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来调 第2章
一只小船,悠悠地漂在宽阔的湖面。船桨轻轻地划动,船歌在湖面回响。湖岸边是一个树林环绕的小广场,在树荫下闲坐下棋的几位老人听到船歌,脸上露出笑容。从广场前行,穿过砖石铺就的林荫道,可以看到灰砖砌筑的一道拱门,拱门边一道略破败的牌匾上是四个行楷的大字——“花清学堂”。
虽说是有近百年历史、闻名遐迩的学府,但由于位于湖心的岛上,鲜有人前来打扰,一直保持着宁静而神秘的氛围。每到春夏之交的时节,学堂种植的晚樱和丁香竞相盛开,花团锦簇,红色砖墙、错落有致的建筑都处在红花绿树的掩映之下;而在秋季,道边的银杏则将整个校园染成一片金黄。
从广场延伸出另一条小路,经过一段翠柳青松夹道的湖堤,走过几座高高的拱形石桥,拐一个弯,就来到了花清学堂的家属区。家属区的主胡同窄长而弯曲,青石路的两侧有清清的溪水从高处流下,流向山下的花清湖;一幢幢民宅沿着小巷子排列,多为两到三层,青瓦白墙,有几幢民宅的高墙上有攀援的爬山虎;顺着青石台阶向高处走去,似乎可以闻到淡淡的墨香。
这一天是10月25日,星期二。八年级18班的杭猫猫刚刚参加完学堂橄榄球队的训练,抱着手中的球,走在这条回家的巷子上。
花清学堂的少年橄榄球队已经有着十余年的历史,主要招收的是在学堂就读的七到十年级的学生。大概三年前,是橄榄球在花清学堂最为流行的时期。那时候球队刚刚补充了一批新鲜血液,在长80米(注:区别于美式橄榄球的100码,场上人员配置和规则也有相应调整,减少身体的接触)的球场上,来自七年级的四分卫(主要负责组织、传球进攻)铜锣烧、跑位雪狼(主要负责持球冲跑推进)和近端锋颜盐(负责接传球并摆脱防守队员完成推进),三人组成了球队进攻最锋利的三叉戟。加上优质的辅助型球员和防守组球员,球队的实力达到了巅峰。
铜锣烧身披16号球衣,与他的偶像NFL四分卫乔·蒙塔纳是同一号码。在参加的第一场训练赛上,他就屡屡送出精妙的长传,拿下340米传球、4达阵(即传球找到对方阵区中的队友,完成接球连线)的成绩,惊艳了全场观众。
那支球队进攻组连同防守组、特勤组有50人之多,队内的氛围也格外好,经常举办一些队内团建活动。“铜锣烧”这个名字正是来源于当时正在热播的动画《机器猫》,作为这部动画忠实粉丝的他,多次组织大家进行观影活动,如剧场版《铁人兵团》《云之王国》的观影会。另外,在橄榄球队内,也自发形成了音乐社团、绘画社团、交通社团等群体,球队的建设早已超越了橄榄球本身。
在铜锣烧的带领下,球队在校际联赛“紫荆杯”上一路过关斩将杀进决赛,面对号称“不败军团”的下关第一学堂。全场48分钟的比赛,铜锣烧以505米的传球距离刷新了“紫荆杯”比赛的传球纪录,颜盐的167米接球与雪狼的116米跑球距离也领衔全场。
比赛最后3秒,对方阵区5米前,铜锣烧选择自己强行冲跑试图冲进阵区完成绝杀,但在距离阵区1米处被对方两名防守球员按倒在地。33:38,花清学堂橄榄球队惜败下关第一学堂。
从那开始,橄榄球队再也没有重现过当年的盛况。那年的“紫荆杯”过后,队中众多十年级的主力队员因为即将升入高年级而退出球队,尽管有一些新队员加入,球队的规模与实力依然大不如前。时间过得快,热门话题转变得也快,在学堂的运动场上,大家最为津津乐道的不知何时从蒙塔纳的传奇故事变成了篮球场上“大猩猩”尤因与“大梦”奥拉朱旺的巅峰对决。橄榄球队的氛围渐渐冷清了下来,成员勉强能够凑齐参赛队伍,在去年甚至没有成功打入紫荆杯。球队中的内部社团也纷纷解散或名存实亡,只有已经升入十年级的铜锣烧等队员,每天坚持组织着训练,在为自己留在球队中的最后一年做着不懈努力。
这些内容,都是杭猫猫听高年级的队友转述的。作为新加入球队的成员,他担任球队中的第三外接手,主要任务是在进攻中接住铜锣烧的长传,完成长距离推进。
由于是申请加入篮球队没有成功才加入橄榄球队,他在比赛中与铜锣烧的配合并不是特别默契,经常发生漏接和掉球的情况,因此在比赛的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场下休息。前一周,花清学堂橄榄球队凭借高年级同学几乎打满全场的努力,才以26:23战胜隔壁的砚园学堂,时隔两年重获“紫荆杯”的参赛机会——这也将是铜锣烧、颜盐与雪狼等十年级队员获得紫荆杯冠军的最后机会。
在比赛期间,他们将有机会到主办杯赛的下关第一学堂所在的、有“黄金海滩”之称的下关海滨参观。杭猫猫一直希望邀请19班的蓝依酱――一个他一直心存好感的女生――前去观看比赛并且和他一起游玩,但是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几次拐弯抹角地暗示,却也只是得到不痛不痒的回答。
湖边一块空地上,是几个七年级的高个男生,身穿不同颜色的球衣,在准备着新一届球队选拔的训练。而在这群人当中,有个身影显得格格不入。他并非与众人一起切磋球技,却是身背一把胡琴样貌的乐器,呆呆地站在一旁。猫猫一眼就认出,这就是七年级3班的姚亦瑶同学。
七年级3班是花清学堂中一个非常有神秘色彩的班级。与其他普通学生相比,这群学生简直就是“天选之子”,据说他们各个身怀绝技,甚至有说法当其他学生都在为十年级期末能顺利选择喜欢的专业而拼命努力时,他们却根本不需要怎样用功学习,听说学校早就帮他们安排好了长大后要干的事情。可以说,这些人几乎是一辈子不用担心吃穿的。
这样一个班级,自然引发不少人的议论和猜测,也吸引了不少仇视的目光。可不管大家怎么猜测,这个班级的同学对于班级成立的来历和去向始终半遮半掩。
而这个姚亦瑶,更是3班最特殊的一个同学。且不说每次见到他他都背着一把胡琴,虽然经常见到他在学校露脸,可他向来都是沉默不言,好像没有什么朋友,也从未见到他与别人交流。如果不是几次听到他在放学的路上一边走一边大声唱歌,猫猫甚至会觉得他就是个哑巴。
“喂,你过来,陪我们玩两球?”两个比姚亦瑶高出近两头的学生向他走过来,做了个过来的手势。
姚亦瑶抬头看了看两人,摇摇头,站着不动。
“快点,别磨磨蹭蹭的,把背上那破玩意摘下来,陪我们玩两个。”其中一个男生不耐烦了,索性把球直接扔到姚亦瑶脚下。
姚亦瑶又抬头看看,再看看脚下,捡起球看了两眼,却并没有把背上的胡琴解下,直接拿这球,向着篮架做出投篮的动作。
“嘭”,一双手结结实实地按在球上,把姚亦瑶还没投出去的球按了下来。
“哈哈哈…”是那两个男生得意的笑声。笑声中,姚亦瑶追出去好远,才把被扇飞的球追到。
接着,姚亦瑶好像不太服气的样子,不甚熟练地做着运球的动作来到篮架下,再次试图投篮。
“啪”——
这一次,连人带球都被扇倒在地,胡琴也摔在地上。
“哈哈哈哈哈哈……”两个男生笑得更放肆,旁边其他练球的学生也跟着笑起来。
总是这么被欺负,一定很可怜,心里会挺不好受吧?
——从前看到这种场景,猫猫一直都是这么想的。直到有一天,他因为留校打扫卫生回家比较晚,路过空地时,看到只有姚亦瑶一个人留在这片空地上,捡起地上的石子,从很远的地方扔向篮筐,连续一百多颗,每一颗石子都分毫不差,准确命中篮筐。
这可奇怪了——这么准的投球水平,明明可以完胜那几个水平半吊子的高个子男生的;甚至就凭他扔石子的水准,就足以打得欺负他的同学哭爹叫娘了。为什么姚亦瑶明明知道不行,却每次都选择顶着几个人强上呢?
猫猫摇了摇头,加快脚步,继续向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太阳慢慢地隐没在西山后,胡同里三两学生结伴回家的笑声也逐渐远去。各家生灶做饭的香气飘散在胡同里,有葱花饼的,也有糖醋鱼的。这个时间,大概也只有12岁的姚亦瑶还没有回家了。
是啊,有什么必要回家呢?
对于“家”,姚亦瑶心里只有一个很模糊的概念了;至于同学们常说的走亲戚、托关系,则更是遥不可及。只是哪天,好似看过一片十年前的剪报,讲到花清学堂的建筑讲师姚思成、王徽音夫妇,携长子亦瑜、女儿亦璎赴西南进行考察,却在出发后不久就再无音讯——仅此而已。
七年级3班的同学里,双亲长期在外的倒是不少,要么借宿在邻居家,要么由学校统一安排住宿,照顾起居和伙食。对于这些,姚亦瑶却自有自己的安排。更何况,他向来都觉得,和一群人聚在一起,不会比一个人开心自在。
他翘着腿,躺在一叶小舟里,半梦半醒中,随着小舟漂在十里花清湖上。他的身边,放着那把一直带在身上的胡琴。
说起这把琴,就算是花清学堂中最老一辈的老人,也说不出它的来历,更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被收藏在了学堂里惜春胡同82号一间废弃的阁楼上。
六年前,姚亦瑶和几个同伴玩耍偶然在阁楼上发现它时,它已经破旧的不像是一把能发出声音的乐器。的确,因为它并不起眼,同伴们并没有多看它几眼就走开了,但当姚亦瑶走近并拿起它时,它却在他的手中被奏出了婉转动人的旋律。
一时间,这把胡琴引起了学堂几位音乐教师的注意,但没人能够像姚亦瑶那样用这把琴演奏出像样的乐曲。不久之后,一年级的姚亦瑶就被邀请在学校的联欢演出中用这把胡琴来演奏。演奏的过程,姚亦瑶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从那之后,这把琴就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身边。
那次演出,也是迄今为止姚亦瑶最后一次登台演出。他一直觉得,比起其他同学,特别是七年级3班一些会十几种乐器、甚至能自己组建小型乐团的同学来说,自己那点本事实在是雕虫小技。因此,虽然他一直将胡琴背在身边,却没有再为大家演奏过,只是在黄昏之时会跑到湖边或是湖中的小船上一个人摆弄它。
迷迷糊糊中,姚亦瑶脑中闪现出一段从前从没有听过的旋律。这么想着,他兴奋地坐了起来——
是的,他和常人一样,是有情绪的起伏变化的。
在别人眼里,他像是一个没有什么感情的人,不过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只是因为大多时候,他不知道怎样去表现自己的感受;而在知道如何表现时,他又觉得没有必要去表现出来。
但无论何时,当他想到一段新的乐曲,他从来不会掩饰这段旋律带给他的共鸣。
姚亦瑶从船中坐起身,手持胡琴,开始了演奏。他想要还原的,正是刚刚梦醒之间所听到的曲调。
船身随着舒缓的琴声而微微摆动着,晚风卷起的细浪轻轻拍打船舷。姚亦瑶闭上眼睛,听胡琴奏出的旋律回响在湖面上,与梦中的感觉并无异处。
而当他睁开眼时,眼前景象却早已变换。小船和湖水都不见了,他正坐在道边的一块石头上,胡琴依然握在手中。小路不远处是清冽的溪水,两岸延绵的青山夹道,茂林疏草相间,极远处似有寥寥鸡犬相闻之声,竟是一幅乡野的画面。原本是深秋时节,树上枝条却刚发新芽;原本天色已渐暗,这里却是朝露未晞的光景。
疑惑间,想要探明这是来到什么地方,姚亦瑶将胡琴背在背后,走上曲折的山道,向溪流上游的方向前进。山道不宽,几乎找不到行人脚印的踪迹。走过一段相对较平坦的路之后,道路变得更加狭窄,两侧的杂草荆棘也逐渐增多。
姚亦瑶急于弄清楚这是什么地方,无暇仔细观察周边的环境,行路走得很急,不时会踩到乱石滑倒在地。路上感觉口渴,他便穿过树丛来到溪边,饮几口清冽的溪水;但一路上不说是村庄、店铺,连个人影都不曾见到。
不知走了多久的山路——太阳早已升起到头顶。爬上一小段山坡,拐过一处转弯,姚亦瑶抬起低着的脑袋,一座小小的木屋突然出现在面前。
站在门前,姚亦瑶打量着这座小木屋。木屋坐落在一座山坡之下,处在树木的掩映之中,约五六米见方。从木材的质感上看起来,屋子已经比较旧了,窗框有些许的破损,但整体看来还算是结实,不像年久失修的样子。门的上方有一块木招牌,仔细辨认能够读出上面的字来——“望乡居”。
木门并没有上锁,敞开着,姚亦瑶径直走了进去,大致环顾了一下屋里,并没有人。他注意到进门后厅堂的右侧有一处侧门,于是轻轻推门进去。
侧门内是一处小房间,同样见不到人影,但放置着一张小床。姚亦瑶走得有些疲惫了,没有管那么多,躺倒在小床上,打算休息一下,等等看一会儿会不会有木屋的主人回来。
他并不想要摘掉背上的胡琴,于是侧躺着,恰好可以看到小床对面挂着一张布帘,后面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房间里的光线有些许黑暗,姚亦瑶感到有些好奇,就走上前去,轻轻掀起布帘——
看到布帘后面的东西,他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那是一张普通的棺木,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但有谁会将棺木放置在自己家里呢?
再定睛看时,那棺木的盖并没有严实盖上,开着一条细细的缝,而从那缝中,伸出一只白嫩的小手!
“有鬼——!”
姚亦瑶不由自主地惊叫一声,两眼一黑,跌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