,而是有可以理解的意象,但这一次,人类学家们为我们记录了更多的信息:

歌唱时,歌手面向西走,唱到“草木”时,双手交替向上推;唱到“竹篮”时,则用双手呈圆状,表示用篮子搬运东西;唱到“行进”时,把双手向前伸,并逐渐向上移动。

我相信有一些读者早在我列举第一首祷词类的歌曲时,就已经想要向我们说明这种韵律与内容的结合想要从我们身体里唤醒的是什么。是的,这就是情绪!人们在唱歌时的舞蹈,模拟那些语词所传达意义的时候,配合的动作都是要表达相融合的情绪,就像一个诗人吟诗时总喜欢摇头晃脑一样,那些“哈依  哈妈妈”的东西通过节奏来呼应相应的行为,让这种情绪放大到一种更为广阔的生命体验之中。

如果这种解释有道理,那么我们为什么不直接用“情绪”来说明神话的特色呢?也就是说神话中传达的许多价值都基于情绪的体验不就行了吗?创造一个感觉到“感觉”的概念不还是多余吗?更重要的是,情绪在日常思维的理解中不仅不太重要,甚至可能还有些消极的印象,不要闹情绪,不要感情用事,做事要理性,这些词汇都或多或少的指向情绪的负面价值。因此,在认知世界的开拓作用中,情绪会不会是个障碍呢?如果从这个角度出发,那么强调神话从某种程度上表达了“情绪体验”,是否反而不如强调神话的内容更有意义呢?

对第一个问题,我们会在这个小节的深入论述中,慢慢的回答,而第二个关于“情绪”在认知中的地位问题,我们可以先从心理学的研究入手来看一看:

……神经科学家安东尼奥.达马西奥(Antonio Damasio,1994)讲述了埃利奥特(Elliot)的案例,他是一位中等年纪、拥有很好职业的丈夫和父亲,但是当外科医生在他的大脑中发现了一个肿瘤之后,他的生活彻底改变了。外科医生能切除肿瘤以挽救他的生命,他在刚做完手术的那会儿看上去还不错。但是,后来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最初,当埃利奥特的功能恢复到可以自己做决策是,他所做的决策比以前糟糕。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做的决策越来越糟糕。工作中,他无法确定应该优先完成的工作,因为他不知道什么事情最重要。……

埃利奥特因此失去了一切,他毁了自己的生活,神经科学家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丧失了情绪体验:

……比如,当他的老板把解雇通知书给他、把他逐出办公室时,他不会感到悔恨或愤怒;当他把全部积蓄投入到一项非常愚蠢的商业投资中时,他不会感到焦虑;当他的两任妻子先后收拾行李离开他时,他不会感到难过。我们很多人都期望我们淡定从容,那么到底谁需要焦虑、难过、悔恨和愤怒?答案是:我们都需要。

如果遵从进化论的通路,我们可以认为情绪是一种非常有用的生物技能,在人类的大脑里,它与杏仁核有极高的关联:

关于大脑的研究表明,情绪是原始系统的一个部分,这个系统能让我们迅速的做出反应,而且是在对那些与我们的生存和幸福有关的事物的信息掌握得很少的基础上就能做出反应。当我们的新品质识别一个刺激、考虑它对该刺激所知道的东西、小心地计划做出反应时,我们古老的信任和所做的是它在皮质进化的几千年前就已经能做得很好的任务:它瞬间就对我们环境中的物体和时间的重要性做出了决定,而且在必要的时候,让我们的心脏和腿准备好脱离险境。

假设在这样的理解里,我们把自然环境换成人文环境,把狮子的威胁换成裁员的威胁,那么埃利奥特丧失体验情绪的能力,就变的理所当然是有害的。但我们要小心,千万不要把情绪和情绪体验混为一谈,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如果我们不能觉知到自己的情绪,我们很难从情绪中获得一些复杂的或者说高级的益处:

根据约瑟夫.勒杜(Joseph LeDoux, 1996)的观点,“‘情绪’这个词”指代的不是心智或脑所有的某种东西或所做的某种事情,因为“并没有‘情绪’这种功能,而且也没有专门行使这一虚幻功能的单一的脑系统”。相反,“不同类的情绪是由不同的神经系统负责,而演化出这种神经系统的原因是不同的,激活这些系统所造成的感觉并没有相同的起源”(1996,p.16)。简而言之,尽管有各种情绪,但是却没有像情绪这样的东西(1996,p.305)

认知科学家埃文.汤普森在《生命中的心智:生物学、现象学和心智科学》里引用另外一位学者的观点是为了说明情绪有不同于以上描述的其他价值,但我们可以先放下作者的观点,而在勒杜的描述里,看到一种有用的见解:具体的情绪作为身体的“感觉现象”,是不可能产生完整统一的被我们日常称为情绪(体验)的这个东西的,不管是悲伤、痛苦、欢乐还是兴奋,这一些列的过程不能只是身体的化学反映,还必须是某种可以被体验的觉知,而早期人类对这种觉知很可能是非常敏感的:

“当我快要成为萨满的时候,我选择了忍受两种对人类来说极为危险的苦难:饥饿和寒冷。我先是饿了5天,而后只被允许喝了一小口热水。老人们说只有水是热的,‘Pinga’和‘Hila’(当地语言对神灵的称呼)才会注意到初学者并帮助他。接下来我又饿了15天,之后又喝了一小口热水。在那之后又饿了10天,然后才开始吃东西……”

在一本由杰里米.纳尔贝和佛朗西斯.赫胥黎整理的论文集:《穿越时光的萨满》里,两位编者收录了人类学家克纳德.拉斯姆森在1930年,对因纽特萨满卡加克如何成为萨满的一段记录,这位即将成为萨满的学徒,为了能够接近神灵,正在将自己的身体逼入绝境。任何生物学的解释里,我们都不能称这种方法会提高我们的感觉或者知觉能力,疲惫和虚弱会削弱我们的注意力,缺乏能量的身体在发现敌人和危险的时候只会更为迟钝。那么一个渴望与神灵沟通的萨满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呢?

“我们萨满内部并没有特殊的神灵语言,我们也相信真正的‘angatkut’(萨满)并不需要这个。……真正的知识只能在远离人群和巨大的孤独状态中被发现,只能通过忍受苦难而不是游戏而被获得。孤独与受难的经历能开启人的头脑,因此,萨满必须在这种状态下寻找知识。”

饥饿、寒冷,当我们处在这样的状态里,身体将会释放强烈的信号:我需要吃饭!我需要温暖!在一个人失去了那些最基本的身体保障的时候,所有具体的情绪都会更容易的被激发出来,饥肠辘辘的漫步在荒野里,恐怖就像寒冷的风一样萦绕在周围,虚弱身体里的每一次呼吸都像雷鸣,影影绰绰的动物们,哪怕是最微小的动静都能制造出极端的恐惧,是的,“我”太虚弱了!“我”处在危险之中!

把这样的一种状态当作一个背景来理解,显然,饥饿和寒冷无语伦比的加强了我们对自身体验的觉知,它们并不是简单向外的,并不是某种为了预判危险或者解决日常决策的生物技能,萨满们想尽办法想要制造出来的体验,只是对自身感觉,情绪的更为敏锐的关注,在那里面他们体验到了一种奇特的存在,一种由情绪体验所涌现出的复杂感觉,它远远超过了依赖生物器官的感觉,也不是身体化学现象的具体情绪,它从情绪体验中生成出来,以一种感觉到自身感觉的强烈冲击,为萨满们铺就了通向神灵知识的阶梯。

如果把这样的描述和约瑟夫.勒杜对情绪的解释对照起来,就能明白为什么我们需要用感觉到“感觉”来形容神话中的一系列情景,一方面这样的狂喜无法仅用感觉-知觉的模型来理解,另一方面把神话那独特的“味道”,仅仅理解成由知觉的意象调动起来的情绪,也很难说足够准确。毕竟作为生物化学现象的,多种多样的具体情绪,它们是无法发现自己的(这也是为什么勒杜说“没有像情绪这样的东西”的原因)。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当早期人类第一次感觉(发现)到了自身感觉的时候,他们是多么的入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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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瑟夫.坎贝尔在其神话学著作《千面英雄》里引用的这副插图,反映的是新石器时代早期人类的大母神崇拜,这个题目,我们会在以后的章节里再做展开。现在撇开具体的主题,我们能在这样的雕像里感受到什么?强烈的戏剧感,恐怖、喜悦、死亡与重生混杂的融为一体,制造了诡异与伟大以一种不相容的方式同在的体验。即便去除异域(这个雕塑是墨西哥的)以及年代久远而造成的的文化陌生感,我们要说这样的体验也是非常明显的。感觉到“感觉”是早期人类一切文化表述(神话)的基底,各种各样的体验超越了具象的限制,把强烈的情绪以一种高度聚焦的方式释放了出来,主题的神性正是从这种纯粹的情绪中才能被我们深刻的觉察到,也正是这种觉察(感觉到“感觉”)才让早期的人类对他们的神灵充满了无法遏制的热情。

当然,比较严谨的读者朋友可能还是有疑问,那就是既然我们说对体验的敏锐觉知,是早期人类情绪体验的特点,那为什么不直接就用“体验的觉知”来描述这种状态?我们创造感觉到“感觉”这个说法,是否还有别的想要强调的东西?

没错,感觉到“感觉”这个说法确实还有别的用意需要强调,我们可以先从一个有趣的类比开始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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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两张图片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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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从百度图库中摘取的两幅图片,相信大部分读者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两个现代宗教的造像,一个是佛教的观世音菩萨,另一个是基督教的圣母玛利亚。这两个造像有没有传达需要去觉知的体验?显然是有的,只不过这种体验要比前面我们列举的墨西哥的大母神所激发出来的情绪体验细腻的多。大母神更直接、强烈、原始、表现成为一种单纯的感觉冲击,而观世音和圣母玛利亚则安详、端庄、复杂,在我们身体里调出了一种更为成熟的感觉概念——情感。

《心理学大辞典》中认为:“情感是人对客观事物是否满足自己的需要而产生的态度体验。”同时一般的普通心理学课程中还认为:“情绪和情感都是人对客观事物所持态度体验,只是情绪更倾向于个体基本需求上的态度体验,而情感则更倾向于社会需求欲望上的态度体验。”……

这是百度百科上对情绪与情感的一段描述,引用的后文里还在强调这种描述并不完整。但对于我们来说,它已经提点除了两个重要的思考点“个体—社会”。

情绪的体验在觉知的成分中是更为简单和纯粹的,它更依赖肉体的刺激,更从人的生物性的基础上生成强烈的复杂感觉。而情感的体验却对文化和社会的依赖很重,它更从知觉的角度里组织微妙的复杂感知。具体来说,早期人类对神的体验热情更依赖于感觉的复杂传递,而古典宗教的信徒们却需要知觉参与的感知,才能更为贴切的领会神灵的威严和爱。

这就是我们强调感觉到“感觉”是神话基底的原因。情绪体验是一个过于中性的表述,情感却在强调社会文化的复杂认知,两者虽然都是“体验的觉知”,却都没有突出我们想要强调的重点。因此对于我们来说,情绪、体验、觉知、知觉、情感等现成的概念,都不能满意的用来描述早期人类在原初的世界探索中对感觉的依赖,以及对发现(感觉到)这些“感觉”所混杂起来的复杂体验时,那惊人的迷恋。

感觉到“感觉”的复杂,并不仅仅通过大母神那样的“具象组合”来表现。感觉有的时候会追求更为直接的“感觉”,比如一种运动感,一种强烈的落差或者冲动,这在原始艺术中都有明确的体现: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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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国马家窑文化半山类型鸟型彩陶壶,距今大概有5000年左右。同样,我们先回避对这些纹路具体象征的研究,只需要关注纹路本身所体现的节奏与韵律的感觉。显然,早期人类为了创造这种斑斓的图像花了大量的时间,这种简单、繁杂而又重复的细腻体验是否可以理解成大母神那种具象组合体验,更为原始,更为质朴的早期原型呢?

恐怕我们很难做出这样的论断。因为从客观的历史时间上来说,我们不能说这些简单线条所组织起来的纹路,要早于具象的图案。实际上,纹路那高度复杂的,精确的重复,比起具象的“涂鸦”可要精致多了:

图片来自叶舒宪等三位作者的《山海经的文化寻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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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副9000年前土耳其的神庙壁画,并没有像5000年前中国的陶壶那样通过线条去绘制纹路,而是描绘出了一个非常具象的画面。充满神灵的国度隐藏在画面的背后,却给我们提了一个难题,假如神庙壁画或者大母神的造像很可能早于那些精致的纹路,并且也已经具备了唤醒更为直接纯粹的感觉体验,同时又能在具象象征之中通感神灵的世界,那么我们为什么还需要那些抽象的线条呢?

没错,这些抽象的线条也具备许多的象征作用,但就像我们一再强调的,具象在象征作用上是明显强于抽象的。作为象征的用途,线条纹路没有理由比具象绘画更为合适。显然,这些线条还有别的认知和心理上的作用,并且对这些作用的关注,甚至还晚于对象征的需求。那么这个需求会是什么呢?

按照英国的认知科学家尼古拉斯.汉弗莱的理解,这很可能是一种对更敏锐,更精确,乃至更具象的,关于“体验活着”的需求:

每天你都会经历一次苏醒:通常在旭日升起的早晨,你会从睡眠中恢复意识。当你苏醒过来时,对你而言这像什么呢?记起了吗?听见奶瓶的叮当声,触摸到纸张,看见一抹蓝天。你擦擦眼睛,伸伸四肢,并且在你知道它之前,感觉(sensation)的波纹再次充满了你的存在之湖。你再次进入主体性的当下。你再次感到自己是活着的。

把汉弗莱在其著作《灵魂之尘:意识的魔法》中这段描述的体验具象化为视觉符号,我们应该能在博厄斯的《原始艺术》里发现以下的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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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厄斯在引用这些图案的时候,强调了它们的象征作用,比如黑三角代表了蝙蝠,而另一些则是鱼、幼蜂或者蛇。但不管这些纹路象征了什么,它们都是其象征物身上更为具象感觉的提取——鱼鳞、蛇皮、蝙蝠外在的轮廓——这些简单的感觉在早期人类的艺术品中被反复的强化,最终聚集成为一种比起具象涂鸦更纯粹的觉察,一种“感觉的波纹充满了存在之湖”的意象,这种由极简具象(线条)所组合起来的意象,成为了人类作为一种活着的生命,不停在体验自身的证明。

因此,假如我们承认对简单“感觉”的反复感觉,会增强人类关于活着的充沛体验,那么想尽办法从日常生活中更为极致的“提取”它,就显得合情合理了:

哎呀,我很高兴,这可真妙! 哎呀,我的周围除了冰没有别的,这可真妙! 哎呀,我很高兴,这可真妙! 我的大地除了融雪没有别的,这可真妙! 哎呀,我很高兴,这可真妙! 哎呀,这一切何处是尽头,这可真妙! 我总是注视着,等待着,这一切使我厌烦,这可真妙! (《美国民俗学杂志》第7卷,第50页)

这是一个爱斯基摩青年被困在浮冰上为自己创造的一首歌曲,那几天对他来说本身极端艰难和危险,他却通过不停嘲笑自己的境遇而更加强化了自身的体验。就像在寒冷与饥饿中萨满获得的强烈的体验(感觉到“感觉”)一样,爱斯基摩青年描述的危难,成为了他“提取”更为极致的存在之感的手段,生命体验因为脆弱和孤独而变得清晰纯粹,最终让这个年轻人喊出了“这可真妙!”的赞叹。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一首看起来嘲弄自身的歌曲,却受到爱斯基摩人广泛喜爱与传唱的原因,毕竟,不管具体的情绪是什么,不管它是戏虐的,无奈的,懊恼的还是乏味的,当它在某种极端环境下被敏锐的觉察,它总会带给我们难以言喻的奇特享受。

没错,当人类越来越渴望通过世界(神)来更进一步的体验活着的感觉,他们就需要放弃复杂感觉温和的平衡,在更为极致“提纯”中去把自己推向情绪的边缘:

1974年1月中旬,在那片任凭风吹雨打的海角的小小台地上,带着用树叶编织的帽子的八位神女围成圆圈,唱着神歌。海角的尖端三面都是悬崖,海潮的声音就在海角的正下方轰鸣。风在吼叫,神女帽子上的树枝立着,但是神歌一直慷慨激昂,丝毫没有减弱。 持续了一个小时左右,岛尻村的女人都过来了,她们挨在神女的背后,开始给这些赤足站着的神女揉腿肚子和大腿,最后,她们紧紧的贴在神女的身后,使神女可以靠在自己的身上。神女的女儿或者儿媳又或者女性亲戚为了使神女能够完成祭祀工作,以自己的身体来充当她们的支柱。…… …… 在从下午的三点左右开始一直到七点之后的四个多小时里,神歌一直没有间断过。天完全黑了下来,……。终于,黑暗之中突然响起了一阵低语的呜囔声,神女停止了歌唱。 突然,神女开始一边挥动支撑身体用的黑色木头长杖,一边开始赤足奔跑起来,其他的人则在后面拼命追赶。神在离开前的一瞬间,依附在神女身体内的“神”无限膨胀,从神女的体内挣脱出来,疯狂到了极致。……

在民俗学者谷川健一的《日本的众神》末尾,作者记录了自己亲身经历的一场关于神灵的祭祀,整个过程中我们都能看到祭祀的主持—神女都处在强烈的情绪体验中,为了将这种情绪的体验尽量推向一种更为纯粹的感觉,她们需要把自己的体能消耗到极致,于是,神在极致中无限的膨胀,它促使已经疲惫到极度虚脱的神女们突然间爆发出身体最后的能量,将对“神”的感觉推向了疯狂的边缘。

这对现代人来说,听起来并不怎么美妙不是吗?撇开猎奇的成分,我们愿意生活在如此的体验中吗?痛苦、愤怒、恐惧、哀伤、亦或是孤独……,作为早期人类代表的萨满或者灵媒,似乎把我们平时的情绪,当成了他们用来面对神灵的工具,为了保证自己与神的沟通更为有效,他们不停的“提纯”着这些情绪,努力的锻造着它们,尽其所能的想要让它们成为通向更深层感觉的阶梯。可是……这听起来难道不是说,这些早期人类把自己陷入了更为原始感觉的迷恋之中吗?这应该算是缺乏理性的表现吧?这样的迷恋对强调理性价值的现代社会,似乎并不是怎么值得尊敬的行为。

奇怪的是,作为生活在现代日本的学者,谷川健一似乎对这种体验却充满了肯定:

人类的生息离不开神的存在。没有了神,人类的繁衍更无法进行。我们可以没有教义、教典,也可以没有教会和教祖,但我们不能没有自然。没有了自然,神的存在就无法得以实现。然而,今日的日本失去了对神和自然的敬畏,所以,才引发了精神上的颓废。……

好吧,这听起来怎么好像有些……古怪?显然,作者描述的神,并不是我们熟悉的宗教中的神灵,它应该是更原始的东西,比如万物有灵时期的那些神灵,更进一步如果和精神的颓废联系在一起,再结合对自然的强调,我们可以说谷川健一的“神”与我们前面两节描述的“生命的灵性(感觉)”也颇为相似。但不管是哪一种神,我们有什么理由认为它与我们的精神危机相关呢?,而且谷川健一还将这种精神危机上升到了国家的层面。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说,作者出于对民俗文化的热爱,做出了一个非常偏颇——或者说过于感性——的价值判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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