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卑鄙,胆小,狡猾,懦弱”——心理学分析日本动漫史上最懦弱的男主,Eva中的碇真嗣

由庵野秀明制作的动漫《新世纪福音战士》(简称《Eva》)被誉为日本动漫史第一的神作,开播二十多年后的现在仍有极高的人气,其男主角更是被评为日本动漫史最伟大的角色。但这样一位“伟大”的男主角,他对自己的评价却是“我卑鄙,胆小,狡猾,懦弱”。事实上,这部作品不止男主角如此消极,引用作者本人的话“我不明白(这部作品)为什么这么受欢迎,老实讲,里面的所有角色都病得厉害!”
Eva作为一部拒绝用热血而积极的传统视角去描绘人性的反乌托邦式的作品,在为我们带来一个个病态扭曲却又无比真实动人的角色的同时,开创了心理分析在动漫中的运用的先河。导演庵野秀明用零碎而混乱的意识流手法展现了一个个人格核心残缺的角色在被推向改变世界的舞台后,在本我与超我的无休止缠斗中试图于精神废墟之中重建自己的人格的故事。这些故事中既有“他人即地狱”的存在主义危机,也有“弑父娶母”的精神分析隐喻,还有贯穿角色成长始末的自我同一性混乱。正是这些心理学理论的运用使得这部作品TV版完结近30年后的今天,仍有无数的人去不断解读不断分析这部作品中角色的内心活动与心理特质。那么今天,我将从精神分析学派心理学的角度出发,用荣格,弗洛伊德和埃里克森三位精神分析学派心理学专家的理论,浅谈一下这位卑鄙,胆小,狡猾,懦弱,在开播时被无数观众厌恶与唾弃,却又在完结多年后被评为日本动漫史最伟大的角色的男主角——碇真嗣

一,人格面具——荣格
人格面具是荣格的自我心理学中一个重要的概念,这个词(persona)来自希腊文,意为戏剧演员为了扮演某个特殊的角色而佩戴的面具。荣格借用这个词来表达人在社交互动中,为了满足其社会性的需要而对自己的人格做出的伪装。在著作《原始意向与集体潜意识》中荣格提到“人格面具是个人适应抑或是以自己认为应当的方式来面对社会的一种体系”。举例子而言,我可能是一个生性随和不愿指挥别人的人,但因为我是一个公司的CEO,为了适应我的公司CEO这个身份,我会在公司的员工给自己戴上“强硬,严肃,爱指挥他人”的人格面具,不愿意展露出自己随和亲近的一面。所有人在参与社会互动时潜意识里都会有渴望适应与认同的潜意识,所以人格面具是个体适应外界的一种有利方式。但是正如一句流行语所说“面具戴地太久便取不下了”,人格面具本质上并不是一个人真实的人格,如果个体沉迷于自己的人格面具,那么面具便会侵蚀掉人原本的自我,使得个人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我。
让我们回到Eva的主角真嗣。真嗣小时候母亲便因为意外去世,而父亲也因为忙于人类补全计划并没有给予真嗣多少关爱,这导致真嗣的童年极其缺爱。为了满足自己的爱的需求,真嗣戴上了自己的人格面具,这个面具在今天我经常称之为“讨好型人格”——他开始无休止地讨好身边的人,赞同身边的人,尽自己所能去迎合身边的人以求得到他人的关注,赞美和喜爱。尽管他内心有许多的不解,困惑与逃避,但他还是一次又一次选择沉默自己的观点,迎合他人的言语,按照他人的要求做事。幸运的是,这种做法确实让他得到了一部分爱,因为自己驾驶初号机打败敌人,真嗣获得了周围许多人,比如上司美里的关爱。哪怕有的同学一开始对其驾驶初号机表示了指责,但在亲眼见证其驾驶初号机战斗后态度还是由指责转变为了崇拜与关心。但不幸的是,这些来之不易的关爱反而成为了他人格面具的强化,在周围人的赞美之中,真嗣的讨好与迎合不断为他带来名为爱的奖励与强化,使得他越来越不愿意脱下自己的人格面具,以至于讨好这张人格面具与他本来的人格渐渐合二为一,并将他的自我侵占,使他几乎遗忘了内心深处的那个真实的自己其实从一开始就是厌恶驾驶初号机的。

但是人格面具并非万能良药,正如荣格所说“人格面具具有与外在世界缺少联系的特征,有时甚至对此熟视无睹,仅仅在命运无情的打击下才会有所眷顾。尽管他们外表上是坚定的和难以接近的,但是只要一触及到他们的内心世界,就可以知道他们是软弱的和缺乏定见的。”尽管在人格面具下真嗣已经形成了“驾驶初号机→打败使徒→赢得赞美”这一看似十分稳定的行为模式与强化循环,但当现实情况触及到真嗣的真实内心并打破了他的人格面具后,真嗣立刻暴露出了其残缺而混乱的真实人格。在动画的第十七话中,真嗣的好朋友铃原东治成为了三号机的驾驶者,但由于三号机被使徒的病毒浸入,整台机器包括驾驶机器的好友一同成为了使徒的傀儡,成为了真嗣的敌人。不愿意攻击朋友的真嗣拒绝驾驶初号机,但父亲却直接无视了真嗣的拒绝,哀求与嘶吼,使用强制操控的傀儡系统使真嗣亲眼见证了自己的好友在自己驾驶的初号机下被杀。这次事故完全撕毁了真嗣的人格面具,他原本以为靠不断迎合父亲的命令去驾驶初号机就能获得爱,却没想到父亲至始至终都只是把他看作工具人,而父亲表现出来的赞美与关心一时间也不知道到底能有多少是真的。长期沉迷于讨好他人的真嗣在这张人格面具被完全撕碎后,真嗣发现离了这张人格面具,他竟找不到一点关于真实自我的价值。他为什么要战斗,为什么要驾驶初号机?离开了讨好他人的人格面具,他竟然完全回答不了这些问题。

二,自我同一性混乱——埃里克森
人格面具被撕毁的真嗣面临着一个重大的问题——自己以及自己一直以来所作的一切,到底有何意义?他一直沉迷于讨好他人换取关爱,却从没真正审视过自我的价值。自我的价值是一个人的人格构成中重要的一环,真嗣因为缺失了自我价值导致其人格不能被整合成一个统一和谐的整体,这种人格的建构过程中遭到挫折而使得无法获得一个统一的人格的现象被精神分析派心理学家埃里克森称为自我同一性混乱。自我同一性简单来说是个体对自我的一个整合,使得自我获得一个和谐统一且连续的内在。但是随和真嗣人格面具的破裂,他缺乏对自我的价值自我的意义的认知,这使得他内部的自我开始破裂。
真嗣的自我同一性混乱所表现出来的现象有:缺乏自我认知,无法形成统一的自我意识;开始变得缺乏处理各种矛盾和适应环境的能力;对责任和选择持回避态度;价值判断混乱等等。而解决真嗣自我统一混乱的关键就在于,为其建构其个体的价值与意义。放在剧中,这个问题可以具体为“真嗣到底要不得驾驶初号机作战?真嗣为何要驾驶初号机?真嗣驾驶初号机能做到什么?”
最后帮助真嗣解答这些问题,带领真嗣走出自我同一性混乱的人,是作为长辈的加持良治。当使徒再次来袭,真嗣不愿再次战斗,伙伴们陆续倒下后,加持告诉真嗣,没有人能强迫你做一件事,但是你需要明白,有些事情只有你能做到,且你一定能做到,所以自己思考自己决定,你会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加持的话有两个作用,一是回答了真嗣战斗的意义问题,他是在告诉真嗣,你作战的意义不在于讨好别人的强迫换来关爱,你战斗本身就是具有意义的,因为打败使徒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你能驾驶初号机保护身边的人保护这个世界,这本身就是你的价值所在,你自我的价值不需要于他人的强迫和奖励挂钩。这是在赋予真嗣其存在的意义与动力。第二个作用是引导真嗣去感受真实的自我,告诉他不要因为别人的强迫或奖励而做出行动,要自己思考,自己感受,自己决定。这是在告诉真嗣要让真实的自我做出决定,不要沉没在人格面具的自动化行为中。在经历了加持的开导后,真嗣重新振作起来战斗,也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真实的自我,逐渐建立其完善的人格。
按照一般的剧本,故事本该在此走向一个圆满的结局,但导演庵野秀明完全不满足于此。加持只是解决了真嗣一时的迷茫,但是等待着真嗣的,还有更深层次的问题。
三,本我自我超我结构,俄狄浦斯情结,死亡本能——弗洛伊德
弗洛伊德认为人格分为三个部分,分别是自我,本我,还有超我。“本我”代表人最本能的欲望,受意识遏抑;“超我”则是良知或道德;“自我”负责处理现实世界的事情,主要作用是统筹协调平衡本我与超我。在真嗣的人格结构中,他的本我一直是在逃避驾驶初号机,因为初号机危险又痛苦。真嗣选择驾驶eva更多是其人格在偏向超我,他的自我在用超我中的那些良知比如保护朋友来抑制自己逃避初号机的本我。但是有一天,真嗣自我的这种平衡被打破了。真嗣的本我一直都在渴望真正的爱,但是无伦是至亲还是与其暧昧不清的明日香都没给予他真正的爱。明日香与真嗣的关系更多是一种若即若离的依赖与回避,双方都在渴望被拯救,但从来没有人真正愿意付出过爱。而渚薰的出现,第一次让这个青春期的少年感受到了何为真正的爱。渚薰对真嗣的爱,是一种毫无保留的对其人格的接纳与呵护,带有一丝回避型依恋的真嗣第一次享受到一种完全不用回旋与设防的亲密关系。这是第一次有人,正视着真嗣的双眼,告诉他“我喜欢你”

但好景不长,渚薰作为最后一位使徒的身份暴露后,真嗣不得不亲手驾驶初号机杀掉渚薰。在见识到真正的爱之前,真嗣本可以压制住自己的本我,压制住对驾驶初号机的厌恶,压制住对爱的渴望。但在和渚薰相处后,真嗣体会到了真正的爱,体会到了不用强迫自己驾驶初号机也可以被爱,也可以在他人的爱中找寻自我的价值,在他人的相处中得到无条件的接纳与承认的感觉。体会到这一切的真嗣再也无法压抑住自己的本我,随着渚薰的死亡,真嗣的人格又一次迎来了解体。

但是这一次人格解体,并不是以一个积极向上的结局收尾的。
在eva剧场版真心为你的结尾中,真嗣的父亲发动了其计划已久的人类补全计划。但补全计划最重要的人物凌波丽,却在关键时刻背叛了真嗣父亲碇源堂,而是将人类命运的决定权交给了真嗣。凌波丽其实是碇源堂仿照自己的妻子,也就是真嗣母亲制作的机器人。所以这个故事是一个经典的俄狄浦斯性的结局,具有十分浓厚的精神分析意味。在得到人类命运的决定权后,真嗣选择了发动补完计划,即让所有人类的肉体归为虚无,让所有人类的灵魂归于诞生这一切生命的生命之水中的计划。这种行为在弗洛伊德的理论中被称为死本能外化,死亡本能又被称为死亡驱动力,毁坏冲动、攻击本能,是一种要摧毁一切秩序、回到前生命状态的冲动每个人的身上有一种趋向毁灭和侵略的本能。生命一开始,就有趋向死亡的本能,因为活着却无法被满足会带来焦虑,压抑,紧张,挣扎,而死亡才有真正的平静,死亡才是最好的状态。这是一种逃避和放弃的心理防御机制。在人类补全计划的发动下,一切的人类都伴随着真嗣的崩溃化为一滩生命之水,人与人最终融汇而成了一个庞大的,没有斗争与提防的集体意识。
故事到此已经无比抽象与后现代,且甚至含有宗教寓言式的意味,但庵野秀明依然没有作罢。在故事的结尾,导演为众多观众留下了一个余味十足的结局。
已经发动完人类补全计划的真嗣,却又在最后时刻放弃了人类补全。而当他醒来后,周围只剩下拒绝融入人类集体意识的他与明日香。两人面对着无止境的红海,相视无言,却又突然奋起,死死抓住对方的脖颈。最后随着明日香的有一句“真恶心”,故事戛然而止。

这位卑鄙,胆小,狡猾,懦弱的男主,在几经人格解体后,是否重建起了自己残缺的内心?他是否真的放下了自己的人格面具?他是否真的统合了自我同一性?他是否重新建立起了平衡的自我?一切,留给观众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