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着分析一下坦波夫起义中,起义军与农民村社之间的关系
https://rusk.ru/vst.php?idar=321701
https://istmat.org/node/57992
https://www.tstu.ru/win/kultur/other/antonov/titul.htm#soder
涉及书目与资料集
这是一篇关于安东诺夫起义军/叛军/农民起义【怎么称呼视你的立场而定】有关的文章。主旨是探讨安东诺夫游击队的内部细节,以及它与农民起义之间的关系。
在机翻阅读了一些文件与书籍后,我认为单纯从是否使用毒气的角度去看待坦波夫起义,是一种颇为偏激的角度。实际情况要远比简中互联网营销号的文章描述复杂得多。
由于过度关注毒气征粮这一点,坦波夫起义在国内几乎没有什么讨论度,很多媒体平台更多的将注意力,集中在图哈切夫斯基于1921年6月12日,下达发射毒气弹的命令上。
这导致这场声势浩大的坦波夫起义,往往被被描述为一个孤立的/被快速镇压的农民起义。
这类文章在客观上,为指责使用毒气镇压农民起义,提供了一个道德上无可指摘的制高点。用毒气弹炮轰本国农民,这听起来怎么看怎么像是纳粹德国会干的事。
而在另一边,反对者认为安东诺夫是社会革命党成员,且社会革命党在起义爆发前,正在农村地区组织政治活动与行政体系。并且这些行为都在客观上,为之后爆发的起义提供了帮助与政治上的立脚点。
基于以上内容,反对者认为,坦波夫起义是一场带有政治目的的政变与叛乱,使用毒气在这一点上毫无问题。
因此我觉得有必要说明一下这些问题,正好我现在不在家,需要在外地呆一段时间,正好就借此机会写点东西。阐述自己的看法,免得视频发出后,又是一阵风波。
开宗明义,说实话我对讨论使用毒气的正义性或不正义性,没什么兴趣。因为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带来的余波,人类对于新制造或新使用的事物,需要经过一段不短的时间,才能对它做出道德上的判断。【1925年凡尔赛条约】
所以在我看来,争论正不正义实在是没有什么意义。就像跟人讨论,如果小胡子被毒气熏死了,还会不会有二战一样。
而且,毒气征粮这个传言在国内能够传播开,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使用毒气去镇压起义这种行为,往往和殖民主义国家或者说帝国主义国家挂钩。
所以在我看来,毒气使用问题唯一需要探究的,就是规划过程与实行过程中,是否刻意无视了对平民的附带损伤。
当然,毒气问题是视频里讨论的内容,接下来进正题。

1. 安东诺夫的游击队:看起来像农民,但又不是纯粹的农民
在常见的语境中,安东诺夫的游击队员,常被描述为由不满粮食征集的诚实农民组成。而领导人或军官,则被描述为警察与社会革命党人,前军官
【安东诺夫就是社会革命党成员与前警察局长。而坦波夫起义的军事政治领袖,托克马可夫是前布尔什维克,同时也是一名前警察。】
这个说法正确么?正确,但隐瞒了很多农民内部的立场问题。
农民绝非铁板一款,在俄国内战这种极度混乱的年代更是如此。
如果单纯以贫富或阶级去划分农民,那么按照我在上期视频中提出的观点。我们无疑只能得出一个结果,绝大部分坦波夫农民,都将参与到起义当中。
【由于1917年的混乱,村社农民爆发了土地骚动,开始自行平分土地,中农比例过半甚至占到农民总数的4分之3】
但这样一来,我们就无法绕开一个关键因素。由村社主义带来的农民中立性,以及农民对于非村社权力的厌恶。在上期视频中,我多次提到其他地区的农民起义中,起义军一旦出现正规化的迹象,农民就会选择离开起义军,甚至是杀掉起义军中的政治领袖和军官。
然而在许多文件中,我们都能发现些许证据,证明坦波夫起义中的农民军或者说游击队,存在非常严密的组织。
比如我在谷歌随手翻到的一本书,《坦波夫起义1918-1921和1929-1933年俄罗斯的去农民化》。在这本书的第六章,游击队的组织与纲领中,提到坦波夫起义军在1920年11月中接受整合,并按照地区划分为第一第二第三起义军,由一个最高司令部统一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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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正规部队之下,还设置有民兵与内务安全部队,治安警察,并且还设置有军事法庭。
而在军队之上,坦波夫的起义军还建立了一个由劳动农民联盟领导的文职政府。从组织角度来说,这已经是一个国家了。
看起来,仿佛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愈发激烈的粮食征收政策下,农民开始放弃了自己的传统。选择进入一个组织更为严密的团体中,准备以此为机会干翻布尔什维克。
然而,一些战时文件证明,事情并没有那么的简单。安东诺夫的游击队,或者说坦波夫起义中的正规军与政府,和其他政权一样,是一个悬浮在农业社会之上的空中楼阁。
1920年11月4日,坦波夫州布尔什维克组织在会议上出示了一份调查报告。在报告中,调查员明确表示,安东诺夫的游击队主要依靠逃兵来补充战斗队伍,而农民则被动员【另有说法是雇佣】起来,在不参加战斗的情况下协助后勤运输以及土木工作。
https://www.tstu.ru/win/kultur/other/antonov/nach57.htm
https://www.tstu.ru/win/kultur/other/antonov/nach58.htm
在报告里调查员还强调,大多数自愿加入游击队的人,绝大部分都是逃兵,还有极少数知识分子。
在另一份报告中,调查员详细记录了不同地区不同村庄中,自愿加入与强制动员的比例。即使依靠粗陋的机翻,我们也不难看出,有的村庄自愿参军的比例高的惊人。
很显然,布尔什维克实行大范围的强制征兵政策带来的负面效果,为起义军提供了充足的人力资源。
考虑到布尔什维克设置的打击逃兵委员会,我们不难想象这样一件事,相较于单纯为反对征粮的农民。那些叠加了一层逃兵身份的坦波夫农民,无疑拥有更多参与战斗的理由。
坦波夫州的地理特点,则进一步放大了逃兵的人数。如果对俄国内战战线有所了解的话,我们会发现,距离莫斯科以南四百公里的坦波夫州,长期处于西南北三条战线的交界处。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jE411N7eA/?spm_id_from=333.337.search-card.all.click
【别忘了,红军与马赫诺黑军的战斗区域,就在坦波夫西南方,两边的战线与时间线几乎是一致的】
而坦波夫州内铁路线,在内战时期必然成为新兵快速集结与机动的关键。
基于以上信息,我们不难得出一个结论,坦波夫州内部数量庞大的逃兵群体,为安东诺夫和起义军政府,构筑了一条用于隔绝农民加入军队的缓冲带。
考虑到红军的新兵训练体系,这并不会让人感到惊讶。绝大多数新兵都是在接受训练后,前往前线的路上逃离的。根据两个我目前无法考证的说法【即有明确档案编号,但没有电子化,只能在档案馆资产清单中找到文件集的档案】,我们能看到红军的逃兵规模有多么惊人。
https://library.rsu.edu.ru/p7288/
1920年1月4日,坦波夫省驻军从预备役中抽调了4个步兵连,总计1025人。在12天的转进中,有497人生病,4人死亡,296人逃跑。
最终只有229人安然无恙的抵达了目标地点。
而按照坦波夫地方史编纂组的说法,1918-1919年,坦波夫地区动员了25万人,但最终只有13万人抵达前线,其余12万人均为逃兵。
而到1921年春天,坦波夫起义军迎来了新一批的生力军,即复员的前线红军士兵。在1921年4月,坦波夫州布尔什维克向捷尔任斯基发送了一封报告,表明安东诺夫对他控制下的第一游击军进行了改革,目前该部队拥有七千名士兵,并且核心由内战时期的复员老兵构成。
安东诺夫或许是从科穆奇人民军动员失败的案例中获取了经验,知道农民拒绝参战,因此才会依靠逃兵来充实军队,也可能是因为他曾亲自参与过1919年的绿军起义,了解逃兵本身的行为习惯。
但不论如何,我个人认为,以上文件足以概略的说明安东诺夫的游击队构成。那么接下来就得反方向的内容了。
【额外补充:或许可以这样认为,坦波夫起义中的起义军,以一种非常诡异的方式,重新回到了沙皇时代的社会模式。布尔什维克的强制征兵与打击逃兵委员会,在客观上搭建了一个半脱离村社体系的人力池。而禁止自由贸易,余粮征集制和粮食分摊制,则将村社的经济生产重新打回了农奴时代。因此新成立的劳动农民联盟政府以及起义军,只需要高举达到布尔什维克的大旗,并确保不过度干涉村社独立,就能提高占领区的农民接受度,甚至能让他们接受一定程度的政权组织。】

2. 起义军是如何瓦解的
这是国内信息差的重灾区,由于缺少相关文件,很多营销号都将1921年6月开始的全面攻击,视为布尔什维克对起义军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攻击。
然而事实却截然相反,布尔什维克对坦波夫起义军的攻击与退让是多方面同时进行的。
1921年2月9日,坦波夫州执行委员会向全境发出宣告,表示停止粮食分摊。结合之后的历史信息,我们不难得知这是为了粮食税做铺垫。
https://www.tstu.ru/win/kultur/other/antonov/voj115.htm
但许多文件都证实了同一件事,不论是停止粮食分摊还是推动粮食税,都没有让起义停止。农民显然对于这一重大改变保有疑虑,认为这不过是布尔什维克的欺骗而已。
尽管新推出的粮食税,在最初确实极大的降低了配额【530万普特】。但布尔什维克的基层组织却没有发生相应的变化,事实上也不能指望他们有什么变化,毕竟是没有任何改变的同一批人。
他们依然再用粮食分摊制时期的手段,比如说入户搜查,暴力殴打等行为来获取粮食。
但,在这一片混乱中,农民行动的一些小细节,依然表达出了农民内部的差异。
1921年2月14日,几名坦波夫州的农民代表前往克里姆林宫与列宁会面。尽管这次会面的公开版本肯定存在删改的问题,但有些信息还是很值得关注的。
https://www.tstu.ru/win/kultur/other/antonov/voj131.htm
首先农民代表愿意前往克里姆林宫这一点,就很有意思了。更有意思的是,这些农民代表来自于坦波夫州基尔萨诺夫区。这是起义军最稳定的占领区之一。在公开文件中,基尔萨诺夫区被视为起义军的主要活动与后勤节点区,也是安东诺夫从1918年就开始活动的土地。
而在这公开版本的会面过程中,农民代表首先强调,起义军正在抢劫农场与商店,还从农民手中夺走牲畜与饲料。说完还补了一句,红军来了以后,也伤害了农民。
接着,农民诉说了在征粮过程中,苏联政府的懒政怠政,放任大量粮食腐烂等问题。
最后,也是最有意思的事,在布尔什维克广泛宣传这次会面的同时。坦波夫州布尔什维克组织,发布了一条面向全省的通告。在这份通告的开头,明确写的,在该省的各个地方,农民们呼吁苏维埃当局保护他们不受土匪侵害。
https://www.tstu.ru/win/kultur/other/antonov/voj132.htm
【契卡自己的记录与以上信息对应,红军与游击队都有抢劫/勒索等情况。但在游击队控制区,农民对游击队的态度正在转向消极。】
【坦波夫本地人组成的军队被认为是不可靠的,时常转化为逃兵加入游击队。契卡建议调用外省部队,并增派政治工作者】
https://istmat.org/node/52751
虽然有不少争论方认为,取消粮食分摊改为粮食税,并未起到任何效果。但从以上信息看,我认为政策还是有效的,虽然起效的原因并非政策本身。
从起义军占领区的农民角度看,支援起义军很可能正在变成一个赔本买卖。不论红白绿几方如何自我宣传,如何自我改造,都无法否认的一点是,此刻的军队与区域行政体系依然是一支缺乏监督与管束的集体。
从游击队的作战方式与俄国农民的生产模式看,双方的合作存在一个难以避免的矛盾,就是对军马的需求。从列宁以往的文献看,马匹等大型牲畜是俄国农民关键的生产力来源。
而在众多文献中,我们不难发现起义军对于游击战术的依赖。在1920年11月的游击队整合中,第三起义军就是一支骑兵军。在红军的记载中,也多次提到起义军以靠马匹来快速转移阵地。
https://rusk.ru/vst.php?idar=321701
在一个我无法确定来源的说法中,提到起义军拥有上万匹马。我无法判断这种说法的准确性,但从坦波夫州的养马史中,我们可以大概得知,坦波夫州曾经是沙俄的军马养殖区,还多次举办大型赛马比赛。
但在一战与俄国内战给本地养马业造成了巨大的损失。书籍对其的描述为,马匹的损失与人类的损失规模相当,许多养马主不得不从头开始蓄养种马。
直到1923年,坦波夫地区的种马规模才恢复到八千匹。而直到六十年代,坦波夫地区的马匹才恢复到五万匹。
https://www.tstu.ru/win/tambov/horse/horse1.htm
尽管我对与养马业一无所知,但考虑到马匹的成长时间,以及多篇文献中均提及起义军抢夺马匹/挽具/饲料等情况。
我们有理由相信,起义军批量征调马匹与饲料的行为,已经开始涉及到农用马以及农民用于喂养自家牲畜的饲料。考虑到列宁在1893年所写的《农民生活中新的经济变动》一书中,农民对大型牲畜的需求。
这很可能是农民代表前往莫斯科,以及坦波夫州所发的通告的原因。我认为,在取消粮食分摊制与宣布粮食税总额后,起义军占领区内的农民心态出现了变化,于是部分农民决心改变改变阵营。
1921年3月中旬,布尔什维克宣布,在接下来两周,起义军游击队员只要愿意放下武器投降,苏俄政府愿意赦免他们所有的罪过。
https://www.tstu.ru/win/kultur/other/antonov/voj158.htm
https://www.tstu.ru/win/kultur/other/antonov/voj159.htm
https://www.tstu.ru/win/kultur/other/antonov/voj161.htm
这份通告的效果在契卡的报告中得到证实,由于军事打击以及农民情绪的变化,起义军游击队中出现了大量的逃跑现象。剩余部分也开始出现分化,部分游击队就地转化为真正意义上的强盗。【同时这份报告再次强调了红军与游击队/土匪的掠夺行为,对农民造成的损害】
https://istmat.org/node/52753
1921年4月上旬,两份由坦波夫州寄给捷尔任斯基的报告显示,有三千至六千左右的起义军选择放下武器。在俄罗斯的官方刊物中,到1921年5月,坦波夫起义军的总人数下降至两万一千人。
而在加米涅夫的报告中,5月至6月的军事打击,俘虏/歼灭/投降的游击队共计7537人,在此之外还抓获7600名逃兵。这无疑是对游击队的沉重打击
https://www.tstu.ru/win/kultur/other/antonov/raz267.htm
考虑到坦波夫州红军数量增加带来的军事打击【3月份,坦波夫州红军约为4万】,游击队放弃武器投降,春耕时节到来。
我们基本可以认定,1921年5月,坦波夫起义军游击队剩下的一万人,基本可以认定为是坚决反抗者。尤其是考虑到6月份,图哈切夫斯基开始将红军小部队调配至各个村庄后。

总结:
通过以上信息,我认为其充分展示了坦波夫起义的多样性。考虑到俄国农民的一贯政治取向,坦波夫起义军在起义一开始,就面临着失败结局。
起义军从兵员到补给都高度依赖单一地区的农民【逃兵也拥有农民这一身份】,这意味着他们无法扩张占领区,因为如果脱离本土,起义军拥有的护土卫民的法理基础就消失了。
随着红军的军事压力日益增加,游击队必然提高对农民的征收比例,进一步打击农民的积极性。在加米涅夫的报告中,同样提到了农民情绪问题。农民既同情游击队,又担忧受到惩罚,因此很多农民选择中立,既不帮助红军,也不帮助土匪。
https://www.tstu.ru/win/kultur/other/antonov/raz269.htm
而到了7月份,坦波夫革命军事委员会发出的报告中,已经提到农民组织的民兵武装,开始协助红军搜捕土匪与游击队了。
可以说,坦波夫起义虽然建立了一套完整的行政与军事体系,但其本身并未脱离农民起义的范畴。尽管他们的行动确实改善了农民的境遇,但其本身,依然是一个由俄国新旧势力交错互动所制造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