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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伤心画不成(王献之篇)

2023-07-30 21:50 作者:Amber殷  | 我要投稿

阿尧告诉他,她走的时候很是平静。

“是吗?真好。”他笑着,胸口却像破了洞似的空。空得,一无所有。


“献之少有盛名、誉满建康”,世人总爱冠些名头在他身上,但他清楚,他们交口称赞的是王家七郎,不是当下这个左袖缀清风,右肩承明月,鲜衣怒马折杨柳,打马踏过草长莺飞四月天的少年人。

他记得,他便是在那时遇她的,母亲娘家的表姐,按照辈分合该称一声“郗家姐姐”。

她是领舅舅的命,来拜访母亲的,聘聘婷婷的人提着裙裾分花拂柳而来,姿容脩嫮光景如画。“官奴”,她随着长辈唤他小名,“又来叨扰了”。整日被囚在字帖绢本间的他,在湖笔徽墨的黑白间窥得的一隅妃色娇娇。“郗家姐姐”成了少年人偷偷藏起的春色满园,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

后也时常巧借名目让母亲遣他往舅舅家去。在前堂坐着呷茶半晌,日头还未炙,面上却已急得炽了赤红,随意寻个由头去楼阙檐角里凑份巧遇。西窗下,她正枕着春风和煦无知无觉的小憩。偶有日光曝在身上,他便不自觉地伸手去挡,还刻意噤了声,怕惊了她的好梦。春日里唯有微风伴着呼吸,温热絪缊着欢喜浅浅荡开,时光似是缓慢而平稳地流淌过去。

少年不识爱恨,初初心动,不自觉间他也是做了许多蠢事的,时常闹得她啼笑皆非,自己手足无措。所幸她并不恼他。

兴宁元年,他俩订亲了。借着未婚夫妻的名义,大着胆子约她上元节赏月。她应了。一时间欢喜得像是有了全世界。

年节刚过雪还未化尽,他早早地候在园中,穿着刚置办的水蓝色衣袍,还是有些单薄。踱步半晌,手里紧攥着枝开得正盛的玉茗,远远都能闻到花枝折断的涩味。他记得她是最爱玉茗的。霜白的颜色开在雪里,便是另一派的皎洁了。

 “郗家姐姐。”

 “子敬。”

她来了。他回过身去瞧,眼底心上都是她,满满的都是她。她微红着脸,眉目间尽是笑意和羞赧,裙角发梢还染着清幽幽的香。他将花枝递予她,将沾染着褐色的花汁的指尖笨拙藏在身后。

“我瞧着玉茗开的好,就想你也看看。好看吗?”

“好看的。”

“那,你可喜欢?”

她低着头,似是害羞了,低低回着,“喜欢的。”

“郗家姐姐,我听说舅舅要调任徐州,这回你可要随着一道去?”

“子敬,我不走了。”她望着他,翦瞳含秋水。“姨母订的婚期近了,我总要提前做些准备的。”

只那一瞬,他似涉水千里终溯源,只觉时光荏苒、岁月悠长。

而后,他常在漫漫余生中忆起,那年她初嫁与他,喜帕下颔首垂眸间微红的面容极浅极淡,如渐隐没在日落後的群岚。仓庚于飞,熠燿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

“子敬。我要你叫我子敬。”

“子敬。”

那是他最欢喜的日子了。

“好巧,我正想着你,你就来了。”  

“往后,就由他带你走。”

他牵起她的手,走了好远好远的路。现在想想,哪里是因为他牵得牢,不过是因为她肯跟他走。

成婚不过一年,她有了身孕,九死一生地生下了玉润。那是个雪团子一样的女孩子,他捧在手心里细细端详着,眉眼像极了她。

她躺在榻上,汗湿了发,还是虚弱的,但精神极好。

“在生死间历了一遭,吓坏你了吧。危难那时,我只想着,同生共死也好,不在一处也罢,你都要好好的。和玉润好好的。”

“说的什么傻话?我们会长长久久在一起的,直到白头,绝不分开。”

“子敬,待暖和了,我们带着玉润去看父亲好不好?”

“好。”

不到半年,父亲与舅舅同年先后病逝。而后,玉润早夭了。

“子敬,”她伏在榻上弱不胜衣,襦裙上蓟粉色的绣纹似是伤痕斑驳,“玉润还那么小,她孤零零地躺在地下,会想阿娘的。我想去陪陪她。”他只是拥紧了她,将她缠缚强拘于怀里,久久无言。并非无言以对,只是一言难尽。丧女的伤痛将他们割裂开来,前途似看不到转机,她自暴自弃,他死不悔改。

世人皆说他峻整辞寡、高迈不羇,却不知其中的有多少伪作的色厉内荏。携伴至此,苦难频仍,可他也只能装聋作哑,轻描淡写地掩去苦难,乔饰一出现世安稳。

  “这些年我们历了许多,大多是不好的事,你过得也不快活。但以后会好的,我们在一块,总会好的。”

  “还会好吗?”

  “会的。”

  “可,我看不到前路了。”  

纵使践不得“顺遂无虞、皆得所愿”的诺,至少也要守着她“白头永偕、桂馥兰馨”。那时,他如是这般想着。

可这世间,天长地久终是有尽的,人间苦乐从不由自己。

抗诏灸足,他尝试以一切激烈的方式反对停妻再娶,拒绝那位高高在上的公主的一时兴起。她久久地坐着不言不语,眼底是悲戚的底色,御笔诏帛被推搡摩挲出皱痕。那些皱痕,犹如天堑,一步如重城、山海不可平。

他执拗了许久,她沉默了许久,皇家也恫吓得更加急迫。避无可避,只得螳臂当车,表面是以身殉道的坚决,背后却是晦涩难懂的复杂和难以掩饰的疲倦。

“子敬,你送我的那株玉茗,我悉心护着、精心养着,可它还是枯死了。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死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呢?”

“瑞雪兆丰年。建康好久都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这会儿雪大,你陪我看会儿雪,再走吧。”

“我还要当值的,等我回来陪你,好不好?”

旷日持久的消磨燃起滔天大火,将希冀焚烧尽了扬成劫灰。她自写好了《和离书》,放在案上,“王献之,你放了我吧。”她静静的看着他,言语间尽是心灰意冷后的波澜不惊。

鸾孤凤只影相对,乐昌分镜不得圆。她伸手将她与生的仅有牵绊痛快扯去,落红满地归寂中,他再也留不住她了。

他忘了,他早已不只是官奴了。

而她,也不再是他的郗家姐姐了。

“秋日薄暮,晨起略寒,温菊花佐竹叶青,可好?”

“好。”

她执杯饮下半杯清茶,剩余半杯跌进了曲水流觞的波光里,浓淡交杂稍纵即逝。他一朝顿悟,她该是要走了。众因缘生法,他说即是空。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人生在世得到过拥有过,时间到了也将归还了。

“子敬”,她叫住他,“外面日头不好,把伞带上吧。下雨风寒,小心冷了。”

“冷么?心肠都冷透了,哪里会觉得冷呢。”

他知道她就在后头望着他,她许是不忍心的,是不是舍不得走了。脖颈梗着不回头,便永远不会知道结果。

“好。以后,不必再见了。”

原来,他还是猜错了呀。

而后,他选尚公主。就在立夏那日,在遮天蔽日的红里,百官同贺王家献之再娶、轰轰烈烈。

而后,她溘然长逝。他知晓时,已至头七了。那天风好大呀。他连她的画像都留不住。

 “她是,不在了吧?”

一室寂然无声,无人应他。原来,她不在了呀。今日踽踽独行,他日化蝶归去。她没有来,也不会再来了。他以手遮面,喉头滚动着,低低的含混不清的呜咽。

她离苦海渡彼岸,临别回身,却伸手把他推进光里。那是,建康帝都风华、世族百年名望,盛着的崇高而冰冷的光。此处别,彼处见,那栖于寒食散靡靡的魂,在纷繁迷乱的恍惚中,与行将就木的壳分庭抗礼,肤炙心寒,昼眠夜醒。

“须弥何高广,微芥何轻贱,独坐怳怳然。此处仅余我,此间再无我。”

他望着她的棺木,黑洞洞的颜色,像是还有血迹未干。好远呀,他站在地狱里仰望九天,想开口让她等等他,都没有资格了。

太元元年,行草书《奉对帖》,入刻《淳化阁帖》。“虽奉对积年,可以为尽日之欢。常苦不尽触类之畅,方欲与姐极当年之足,以之偕老。岂谓乖别至此,诸怀怅塞实深。当复何由日夕见姐耶。俯仰悲咽,实无已已,惟当绝气耳。”

无论他再如何地去追索,她只如云影掠过,无人记得、无人提及,那段岁月合上时是墨痕早已干,打开后是枯叶落满地。纷沓而来的,是过于喧嚣的孤寂,是缄口不言的温热。

自此,前缘尽逝,音问两绝,他再也没有见过她,也再不能见到她,却从未停止想念她。

“由来有何异同得失?”

“不觉有余事,唯忆与郗家离婚。”

脾性如此、境遇如此、命格亦如此,只怕再来多少次,选择依旧如此。他渐悟到,人生如棋,起手无悔。可这遭,到底是差强人意了。

“我这一生,行草雅正,丹青灵秀,却是唯有一片伤心画不成。”

献之此生少负盛名,绝众超群,得爱妻郗道茂,感情甚笃。后至亲故去,幼女夭折,被迫休妻,迎余姚公主为妻。太元十一年,病逝,时年四十三岁。


“可是过了子时了?我刚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官奴的少年时,倚着栏杆唤我,”

“郗家姐姐。”

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

这一晃,竟也过了很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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