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逸话】 来自萨米的信
一
亲爱的凯尔希:
展信佳。
在松心山谷,我已经向你透露过我之后的去处,是的,我还是会去萨米。
我是跟着一只逃难的队伍外逃的,目前我们正在一处村落里休整,这里的天气比松心山谷那边还要冷的多。我想这里还要更靠北一些,应该是快到萨米和乌萨斯的边境线了。
我的猜测是正确的,村庄里的一个老人和我说,再往北走,莫约20里路就能跨过乌萨斯的国境线。而且这一带天气险恶,最近的乌萨斯军营也在五里开外,巡逻的哨队很少。
奇怪,真的比我想象中要顺利许多。
但,让我自己的双脚跨越国境线,也就意味着我身后所有的一切,我的过去,我的家人,我的朋友……都已经离我远去,不,应该是我抛弃了他们,为了那次复仇,我已经摒弃了一切。而越过那道国境线,也就代表着我再也无法回身触及那些熟悉的事物,那些所爱和所拥。尽管跨过它是那么容易,但回头,从此将会成为我永远无法企及的事情。
凯尔希,我回不了头了。
我早就做好准备,准备好放弃所有。为了复仇,哪怕是在移动城市下被碾得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惜。但是到头来,自己却还是在边缘犹豫了,不是因为面前是深渊,只是因为身后有所挂念,而你应该知道我挂念的是什么。
是路易莎。
我……我放心不下她。
我强迫自己去装成一个冷血的杀手,一个没有感情的刺客,然而我也不可能像你那样,把自己所有的情感置之于度外,让自己活在一个近乎纯粹的世界里。
我把路易莎托付给你,她是绝对安全的,这点我深谙于心,但我的离开,也许会让她陷入举目无亲的痛苦之中,更何况这是不辞而别。我不想让她那么痛苦,那么孤独,但你也清楚,我没有任何选择。
她以后会恨我吗?恨我不辞而别,恨我把家庭拆散,只留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只为了那么空洞而荒唐的理由?
她迟早会知道的,就算你对她刻意隐瞒的,终有一天她也会长大,然后看着她母亲曾经的背影渐行渐远,感到无助和悲痛……以及恨意吧。
我不想让她恨我,但我已经没有机会同她面对面地解释了,我也不可能让她理解我内心中的感受。她是她,我是我,我们纵然相像,但绝不相同。
所以……我想了一个办法。
我还有很多话想向路易莎去说,这些话,我全部都会写下来,然后由你转交给路易莎,这大概是唯一的方法,我想。
虽然并不期待她会理解我,但至少能让她得到那么一点抚慰吧,这于我自己多少也安心了一些,要是再拖延上一段时间,恐怕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这件事,就拜托你了,凯尔希老师。
还有……请你告诉路易莎,我爱她。
你的学生,
莉莉娅
1月3日于乌萨斯边境
二
亲爱的凯尔希老师:
展信佳。
萨米真是个糟糕的地方。
我跟着医疗小队在昨天晚上到达了村庄,当地人称它为“jakaus”。发音相当接近于乌萨斯语,但可能是因为口音问题吧,我想他们想说的是“Тиагос”或者类似的词汇,不管怎么样,我还是称它为“蒂娅蔻斯”好了。
当地人对待我们相当友善,也许是因为我们是医生的身份吧,尽管看到队里的几个乌萨斯人有些条件反射性的害怕,但我们的萨米翻译还是给他们解释通了。末了,他们也像迎接贵客一样款待了我们一番。
天气很差,或许是我们来错季节了,从我们昨晚抵达时起,雪已经整整下了一个晚上,而且丝毫没有什么减弱的势头。深夜时我总是听到一些类似于猛兽的咆哮声,打起灯来看才发现是风的吼叫……
村子里有不少人都感染了矿石病,而且程度很深。一个据说是村长的老头和我们说,村里没有一亩地,没有一头牲畜,村民们都是在附近私营的一个源石矿场里打工来养家糊口。一方面,他们的安全保障措施是接近于零,另一方面,村庄里甚至连一个像样的医生也没有。这种职业在这里没有任何生计可言,因此情况如此恶劣,便也不足为奇了……
我们的工作正在稳步的开展,这点您不用担心。
还有一件事……我也许不应该向您隐瞒,但多少有些难以启齿。
我在追查母亲的事。
您也许会责怪我,但不论如何,对母亲的事三缄其口的人是您,而我只是认为我有权利去弄明白我想要知道的任何事。
您不会告诉我真相,也许是永远。但现在我需要的不是您的言语,而是深埋于这片大地中的不为人知的那些过去。
也不知在这十几年里,这雪是一直这么下着的?
那真相也许早已被深埋数尺,但您了解我,我会用自己的手把它一寸一寸地掘开来,哪怕地底的血早已凝固数十年之久。
希望您回心转意。
您忠实的,
亚叶
2月16日于萨米
三
亲爱的路易莎:
你已经多久没见到过妈妈了?嗯,也许得有个五个月,六个月?不不不,我想已经快有半年多了吧。我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你是在凯尔希医生那,她现在应该已经成为你的老师了吧?她是一个医术高超的医生,我相信在她的教导下,你也会变得和她一样优秀的,这点我毫不怀疑。
妈妈现在在萨米,你知道萨米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吗?嗯,这里一年到头都刮着大风,比那些驮兽可叫的响亮多啦……每到冬天的时候,大雪就下下来了,每一片雪花都有巴掌那么大,落到手里,还是亮晶晶的呢。
下过大雪,那些松树上面可全都挂着冰棱哩……加上覆盖着的厚厚的雪被,简直看不出它原本的颜色。别说树上了,就连坚硬的地面上都有好厚的一层雪,一脚踩下去能没到膝盖。到是那些看起来又大又笨的驯鹿们,在雪上都能够像燕子一样轻盈的飞奔哩。
萨米是一个很奇妙的地方吧?下次妈妈回来,一定带小路易莎去那里玩,你说好不好?
最爱你的, 妈妈
亲爱的凯尔希:
展信佳。
我到萨米了。
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人烟。把脚底的积雪融化了来喝,队里一半的人都染了病,而且上吐下泻了三四天,有四个老人太过虚弱,已经没希望了。
然后我才发现,积雪里面有病菌。我们脚底的雪,都有病菌。
他们都问我,为什么这么冷的天里还会有病菌?
他们以为我是医生,他们以为我什么都知道。
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不是你,凯尔希。即使我学习了十数年的医术,但当面对这片大地上那些不为人知的角落时,我仍旧感受到绝望,无助以及恐慌,就像一个即将坠入深海的冲浪者。
我做不了什么,我对这种病菌一无所知。没有显微镜,没有试管,没有任何设备,甚至连止泻药都没有——哪怕是最廉价的那种。我只能把随身携带的干粮切成小块,捏成药片的样子,来减轻他们心理上的痛苦。
这只是安慰剂,不能止痛,不能止泻,不能退烧,但他们似乎很信任我。每次吃“药”时都认真的按照我胡诌的时间来,有几个甚至还声称自己止住了腹泻,已经可以正常走路了。
我站在一旁,偶尔会有一些闪现的宽慰感,但更多的是内疚。我知道这些都不过是假象,他们根本没有被治愈的机会,因为他们体内没有抗体。他们最后变得越来越虚弱,直到他们再也走不动路,然后倒在雪地里,慢慢被冻僵,慢慢的死去。而我什么都做不了,无力的看着老人们的躯体逐渐冰冷,看着他们家人的失声哭嚎,不知不觉的,我自己也会哭起来。这样会弄得我眼睛痛上好几天,因为泪水在眼眶里就被冻成了冰碴。
我想放弃,想就此止步,眼睛一闭,倒在北风里,或许也是一种不差的归宿。
但为了路易莎,我就必须走下去,我要活着,活着再一次见到她。那时候,她也许就已经是一位同你一样医术高超的医生了。
如果这片大地不肯向我妥协,那至少,我也不能向它妥协,永远。
你的学生,
莉莉娅
1月12日于萨米
四
凯尔希老师:
展信佳。
按照原定的计划,我们的医疗小队今天就应该离开蒂娅蔻斯了。
是的,嘉维尔和末药她们的确已经离开了,但我没有,我留了下来。
我希望您能够理解我的决定,少我一个人对医疗队不会有多大影响,队里有的是比我厉害的干员。但对我而言,这个小村庄有着更多的意义。
而这份意义,我还需要几天时间来发掘它。
我写这封信是为了表明我的决心,您也许会劝我,过去是一道永不能解开的沉重的枷锁。但我不在乎,就算有一天我会被过去压的不堪重负,那我至少要知道,压在我肩上的究竟是什么。更何况,我确信我已经做好准备面对真相了。
这几天里,我学会的萨米语很有限,但我听懂了一个词,一个每当我提及我母亲,他们便反复强调的词汇:
“乌萨斯”
尽管一开始的追查完全出于直觉,但我现在更加确信我来对了地方。
我找遍大半个乌萨斯都杳无音讯,如今却在萨米的一个小村庄里听到了“乌萨斯”这个词汇多少有点讽刺。不过,我母亲到底还是来了萨米,至少在这里逗留过一阵,否则他们不会如此反应。
我会留下几天,继续追查她之后的去向。
您还想缄默多久?我清楚您知道一切,尽管您在上一封信里刻意回避了这个话题。有一句炎国古话说过:“纸包不住火”,或许只有当我已经面对真相的时候,您才会对我坦诚相待吧。
您忠实的,
亚叶
2月31日于萨米
五
亲爱的路易莎:
上一次的信想必你已经收到了吧,千万不要心血来潮地让凯尔希医生带你去萨米喔,再说我想凯尔希医生一定也不会同意的。
妈妈现在已经在一个村庄里安顿下来啦,这个村子的名字有些古怪,也很拗口,叫“jakaus”,很奇怪的名字吧?虽然这个村子很小,但还是有很多好玩的东西。比如说熊,妈妈曾经见到过一头很大很大的棕熊,它站起来有一层楼那么高,连村子里最高的叔叔,也只能抬起头来看它哩。
很吓人吧?我已经想到小路易莎躲在妈妈怀里瑟瑟发抖的样子了呢。
哈哈哈……妈妈只是开个玩笑啦,你知道妈妈也会战斗,会去保护小路易莎的对不对?那小路易莎有没有想到过,假如妈妈不在你身边,就像现在这样,那你应该怎么保护自己呢?
向凯尔希医生求助吗?可是万一连她也不在你身边呢?
所以呀,小路易莎一定要学会如何保护自己,还有保护比自己更弱小的人。医生的天职是治病救人没错,但医药总会有失效的时候的,那时候小路易莎就应该放下手里针和药,用你的拳头去保护别人。保护别人也是救人一种方法呀,如果不能保护别人,用上再多的针药,又怎么能治愈那最深处的创伤呢?
相信到那一天,你一定不会和待在实验室里的书呆子一样沉迷于笔尖纸面的浮华的吧,用自己的双脚丈量这片大地的生与死,对与错,才是妈妈希望你成为的那个样子。
最爱你的,
妈妈
亲爱的凯尔希:
事情变得更加糟糕了。
按照你在上一封信里附寄的地图,我们的确找到了那个你称之为“jakaus”的小村庄,这看起来是一件值得我们宽慰的事,但事实似乎完全走向了反面。
这个村庄没有田地,没有牲畜,一切物资都需要徒步走到几里地外的另一个较大的村庄来换取。或许放在平时不算什么,但眼下按照我们的情况,甚至连一里地都无法再走下去了。
那场急性病带走了七个人的性命,四个老人和三个孩子。有一个灰眼睛的乌萨斯小女孩,上一秒还在雪地蹦蹦跳跳,下一秒就无声无息的倒下去了……
我心如刀绞,但是正如我和你说过的一样,我做不了什么。
其余的人侥幸躲过了病菌,但也遭到了不同程度的冻伤,有几个人的脚底已经开始肿胀溃烂。村子里的人给他们用了土方,不知疗效如何,但多少比我这个空名的医生要强上一些。在这种时候,自己所学的知识永远没有这些土生土长的人们的智慧靠得住。你走过这片大地的许多角落,应该也会认同这一点的吧。
两天前村子里遭了熊,那时大雪难得的停了下来,它也许是出来觅食的。
我从没见到过那么大的动物,在乌萨斯,我所见到的最大的棕熊,也不过是它的四分之三。它每走一步,几乎都会折断一根小腿粗细的树枝。它对我们怀有明显的敌意,也许是看到了我们手上拿着的粗制滥造的弓弩和棍棒。我想拉弓射中它的眼睛,但是我发现我连弓弦都拉不开,颤抖的手几乎没有任何力气。
体型是一方面,但更令我感到恐惧的,是我自己的臆想。
我看到了他锋锐的牙齿与闪烁的利爪,我们都被笼罩在一片硕大无朋的阴影之中。而且阴影令我恐慌,它让我想起我身后那一个庞大而古老的帝国,在我们所有人身前投下的那一片压抑的黑暗,无形的恐慌。
六个年轻力壮的村民,有两个当即死在了它的爪牙之下。我没能看清楚他们死去的过程,在匆匆逃离的回眸中,我只看到那片不散的阴影,和阴影下汩汩流出的鲜血。浸染在白色的雪地上,像是一片被染红的白娟。
那头熊最终死在了悬崖下,而把它引去那里的另两个村民也没能再回来。
我用拙劣的萨米语问村里的长者:这头熊,每年都来?
他们点点头:每年都来,每年都会有人死。
他们问:你是医生?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点头。
他们问:那你能不能把那三个年轻娃子治好?
我怔住了,他们早已被开膛破肚。那时我才意识到,我在这里不能治病,不能救人。我不是医生,只是一个始终恐惧着的逃犯,一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
但我还是要活下去,哪怕作为一个普通人,为了路易莎。
又及:路易莎的回信我并没有收到,希望信使不要再把信搞丢了。
你的学生,
莉莉娅
1月30日于萨米
六
凯尔希医生:
我已经知道了一些事情。
乌萨斯,是的,这个罪恶与希望并存的帝国,我的祖国,我的家乡,的确与我母亲的事有所牵连。
她不是孤身一人来到萨米的,这点我早已猜到了。尽管在我为数不多的残存的记忆当中,她看上去是那么坚强,和口口相传的童话故事中那些柔弱而多愁善感的母亲也许是大相迳庭。但,孑然一人,无依无靠地独自跨越萨米和乌萨斯寒冷的边境线?我想她还做不到,远远做不到。
我的推测是正确的,她和一支逃难的平民队伍一起逃到了萨米,而“幸运”的是,这支队伍至今的遗民,仍旧居于这个小小的村落当中。我所听闻的只言片语的线索,也是由他们之口而来。
乌萨斯,则是尾随她其后的一头凶猛的钳兽,她显然是做过了什么惹恼它的事情。以至于这个行将没落的帝国,竟会执着而顽固地追赶一个默默无名的女子,即便她和你,有过甚深的瓜葛。
她为什么要那么做?
她为了完成那件事,竟会抛下自己的孩子,自己的一切,冒着莫大的生命危险,甚至不惜把自己的整个家庭,自己所有的亲人、朋友和同事,置于帝国的阴影之下?
她难道不知道,悬在我们头上的那把剑已然千钧一发,她难道不知道,乌萨斯沾满污秽的爪牙随时可能落下?
她也许知道的吧?
在了解更多真相之前,我不应该对她的行为做出更多的评价,这是你教我的,凯尔希医生。但无论如何,就我所看到的那一部分而言,离别前的她与离别之后的她,早已就不是同一个人了。
而你,其实一直都知道的,对吧?
亚叶
3月3日于萨米
七
亲爱的路易莎:
对不起,路易莎,妈妈要向你道歉。
如果你一直认真看着妈妈的来信,我曾经向你答应过,等到妈妈忙完了这边的事情,回到家里,就带路易莎到我工作的地方——那我曾经绘声绘色描述过的,神奇而又神秘的萨米,去看看那一个遍布荒凉雪原与森林的北方,到底是一个怎样见所未见的世界。
但因为一些缘由,妈妈回来的时间,也许要比我向你承诺过的,还要推迟一些。
其中的缘由,路易莎还太小,恐怕不能理解。等到妈妈终于回来的那一天,等到我们的小路易莎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我再细细地,慢慢地讲给你听。到时候,我相信你也一定也能够原谅妈妈迫不得已的选择的吧。
不过,我猜你一定会在想:妈妈老是说“等到我回来等到我回来”,究竟什么时候才真的回来呢?这次不会又是在骗我吧?
那好,为了让小路易莎放安心,妈妈和你做一个约定:等到妈妈待的这个小村子迎来收割季,等到那一穗穗的金黄的麦子像太阳一样从萨米的土地上冉冉升起的时候,妈妈就一定回来了。小路易莎可以去问问萨米的收割季是什么时候,(去问凯尔希医生吧,她一定会告诉你的)然后只要扳着手指等待那一天的到来。三、二、一,妈妈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啦!
小路易莎最喜欢听故事了不是吗?那你见到妈妈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提醒我把我的经历和故事一五一十的讲给你听哦!
最爱你的,
妈妈
亲爱的凯尔希:
我听到一些令人恐慌的传说。
我当然清楚,乌萨斯当局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尽管他们已经把松心山谷的事情查封得密不透风,但我还活着,这就成为了挂在他们心腹上难以解开的一把锁。就他们而言,他们不会允许我这个直接参与事件的活口——甚至就是杀人凶手逍遥法外。他们不会因为我逃到萨米,便就此收手。
但我所预料的,是一群全副武装的乌萨斯边防军士兵,或者是他们最精锐的几支斥候小队,毫无顾忌地闯进萨米的国境线大肆搜索。萨米当局不会在乎,也不敢在乎这种事。他们在乌萨斯庞大的军事和政治力量面前,不过如移动城市面前的蜉蝣。然而就算如此,我还尚有办法躲过搜查,至少可以为我多争取一些时间。
那而我所听闻的,一些也许并不可靠的消息,是乌萨斯或许直接出动了“皇帝的利刃”。
内卫,是的,你也许和他们打过交道,那你就更应该清楚他们的实力。他们能够在这片大地上各国的国境内毫无踪迹地游走,哪怕是最为严丝合缝的防线,他们也能如闲庭信步般轻松穿透。更可怕的是,他们的实力,据说相当于一到两个满编的乌萨斯步兵师团。不然,他们不会成为“”皇帝的利刃”,不会成为皇帝麾下最精锐最恐怖的力量。
而现在,他们也许已经盯上了我。
当然,我仍然抱有一丝的自我安慰:对付我这种角色,只需要出动普通的乌萨斯纠察队便已足够,又何必劳烦皇帝直御的内卫,令他们兴师动众?
但无论如何,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假使他们真的决定出动内卫,那凭我一人之力,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的了。
所以……我还需要你帮我个忙,凯尔希。
假如路易莎来问你“萨米的收割季是什么时候”,那你便告诉她一个日期,最好不要太近,也许得要个几年,这就由你来定夺了。
至于为什么?因为我和她做了一个约定,一个永远不可能兑现的承诺。你聪明如此,应该能想到的吧?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给她一个哪怕是虚假的希望,让她有动力活下去,活到她真正长大的那一天。
至于那份不理解,那份恨意,我早已经不在乎了,只要她能平安地活下去,她怎么看我,怎么理解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想,这已经是我尽力所能做到的一切了。
你的学生,
莉莉娅
八
凯尔希老师:
老师。
为什么?
我从那些遗民口中得到了完整的真相,哪怕记忆也许会在岁月的流逝中有所散佚。但无论如何,我相信我已经把我母亲与你在乌萨斯腹地所作所为的一切,以及她逃往萨米,最后却又杳无音讯的前因后果,梳理得一清二楚。
对,在了解全部真相之前,我应当保持理中客。但我认为,现在我有你口中所谓的“资格”,去评判我所了解到的一切。
真是可笑,父母亲把所有的事情都毫无保留地倾诉,给了那些素未谋面的陌生难民。而面对我,路易莎,她的女儿,你和她却都一直在遮遮掩掩,含糊其辞。
我有那么脆弱吗?你们是认为我是一个孱弱的,多愁善感的孩子,以至于才把真相雪藏于此,直到今天由我亲手发掘出来?
你们是认为我是个懦夫,是个孱头?!
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我?!
又或者,我母亲其实早有此意,只不过,你,伟大的,无所不知的凯尔希,自以为了解我,了解我母亲,把她意欲告诉我的真相一手埋藏?
如果是那样,那你有什么资格那么做,就因为你是我的老师,就因为我母亲把我托付给了你?!
这只是其一。
还有我母亲的事,前因后果想必我已经不需要再告诉你了,因为你无所不知不是吗?那些事情,被隐瞒在乌萨斯帝国骇人阴影下的一切,你也应该再清楚不过吧?只不过仍旧没有向我提过任何只言片语罢了。
因此我才更要向你提出这个问题:
我的母亲,莉莉娅,究竟为什么要那么做?
就是究竟是什么样的心境,才驱使着她做出那样的决定?
我知道,乌萨斯政府残忍地杀害了她所有的同事,但,这样的事情在这片大地上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为什么她就不能为了她的孩子,为了她的家庭暂时地忍辱负重呢?难道,我在她心中的地位,甚至还不如那些与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同事吗?
她为了这次复仇抛弃了我,抛弃了她的家庭。她一定知道,她扔下我,就等于留我一个人无依无靠,深陷孤独的漩涡之中。然而就算如此,她也不顾一切地去完成这次复仇?
说的难听一些,她还配当这个母亲吗?!
你不知道我经历了多大的痛苦,凯尔希。那些我曾经以为温馨的往事,在我了解真相的那一刹那,尽数崩塌。所有的记忆,关于我的母亲 关于你,无论是快乐或痛苦,都在瞬间凝固成一堵堵黑暗的高墙,山崩般压在我的胸口,令我喘不过气来。
我的母亲也许并不希望看到我变成这样子,但归根到底,这不还是你和她一手造成的后果吗?
令我感到悲哀的,不仅仅是你们对我的欺骗,更多的是那希望在瞬间转化为痛苦的一霎。“有时候,希望能够压垮一个至善之人。”这句话也是你和我说的,对吧。到头来,你是希望在自己的学生身上测试它的正确与否吗?!
如果你还有那么一点点的仁慈,不希望我变成一个疯子的话,就拜托您高抬贵手,把所有的原因,都告诉我。
这是我最后一次向你祈求,“凯尔希老师”。
亚叶
九
亲爱的路易莎:
请原谅我把这封信写的字迹如此潦草,妈妈已经快没有时间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我还是应该向你道歉,毕竟我欺骗了你,毕竟我向你提出了一个不可能兑现的承诺。
对不起……对不起路易莎……对不起……
如果你因为被欺骗而感到愤怒,如果你因为我抛弃你离开而感到悲伤……那就怪我吧!骂我也好,恨我也好,请你不要去怪罪凯尔希医生,这都是我的主意,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对不起……对不起……
妈妈不可能回来了,妈妈回不来了。我一直在后悔,后悔我不应该去复仇,不应该抛弃你和你的家人……
我好后悔啊……路易莎……
请你原谅妈妈,原谅妈妈好不好,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
……我爱你,路易莎。
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爱。
……我……
……对不起……
…………………………
亲爱的凯尔希:
我看见了黑色的雪。
一切都结束了,我再也无法逃避,逃避那注定的死亡,尽管挣扎了那么多天。
我想我不需要嘱咐太多,你应该会帮我处理好一切。
很奇怪,我现在竟然超乎常人地冷静……也许就是一个人面临死亡时的感受吧。
而我至今没有收到路易莎的回信,信使真是该死。
无所谓了,我已经把我经历的一切全部告诉了村子里的其他人,如果内卫只是冲着我来的,那么村子里的其他人会帮我把这个故事传下去。
这是我唯一的希望,希望以后路易莎能够来到这个地方,用她自己的方式,获得她想要的真相。
谢谢你为我做出了那么多,凯尔希。
这是我应得的。
我知道,我时间不多了,但我等一下还要再给路易莎写一封信,那怕我已经知道,她根本无法收到它。
而我现在的冷静,也许会在写信的那一刹那,被我的情感所打破吧。
路易莎……我心中也许是唯一的软肋,我不可能看到她长大了,这是我唯一的遗憾。
麻烦你照顾好路易莎,谢谢你。
……再见,凯尔希老师。
莉莉娅
十
亲爱的莉莉娅:
尽管也许你已经收不到这封信了,但有些事情,我还是得跟你说。
毕竟把这些事情对你三缄其口,是对你托付给我的那份信任,最大的污蔑。
我要向你道歉,莉莉娅。
我并没有如你所愿,把你写给路易莎的那些信,转交给她。
是的,我把它藏了起来。
这对你来说也许是极大的欺骗,但我有我自己的理由。
你也清楚,路易莎还太小,你写给她的信里面的那些内容,就算让她看到,她能看懂,也无法确保她在以后不对你产生恨意。毕竟,你在信里没有提及任何你这么做的原因。
我并没有在责怪你,莉莉娅。身为一个母亲,让自己的孩子感受到安全和舒适是某种意义上的天性。我相信你也没有办法向她启齿,为什么你要做出如此的决定,在她看来如此荒唐而不可理解的决定。更何况,她的阅历决定了她根本不可能理解。
别说是一个十岁的小孩,这种事情哪怕放之于一个成年人身上,大部分人其实也不能理解。
所以,原谅我做出了这个私人的决定,也原谅我在做这件事情时,没有事先和你商量过。
因为我觉得,这是可能是你无法同意的事情。
按照你的看法,我可能会被你扣上一顶“高枕无忧”的帽子。我也自认为相当了解你的性格,以我对你的了解,你甚至可能会强烈反对。
所以我才没有和你商量,抱歉,我希望你能够理解我,哪怕你可能已经看不到这封信了。
而我的想法其实也相当简单。
你把你的故事告诉了那些村子里的人,对吗?你同样也希望,路易莎长大后的某一天,他们来到这个叫“离别”的村子里,以她的方式来找到她想要的真相。
在最初了解真相的那段时间里,她一定是内心充满了愤怒和悲伤,恨你抛下她独自一人,恨我对她隐瞒了所有的真相。
但那是必须经历的。
真相,它们往往并不是看上去那么光鲜亮丽,它们也许是黑暗的,悲伤的,充满耻辱的,令人崩溃的,极少有人能够了解到真相后却能够保持绝对的冷静——即使他们自认为已经做好了准备。
对于路易莎而言,这也是她人生中必须经历的一件事——对于真相的态度。
她既然执意弄清楚她所想要的真相,那她也就必须承担真相带来的所有后果。
而误解——这也是不可避免的。
在那之后……我也会把你写给她的信,以及你写给我的信,全部转交给她。
在经历真相所带来的痛苦之后,再看到这些信件,看到这真相背后的真。我想只有这样,她才能真正地重新认识我,重新认识你。
尽管……这背后包含的是欺骗……你和她都同样痛恨的东西。
正如你没有选择一样,我认为,我也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
我无意为我的罪行开脱,但我想,这才是你想要看到的路易莎的未来,不是吗?
我会帮你办妥一切,不必担心了。
再见,莉莉娅。
你的老师,
凯尔希
亲爱的凯尔希医生:
我要向你道歉,我之前的态度……确实是太恶劣了。
你把我母亲写给你的信,和她写给我的信一并交给了我。看完所有的信后我才意识到,那个孑然一身在雪地里跋涉的乌萨斯女人,内心中有一种我也许永远无法企及的勇敢。
我至今没有能够完全理解她,但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她是她,我是我,我们相像,并不相同。但是在我内心里,她的形象,她所作所为的一切,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样。
或许有点太夸张了……但是至少,我现在已经有所释然了,尽管我仍旧不会同意她和你所做出的那个决定。
欺骗……是的我痛恨欺骗,也是我在上一封信里言辞如此激烈的原因之一。我当然不能原谅你们对我的欺骗,但至少……通过这些信,我能够重新定义她和你在我心中的认识。
是啊,母亲已经走了……但她从始至终都在爱着我,能够认识到这一点,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至于你,凯尔希医生,你的“善意”很难获得我的苟同,不过在认识到背后的原因,也就是你所谓的“真相背后的真相”之后,至少,你的行为也没有我所认为的那么可怕了。
我已经向你道过歉了,凯尔希医生,但我还欠我母亲一个道歉。
我不应该那么认识她的,她是一位勇敢而伟大的母亲。
……希望她的在天之灵能够听到吧……
……我成为了她希望我成为的那个样子,她会不会,高兴呢?
……会的吧,其实无论如何,不论我选择哪条路,我相信她都会认同我的,毕竟,她可是我的母亲。
……妈妈……
……我也爱你……
路易莎停下笔,呆呆地凝望着窗外。窗外的风声依旧,只不过,已经是春天了。尽管这个小小的村庄里,一年四季,本来就没有太大的差别,只不过对于此刻的路易莎,她感受到的风,在她脸上拂过的清风,是温暖的。
一缕阳光轻轻打在她面前的稿纸上,被风吹动而翘起的纸角下,压着一封封来自萨米的信,那是她想要知道的,曾经发生过一切。
而稿纸上的最后几行字,有些模糊,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打湿过。
……该怎么继续说呢……她想道。
一声鸟叫打断了她的沉思,在这个村子里,这么清脆的鸟啼可并不多见。她叹了一口气,用笔把稿纸轻轻地压住,然后蹑手蹑脚地推开了那扇矮小的木门,走了出去。
她要去的地方,在森林里,有一个木头做的十字架,还有一个小小的石头堆起来的堆子。那里,据村里人所说,埋葬着那位来自乌萨斯的医生和母亲。
其实,真假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路易莎清楚,在她看到那个简陋的十字架的时候,过去的一切便会向她坦诚相待,她也会就此释然,在母亲的灵魂的注视下,重新开始她新的人生——一个注定不可能一帆风顺的人生。
但她至少无惧,因为她清楚,无论她如何选择,她的背后都会有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轻轻地对她说:
路易莎,继续走下去吧,我会永远爱着你的。
此刻,万物无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