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 长
没有人记得宫城良田以前也是个很爱说话的人,直到9岁那年他情绪失控下说的那句话一语成谶。 那天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模糊的视线里小船起起伏伏消失在大海深处,转身离开时心里还残留着零星几点愤怒。吃完晚饭他起身回房,正要拧动房间门把手时顿了顿,余光里某人洞开的房门内黑暗正肆无忌惮地触及每一个角落,他撇了撇嘴,关上门,听着窗外的蝉鸣望着天花板发呆,心里想等宗太回来道个歉吧,于是排演了一番说辞,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梦里混蛋宗太拍了拍他的头,一边不客气地指使他拎钓回来的鱼,一边答应他明天继续1on1。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宫城良田抱着自己差不多倒背如流的道歉稿坐在宗太离开的码头等,从潮起等到汐落。第五天他回家的时候发现家里没人,他拧开灯径直走到宗太房间,盯着裱起来的那张照片里捧着奖杯微笑的人在心里数落。安娜摇晃他的时候他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他看着妹妹见他醒来欲言又止憋得微微发红的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心里一紧,逃跑似得跑到客厅,看到妈妈坐在玄关的地方一动不动,失神地盯着门口。他望着妈妈的背影不敢靠近了,不要说,求你,求你们。良田啊,宗太他……求你,不要说了,求你,屋外的蝉凄厉的一声长鸣,达摩克利斯之剑轰得砸下。 这场不幸的事故在冲绳这里一时间成了所有人挥之不去的阴影,大家见了面不免叹息一声大海无情。宫城良田在那一晚之后做了很长时间的噩梦,梦里他一个人站在海边,不远处水面下是深不见底的峭壁,弧形的海岸像一张大笑的嘴。醒来后他在没人的地方或出声或默默道了无数次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捧着满怀递不出去的道歉没头苍蝇一样沿着海岸乱逛,砂石硌得脚底生疼,天色阴沉似要下雨,浪流不安地跳动,前方隐隐约约能看到迟归的渔船艰难地准备靠岸,桅杆摇摇晃晃,像飞鸟的断翼。 他回家时已经是深夜,家里一片漆黑,薰的房门紧闭,他轻轻踏进客厅,鬼使神差地,他走进了尽头的房间。电灯的光突兀地亮起,视线在最初的几秒里被白色填满,白雾散去后,目光的焦点落在书柜的照片上,合影的旁边有几张个人照,高高瘦瘦的少年眼眸低垂,阳光倾泻下来,少年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直延伸至周围的树影,少年正长成一棵树。 宫城良田盯着这棵树看了一会,转身离开,灯光熄灭,黑暗像漆黑的火焰燃尽一切,那棵树消失不见。 日子变得像暴风雨里失控的帆船,妈妈说不要走进这个房间了,教练和观众说果然还是不能代替哥哥啊,邻居路过叹息,要是阿宗在就好啦。 …… 宫城良田开始不清楚自己要成为谁,是宫城宗太,还是宫城宗太的弟弟,那棵树的影子像绳索一样缠住他的五脏六腑,几乎令人喘不过气。 后来他们搬离了冲绳。 新的城市附近也有海,新的住所是一套公寓,比冲绳的家小了很多,薰把宗太的照片收起来了,宫城良田不再看见那双低垂的眼睛。继续打架,偶尔打球,越来越沉默,不用解释也不用被理解。他倒在一片狼藉的天台看天,有雪花落下,停留在眼皮,灰蒙蒙的云层像一个人悲伤的脸。 坐在飞驰的摩托车上时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轻盈,两旁的街景和面前的道路成了线状的残影,他冲进隧道,四面八方涌来的黑暗让他想起冲绳家里宗太灯灭的房间,熟悉感包裹了他,迎面而来的风刺痛眼睛,前方的白色亮点越来越大,闭眼,再睁眼,他闻到熟悉的海水味道,大片的云投下阴影,四周是明暗交错的花田。他失去意识之前似乎看到了一个穿着背心的身影,纤细的挺拔的,发尾飞扬,在空气里划出散漫的弧度。 他忽然很想宗太。 全国大赛前几天,宫城良田回了一趟冲绳,曾经的老屋已经易主,他一路走走停停,回过神来已经走到了海边,斜前方的崖洞保持着过去的样貌,爬进崖洞的时候显些撞了头,他头一次觉出自己已经长高了不少。屈腿爬到放置杂物的箱子旁,掸掉过期杂志封面上的灰,一本一本,直到看到了之下的一抹黄色,那是一件叠的整整齐齐的7号球衣,标签还没来得及撕掉,岁月无声无息侵蚀小小的硬卡,化作泛黄的边缘。捧起球衣的时候,才发现底下有一张同样不再新鲜的贺卡,上面的字体青涩而端正。 “祝我们伟大的副船长生日快乐,快快长大。宗太” 隔了那么久,像是新生儿学习走路,宫城良田笨拙地重新学会了流泪,不是痛苦,只是想要流泪,他想起来自己17岁,比当时的宗太还大5岁,9岁之后宫城良田停止了生长,等他回过神来已经17岁,17岁,阳光掉落在海面上碎成粼粼微光那样明亮的年纪,会被过路的陌生人理所当然祝福的年纪,所有人想象里应该永远晴空万里的年纪。宫城良田的世界却在这样的年纪下了一场无声的来自过去的大雪,雪纷纷扬扬地下,渐渐没过膝盖,肩膀和头顶,凝固的无人问津的荒原。一直以来,他以为自己是这场大雪唯一的受困者,可原来至始至终,舞台上都共生着两个主角,他们从未分开,像球衣后的数字7,像左手的护腕,像每年生日蛋糕上的巧克力名牌。他们一起躺在没有人的天台看雪静静降落,宗太大概不会说受困这种词,宫城良田看到身旁的哥哥眨了眨眼,一片雪花落在眼角,又化成水滴滚落,宗太说,我们见证。 和山王的比赛结束后,宫城家一起回到老家。今年的夏天格外炎热,三个人在海滩上走了一小会就流了汗,可是步履没停,一路来到了崖洞底下。 秘密基地,是小孩子们起的幼稚名字,17岁的宫城良田说出口的时候,还有点不好意思。这里一切还保持着最后一次离开时的样子,薰的目光落在箱子最上面那本印着山王的篮球杂志上。 “妈妈,关于宗太有件事一直没告诉您”。 “这样啊,什么事?” “那天他出海前……我说了很过分的话。” “什么?” “我当时在和他赌气,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别再回来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一直没跟别人讲过这事,小孩子犯蠢吧”,宫城良田低头笑了,“我后来在心里和他道过歉了,我知道,他不会怪我。” 正要抬头的瞬间,他感到妈妈贴身上来,紧紧抱住了他,妈妈身上有着令人怀念的安心味道,他想起来很小时候自己和安娜害怕闪电,薰总是一边一个搂住他们,一下一下地拍,于是小孩子们在这有节奏的安抚里重又进入梦乡,一夜好眠。下一秒,他听到了妈妈微微颤抖的嗓音,“天啊,阿良,你当时该有多么伤心啊。” 宫城良田愣住,尽管不想承认,堂堂神奈川第一后卫发现自己近来变得越来越容易激动,在这个小小的崖洞就短期内哭了两次。 他想忍一下,毕竟情绪外露不是自己的风格,可是眼泪像有自己的想法,在脸颊上欢畅地流淌,他试了好几次没有成功,干脆放弃,把头埋在了薰的肩窝,被前面两个说话不算数的船长留在岸上的两个人,他们本应该早点拥抱彼此的。 他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了崖洞下的沙滩上那个熟悉的身影,永远的黑色背心,永远介于稚气与成熟间的脸,那张脸正冲着他笑,他也笑起来,发现自己的身体突然轻盈如鸟羽,乘着风飞向天空,又悠悠落地。 他们又面对面了,拥抱是那样的自然而令人怀念,从前男孩的头堪堪碰到哥哥的胸口,现在却比哥哥还高了一点,他们的心脏贴在一起。宫城良田闭上了眼睛,现在海水又包裹住他了,他能闻到海水里保留的白日里的阳光味道。四下里很安静,只有两颗心脏越跳越快的声音,像夏日祭的鼓点。 他们坐在海边看夕阳,傍晚的阳光不再刺眼,有两只鸟向落日飞去,身体被光线勾画出两道黑色的剪影。 宗太说:“你知道迪达勒斯吗?他是古希腊天才的设计者,是第一个做出翅膀的人,他像鸟儿一样飞翔,一直飞,几乎逼近太阳。” “良田,小时候我们目送爸爸的船离开时,我每一次都在想,这片海的尽头是什么样呢?” “现在不用想了,”他转头,冲弟弟微笑,“因为快要触碰到答案了。” 你做迪达勒斯,我做你的翅膀。 两个人都笑了,他们像小时候无数次约定时那样,勾了勾手指。 夜幕降临,晚间的空气不再闷热,海滩边散步的人群变多,海浪声变得迟缓,大家路过一片背风处时,都不约而同放缓了脚步,会心一笑,年轻的生命啊。 宫城良田背对着大海静静睡着,他正梦到飞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