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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中文】乡村少年

2023-06-26 22:30 作者:梅虹影  | 我要投稿

母亲说,从程楼到殷楼,有十里地。十里,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太长,太远。记忆的碎片总是在生活的缝隙中呼啸而过,母亲、我和弟弟,坐在马车上,从程楼村南头的家里出发,穿过横贯村子的乡村土路,再由村东口上村东的小路。这条路全程都是土路,坚硬,坑坑洼洼,弯弯曲曲,两旁则是参天的杨树以及长满野草的沟壑和成片的麦田。童年的阳光,狂野、明亮,风一样在平原上掠过,稀疏而翠绿的麦田闪着青幽幽的光芒。 故乡,在最初的记忆里,从程楼到殷楼,东西相望,只有十里。被一条蜿蜒的乡间土路贯穿着。目光向东眺望,便能看到明显隆起于平原的河堤,绵延向南北,一直尾随着我们。我感觉河堤也在跟随着我们的节奏在奔跑,似乎比马跑得更快,一旦马停下来,河堤也就停下脚步,对我们虎视眈眈,窥视着我们,仿佛在催促我们快走。河堤上稀疏的树木,抬高了河堤的高度,形成挡在平原上的一道屏障,让我对河堤之外的世界充满了幻想。 母亲说,河堤比我们走得更远,走向更宽阔的河流,然后奔流到海。我不知道更广阔的河流是什么,我更不知道,海在什么地方。母亲的目光投向远方,仿佛他的视线能够越过高高的河堤,看到他说的一切。后来我才知道,河堤的中间是一条河流,名叫清水河。也是后来我才知道,我的故乡位于河南省淮阳县西部,是典型的内陆村庄,两个小村庄,相隔十里,位于淮阳县的最西端,沿清水河东岸,东西相望。 程楼村在西,我的出生地。殷楼村在东,姥姥家。小的时候,故乡就是这十里长的长度,是一个村庄通向另一个村庄的漫漫长路。 河堤上,树木零零落落,大多是泡桐树和柳树,树叶卷曲着,被阳光晒得无精打采,垂头丧气。蝉的聒噪却格外响亮,此起彼伏,一直传向河堤的远方。想找到一小块阴凉都很难。河道并不宽阔,约十几米。河堤像是被艳阳蒸熟了,呈U形翻卷着,如同一块厚厚的面包片,牢牢地托举着河水。在河堤的中央,河水并不像母亲说的那么暴躁易怒,它安静地流淌着,甚至有些懒惰,像是睡着了,如果不是波光粼粼映入到眼帘,还以为这是一条止水。 河水由北向南流。水面上的光亮是连缀在一起的,一片推着一片,细碎而紧密,相拥着奔向远方。母亲说,清水河是一条小河,不管它流到哪里,终究会和其他一些河流汇合,流入更大的河流,最后百川归一,奔流到海。站在河堤上,好奇地向北眺望,阳光下,远方的河面如同铺满了水银,在最热的季节,水面上流动的光是冒烟的。我不知道河流会流经多少里地,多少个村庄,才能流到母亲所说的大海里。 当然,还有清水河。我犹豫地站在河边,看着小伙伴们在河里游到对岸再游回去,如鱼一样悠然自得。本来,阳光是平铺在水面上的,似是有着一定的重量,压制着河流,河水在耀眼的阳光下舒缓地滑动,被阳光轻抚之后的河水,如缎子般柔美洁净。 少年时期,我的村庄中有一个池塘,水中游动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鱼小虾。不上课的时候,少年们就散落在池塘沿途,摸鱼,捉虾。有一天,一群男孩趁父母下地之际,将捞上来的半盆小虾炒熟了分发。他们面对那红红的身体上一双双黑眼睛,迟迟不敢下手,然而最终禁不住几位男孩极具煽动力的示范,挑一只小心放进嘴里。虾的味道,自此进驻体内。 那时候,我固执地以为村庄就该有一个池塘。下雨的时候,池塘会涨成小湖。池水两边,是一片长长的土地,生长着密密麻麻的泡桐、柳树和白杨树。我家的院子偏南,每天都要跨过池塘去村北上学,玩耍。 我的村庄,真小,嵌进豫东大平原上,可是我的村庄很丰富,水,树,花,牛羊……我的村庄东面还有一道长长的小河——清水河。每年秋天,我和小伙伴们都要去清水河的河堤上烤红薯。 那时候,我的村庄真小,可我的村庄真水灵。夏天的时候,我便跟着母亲去田里刨黄芪。黄芪是药材,就生长在我们常常走过的荒野。忘不了第一次在母亲的指点下辨认出黄芪时,内心那种狂喜。开着紫色小花的黄芪,是像金子一样的宝贝。当然,田野里除了黄芪,还有各种各样的花儿,山丹丹、喇叭花、菊花、蒲公英,当然更多的叫不来名字,红的,白的,粉的,蓝的,紫的,摇曳在蓝天下。一阵微风吹过,花儿们便齐刷刷弯腰,像一群小姑娘在跳舞。一个又一个夏天,我奔跑在田野里,行走在花里。寻黄芪累了,就坐在高高的河堤上,望向眼前浩荡的清水河,看它自北向南缓缓而去。 夜晚的变化就更明显了。黄昏的云比立秋前的云多了妩媚,多了妖娆。母亲信誓旦旦地说:“那是仙女们在银河晾洗她们的漂亮衣服呢。” 晚上乘凉时,母亲又指着渐渐明朗的银河说:“你看看,那是天上的银河,你看看东岸有个人,他叫灯草星,他的肩头有根扁担,他挑的是很轻很轻的灯草。” 扁担在哪里?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我们看到了三颗星星。中间的一颗有点红,像一个小伙子由于用力涨红的脸。 母亲又说:“西岸有个石头星,他挑的是石头,但他过了河。” 母亲接着就讲了灯草星和石头星这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弟故事。晚娘偏心,让自己的亲儿子挑很轻很轻的灯草,让继子挑很重很重的石头。偏偏银河的风太大了,挑灯草的儿子反而没能过了河。 听了故事,我们都沉默了很久。我们都长了一副和母亲一模一样的脸,根本不可能是母亲的继子。母亲话中有话,意思是叫我们不要嫌弃她分配给我们的活重。如果挑了灯草,那就过不了银河了。 七月初七的晚上,弯月如钩,流萤遍地,我们都在田野上转悠,谁也不会真的去躺到茄子地里去。抵近处暑节气的田野变了许多。原先的密不透风,稀疏了许多。刀豆架上的刀豆越来越像一把削铅笔的小刀。没人感兴趣的黄瓜独自黄着。冬瓜们在耷拉的瓜叶间露出了多毛的白肚皮。还有南瓜,它们的藤爬得太随意了,结果也太随意了,如果不注意的话,很多时候,会被它们藏在草丛中的实沉实沉的南瓜绊个大跟头。 最令人惊奇的,是母亲种下的矮个子的盘香豇。它是豇豆中最特殊的一种,个子矮小,结出的豇豆不是笔直的一条,而是自然弯曲成一个圆形,就像烧香中的那种盘香。盘香豇产量不高,但味道比笔直如尺的豇豆好吃。为什么它是这样的豇豆?田野上,其实还有想不通的东西。比如灌溉渠边的半枝莲,为什么只开半边花?半枝莲是常见的,盘香豇不常见,过了处暑,母亲就不让摘了,她要留种。 到了处暑,盘香豇枝头的豇豆渐渐干枯,与盘香越来越有了差异,因为每一粒果实在枯瘦的豆荚下露出了自己的轮廓。 我抬头看到头顶的银河,远方的棉花地、高粱地、花生地,以及父亲的坟地。坟地边的草都结满了草籽,它们纷纷低伏下去。一个夏天被草丛覆盖的坟地也有自己的轮廓。 多年过去了,故乡变了模样。 开车从那条宽敞的柏油路上驶入我的村庄,站在曾经的池塘位置,一阵恍惚。这里,还是我少年时期的村庄吗?此时的村庄,变得比曾经干净了,房屋也修葺得更美丽了,却静寂得让人心慌了。一村的孩子,一坡的牛羊,一地的鸡屎,一院的闲话,都突然之间消失了。站在一扇一扇漂亮高大的院门前,必得大声吼叫,才能从门缝里看到一位颤巍巍的老人小心出来,用疑惑的眼神询问:“是谁?” 对了,我的村庄,曾经还有一泓池塘水,是供女人们洗衣服的。那时候,下水洗澡,也是一道生动的风景。 今天,家家有了自来水,无人再抱着一堆又堆的脏衣服去池塘了。水坑,是不是也像我家院子里那一丛一丛的蜀葵一样,因为亲人们的相继离开,失去了绽放的心情,最终悄然消逝? 轻缓的小河,静谧的池水,都悄然从我的村庄消失了。 它们的消失,不仅仅是我村庄的损失,更是这大自然的损失。 在我的故乡,茅草总是遍地生根发芽茂盛。 那一年冬天,我在故乡,有点冷,风大,虽然阳光很好。我走在故乡荒凉而又广大的土地上,天地阒寂。就有一大片茅草随风起伏。芒花似雪,映衬着蓝天白云,泛着清冷的光芒。心下一阵恍惚,不知道为什么那时那刻我竟然会在这样的一个地方。 又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出现一个人带着一个小孩走过,我们错身点头微笑。一切都是无声,似乎风也屏着息悄悄吹过,那一片寂寞的天地,寂寞的人,心里面也广大荒凉又充塞着满满的说不出来的东西,叫人哽咽,叫人想流泪。 一个寂静的角落有一片草地,到了秋冬,草叶呈暗红色,就像是曾经热烈爱过的人被激情灼烧过后的那般沉郁。每次散步经过,都会驻足,会蹲下来,甚至没人经过的时候趴到在草地边缘,试图以一只蚂蚁或者一只蚂蚱的视角去观望这一片草地,尤其是夕阳斜照的时候,试图能看出一片莽莽苍苍浩渺荒原的壮观。 那时候,叶尖上点点微朦闪亮,那是一种既清澈又迷离的暮色。如果我真的是一只蚂蚁或者一只蚂蚱,我也可以说这就是一片芒草,这小小的错谬谁会在乎呢? 而其实,有些记忆,它沉潜在心灵的某一个角落,从来就不曾忘记。不是吗? 那一处土坡上一大丛茅草,你何曾忘记过,你看到芒花如雪,一阵惊呼,奔跑过去,那般热烈慌乱,手一把抚触草叶,一阵刺痛,指尖划出一道小口,有殷红的血渗出,你眼泪立刻涌眶而出,慈祥的父亲将你的手轻轻捧起,轻轻地向伤口呵气,笑着安慰你说没事没事,晚上回去叫你妈妈给你煮糖水鸡蛋吃。你破涕而笑。而父亲已经走了三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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