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版画“四分之三甲郑军”出处杂谈
多年以来,互联网上流传着一副据称为“郑氏军队身穿板甲”的版画,有众多网友见到这幅画后喜不自胜,认为这与他们没有任何文字史料能够证明,纯靠自洽逻辑推理的“郑氏军队通过与葡萄牙人/荷兰人的贸易获得板甲”的想法暗合,便将其作为郑氏军队装备板甲的依据。相较于完全无厘头的“左右虎卫装备《武备要略》全铁甲”(我想原因应该是左右虎卫戴铁面,全铁甲也有铁面,一些人便一厢情愿地认为全铁甲是左右虎卫的装备),这种说法至少还有这张版画作为支持的依据,一些持反对意见的论者则表示“这张图是没见过郑军的画师画的”。尽管相关争论由来已久,网络空间中的讨论缺依旧大多对这张版画的出处语焉不详,我对此感到好奇,于是在前段时间对这张版画展开了一次小调查。

利用多种大家能想到的识图软件,我起初便很幸运地找到由台湾省台南市文化局与南天书局合作出版的该图全图复制品的购买页面,提名为“Die Vestung Seeland auff der Insul Tijawan geleden,大湾岛上的热兰遮城”下方有这样的一段描述:
“十七世纪中叶,满清势力已扩张到中国南方,郑成功拟取台湾做为基地。1661年4月30日,率军队3 万5 千人、4百余艘船只,自鹿耳门水道进入柴头港与禾寮港登陆台湾。郑军对荷兰的守军采围困政策,初期采间竭性攻击,直到次年1月开始炮轰乌特勒支堡,后再推进热兰遮城,双方坚持了9个月,最后荷方招架不住终于投降。1662年2 月1日双方提出媾和并签署条约,2 月17 日荷兰人约2 千名,分8 艘荷兰船驶离退出Folmosa。
本图即是郑军登陆台湾并包围热兰遮城,荷方日趋不利消息传回欧洲,德国著者Philemeri Irenici Elisii所刊行于Continuatio Diarri Europaei《历史事件日报》,1663,书中的插图,在欧洲社会广为流传。图框有16小格子组成之图,中央所绘的是大湾岛及热兰遮城,上方的文字即是本图标题。下方Baxenboij( 北线尾)有郑成功庞大的军队与荷兰军对战,将战情绘入图中。上方栏框有4位传教士,由左至右分别为Antonius Hantbroek、Arnoldus Vincemius、Leonardus Kampen及Petrus Mus,并以D.( Dominee)注记。中间一幅有传教士在祷告,其他有X手、X脚、X耳鼻、妇女被XX、XX、被吊在树上等许多血腥画面陈铺在绘图中。”
Krispjin van der Passe制版。

尽管这段文字详细地指出该版画的出处并附有画家姓名,但未标明这段文字的撰者为何人,因此不能将这段文字作为说明该图出处的直接依据。随后,我在南天书局官网发现该图收录于名为“台南四百年古地图集”的地图册系列中,分单图、全册售卖,这段文字大抵是截自其导读指引之中,但由于该册图书出版时间比较近,我无从获取任何的电子资源。为了确定这段文字指出的两个比较关键的版画信息,也就是出处“Continuatio Diarri Europaei《历史事件日报》”和作者“Krispjin van der Passe”是否准确,我继续进行检索,并最终找到该版画的三个版本:
第一个版本来自1663年出版的丛书“Philemeri Irenici Elisii Diarium europae”,翻到该书的1150页,我发现上文“Continuatio Diarri Europaei”的标题,于是继续往下看,最后找到南天书局辑刊的地图原件。这份地图作为一篇有关郑氏军队攻占大员湾报道的插图辑录其中;第二、三个版本为荷兰国立博物馆(rijksmuseum)的数字化藏品,均是一页完整的报纸,而第三幅线条最细腻、刻印最清晰,应是前述郑氏军队攻占大员湾报道的原件,也是网络中广为流传的“名场面”出处。三幅版画呈现的内容大致相同,但细节上有很多不同,荷兰国立博物馆所藏的两幅版画作者提名为“Crispjin van der Passe(II)”。整篇报道系德文写成,刊行于1662年,可见是对即时传回欧洲的“Pirate Coxinga”攻占荷兰人在大员湾据点事件的描述;有关于郑氏军队的配图除去一副“北线尾战事”以外,其余皆为对荷兰人施暴的画面,至此,南天书局网址中提到的出处与作者都基本可以确定真实无误。因为有相当多的反对者表示“这张图是没见过郑军的画师画的”,我认为有必要对作者“Crispjin van der Passe”本身的生活经历做一个简单的查证。这位画师有自己的维基百科,因为他的父亲与他同名、同样从事制作版画,所以他被称为“Crispjin van der Passe(II)”,通过维基百科的脚注,我找到了阿姆斯特丹大学的“Ecartico”数据库,一个搜集16世纪艺术家、书商、匠人信息的数据库中对他的记载:根据数据库中的内容,他出生于德国科隆,一生中驻留过的地方包括科隆、乌特勒支、巴黎、代尔夫特和阿姆斯特丹,在绘制这幅版画(1662)时居住于阿姆斯特丹,并最终在该地度过余生。可见,他一生从未走出过欧洲,更遑论到过荷兰在东南亚、东亚的据点或中国,反对者“这张图是没见过郑军的画师画的”的说法基本准确。




那么,回到画作本身,这幅画是否有较为积极的参考价值呢?我认为是值得商榷的。首先,作者从未有过任何接触中国人的经历,而大员湾战争刚刚结束,作者显然也没有接触到战争亲历者的机会,能够作为制版依据的信息源只有各种各样的传闻,这就为其笔下的中国人形象是否还原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其次,版画中有郑军与荷军同时出现的“北线尾”画面,郑、荷两军手持的武器、旗帜(郑军还有两面扇子)有所不同(但郑军使用的长杆冷兵器显然不似中国风格),人物形象的描绘则大致相似,这在“Continuatio Diarri Europaei”版本的插图中更加明显,郑氏军队的造型与荷兰军队基本一致;另一幅死亡的荷兰士兵与郑氏士兵同时出现的画面,可以看出他们的头盔形状几乎完全一致,仅仅是头盔顶部的装饰有所区别,且荷兰人没有穿铠甲。我想,画中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不外乎作者想要将荷兰人与中国人有所区别,便从细部上做出一些符合作者创作时积累的传闻,以及他所认为的东方印象的改变——中国人留长胡子,中国人用圆形兽面盾牌、中国人用弓箭、大刀,中国人披铁铠甲,而作者绘制这些中国人形象的基础乃是荷兰人——在数幅画像中,中国人甚至拥有隆起的鹰钩鼻。综上所述,这套版画证明郑氏军队装备有所谓“四分之三甲”的证明并不充足,大概只能和所谓“全铁甲左右虎卫”一样,作为甲胄爱好者用以进行“架空”创作的样本。






附:由于外文水平差等条件限制,本文的要旨是找出该系列版画的作者与出处,对史料的挖掘广度、深度并不充足,如版画画家创作该套版画时的更多经历,仍然有待后来者的进一步探究与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