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3明日方舟特博[Yad-Thaddag]Chapter3歧路惘闻
“真是……不可思议。”
就着亮黄色的台灯灯光，特蕾西娅翻过一页，由衷道。
尽管这两天在这里感觉相当自由，想做什么都可以，但特蕾西娅还是会选择每天下午四点后在赫伯特的书房逗留。
这两天，赫伯特就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只是上午不知道去做什么，下午和晚上才会回到这里。他更没有再向特蕾西娅解释什么，或者要求她尽快获得什么讯息。毕竟，如果真如赫伯特所说，那她便没有必要着急。
每天在这里眺望漂亮的海景不好吗？更何况，这里的一切设施表明，赫伯特并没有远离正常的人类社会。
虽说没人送报纸，更没有邮件什么的，但赫伯特从来不缺乏获得外界信息的手段，特蕾西娅倒也乐在其中。
而且她也在逐渐适应这里的语言——事实上这个过程相当快，很多都和自己以往的见闻相符，在借助一些通俗的文学作品时辨别尤为迅速，很快就能了解这里的语言习惯，然后化为己用。
就这样一天天度过，算了算，已经快要两周了。当然，按照赫伯特的说法，大概也就过了……不到几秒？
只是在这里的日子实在太过平静，自己都快要忘记了，现在好像不是真实的世界。
“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赫伯特为她端来一杯咖啡，看她仔细读着手里的这本书。每当赫伯特听到特蕾西娅的感叹，总不免抱有一些自得。
特蕾西娅取过一边的钢笔，划下了上面的一句话：
“（一）人的脆弱……它的力量来源于这样一个事实，人们有时候会有攻击他人的倾向，也通常容易受到身体的攻击，但是尽管这是自明之理，却不是必然的真理，因为过去的世界可能不是这样，将来的世界也可能不是这样……如果人类不会受到彼此的伤害，那么法律和道德最特别的规定‘不能杀人’就会失去一个明显的理由。”
赫伯特看到特蕾西娅这么在乎这句话，原本低垂的眼皮一下子睁开，对特蕾西娅居然会在意这句像是铺垫一样的话有些意外：“呃……亲爱的，你要是这么在意这句话，那后面你会把这本书画一遍的。而且……”
他俯身看了看这本书的侧面，发现特蕾西娅并没有按照自己预想中的方法按顺序读下去，而看上去只是挑了自己感兴趣的章节。于是他问道：“小姐，我写这本书的时候可没有期待读者断章取义。”
特蕾西娅头也没抬，而只是毫不客气地端起咖啡杯，翻到了下一页，品味着知识和咖啡的美妙香气：“不算断章取义。我对这本书上前面提到的所谓internal aspect或者什么juris不感兴趣。而且这章和前面那章完全独立……等一下，你说这是你写的？”
特蕾西娅皱了皱眉，抬头看着这位作者，发现对方正用啼笑皆非的古怪眼神看着她。
她着实感到有些出乎意料，这样的观点居然能从这位信奉弱肉强食的战术指挥嘴里听到，追问道：“我怎么不知道你居然有这样温和的观点？我一直以为你是……”
赫伯特笑着摇了摇头：“以为我是丛林法则的信徒？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但你的行事风格着实感人……”
“那也不是丛林法则。我只是出于自保才会采取那种方式。是你们天天先入为主觉得我就是个冷漠无情的混蛋，然后以此指责我。时间长了我都懒得辩解了。”
“……呃……好吧。其实我有个问题。”
特蕾西娅这时刚看到“自明之理”的第三部分，才想起来另一件事：“看这书里的观点，好像没有为源石技艺这样的存在留下什么空间。甚至都没有源石的影子。”
“当然。我说了，这本书的创作环境是一个单调乏味的世界。有法术，但不多。”
“……还有，这本书说的都对……但现在这个时代没多少人能接受吧？”
“这个嘛……其实也不是没有。只不过抱有这种观点的人多少会被当成傻子。”
“啊，其实，我对你的观点也有些看法……”
“是么？”赫伯特面色一沉，无比认真地问道：“你确定吗？”
“是的，我确定……”特蕾西娅回过神来，发现对方正用意味不明的表情面对她。她也拉下脸来：“我说，你就这么容不得别人给你找点毛病？”
“这方面我不是很能接受。其他的都还可以。我只是比较不相信其他的结论会有什么突破，除非你理由充分。”
但在特蕾西娅看来，他的全身上下处处都写着“完全不能接受”。
特蕾西娅低下头，不再看他，在这一小节第四段的一个连词处做了标记：“呵……没事，我没意见了。你就带着你狭隘的偏见进棺材吧。”
“好……你说说吧。我错了。”
“……”
“我以后绝对不会这样固执己见。”
“……”
“哦……别让我这么尴尬。”
特蕾西娅合上书，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你是小孩子吗？阿米娅四五岁时就已经懂事了。”
赫伯特耸了耸肩：“在你眼前我偶尔也可以这样。或者说，只能在你眼前。”
说完，他趁特蕾西娅毫无防备，俯身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嘴唇，让她把所有的埋怨咽了回去。
特蕾西娅没防住这突然袭击，一下子羞红了脸，推开他，清了清嗓子，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还算冷静：“咳……哼……坐下，听好了。你在前面说了某些……有关你那个领域的事。我有些疑问。所以那部分我没有仔细看。只是有一处做了标记。其实我也怕我会误解你的意思。”
特蕾西娅认真地强调了最后一句，让赫伯特苦笑一声。
她翻到书的中间部分，在这一页的小标题上面标着整本书前三分之二的部分为数不多的标记之一。
“嗯哼？”赫伯特看她翻到这里，完全不觉得这里的观点有任何问题。
仿佛知道赫伯特心中所想，特蕾西娅缓缓道：“其实只是定义问题……我问你……你觉得，巴别塔，或者说罗德岛，是什么？”
“呃……一个积德行善的公益组织。”
特蕾西娅柳眉倒竖，赫伯特惫懒敷衍的样子差点把她气笑了。
她克制住当场痛打这个人一顿的欲望，继续说道：“你……唉，算了。我说，大家都是为了同样的目的，怀着同样的善意走在一起，对不对？”
“大概吧。怎么了？”
“别糊弄我。”
“我的态度比较消极。”
“我知道。我只是要你亲口说出来。”
“好吧，不是。至少许多人怀着他们的小心思。只是应付这些一己之私带来的影响，就浪费掉我不少的精力。”
“我就知道……咳，至少咱们两个现在行为的出发点就不同，对不对？”
“……所以？”
“所以，我有个更好的想法。”
不知怎的，赫伯特只感觉特蕾西娅这番话让自己有些熟悉，好像在之前有谁提过这样的问题。
听着特蕾西娅的解释，他也开始翻着自己以前的回忆。
——“一面镜子照出的不是你，而是我。”
嗯？
——“很有意思吧，赫伯特？你的想法是对的，但不完全对。”
……
——“归根到底，‘命运’到底是什么呢？如果这个问题可以搞清楚，我们就知道，那位存在所遵循的本质上的行为逻辑是什么。”
……那是什么？
这也是一段往事？
只是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完全占据了他的大脑。
缥缈的人影，桌子、书本，还有整片空间，全部漂浮在眼前。
底色是无尽的黑暗，像是抛去背景色后无垠的虚无。
一副画的颜色、图形被拆解开来，连作者本人都认不出来。
没有意识到赫伯特现在思考的重点已经跑到了世界的另一端，特蕾西娅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道：“那么，你就要了解到——你所说的所谓习惯，其实也不过是你口中所说的‘外部人的陈述’，而并没有真正看到大家究竟为何走在一起。也就这部分……”特蕾西娅翻到刚才划下一段话的部分，展示给赫伯特，语气平静，“才稍微有点儿意思了。”
这时特蕾西娅看到赫伯特眼神涣散的样子，察觉到他似乎有些不对劲。
“赫伯特？你在想什么？”
赫伯特依旧没有反应。
……
……
……
……
“所以，你的观点需要被全然推翻。然后构建出一个像我提到的，更广泛、灵活、全面的结构。”
淡金色水晶般剔透的眸子里半是狡黠半是骄傲，看着亲如兄长的人为数不多地表现出一点措手不及的样子。
“你说的有一定道理……”
“‘Whydunit’.如果起因发生了偏移，之后的路只是徒增不必要的劳动罢了。”
“咳……但你也别这么急着下定论。只要我的立论没倒，你说的那种情况完全可以被纳入我的想法中。无非做一点点小小的完善。”
“还真是不坦率……那我问你……”
“……哎你看那是什么！”
“啊？……喂，你回来！”
……
……
……
……
不知什么时候，那情景在眼前汇聚成完全黑暗中的微弱亮点，然后用无法衡量的时间泯灭在眼前。
“赫伯特……？”
“我……”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赫伯特……赫伯特！”
那是什么人？
人无法同时踏入两条河流。
除非……
“赫伯特！！”
“嗯？！”
赫伯特回过神来，看到特蕾西娅有些焦急的神情，还有她已经抬起来的左手——如果刚才喊自己那一声没管用，恐怕这一耳光是免不了了。
特蕾西娅试探道：“你怎么了？”
赫伯特试图把一切翻涌的回忆压回它们原本的地方，自己神色却有些无力掩饰，在特蕾西娅眼里甚至算得上惊疑：“……没什么。”
一段从未存在于地图上的支流突然汇入主干中，几乎摧毁了他之前的努力。
他已经确信，那自作聪明的，对特蕾西娅的引诱，还有自己自以为理所当然的记录修复的过程出现了无法回避的谬误。
在自以为已经完成的任务之中，插入了一段本应存在，却完全不属于本人过往的碎片。
记录修复除了他自己，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而一旦像电影胶片在放映机里旋转起来，无论那情节多荒唐，他也只能接受“那曾经发生过”这个事实。
而且……
一种毫无缘故的绝望无可抑制地伴随着那段记忆片段的突兀出现而萦绕在他的脑海中。
不可战胜。
无法回避。
一切都是循环往复，最后汇聚到那种不知全貌的终结。
不，这反而要合理一些。
毕竟那是自己应该经历过的事。
他叹了口气。
自从他先找到“尽头”，然后准备反推之前的“过程”时，很多事情便很难避免了。
他摇了摇头，神色逐渐恢复自然：“没事，刚才有点儿走神。”
特蕾西娅当然不会真的以为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在刚才的一分钟里，特蕾西娅见到自从认识他以来表情变化最丰富的一次。
她不再言语，只是上前轻轻抱住这个沉浸在他自己世界里的孤独旅人，试图加入他一去不返的旅途中。
赫伯特没有像之前那样调笑几句，疲惫和厌倦袭过全身。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看他这样为数不多表现出这样无力的脆弱感，她想不到有什么比这样能更好的安慰他。
她把头埋在他胸前。
过了一会儿，她感觉自己的背上也多了一些力量，支撑着他们彼此。
她听到他的胸前藏着那么多无法言说的痛苦，积土成山，却又像支撑在一根细木上一样危险，轻轻触碰一下便可能崩塌。
她明白，她感同身受，她一度希望独自承担一切，尽管她不知道，面前的这个熟悉的陌生人曾经做过的相同的事。
那种穿过时间的屏障落在现实中的苦痛，藏在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随时随地啃噬着他们的理智和意志。
她感觉到这个人的呼吸变得有些沉重。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人。
在他们相处的这段时间里，那双眼睛里从来都只有从容、坚定、冷漠……
第一次出现了惶恐。
她听到他的灵魂发出悔恨的恸哭，闻者落泪。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显得那么脆弱：“特蕾西娅……”
赫伯特还没有说什么，特蕾西娅却先红了眼眶：“嗯。”
“其实很多年……很多年前，好像有人一度对这里面的东西完全不屑一顾……”
他抚摸着女人柔顺的长发，把她更用力地拥入怀中。
他注视着特蕾西娅纯净的粉色眼眸，读出里面的所有自己不知何故尽力回避的情感，语气，像是罪人对着神父忏悔：“我，我全忘记了……我早就记不清楚那是在何时何地发生过的事，只是……”
当意识到这点，赫伯特突然有些茫然——
如果那个人是我，那么我到底在那边的刻印中留下过怎样的经历，才会以这样的形式投射到这里？
但我……
“赫伯特……我们明天出去走走吧。一个星期了，我都没到更远的地方去看看。”
“……你决定，怎样都好，亲爱的……特蕾西娅。”
听到赫伯特最后的犹豫，特蕾西娅心底暗叹，露出一个浅笑，在他脸上轻轻一吻。
特蕾西娅转身离开，留下赫伯特一个人在书房里深思。
她今天早些时候就说好了负责今天的晚餐。
他一个人坐在阴暗的档案室，看着放在桌上的那本人生中为数不多舍得花心思去完成的作品，头一次有种将其付之一炬的冲动。
他没有告诉特蕾西娅，在这里共度两人时光从不是他的本意。
他只是希望这样一次偷天换日的映射互换，在结束时，不仅能复刻信标彼岸那已经冻结的记录，还可以在特蕾西娅的潜意识中得到自己尚未掌握的碎片。
如他所愿，在跟随特蕾西娅之后，所有未能成功在彼端刻印在这边自己身上的碎片的确在她这里逐渐补足。
靠着“魔王”与那个半成品的联系，自己从信标那里逐渐完善自己现如今的形态。
他有十足把握，这样的转移对她完全无害，但这样对她也完全没什么好处。
他一直知道这是自私的做法，但他第一次觉得这样靠欺骗得来的机会如此卑鄙。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
不……我到底，在做什么。
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做法无非是失败者的作茧自缚。但想要终止已经来不及了。
这个过程一旦开始，便不会随心所欲地结束。
唯一能弥补的方法，就是通过信标加快位面复写，然后赶紧把一切恢复成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而且他必须搞清楚，那段不知何处而来的记忆到底是什么。
他隐隐有些预感。只有自己真的能为那些多余的碎片找到可以安排的位置，某个充斥着绝望的真实结局才会完全暴露在他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