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新事
王胜息出生在东北一座由工业与科技交织的小城里,古板与现代的两种不同气息突兀地充斥满这里的每条街道,熏陶着这里的人们;恰如两杯醉人的酒,一者清冽而一者浓香。 起先,东北的夏天是不热的,可不知怎地,总觉得这两年的夏天比往年热了。这天,王胜息在午睡,是手机的振动声吵醒了他;东北的普通家庭一般都没有装空调的习惯,因为夏天热不上几天而冬天又用不到,所以三伏天的闷热给他蒸出了一身的油汗。 他打着呼噜从梦中惊醒,骂了声娘,心说是哪个不识好歹的王八蛋胆敢吵醒小爷我的美梦?他转过身从床头拿了块毛巾简单地在脸上擦擦油汗,又借用潜意识里半梦半醒间的那点支撑四处寻找他的手机,摸了半天,终于在枕头底下给他摸到了。他乱抹乱划着打开屏幕,屏保里头翻出的猛烈强光照进他的眼睛又给他来了个“夏日里的独有震撼”。 强扒开惺忪的两眼,翻了翻微信记录,果然,他的那篇文稿又叫人家给退回来了。没别的什么原因,还是句老生常谈:“文稿里含有敏感内容,予以退还。”这是他这个月第五次给人家投稿了,改来改去的还是些换汤不换药的东西,害得人家出版社里头的女编辑看见他都觉得烦,恨不能看都不看直接给他来上个否决票就算了。 不过他的那些个故事写得真还算不错,只是风向常出些问题。你说你一个普通人家的,老是写一些政治敏感或是阶级矛盾之类的话题干什么呢?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写点什么人生感悟,导人向善类的话吗?也着实不怪人家不给他出版,这要是真出版了,八成出版社也得跟着遭殃! 而且这王胜息这人,他一开始还真不是励志要当作家的,他是个搞计算机编程的,是个切实的码农!那后来是什么经历叫他走上了作家这条道的?那可能还真得说说他给他外甥写的那篇初中作文。 他那时候刚二十来岁,参加工作也才两年,说他不爱这工作吧,倒也不恰当,他爱钱;可如果说他爱这工作吧,他又不爱,因为动不动就要加班写代码,一写就到半夜,累的要死,有时候都教他萌生出轻生的念头来了! 也是从那时候起,他开始嫉妒那些富二代,凭什么人家生下来就能泡在蜜罐子里头,而自己非得努力一辈子还赶不上人家的一根毛呢? 后来吗,他觉得光想没用,该把自己的这些想法给写出来,该叫更多的人看见。不然的话,这些东西就这么堵在自己心里头,像块石头似的着实难受。 这不吗,就正赶上个机会,让他给他刚上初中的小外甥露了一手。他到底是个上过大学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是比那些市井小民、三教九流之类的有文化的多。虽说写得文章不能气吞山河、雄冠古今,可也谈得上有中心、有逻辑又通顺的。要知道,在一个初中小娃娃的眼里头,他哪有那么多的见地和眼界?这王胜息给他写得一篇作文就恰好让他拿去给他的语文老师看了。 他那语文老师,是他们班的班主任,一看了这篇王胜息帮他写的作文,那是赞不绝口,连连夸赞他是个神童,甚至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他日后必定是个文学界的栋梁之材! 小外甥得到这一番赞许,心里头美滋滋的,回到家就跟他小叔王胜息把这事给说了。 王胜息也得意起来,于是乎他就打心里寻思:“莫非自己天生下来不是敲代码的,而是搞文学创作的?”再加之他本来就对码农这个行当有些厌恶,于是乎他干脆辞了工作,专心在家里头写作了。 起初吧,这王胜息写得那些东西正经可以,也的确能赚到些稿费。可后来不知怎地,他就跟抽了风似的轴,专挑些敏感话题与社会矛盾入手去写,惹得那些日前跟他签过约的出版社一个个的终止合约,更有甚者直接翻了脸来要他赔偿。 王胜息的家庭又不富裕,况且他干码农和写作挣来的薪资多半都被他花出去了,等他赔偿了多数违约金后,他也就没剩下什么钱了。 不过幸好他生活的是座小城,这里的生活压力还不算大,至少能容忍他这么“胡作非为”下去。 他真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当真如此!一开始他一个月里头写得文章里有五篇是写社会矛盾,还有五篇则是写散文或者悬疑小说的。后来可好,干脆是十篇全是写矛盾的,真可谓十全十美了! 可他的这种十全十美,倒令他的母亲有些担忧。他的母亲是个老派到有些守旧的女人,属于那种一降生下来就认为人活着就必须为了传宗接代的人。因而她常劝王胜息,叫他别在一意孤行下去,干脆人家喜欢看什么他就写什么得了,反正是服务行业,你总得逢迎着人家不是?再者,你不得养活自己和未来的老婆孩子?你要是没了工作,以后娶老婆、办婚礼、彩礼钱、生孩子、养孩子钱,这类的都谁来出呢?总不归全由自己来出吧? 起初吗,王胜息还是听得进去的,每每他母亲来跟他唠叨,他就“是是”地应付,到后来,他干脆不耐烦了,说什么自己写作为的是写一种社会现实,他们别人看的下眼的也就看了,看不下眼或是心里头有鬼的,就干脆别看! 他母亲也因此时常跟他争吵,喋喋不休地重复着那些老实本分的伦理刚常:“什么人活着就得是为了传宗接代的、男人下生就肯定是累得。”;有时候还要加上些“你以为你是谁,你还想闹出个笔头子革命来不成?”的话。 王胜息也懒得跟她辩驳,没事时候就乐意给自己锁在屋里头写作。 他母亲还是时不时地就来跟他唠叨,每每来,他总很生气,因为他是不乐意也不赞同“昧着良心”去写东西的。他总以为那么写出来的文章就是些没有灵魂的人,然而丢了灵魂,那人还能叫人吗? 就那么闷头创作了又两个来月,他一个少年时候认识的老友说是从江西那边打工回来,邀请他去喝酒,他欣然赴宴。 他的这位老友同姓王,叫王法川,不过跟他不是亲戚,他爱喝酒,属于是那种在新时代里偏喜欢借酒浇愁的旧人。 这位王法川酒量很好,又偏爱白酒,往往一人就能喝掉整整一斤! 而他呢?他不是不会喝酒,他是不爱,因而他只要了几瓶啤酒陪着。王法川并不在意,毕竟多少年的朋友,互相还是知道些品性的,人家不乐意喝,你也不能强逼着不是? 席间,二人相谈甚欢,酒过三巡,醉意上脸,王法川这才现了原型,开始往外面倒起肚子里的苦水来: “老弟呀,听说你这些年先干编程再干写作,该是挣了不少吧?我可听说那程序员是个挣钱的行当!” 王胜息苦笑一声,又喝干了才倒进杯里头的小麦啤酒。 “先前是赚了些的,只是后来都花干了。” 听见王胜息说之前赚得钱都给花干了,王法川赶紧打断他,近乎急切地劝到: “你可不能现在就把钱都给花干了,要存起来的!你以为你现在赚得钱,那都是给自己赚得吗?可不是!你知道在江西那边,买套房、结个婚要多少钱吗?” “多少?” “一套房,如果地段不好的,也就要你个几十万了,可如果是学区房或是市区房,那干脆就上百万千万了!而且那边结婚,男方要先给足女方四十万的天价彩礼!这还不够,还得有车有房!更有甚者,有些家庭,后面女的还要当家庭主妇呢!” 王胜息是地道的小城人,光是听见要四十万还得有车有房,醉意瞬间就醒了一半。 “这不就是买卖婚姻?纯粹的蝗虫主义么!” “可不,但是人家就这么要,你有什么办法?不瞒你说,哥哥我就是因为这事才和之前的女朋友分手回来的。”王法川打着酒嗝,慢慢说道,但是王胜息能从他零星的碎语间听出来,他是有些不甘与哽咽的。 “那你回来后,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先回老家打理打理,看能不能在本地做个什么小本生意糊口,这辈子,老哥哥我也就这样了吧。不过这世道上的普通人,不大都是这样吗?各个的都想着去大城市打拼,出人头地。可到了最后,却发现那些享乐啊,或是其他什么我们想都不敢想的疯狂事,那根本就是留给人家那些‘天之骄子’们的!对我们来说,苦难只会萌生出更多苦难,不知何时才能真出头呢!不过咱俩兄弟,老哥哥我今天还得把这半生里头总结出来的唯一经验告诉你,你可以给它当句俏皮话听了,可倘若你听进去,以后要是真成了家,可千万得把它告诉给你的那些孩子们那!可别叫他们再吃了老哥哥我这辈子吃过的亏!” “哥哥请说。” “你要是个小城市的人,就千万别老想着去那些大城市生活,你不是那些‘天之骄子’,你不光是买不起房,开不起车,甚至连结婚用的彩礼钱,你都是出不起的!” “而且你要是有那本事去国外,那便去了。可倘若你没那本事,就千万别想着去什么大城市闯荡!到最后,你会发现,阻止你崇高理想的,不是别的,真是那给你碰出一鼻子灰来的南墙!” 王胜息没表达出任何反驳或是赞同的情绪,他只是咧着嘴笑,可能是真当个笑话给听了。 王法川已经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王胜息喝得少还是啤的,因而是他送他这位老友打车回家。 小城市有小城市的光景,全然不同于大城市的喧嚣;这里的人们或许少些见识亦或许干脆守旧。但他们往往能知道自己真的需要什么,也只有住在这种地方,他王胜息这样的人才有得过活吧? 等他给他的老友送回了家,他又给自己锁在屋里头一个人创作,伴着昏黄的灯光,陪着他那盏老旧到有些生锈的老式铁台灯。 那夜过去,他好像变了个人,他开始试着写些他先前嗤之以鼻的东西,似乎是认同了他这一行也是得“为人民服务”的。无论如何,他总得生计,他也得想着买房、结婚、生子这样的事。毕竟是切实活在这世道上的人,既然无法改变,就只得顺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