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安官之死（2020.2.16）

治安官之死

Tailor Tam/2020.2.16

 

杂货店的烟囱溢出了包菜煮隔夜牛肉的异香，角斗场里回荡着冷冷清清的马蹄声，拉蒙吆喝着叫醒了笼中的奴隶——禅达城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禅达的守望者、贫民的保护者、法律的执行者，治安官哈瑞克，正四仰八叉地躺在禅达城中心的一角；在过去许多年的每一个清晨，他都披着那件黑色的夹袄，站在这个位置，等待第一个向自己求助的人。

从肺中逃逸的血沫混杂着零碎的词句涌出嘴巴，两手胡乱揪着围观者的裤脚，豆大的汗珠从秃头肆无忌惮地冒出，一双瞳孔渐渐涣散到天外的距离。这场正在上演的死亡吸引来了食腐动物一样的好事者，行脚商人、雇佣剑士、酒馆老板、角斗士们纷纷围成一个默契的圈子。那把扎在治安官胸膛上的剑倒是格外讽刺，因为那正是他向每一名新晋赏金猎人配发的短剑。

凶手没有逃跑。那个正坐在不远处的年轻人，用沾血的手揪扯着自己的一头短短的蜷发，双颊通红，眼神差不多像正在死去的治安官一样失神。插在治安官胸膛上的凶器，正是在一个月前，由治安官哈瑞克亲手递给这个年轻人的。

 

事实上，就在昨天晚上，治安官才跟年轻人打过照面，还是在自己的家门口：

“你他妈怎么找上门来了？我不是跟你道过歉了吗？你他妈还想要什么？”

“治安官，我想要的是，你，真诚，实在，发自内心地道歉。”

“给我滚！你敢再出现我面前，小心我让拉蒙把你卖到诺德人的老家去！”

治安官没有看见，年轻人腰间的短剑已经抽出了一半。最后是一下轰鸣的闭门声。

 

两天前的夜里，治安官与年轻人一前一后推门踏进酒馆，众人好奇的目光聚焦在这两个男人身上，甚至连过了四巡的酒鬼都停下了杯子。

“禅达的各位好汉，我今天在这里，向这位年轻人道歉了，对不起！”哈瑞克举起了手中的钱袋子，红光满面，意气风发，“请各位替我做个见证。这儿有三百第纳尔，大家可要喝好了！”

酒馆里酿造了一阵短暂的狂欢，浑身酒气的汉子们纷纷举杯向治安官哈瑞克致意，没有人留意到年轻人的离开，更加没有人看见他太阳穴上一蹦一跳的青筋。

 

三天前，秋风送来凉意，治安官办完了一天的公事，懒洋洋地散步到禅达城墙脚某个隐蔽处，正撒开了手尿得高兴，年轻人阴沉的脸突然出现在他身后。

“治安官先生，我以一名赏金猎人的身份，郑重地向您申明，请您在禅达酒馆——就是那件事发生的地方——当众向我道歉，并恢复我在禅达的声誉。”

“你可吓得我，差点儿吓得我这辈子尿不出来了！好好好，老子答应你，但是你可听清楚了——”治安官哈瑞克的眼神露出了秃鹫般的恶意，“就这一次，下不为例，咱们就两清了！”

“一言为定。那现在就去？”

“明天吧，明天晚上。”

“为什么？”

“因为老子要把这泡尿撒完！”

 

五天前，年轻人把自己逮到的第一个逃犯带到治安官面前。那名逃犯是个偷牛贼，按禅达的律法，得砍掉一只手。

“小伙子，我认得你。”哈瑞克正伏案做着文书工作，只抬眼看了一下年轻人，就将一袋第纳尔推到他面前，“好好干，往后你就不是雏儿啦。拿着，六十个第纳尔，当面点清啊。”

“治安官大人，比起您的赏识，”年轻人将偷牛贼的手压在治安官的办公桌上，咬着嘴唇，手起剑落，血溅到了哈瑞克拿笔的手指上，“我更希望得到您真诚的歉意。另外我帮您解决了这个案子，不客气。”

“给我站住！”治安官摔下鹅毛笔，甩掉手指上的血，试图喝住扭头就走的年轻人，但这个捧着断手、鬼哭狼嚎的偷牛贼还是得先处理掉。

 

十天前，同样是在酒馆里，年轻人一轮踌躇，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向他爱慕良久的酒馆女仆示爱。他将腰间的短剑换成了一束蓝黄相间的野花儿，怪好看的——那是年轻人在追猎一伙强盗时，特地溜出赏金猎人的队伍，从帕拉汶城郊采来的。

那个扎着麻花辫的漂亮女孩儿好像已经留意到年轻人火辣辣的目光，既羞又怕，瞥见了小伙子扭捏紧张的步态，便绽出了一个绯红的微笑。

眼看就要成就一对小情人的光景，年轻人却被一只伸出来的脚绊倒在酒馆脏兮兮的地板上，连那束花儿都被压坏了。年轻人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贱笑着的老脸，还有一个亮得反光的秃头。不是别人，正是授剑给自己的治安官哈瑞克。

“大家伙，这个小伙子要给我们的酒馆老板献花儿呢！”

爆发出来的一阵哄堂大笑让小伙子恼羞成怒，那根麻花辫已经不见踪影了，年轻人只好涨红着脸，在笑声和下流话之间逃出酒馆。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治安官哈瑞克的嘴唇还在蠕动着，似乎尝试说些什么，但没有人再听得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