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焰】说出那句话前的24小时
“小焰,你能去救救那个被丘比欺骗的……笨蛋的我吗……”
说出这句话时,我几乎要死了。
不,不是死。也许人总是会不自觉的将奄奄一息的破碎模样与死联系在一起,却往往忽视,世间存在着诸多比死更可怕的事。
比如,变成怪物。
而为了规避这命运,死亡将不再是天降的灾祸,而是保住最后尊严的自主选择。
于是,我说出了这句取死之语。
而在说出这句话前的第24小时,我刚刚好被便当里的西兰花噎住了。
1
被任何东西噎住都是不好受的。异物仿佛与你的食道粘连成了一体,成了一颗永远下不去的瘤,在你的脖颈里殴打你。
看到这个情景,小焰又慌了。即使在被泪水模糊并扭曲了的视野中,我也能清晰的看——不如说是感知到她眼中的慌乱,也许是我对这慌乱太熟悉了吧。而我之所以能够如此熟悉,想必是这慌乱本身的特征过于的明显:即面对突发之事时,下意识的将所有责任都归结于自己,并对事情未被完满解决的可能性产生无限度的恐慌,仿佛那是天底下最大的罪过。
如求生本能般的自责。
只是惊慌并无益处,只会让大脑化为一团乱麻。也亏她从这乱麻中抽出一条相对清晰的线来,要伸手来拍我背,我见状拼命摆手,她这下意识到自己险些做出件蠢事,乱麻尽散,她赶忙在就近的龙头下替我接了杯水,好歹将那嚼的半烂的菜花送了下去。
开始,她满是歉意的收起双臂似要退开,我拉住她的手腕,她终于鼓起勇气抱了抱我。
“好点了吗,鹿目同学。”
换做以往,她定会如此说。但此刻,夕阳透窗撒入餐室,浸润着包裹我们的沉默。
对于两个被判了死刑的人来说,行刑前的最后一天无论怎么绞尽脑内的辞藻,都会无奈的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只能用沉默传达。
嗯,死刑。可是,我们与那庞然大物的战斗……不是为了活下去而战吗。我们这些天的所有准备,不也都是……
我好想活下去,但我无法阻止自己的心冒出死刑犯独有的苦汁。
也许这一切,都是为了能在抗争中体面的离开。也许。
“小焰,安心吧。没事。”我终于吐出一句话。我不是刻意这么说的,不如说这话本身是先于我的意识生发出来的。当我反应过来时,它早已自动的在我嘴中释放完了。话毕,我抬手想摸摸她的额头,却触到了她的肩。
嗐,即使相伴时日已久,我依然会下意识的忽略她比我高出半头。也许是因为她总是双手放于身前不安的捻着裙角,额头羞涩的压着,于是她整个人仿佛也便不断缩小下去。某个夜晚,心中的禁制仿佛在某个节点打开了,她眼镜反着月光,望着黑夜中深渊般的湖面,轻声道:“其实,我比过往开朗多了。”
“嘿嘿,此刻的焰居然算放的开了的啊。”小沙耶香胳膊枕在脑后,躺倒在一旁的石阶,全然不顾身下的棱角会硌着自己的背。“以前的样子岂不是会更可爱。”
“美树同学……”
“嗯嗯,一定会更像小动物吧。黑呼呼的动物,小狗你又不像,猫的话……”
“美树同学,我以为你不喜欢我。”
“喂,我何必讨厌你这软软小小的一团。”她突的起身。
“因为你不信我的话。你认为我撒谎。”
“再能忽悠,能及的了丘比的一半吗。”
“你对它的看法终于变了啊。”
“但我对你,可不是因为这个。我啊,现在想对身边的每一个人好喔。每一个人。你看,这世界多美妙,不然怎么会有音乐呢。”话毕,她朝着虚空指了一指,又面向一旁的我,露出微笑。
那晚,我鲜少的一句话没说。
那晚,那个伴我长大的好友笑得是如此轻松,如此温柔,如山溪间淌过的清水。没有人能想的到,她第二天就成了魔女。
然后,一声枪响。
再然后,箭镞带来晶体的碎裂。
最后,我和小焰便只剩彼此了。
真的好害怕啊。
“刚刚害怕了吗。”
“怕你噎死。”
“魔法少女噎不死的喔。”
“嗯……”
“其实我也是上一秒才想到。我也害怕了。不过现在不怕了吧,小焰。”
她低头不语。怕这个词语的矛头,已转向天上更庞大的物体。
是啊,谁会不怕啊。
但不能怕。恐惧的尽头是绝望,我们现在万不可绝望。
于是,我们万不可害怕。
“麻美姐教导过我们,不管对面的敌人看起来如何的不可战胜,都不要害怕。要自信,越意气风发越好。这不是逞一时之勇,而是理智的选择……”
“恐惧或许是有益的。古时,它能让我们的祖先识别危机并逃跑。”耳边又响起了麻美姐的声音。“当退无可退的时候,它便是累赘。它禁锢你的思考,削除你的理性,让你每时每刻都做出错误的选择。不要指望狗急跳墙的爆发,而你更可能身处的是木僵。冷静,才是真正的制胜之道,也永远也只能是理性。”话必,她如常端起茶杯润嗓。我,小焰和小沙耶香在旁连连点头,只有杏子黑着脸。
休息的时候,我出了卫生间路过厨房,里面隐约传来杏子的声音
“我知道你依然在内疚……是的,第一次变身的你不得不眼睁睁看着那个孩子被……你认为自己那时应当救下……天,一堆‘那时应当’‘那时应当’,还有你爸妈……她们看不出来,但我看的出你在愧疚,一天比一天……不要老说全让你自己来……这么一堆东西压在身上,再来一根稻草你承的住吗……”
门缝里,金色的卷发轻微摇颤。细腻敏感如我,那时却并未在意。那可是麻美姐啊。那个永远可靠的学姐,那个所有困局的答案。她遵照着自己的准则,永远那么自信。
是啊,我从未见过她怕过。照亮黑暗的金色光芒怎么会害怕。
可是那一晚,她怕了。
世界上最不可能怕的人怕了。端着枪,流着泪,声带哭腔,杀了自己的妹妹,又要杀掉我仅剩的朋友。
于是,我杀了她。
我杀了麻美姐。
“还是不怕了吧。”小焰看着我。这次,她的镜片反射着夕阳,我又回到了那最后的24小时。
“是啊,还是不怕了吧。”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办法。我泄力的将头倚在她的肩上,面颊徒留泪痕。
2
恒星半沉于地平线下,余晖像渗了荧光粉的橙汁一样浸透夜幕深蓝的纸面,其余皆已化为黑墨。稀疏的星光挂在头顶,似欲言又止。
小焰的腰肢非常的细,但比那细更引入注目的,是其中溢出的脆弱。这脆弱和她过于纤细的身姿无关,也与过于消瘦的骨肉无关(小沙耶加说我虽然个子更小些,但明显更饱满),那是一种空心玻璃盏子特有的脆弱,轻轻一推便倒,摔在地即四分五裂……
但此刻,我的头枕在这脆弱的玻璃盏上。我上半身的重量无比安心的施加在这玻璃盏上。我环抱着她的腰,她太瘦了,感觉就像手握包了层皮的铁丝架。但其上无比温热,就像冬天的小暖炉。相信我,只要稍加接触这温热,你便永远无法放手。
身下的自行车随着轴承转动嘎吱响,崎岖的道路将我们颠上颠下。她吃力的踩着踏板,被我依靠的身子向前倾着,好像每次施力都要咳出——乃至呕出什么。
“你带着我永远骑下去吧。”我小声道。
“什么?”再细微的话语也逃不过她敏感双耳的捕捉。
“永远骑下去吧……”也许我是觉得时间会由此定格于此刻,魔女之夜便永不再来?谁知道呢。
她依然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自行车孤零零的倚在斑驳的水泥墙上,仿佛会被永远弃置于此。月光的残肢在窄道间若隐若现,我们头顶的薄雾因更高更深处的黑而泛起淡蓝。小焰低伏身子,双臂因手指末端的精细活计呈特定的律动。每抵达特定的环节,她都会念课本般的读出自己的需求,语音的顿挫中少了往日的祈求意味,只剩轻柔之下,金属般的凉意。于是我照着她传递来的词汇,机械般的一一送上她所需之物。此刻我能干的便只有这么多了。我不是没想过更进一部,但回应我的,是疲惫的微笑:“鹿目同学,现在这样最好,已为我分担不少了。最大的忙,你毕竟已经帮过了。”
最大的忙。
这四个字总让我的视觉与体感回溯到那个飘着细雨的夜,比此时此刻更为深重的夜。风来,铁丝网发出威胁与呻吟并存的兵兵声。其后,军事基地的建筑是分散堆开的严肃方煤块。巡游无人机顶着雨,如幽灵般飘荡在空中,摆动着昏黄的光柱。湿润的水泥地成了模糊的反光镜面。
“必要之物,都非在此处拿来不可吗。”我小声道。这其实是句废话。有时,废话是犹疑和不安的混合物。而也许正是这犹疑和不安,使我这以单纯为人所称道的孩子,仍在话语里做了小小的粉饰。
“鹿目同学,不要松开我的手,跟紧我,好吗。”还是事先约定好的话,只是你鲜有的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时停盾的咔嚓声。我们手牵着手,跨越宽广水泥广场时的寂静。若不是光柱顿于原地,我恐怕都分辩不出此刻,时间已停止了。于是,对被发现的担忧仍让我的心在胸口化为不安躁动的花栗鼠。毛毛雨像针一样挺在空中,黑夜里看不见。随着前进,一股脑扎你脸上,却没有任何杀伤力。我捏了捏小焰的手,她转过头,我却看不到她的眼。唯有镜片的边沿,微微反射月光。月光,还是月光。
我没有说什么。时间停止了,但我仍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生怕惊扰到什么。现在想来,那个夜晚的记忆如此立体,如此清晰。同样清晰的,是如下事实:
整个宇宙的时间,为我们两个小女孩停转,仅是为我们争取偷东西的空间。
前半生淹没在如常世界的人,想必没一个能适应的了这个现实。
然而,不知怎么的,我们达成了一种默契,一同钻进了就近的光圈里。我们一同沐浴在那白银的光里,浑身好像都裹了层铝纸。我们就这么大刺刺的暴露在这具备审判意味的光圈里,但我们的影像,却永远不会留存在摄像头的另一端。
不论何时,魔法少女都是了无痕迹。
末了,我终于具备说话的勇气。
“这样,不会浪费你沙漏的余存吗。”
“这点儿余存,就不必省了。”
话毕,我们大步走向仓储,去取那诸多必要之物。
她为最后的部件裹上塑料膜,安在恰当的位置,和我一起将散落在地的零零散散拾掇起来。末了,二人疲乏的靠在粗糙的水泥面上,全然不顾夹角的灰土。
“这样,真的就可以了吧。”我不是问她,也不是问自己。也许我是在问上天。可我们的敌人偏来自空中。
“如果能将她引至这个方位的话。”劳碌让她的声音淡清。她不止一次跟我说过,只要抵达位置与时机的交点,摁下摁键,黑暗的布景下会亮起血眼般的光点。当光亮达到极致,点与点界限消弭,巨大的光团在内部压抑能量的挣扎下鼓胀起来。直至最后的禁制破裂,巨大如魔女之夜,也将为滚滚上天的火海吞入肚腹……
“然而,就这样,便是可以了吗。”我仍呢喃自语。
“鹿目同学,这只是最后一处,并不是唯一一处。”你小声道。“我们的机会非常多。是的,一次失败,或许可以再来。可以再来的。但是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不要再来了……”
“小焰?”
她受了刺激般身子一颤,僵硬的转向我,额头上挂着汗珠,讪讪笑了起来。“鹿目同学,没关系的。我们毕竟还有彼此,不是吗……”
3
我跪在地上捂着脸,哭的声嘶力竭。我的泪水浸透了我的手套,也浸透我此生未有的悲苦。不远处,横躺着两具尸体。其实,她们一早便已是尸体了,只是被灵魂宝石吊着一口气,以行尸走肉的姿态游荡于世间。此刻,连最后的灵魂都已被击碎。她们终于成为了彻彻底底的的尸体。
“没事的,我们俩,一起加油吧。”她蹲在我身前,语声不无勉励,好像刚刚从未死人,我们经历的,不过是一次考试失利。
“一起,打倒魔女之夜吧。”她的声音终于渗入了哭腔。
我抬起头,感觉喉咙好胀。我在流泪,我一直在流泪。只是此刻泪如决堤一般,涓涓细流化滔天巨浪。我顶着紧绷到极致的脸,用尽全力点点头,终于发出一声“嗯”。
小焰也哭了。她用同样的“嗯”回应我,泪水浸润的脸上浮现劫后余生的微笑,好像一个终于确信自己不会再被抛弃的小动物。
在确认我们仅有彼此的那个夜晚,小焰在我家睡到天亮。
那是她第一次来我家过夜。我们关系甚好,却从未到对方家常住过。并非不愿,而是压根没有刻意的去提过。现在想来,是小焰身上某种独特的氛围,让即使与她亲密无间的我在无意识间也打消了在私人空间上更进一步的念头。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极容易被误读为拒绝。但我明白,那是一种不配得感。哪怕她自身极为渴望,身边的人却在无形中被推向远处。然而那次,我们没有任何事先的约定,也没有口头的提议。她只是扶起我,我们跌跌撞撞,一路沉默,当回过神来,我们已洗漱完毕,紧靠在一起躺倒于我的床上。这一天我们都经历了太多,也伤的太多,哭的太狠,哭的脑袋都空了。当所有的杂念都清除而去,我们毫无滞涩的迎接了心头所愿。
小焰没做任何准备,没带任何东西,便来了我家。我的睡衣于她太小,妈妈的睡衣于她太大。最后她还是选择了妈妈的睡衣。紫色的布料松垮垮的挂在瘦弱的躯体上,那一刻我再次恍然意识到她比我高出了大半头。这个总是唯唯诺诺,极易让我产生保护欲的柔弱女孩,个子居然那么高。
那是无言的一夜。小夜灯挥发着令人安心的柔光,我替她取下入睡前都未曾取下的眼镜。困到极致就是会让人如此不管不顾。她侧着身,胳膊枕着脑袋,额头贴着我的大臂,鼻中是安闲的吐息,仿佛刚刚春游回来。我睡不着,兀自看着她清秀的小脸蛋。杂念再次回归,携来了内心的创痛。我一遍又一遍看着自己的手。我在千钧一发之际做出了一个决定,并用这只手夺去了我敬爱之人的生命。一个如此复杂的意识,其中的心绪以及小小世界,仅在我如此简短的动作间便灰飞烟灭。不知她处死杏子时,是否有同样的感受,也许极致的绝望让她看不见其他东西了。也许从始至终,都不会有人为此责怪我。但我心中装着的不是后悔,而是忏悔。我的泪流尽了,再也带不出余下的苦痛。
这时,小焰模糊的梦话打破了这一夜的无言:“我身上,尽是病房的药水味。”
那之后的日子,是马不停蹄的策划,准备。灾祸带走了最可靠的伙伴与前辈们,只依着自身的力量硬碰硬,碎的只能是我们。也许我们做的事算不上取巧,但我们的确打算隐匿于夜色之中,为见泷原增些不起眼的装点。这些装点,将让这座城市化身成为大魔女准备的捕兽夹。也许一切只是徒劳,夹子的锯齿可能连魔女的皮都破不了。也许能废掉魔女之夜一条腿,但即使如此依然打不过她……
但是,未来毕竟是充满不确定性的,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即便再凶险,也要在鸡蛋上多套几层保护膜。
这些天都是在如此劳碌中度过,劳碌中我们看着眼里的彼此,看着手中的活计,好像那悲惨的历史已被隔绝在意识无法触及的地方。但回到这完成最后一个布置点的当下,此刻,这黑夜,我还是意识到这些东西哪怕被淹没在记忆表层之下,也依然如影随行。因为,这是我们行动的最初动机,也是最终的目的。麻美姐几乎变了形的泪脸似乎就在眼前,几乎要贴上我的鼻子。
“灵魂宝石若是魔女之源,大家不是都只能去死了吗!”
振聋发聩。
可是,麻美姐。我还是想活着,小焰也想活着。我们都想活着。我清楚这一切都是出于你对我们的爱,但我们终究还是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谢谢你,麻美姐。谢谢你一直一来的教导和照顾。
“我们能好好的活下去吗。”我问小焰。
“我只知道,所有的前期准备都干完了。”
“剩下的,就是和明天那个家伙打一场吗。”
“还能如何呀。”
“好好活下去,我不确定我们能不能做到,但我想。非常的想。”
小焰定定的看着我,抿了抿嘴。“我一直一来,都如此想。”
4
回家吗。
这么一个夜晚,回家不是正合适吗。
我们没有回家。
我们爬上了电波塔。
我们不是靠着正儿八经的途径上去的。塔早关闭了,黑漆漆一片。飞檐走壁后,我们落脚于观光室的顶棚,相拥坐在硬邦邦的铁皮上,身后是冷冰冰的巨大天线。
“我们到了一般游客到不了的高度。”小焰道。
“比她们更上一层的高度。”我道。
“我们现在享用的,才是见泷原真正意义上的最高景观。”
“非常适合死刑犯的最后享受。”
“如果只是死倒还好。”
“变不了魔女的,灵魂宝石在手,我们还能决定自己的结局。”说罢,我看了她片刻。她再一次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不等我问及,她摆了摆手别个过头去看那已然熄灭了的城市。
见泷原,能关的地方都关了。这是暴风前夜独有的致敬,也是暴风到来的唯一迹象。高空风很大,但和平日的风大没有任何区别。一派祥和,也许明日风暴的到来只是一场集体的幻象。
我看她收起了腿,膝盖红彤彤的。
“冷吗。”我问。
如此高空,对于魔法少女也有些过于的冷了。
“只是腿冷。”说出这句话,仿佛是在安慰我。
“嗯,也许是我全身都包裹严实了。”我轻轻揪起长筒袜的边沿,又松开,任由其弹回去。“嗯,再加上魔法少女固有的抵御力。”
“嗯……”
“只是小焰,现在毕竟还是四月。哪怕不在这儿,穿中筒袜的话……”
“鹿目同学,美树同学也……”
“是这样,可毕竟……”我说不下去了,会戳小焰病根的,无论是身病还是心病。
半晌,她抬起头,轻轻道:“确实冷。”
“小焰……”
“当魔法少女前,就感觉冷了。夕阳下独自走回家,腿冻得哆嗦。当时我中了魔女之吻,满脑子毁灭自己。”
说起来,我居然不知道她转学前的历史。不知道她如何成为魔法少女,亦不知道为何如此。
感觉自己说出了边界,她忙止住话头,又磕绊绊继续说起来,我也没继续追问。
“……嗯,就,总之就是的确不舒服。哪怕后来成了魔法少女,心脏病好了,体质也强了些。但有那根子在,终究还是……还是有些虚……所以还是有些不舒坦,嗯,膝盖。”她将下巴夹在冻得发凉的两膝间。我握住她同样冰凉的小手,道:“何不穿长一些的袜子。”
“我就只有……这样的。”
“那就买。”
“嗯,我只熟悉医院。”是啊,可怜的小焰,离开那一片纯白还不到一个月。
“还有我。”我轻声道。“我带你买。犹疑不决,我帮你挑。沟通困扰,我帮你说。生活并不简单,但一来二去,一些基础之事再陌生也能熟悉的。我会在后面托着你,你放心去面对迎面而来的一切吧。我会一直都在。”
“鹿目同学……”
“不如这样,给你买条黑色连裤袜吧。黑本就吸热,也配你头发。买那种厚实不透肉,里面还加绒的。锁热性能好,穿起来绝对暖呼呼。最适合你!”
“嗯,买条裤袜。打完魔女之夜,我们一起去买……”
“嗯,一起去买。约好了。”
我们拉勾上吊,只是看着对方凄然的笑。啊,又多了一个活下去的念想。
5
小焰说我们快快回去吧。时间久了,询子阿姨发现你在被子下堆的枕头假人不是我们怎么办。
我说走吧,当了魔法少女后干了一堆以前不会干的事,快不是妈妈的好孩子了。说罢我们又不约而同的笑了。不知是被自己逗笑了,还是苦涩的另一层表达。
轻轻的开门,悄悄的进入漆黑的客厅。摆在茶几旁的几个行李箱仿佛是对死刑犯的送刑礼。
战斗的布局准备好了,家里的行李也都收拾停当了。除了好好休息,此刻不该做任何浪费精力的多余事。“可万一我们失眠了怎么办。”小焰咕哝道。
“失眠不失眠,最后还是得上。我们不要再折腾自己了。”
“鹿目同学。”
“小焰?”
“没什么,就是想喊喊你。”
“嗯,小焰。”
要洗漱了,小焰说她想独自坐一会,有些事要想。我没说什么,点点头。毕竟之后直至死亡,我们能够在一起的时间多的是。
往脸上泼了几捧水,伸手,又够不到毛巾了。我的毛巾为何总是遥不可及。抹了抹眼皮,睁开,却怎么都找不着。连妈妈的都不在了。怕不是考虑不周,提前都收进箱子里了。我不想用睡衣擦,只好顶着一脸水往自己屋里走,那里应该还有……
门缝里,传来轻柔的哼哼声。我眯着眼往里看,小焰伏在桌子上,电子笔写着什么。片刻的放松让她哼出随机但规律的音节,嘴里轻唱着即兴的歌词:“我天生怕冷,鹿目同学带我买裤袜……”
嗯……
脸上的水干了,皮肤紧巴巴的。
唉……
可恶!
以前是不敢死,现在是绝不能死。绝不能留她孤零零一人独自去买。
小焰又先我一步睡过去了。
我喜欢看她的睡颜。摘去眼镜的清秀小脸,闭着双眼,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小焰说她经常睡不好,还常做噩梦。但此刻的她睡的比世间任何人都沉,都香。也许是在我家的缘故,也许我的床无论大小还是软硬都无比适合她。也许仅仅是因为我在身旁,就如我无比爱看她的睡颜……
谁知道呢。我只知道自己很想戳她的脸蛋,指尖触及白皙的皮肤,搅进那浅浅的笑。我还非常的想qin……
不,鹿目圆,你不想。
你真的,能为她之后的……负责么……嗯啊啊!
唉,真是的。我一个14岁的小孩子,满脑子想着对别人负不负责的。好幼稚。
可我就要死了啊。
我为何如此坚定自己会死。仿佛我早已死过,于是,被覆盖的记忆加剧了这种肯定感。
满脑子想着对别人……嗯,也许,我真的很不情愿用“别人”这个词来指代她,我更想用,嗯……满脑子想着对喜……
我飞速躺倒被子盖住头。
别想了,鹿目馒头卡。等明天活下来了,再说吧。
睡!
睡……
睡个屁。
我掀开被子下了床,从桌台底下拉出平板来。
小焰刚刚就是在这上面写东西吧。
点开备忘,找到了。其上内容如下:
鹿目同学,其实这话憋在心里很久了。只是都到这个时候了,明天都是那个日子了。我想着,要不要跟你说(戛然而止没有标点符号,空了好几行。如果不是往下翻我都不知道后面还有。原来她是有话想跟我说吗。脑内固有的完美主义让她即使倾诉都要在脑内排演一遍,甚至为了不疏漏关键而提前把要说的话记下来。嗯,你这是倾诉吗,是演讲吧。)
后面的内容:总之,鹿目同学,是那晚的事。那晚,麻美姐把我捆的,非常的疼。当时,眼角的余光刚瞥见一抹黄,成捆的丝带便一股脑裹上来,不如说,是扎上来。麻美姐收的好紧,反剪在后的双臂几乎要与躯干融为一体。她还在不停的收紧,我仿佛能听见骨骼的嘎吱响,内脏被迫在惊惧中挤成一团。当然,这些毕竟都是恐惧在脑内的音声化和影像化。然而那时我视线中心已彻底被黑洞洞的枪口占满了,哪怕它距我很远。我的躯干已被扎成了细细的棍子,从这棍子中延申而出,固定在四周的缎带将我往上提,我只能踮着脚,哪儿也去不了。我那时还没反应过来麻美姐要干什么,但最原始的恐惧已经占据了我的心智。枪口本身,成了“死”的象形字。脑中唯一的声音,就是几乎要炸开的一声“逃”。可是我哪儿也去不了啊!我肩膀以下腰部以上都被死死束着紧绷着像被灌了水泥一样。快时停,快时停。是啊,盾还在我身上,甚至触手可及。可有时,触手可及才是绝望的本质。我的手,怎么都够不着我的盾。明明近在咫尺,但我的右手无论如何都挪不到那个位置。身后的双手无助的,拼命的一抓一合,无论使出多大的力气,它们都仍紧紧的并在一起,像一对缠了皮筋的筷子。双手的扭动带来双臂的挣扎,双臂的挣扎带动全身的挣扎,只是依然动不了分毫,只是让丝带扎的更紧,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最后,所有的恐惧都沉淀到了精神的最底部,只余一片空旷的沉寂。那一刻我终于明白,这沉寂就是绝望本身。我明白自己要死了,要以一动都动不了的姿态屈辱的死去了。直到我看到一抹樱色的光……直到丝带剥落,我依然沉浸在自己究竟是死了还是活了的迷茫中。直到你哭了,我才终于确定自己是还活着,生命又要延续片刻了,就像自己一次次被从手术台上抢救下来一样。啊,我的生命,一次次的要被收走,一次次的又被宽限,就像欠了债一样。也许我的生命就是欠死神的一笔债,早晚要还回去。也许我这人不该继续欠下去,把这生命债早早还清为好,让世界少一笔累赘。但我,终究还是有着留恋啊。明天,真的是还债日吗。也许我仍可以给自己再宽限一个月。可是已经两次了,拨了那盾两次,打了两次欠条。不想再继续下去。不论最终的结果如何,都让它是最后一次吧。天,这些不该是给鹿目同学说的。我都写了什么啊。算了,算了。吼姆吼姆吼姆吼姆……
后面全是吼姆,整整吼姆了24行。
6
宽限一个月。我和她相识,可不正正好一个月。
已经两次了。
嗯。
其实,我并没有丝毫的惊讶。我不是明白了什么,我是证实了什么。
这种感觉,我很早就有了。早到我记不清具体的时日。
小焰,她总让我感觉……她的身上,叠加了多出应有限度的沉重。
直到某日,我于噩梦中醒来。我捂着沉痛的胸口,终于明白,那沉痛,是时间的重量。
当我们终于看到魔女之夜,我禁不住感叹,果然和梦里一模一样。
7
“她好近。”
“太近了。”
“笑的好难听。”
“太难听了,狠狠揍她一顿。”
“这不像我们会说的话。”
“是啊,两个柔弱小女生。但不管怎么样……”
“还是要去了对吧。”
“嗯。”
“鹿目同学……”
“还怕吗,小焰。”
“鹿目同学呢。”
“还是不说这个了。默念杏子的话吧,‘听说那玩意长得像个倒转的陀螺,一看就该抽。’”
“只是鹿目同学,临走前早餐都没吃。”
“我怕呆会跳起来会岔气。不饿,真的。”
“……”
“小焰?”
“没什么。我只是想到,假如我不是魔法少女,便只能无助的蹲在后面,看着你独自奔向那个东西。那真是个庞然大物。你跃向她,越来越小,逐渐成了一个小点。我拼命伸手,怎么都抓不到。”
“小焰。”
“我只是很高兴,此刻能和你并肩站在一起。”
“……”
“鹿目同学,我们速战速决吧。毕竟是偷偷摸摸跑出来的,时间久了叔叔阿姨会担心的。”
“是啊,爸爸妈妈会担心的。上吧。”
“上吧,狠狠揍那个欠抽的陀螺。”
“哈哈哈哈哈。小焰,我们以后还是不要说这样的词为好。”
“嗯,仅限这次。”
“完事了,明天带你去买裤袜。”
“嗯。”
上吧。我们心中,不约而同念出这句话。
接着,我们肩并着肩,飞跃而出。
8
大家都说鹿目圆是个单纯的好孩子。
其实,我还是有狡黠的一面的。
比如,我有时会偷偷藏些东西。
当那悲叹之种碰上她的宝石,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的心也一片清明。真是不容易啊。把种子掏出来,然后置于她的宝石上,这或许是个简单的动作,但对于一个全身骨头碎的差不多的人,可不是轻松的活计。不过,我毕竟是魔法少女,还有什么是魔法少女做不到的呢。
可惜马上就不是了。
小焰,你是在哭吗。别哭了,至少我还能决定自己的结局。
只是这结局,需你帮我达成。
嗯,我知道这很残忍。我知道。我多么想和你永远在一起,但不该以魔女的姿态。我不想变成魔女。小焰,让以如此摧残你的方式达成我的私心。我好坏。
我不仅要死,还要让你活着。我无力回天了,也许每个人这个时候,心中最大的声响,就是我不想死。但此刻,我不想你死。
我不想小焰死。我不想小焰死!
“小焰,你能去救救那个被丘比欺骗的……笨蛋的我吗……”
我好狡猾。我知道这句话能让你活下去。你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你累了。于是我向你抛出了这句话,这句比宇宙中最坚硬的物质还要坚硬的念想,把你箍在这世间。
我获救,不重要。但是,也许,只要抱着希望坚持下去。也许小焰就能……也许……
也许……
唯一没有也许的,便是我如此的喜欢你,如此的爱你。爱到快死了才能承认。爱到你终于喊出那声Madoka,让我觉得一切都已值得。
爱到拼尽全力也想让你活着。
但时间重启,你或许还会遇到我。只是接下来的我毕竟不是原来的我了。我就这么擅自的丢下了你。嘴上说着不能死,但最后还是丢下你孤零零一人去买袜子。
小焰,穿好一点的袜子吧。不要把腿冻着了。
小焰,使劲花招让你坚持活下去,自己却轻飘飘的走了。我好自私。
我举起了手中的宝石,举起了自己的生命线。
你发出了足以让宇宙落泪的悲鸣,闪光在我们间响起,我来不及悟出这闪光意味着什么,意识便已在一片玻璃破碎声中消散而去。
9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我抱着布偶侧着身迷糊的睁开眼,脖子僵僵的。我没有落枕吧。
我往自己身周摸了摸,仿佛旁边会睡着别人似的。奇怪,这床上不素来只我一人吗。
我眨眨眼,拼命想唤起记忆。上个月的事,上上个月的事。不,不是那个月,不是那个月。不是那个月。
喔,原来我是想想起这个月的事。
可是,这才是这个月的第一天的清晨啊。开始的开始,一切都还未发生。
我为何非要想起一本还未写就的书的内容。
我是要当预言家,还是要唤起失落的回忆。
我不知道。我只是有点想哭。
清晨的光很暖,可我感觉自己的身旁好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