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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之恩》——米泽穗信

2023-08-26 15:28 作者:Black2018  | 我要投稿

声明:原文刊载于《可燃物》,版权归作者及出版方所有。本翻译仅供学习交流,禁止一切形式转载。

根据通话记录,第一发现者在报警时曾这样问过:

“那个,有可能只是我看错了,真的看错了的话,不会因此被捕吧?”

报案者语气很是不安、极为慌乱,这在报案人员里倒也并不少见。报案中心负责人很温柔地引导报案者继续说下去。报案人犹豫再三,总算说:

“有个很像手臂的东西……就是……很像人类手臂。”

七月十二日上午十一时零二分,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是个适合野营、登山的好日子。

报案地点是群马县榛名山麓一处叫“萱草回廊”的山道景观。距离最近的警署也有段相当路程,当地警方一接到命令就前往现场,依旧花去了五十一分钟时间。报案者名叫服部央(二十八岁),他现在“榛名宿营地”得办公室,距离现场大约五百米。警方一到现场就先去找他,在他的引导下,警方来到案发现场。

“萱草回廊”是一条全长五公里的湿地环形木道。夏季,花草盛开,很适合一家人游玩。服部领着警方大约走了十分钟,这里除了服部,还有几个人都注意到了“像人类手臂的东西”,木道上形成小小的交通堵塞。人们看到警方赶来,纷纷露出轻松的表情,其中一人伸手指着草丛说:

“就在那儿。”

一年总有几件关于发现人体部位的报案。基本都是些将人偶或野生动物尸体误认为人体的误报。然而,这次现场警方立刻提出要求增援。

夏季茂密青草之间,隐藏着一段腐败肢体,分明是人类前臂。

接到发现人体报告一个半小时后,辖区涵盖榛名山麓的高崎箕轮警署成立特别搜查本部,县警搜查一课葛班赶到现场。

发现的是人类右前臂。前臂卷着报纸——上野新闻六月三十日晨刊,估计是遭到野生动物啃食,报纸被撕开才让游客看到。前臂迅速送往前桥大学医学部,第二天,法医学教授桐乃医生将解剖报告交给特别搜查本部。根据腐败程度推算,前臂被切下至少已有一周时间。由于无从确认伤口的生存反应,无法判断前臂切断前其主人是否已经死亡。

发现部位还残存着肱骨实在是特搜本部的幸运。从肱骨不但可以推测出受害者的年龄和血型,还可以联想出好几种人体特征,比如身高、性别等等。这名受害者身长越一百五十公分,年龄在四十岁至六十岁之间,性别男,血型是A型。

葛先假设受害者还活着,他向本县所有医院询问最近是否收治了缺失右臂的病人。接着,他用从肱骨推测出的人物形象,试图寻找符合长相的失踪者。同时,他向各警署要求警力增援,准备第二天一大早就开始搜山。

案发傍晚就有新闻报道了这件事。群马县首屈一指的人气景点竟然发现了肢解人体。这很难不引起世间猎奇的目光。网上开始流传各种各样无凭无据的谣言。

晚上,各地传来调查结果。全县医院都不曾收治过缺失手臂的病人。倒是有不少一百七十五公分的失踪人口。

晚上八点过,桐乃教授给葛打来电话。

“肱骨末端有金属摩擦痕迹。”

葛身处警署会议室,左手拿着电话,右手去取笔记本。

“也就是有金属和骨头发生接触的意思吗?”

“有这个可能。直白一点说就是金属和骨头发生过摩擦……举个例子,比如锯子之类。”

单凭一段前臂,包括葛在内,特搜本部大多数人心里都没有把这起事件当作铁定的刑事案件处理。因为现场并非都市,而是设备齐全的游览场所。有可能只是某个意外事故或疾病不幸死去的游客倒在树林里,其尸体被野生动物啃噬,最终只在原地留下一段前臂。可是,一旦发现金属摩擦痕迹,事件性质就变了。

葛立刻向小田指导官报告了事件严重性。

第二天上午,榛名山麓露营地聚集了百人以上的警官,还有百人以上的媒体。

右臂存在人为切断的痕迹。上午十点的记者会上警方初次披露了这条线索。不用说,记者都是为了这条线索才蜂拥而至的吧?葛心下思忖道。向媒体透露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情报来维护关系,这是警方高层的一贯策略,也是高层的职责所在。

所谓搜山,就需要群马县警投入所有警犬。季节正值盛夏,八点开始搜山,阳光却已相当毒辣了。面对着庞大的榛名山麓,即使出动百人依旧让人无法放心,警员们单手拄着警棍,全都面无表情地在山间四处搜索。搜山的目的当然是为了找寻可以确认右臂主人身份的物品,或者其他人体部位。

葛盘算着搜山结果并不乐观,但同时他也没有十分悲观。切下手臂的不管是什么人,那个人想必不大会只把右前臂丢在了这榛名山麓,却把其他部位带到其他地方。假如那个人慎重到要将不同部位分散丢弃这个地步,他就不可能把前臂丢在人气景点“萱草回廊”附近。况且,这座山那么大,藏一具尸体实在绰绰有余。

没错,迟早都会找到尸体……但,为什么?为什么那个人要分解尸体?如果不能想通分尸的理由,即便找齐所有尸体部位,即便锁定嫌疑人,仍旧无法探明这起事件的真相。葛预感到最终一切关键还是要归于这个“理由”。

一旦开始搜山就没必要下达更多指示了。现场指挥官下令开始,大家就开始搜山。只不过,这次情况有些特殊。特搜本部副部长,也就是高崎箕轮署长特别叮嘱大家不要无端伤害榛名山区域内的动植物。包括“萱草回廊”在内,榛名山一带是县立公园。当然,不可能要求警方都不进入自然保护区,因此署长只能命令警员们尽量小心。接下去,小田指导官命令警员从湿地开始搜寻。然后,报纸、杂志等媒体的摄影师关掉镜头,原地等候。葛也坐进警车,耐心等待搜山结果。

仅仅十五分钟后就有了结果。有人发现了疑似人类小腿。小田指导官立刻命令鉴证人员赶赴现场。葛对原地待命的警官说:

“其他部位也会找到了。”

果不出他所料,不到中午就有四份报告。找到的部位全是下半身,分别是大腿、小腿以及脚——也就是脚腕之下还是完整形状。

下午,有人找到了躯体。头部、四肢全被切断,内脏和臀部有非常严重的撕咬痕迹。很快,又发现了右后臂和右掌,但由于腐败程度严重,无法采集指纹。

随着炎热夏季日光西移,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今天搜山到此为止的时候,无线电传来了最重要的报告。无线电那一端的警官用疲惫却兴奋的口吻大声说:

“找到了!脑袋!”

小田立刻问道:

“能看清长相吗?”

“不能。大概是被动物咬过了。”

“牙齿呢?”

“看起来没有异样,牙齿还在!”

牙齿正是突破口。警方迅速将牙齿做成齿形图,通知全县所有牙医进行比对,翌日上午就查明了死者身份。

野末晴义(五十八岁)。他的儿子野末胜(二十九岁)在十天前就报案说父亲失踪了。

野末晴义在高崎市经营着一家叫“野末油漆”的油漆店,他和儿子两人一起住在店里。他和妻子三年前就离婚了,只有野末胜一个儿子。晴义的父亲两年前已去世,母亲仍健在但无法自理,现住在高崎一家配备看护的养老院。

葛先命令部下去调查“萱草回廊”以及“榛名宿营地”周边所有防盗摄像头的监控录像,然后自己率领搜查一课的同僚前往拜访野末。

葛之所以要亲自上阵,就是要亲眼见见胜。一般来说,需要让被害者遗属来医院或警署确认被害者身份,可这次遗体损毁状况过于严重,为了照顾遗属情绪,搜查本部在电话里要求胜在家等候,警方主动过去用其他手段确认身份。侦查案件需要寻找物证,可引发案件的终究是人。葛虽不会单单凭借对人的印象就决定侦察方针,可他始终认为应当亲眼见一见对方。

野末家位于高崎市北部。这是条古旧老街,住宅间夹杂着榻榻米店和家电商铺甚至自行车店。看起来是个商业居住混杂的地方。“野末油漆”也夹在两件普通民房之间。这是栋二层小楼,二楼是住家,一楼是工作区域。

警方早在记者会上公布过被害者姓名,因此野末家门口聚集了一大堆记者。辖区警员吹着哨子,挥舞双手把记者往后推,给葛一行人的车辆挤出空间。葛和另外两个人下车,剩下一名组员则留在车内待命。

葛一下车,就有个没有眼力见儿的记者冲上来问:

“请问搜查有什么进展吗?”

葛当然不会开口,其他刑警也一样。部下村田走在前面,摁响门铃,很快就从里头传出一声:

“你好。”

“我们是警察,登门拜访,有事想请问你。”

咔嚓,门锁开了。

“……请进。”

门里闪出一张憔悴的面孔。

胜身高体壮,留着一把漂亮的胡子。他身着半袖居家服,脸色倒也不算难看,神色很是镇定。面对警察登门拜访还能保持冷静的人可不多见哪。葛从胜的眼神中读不到任何情绪波动。葛倒还碰到过几个拥有这种眼神的人。这是过于疲惫而不再对任何事物抱有期许的眼神。罪犯也好、无辜者也好,都有可能出现这种眼神。

通常情况下,拜访遗属应当先参拜佛龛。可这次葛没有询问佛龛所在。野末晴义那四分五裂的遗体早已送往前桥大学法医学教室,葬礼还要过上几天才会举行,如今对佛合十根本只是徒劳。葛一行人经过客厅来到一间房间,是事先准备好了吗?有好几个座垫。胜露出不知该说什么的无奈表情,终于稍显尴尬地说:

“啊,对了,泡茶……”

村田伸手打断了他。

“不用麻烦了。唐突来访,先让我说明情况吧。”

胜便坐了下来,村田向他说明目前案件大致调查状况。胜心里应该早有准备,因此全无错乱神情,连悲叹哀悼的样子都没有,只是静静说了句:

“果然是家父吗?”

村田回答:

“很遗憾。”

胜轻轻叹了口气。他这口叹息是性格使然吗?究竟是怎样的性格?葛暂时还无法判断。胜又说道:

“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请问我什么时候能够取回遗体?”

“遗体正在进行司法解剖,很抱歉目前没办法给您明确答复。但我估计这几天应该就有结果了。”

“我明白了。一旦有结果,拜托你们立刻通知我……我好准备葬礼。”

村田点点头,随后微微探出身子。

“那个,野末先生,现在问这个实在冒昧,不过,我们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您。有没有对令尊心怀强烈恨意的人,比如仇敌这种?”

胜终于露出困惑的表情,断断续续说道:

“我父亲……确实不是招人喜欢的性格。他对客户的态度都很差,经常为此损失工作。他去居酒屋喝酒时也常常跟人发生冲突,甚至有店家禁止他入内。”

说到这里,胜稍作思考,接着又说:

“……讨厌家父的人恐怕有不少。但是,讨厌他到想要杀死他?我觉得没有这种人。退一万步说,喝多了产生暴力倾向,一时激愤动手杀死我父亲,这种人倒也不是完全不存在。但,我父亲是被……”

胜低下头,发出自虐般的苦笑。

“分尸了,对吧?我想不会有这样的人。”

村田点头表示赞同,然后掏出笔记本,加重语气问道:

“那,请问他有交往对象吗?”

“不知道。我觉得没有。”

“经济上有什么纠纷吗?”

“这个,我想是有的。他是个花钱没数的人。不过,应该还没有人来找他催债。”

胜的回答简单明了。村田在笔记本上作好记录,再次点头。

“关于令尊是否身处纠纷这件事,可否让我们调查一下?”

胜有些惊讶地说:

“这怎么调查……”

“请问他有没有日记或信件,或者写过什么东西?账本也好,记事本也好,能否给我们看看?”

胜微笑道:

“噢,就是要搜查我家的意思吗?当然可以,请便。”

万一胜拒绝请求,侦查就麻烦了。即使他们得到了野末家的搜查令,无视胜的态度强行搜查,这就会导致胜转为不合作的敌视态度,这无益于案件调查。然而,胜这么轻易就同意了,一下子越过最大的难关,村田一瞬间不禁流露出大喜过望的放松神态。不知道胜是否看出来村田的心态变化,村田说了句:

“多谢。那我们就开始了……”

接着,他站起来掏出手机。

“取得屋主同意了,请开始吧。”

不出一会儿,在车里等待的刑警们就来了。葛把出示搜查令、搜查屋子这些工作都分配给部下,自己只是一言不发地仍旧坐在胜对面。

村田表情缓和,故作轻松地说:

“说起来,野末先生您是从小继承家业手艺吗?”

忽然涌进来一大批刑警,胜有些措手不及,听到村田的问题后不假思索答道:

“不是,我才干了两年。”

“就是说,您之前从事的是其他工作?”

“嗯。我在福冈一家IT公司上班。”

“是令尊让你回来继承家业的吗?”

胜有些犹豫,回答道:

“不是那样。还是不要谈我的事情了吧?”

说完,胜又自嘲地笑了笑。

“……啊,对了,你是想调查我的情况吧?知道了,我干脆说出来好了。我在东京上的大学,毕业后就去福冈就职,但在福冈上班那段日子令我身心俱疲,造成严重的心理问题。所以我就辞职了,回家当了三年家里蹲,差不多前年吧,总算才可以帮忙干点活了。要不要把医院和主治医师的名字告诉你?”

村田怀着沉痛表情说出了职责所在的那句话:

“方便的话,麻烦你告诉我们。”

胜的脸一下涨红了,但仍旧保持平静语气说:

“城川诊所的城川医生。”

村田记下名字,接着咳嗽一声,略微加重语气,说:

“野末先生,我知道你现在心情恨悲痛,但我还问题想请教。您在本月三号曾报案失踪,能不能详细说说当时的具体情形。令尊就是在三号失踪了吗?”

胜表情没有异样,平淡地说:

“不是。我们店一号休息,我就去前桥找朋友玩了。我们两个去居酒屋喝酒,我当晚就在他家过了夜。第二天大概七点左右回来开店,发现家里空无一人。我发短信给父亲,但没有回信。当时我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可没有细想,因为我父亲不回短信是常有的事。可一直到三号,他还是没有回家。我去父亲常去的两家店打听,也说他一整天都没来光顾,于是我就报案失踪。”

“请问,令尊常去的店叫什么名字?”

“我问的是‘稻森’和‘丸高屋’。可能他还有其他常去的地方,那我就不知道了。”

“您前桥那位朋友的名字和联系方式能否也告诉我?”

“荒川悠斗。”

胜掏出手机,将荒川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也一并告诉村田。看来胜是个比较随意的人。

葛在旁仔细审视胜的言谈举止,心中不免有种“这个人也太配合了吧”的想法。他今天才明确得知亲人已死,居然能立刻冷静对答村田的问题,毫不犹豫地就把朋友的联系方式找出来交给警方。这样的遗属可不多见哪。一般人连悲痛都来不及,更别提接受警方质询了。许多遗属会唉声叹气甚至迁怒警方。而胜对自己父亲死亡这件事似乎并没有过多悲伤,还是说他把协助警方视为凭吊父亲的方式了呢?葛始终记得野末晴义只有个一个儿子,那就是胜。也就是说,只要晴义死了,遗产继承人就是胜。

搜查房屋的刑警们走了过来。葛注意到刑警们的眼神,说了句“失陪了”,然后站起来与刑警们来到走廊。

刑警都戴着手套,拿出一堆文件纸张。

“晴义房间里有雨衣和防水箱,背包。”

“登山用的?”

“对。鞋柜里也有登山靴,不会错。还有,我们找到了这个。”

文件全是A4打印用纸,上面是手写的借条。每张金额差不多是一、两万元,最多的有五万元,数额不大,可数量却很多。每张借款人都是野末晴义,债主都是“宫田村昭彦”。葛翻弄这些欠条,自语道:

“没有日期。”

刑警有些慌张地说:

“啊,是的。”

葛没有理会刑警的回答,径自走回会客厅。村田正在询问晴义的交友关系,葛找准时机插嘴道:

“野末先生。宫田村昭彦这个名字,请问你有没有印象?”

胜皱眉道:

“宫田村……对不起,我不认识。”

“令尊好像多次向这个人借钱。”

听到这里,胜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那个人原来叫宫田村啊。这个人的话,那我知道他。可我不知道父亲跟他借过钱。”

“请问他和令尊是什么关系?”

胜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其实,我也不大清楚,就是隔三岔五来我们家做客,应该是我父亲的朋友吧?不过我父亲对这个人好像不大尊重的样子。父亲说那家伙在他面前可抬不起头,即便在我这个旁观者看来,那个人对我父亲确实表现得很卑微……其他我就不知道了。”

说到这儿,胜忽然压低了声音,有点不自信地说:

“啊,不过,我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就是这个宫田村,有可能是我弄错了,对不起。”

“看到照片你能分辨出来吗?”

“唔,估计不能,我从没仔细看清过他的长相。”

葛点点头,换了个话题。

“话说令尊是不是很喜欢登山?”

这次胜非常肯定地点头说道:

“是的。但他膝盖受不了,好几年都没爬山了。”

接着,葛问清楚“野末油漆”的财务状况和联系方式,又从晴义的贺年卡处得知他很多朋友的联系方式,算得上成果颇丰。接下去还要花费时间分析野末家电脑里的各种文件资料,在屋主胜的许可下,警方将电脑一并带回警署。

但最大收获还是晴义的手机。手机就押在晴义枕头底下,还是插着电线在充电的状态。然而,手机上了锁,而胜不知道晴义的密码,无法立刻查看手机内容。

葛命人先去调查“宫田村昭彦”这个人的详细信息。马上就有人去警署调犯罪记录,没有发现这个名字的前科记录。

随着葛在市内侦查,搜山工作仍在同时继续进行。

经过两天搜索,陆续发现了野末晴义遗体的其他部位。至今为止已经发现了躯体、下半身、右臂、头部,后来又找到了左前臂。当然,搜山过程中还发现了毫不相干的老人尸体,由于该尸体彻底变成骷髅,警方当即判定该尸体与本案无关。

搜山第一天找到的遗体部位很快就进行了司法解剖,只有头部需要做牙齿记录给牙医进行比对,因此稍稍晚了一些。直到葛在市内调查的那一天,头部解剖结果的口述记录才姗姗来迟。

“这是人类的头部。我把它仰面放在事先铺好棉垫的解剖台上。头发很短,是寸头。第一颈椎,也就是脑袋和脖子链接的部分被切断了。断面有金属摩擦痕迹。右眼缺失,左眼严重受损,口唇周边有无数伤口。整体看,腐败程度极深,用手指挤压就会渗出液体……”

葛在便利店边吃早饭边仔细阅读记录。切断头颅的工具大概就是锯子吧?桐乃说眼睛和嘴部的伤口应该是鸟类动物导致。正式解剖报告书要后天才会出来,这恐怕是由于桐乃事务繁忙,没法当场写报告吧?

根据眼下的线索,葛心中已构建起晴义这个人的大致轮廓。葛把早上搜查会议各人所作报告在心里都过了一遍。

委托晴义进行翻新装潢的客户说:

“我委托他重刷外墙,结果他把颜色涂错了。我跟他抱怨了几句,他就说要杀了我。”

晴义的同行说:

“虽然说逝者的坏话很不好,可他真不是什么好人。明明手艺不怎么样,骄傲自大得很,跟他打交道真是非常吃力。”

不过最令搜查人员感到震惊的却是从电视机里播出来的一条晴义身边人评价。午饭时间,疲劳不堪的刑警们都挤在会议室里随意吃东西填饱肚皮,正在这时,有个电视节目报道了这起案件。电视画面出现一位脸部打了马赛克的老人,老人压低声音说道:

“他家里好像不太平。老爸整天酗酒,儿子又窝在家里,父子俩经常吵架,对,我经常听到他们吵得不可开交。”

会议室里充满了刑警们此起彼伏的惊讶和叹息。

总有好事者会散播各种谣言八卦,这不奇怪。可按常理来说,电视台不大会播放中伤被害者以及遗属的内容。可这段采访还是播出来了,这就是报告事故。高崎箕轮警署很快就接到了许多投诉电话。“儿子最可疑”“快抓他儿子”……

下午,葛在会议室听部下报告。有名调查登山用商店的刑警报告说看到了宫田村的名字。

“宫田村昭彦也是登山爱好者,据店家说他是个中年人。具体年龄和职业目前还在调查中。室内有家叫‘井泽体育’的登山用品店,店主井泽登志夫认识野末和宫田村。井泽说被害者曾经在山难中救过宫田村的命。”

葛的手指不断敲打桌面。

“详细说一下。”

“井泽说他是从野末晴义哪儿听说的,野末也只是稍微提过几句。几年前,宫田村带着孩子去爬谷川岳遭了山难,当时野末恰巧也在爬山,就出手救了他们。不光是宫田村的命,还有他孩子的命,从那以后,宫田村就和野末一直保持往来。”

保持往来?那也包括宫田村借钱给野末晴义吧。葛问道:

“井泽知道宫田村的联系方式吗?”

“因为要送货上门,我从井泽那儿拿到了宫田村的住址和座机号码。”

“好。快去宫田村家。”

葛向辖区刑警下令,然后又联系了沼田警署。沼田就是谷川岳警备队所在辖区。

谷川岳不仅是县内屈指可数的险峰,放眼国内都排得上号,曾有过一年内三十人死亡的记录。为此,群马县专门组织了谷川岳警备队。葛给警备队长打电话,单刀直入问道:

“我是本部搜查一课,敝姓葛。关于榛名山麓弃尸案,我有个问题想咨询你。宫田村昭彦这个名字,请问你有印象吗?据说宫田村昭彦在谷川岳遭难,被一个叫野末晴义的人所救,这件事你们有记录吗?”

警备队长似乎是个惜字如金的男人。

“有印象,我现在就查。”

谷川岳警备队的动作很快。二十分钟后,特搜本部收到了一份传真。

“六年前的九月二十三日上午十一时四十分,谷川岳发生了一起山难事故。宫田村昭彦(当时三十八岁)和香苗(当时十四岁)滑落山崖,身负重伤而动弹不得,丢失了随行装备。宫田村父女的手机放在随行装备中,因此他们无法用手机呼救。野末晴义(当时五十二岁)偶然经过,对他们伸出援手。晴义给谷川岳警备队打电话求救,随后发现香苗流血不止、体温降低。晴义先给昭彦提供了食物和水,然后单独去营救香苗。晴义背着香苗自行下山。下午一点三十一分,警备队发现了正在下山的野末和宫田村香苗。警备队立刻把香苗搬送至当地医疗机构。下午两点零七分,警备队发现了宫田村昭彦,用担架把他抬下山。”

葛不记得有看到过这起山难的新闻报道。特别搜查本部里也没有任何人对野末和宫田村这两个名字提出过意见。多半是由于这起山难最终得到圆满解决,在新闻媒体看来不具备报道价值吧?

葛一边摸着报告书,一边喃喃自语:

“野末对宫田村可有救命大恩,宫田村自然心怀感激。难不成,野末以这份恩情为要挟,屡次借钱——逻辑确实说得通,可是……”

可是为什么要分尸?分尸,还有榛名山麓,这二者背后会不会有某种关联?

逻辑还缺一环。

野末晴义身份判明已有三天。对晴义怀有强烈恨意的人,只找到了那个被他涂错外墙颜色的客户,德安康一郎(五十七岁)。德安在高崎市经营冲绳料理,经营状况良好,最近还开了二号分店。四年前,他和野末发生纠纷,现在那面墙他早就委托其他从业者重新涂过了。葛虽然不打算彻底排除德安嫌疑,可不管怎么说,为这种小纠纷而杀人实在夸张,况且都过去四年了。特搜本部由此不再将德安视为重点。

晴义经常在酒后引发冲突,冲突归冲突,都是些不足以导致杀人的小事。而且,晴义总是独自饮酒,几乎没有酒友,酒后通常也是一个人离开。

“野末油漆”的经营状况很糟,几乎到了周转不开的地步。晴义一死,这家店怕是连一个月都撑不下去。胜说没有人来催过债,但那只是因为晴义不以公司的名义借债,他个人却是债台高筑,欠款总额为四百二十万七千元。不过晴义的债务在群马县财务局都有记录,属于消费金融,即便他还不上,也不可能有人来杀他。总而言之,野末晴义的生活集中在旧城区,社会关系非常稀薄。唯有一点例外,那就是宫田村昭彦。

那名刑警从“井泽体育”得知宫田村住址后就立刻前往拜访,却扑了空,因为宫田村早就搬家了。刑警就按照住民票上登记的搬家地点继续追查。

葛命令部下去调查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宫田村和野末的关系。当日下午,部下佐藤来电。葛接通电话,佐藤冷静报告说:

“班长。野末晴义的母亲说她记得宫田村这个名字。”

“晴义的母亲?”

葛伸手从会议室桌上拿起一份报告。野末晴义的母亲叫裕子,八十二岁,无法自理,需要陪护等级2,目前住在配备陪护人员的深泽养老院。等级2,就代表她的思考能力和记忆力都有较大衰退。

“可信吗?”

面对葛的质疑,佐藤仍旧不冷不热地回答:

“不知道。但她跟我所说并无含糊不清之处,所以我才向您报告。”

佐藤言下之意是可信与否要交给上级判断。葛拿起笔来,说:

“好,你说。”

“晴义对野末裕子说过他在山里救人的事。晴义说他救了个叫宫田村的男人,那个宫田村感激得不行,所以不论晴义提出什么要求,宫田村都会同意。”

葛没有写字记录,因为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

“裕子说这样胜也能安心了。”

葛陷入沉思。宫田村对晴义而言的确是个非常好用的人脉,可为什么胜也能安心呢?这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不过野末裕子说胜不擅长与人打交道,让她很担心。有个好心人帮他,他就能轻松很多。就是不清楚这到底是野末裕子单方面的希望,还是晴义对裕子说过的话。”

葛拿着笔在空中比划,最终还是把佐藤的报告内容写了下来。侦查必须有所取舍,不可能对所有线索都一查到底。德安康一郎现在已经不再是侦查重点,如果没有新的追查方向,侦查就会滑入僵局。可佐藤的报告却有让葛难以言明之处,这位挂念孙子的老人,她所说这些究竟有何意义?

“我知道了。你继续调查其他相关人士。”

说完,葛就挂断了电话。

黄昏时分,野末家的文档分析调查结束了。负责刑警一脸冷漠,全没有立功的欣喜,把将报告递给葛。

“班长。野末晴义买了人身保险。前年八月签订合同,受益人是儿子胜。死亡保险金一千万。但我们在手头证物里没找到那份保险证书。”

“一千万?”

葛轻呼道。“野末油漆”债务累累,就算把公司加住宅全部抵押,胜还要继续支付深泽养老院的费用。要不然胜就只能把祖母接到家里照顾。可有了这一千万,胜即便保不住公司,还能留下这个家,也能继续支付养老院的费用。葛下令:

“立刻去找儿子胜确认事实。问清楚他知不知道保险这回事。”

刑警们马上冲出会议室。葛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暗自心道:这多半是徒劳之举,确不确认都没有意义。不论胜回答什么,我们都不可能确认他的回答是真是假。现在只能确认一点,那就是胜能从晴义之死中获利。

乍然,不再有任何报告送来,葛心里空空落落。

葛没有乘机去吃晚餐,刚要拿桌上的糖果面包,手机就响了。葛拿起手机一看,屏幕显示出刑警名字,正是负责追查宫田村的人。葛接通电话,另一端传来意气昂扬的声音:

“班长。已经找到宫田村的住址了。”

“是吗?”

葛倒没有感到过分欣喜。宫田村的现住址本就记录在住民票上,找到他只是时间问题。但刑警的报告不仅于此。

“他住在市内‘田村庄’公寓。我跟房东打听到了他现在的工作。宫田村在‘White Company’的清洁用具工厂工作。最关键的是,他从十三号开始就一直旷工,也没有回公寓!”

“什么?”

葛换了只手接听电话。十三号,那就是在“萱草回廊”发现野末晴义右臂的第二天。

心知案发就逃了。除此之外,没有第二种解释/

“好,去找找有没有宫田村的照片。”

“明白。”

葛挂断电话,向上级小田申请转变特搜本部侦察方针,全力追查宫田村下落。

宫田村昭彦(四十四岁)出生于埼玉县所泽市。

他在所泽市一直生活到高中。高中毕业后,他考入京都某所大学的法学部。大学毕业后,他在“大泉保险”就职。工作后,他的营业额非常漂亮。六年前,他从“大泉保险”辞职,之后辗转各家企业,于三年前入职保洁用具工厂“White Company”。厂内对他评价颇高,但因为身体原因,他无法承担任何重体力工作。不过他态度认真负责,性格温柔,几乎没有同事对他说过一句坏话。

他的妻子叫丰冈优美(四十一岁),十年前二人就已离婚。女儿香苗(二十岁)的抚养权归属宫田村。香苗目前在东京读大学。宫田村的父母都住在所泽市,父亲一彦(六十八岁)在一家进口食材公司工作,母亲聪子(六十二岁)在邮局工作。

宫田村没有前科,名下有辆白色厢型车,只有一次未礼让行人记录。

——特别搜查本部漂浮着股异样的紧张气息。

榛名山麓发现四分五裂尸体,这件事给世间带来极大冲击。警方每次发布消息都会被媒体拿放大镜一遍又一遍地解读。往年正处旺季的“萱草回廊”现在连个人影都没有,群马县各种民宿旅馆纷纷接到取消预订的电话。如果警方此刻发布“我们正在追踪一名案件相关人士”,网络上必定产生野末胜弑父分尸的言论。

就在这时,宫田村的照片送到了特搜本部。县警全员人手一份,向警视厅以及全国都道府县警署请求协助。要是这样还抓不住宫田村,特搜本部可就颜面扫地了。

但葛完全不在乎面子问题。

鉴证结果显示野末家的浴室里有大量血液反应。鉴证官主藤说浴室产生血液反应并不罕见,但这个量实在太大,他推测野末晴义分尸地点就在自家浴室。

住在前桥市的荒川悠斗作证说野末胜七月一日确实在他家过夜。上午十一点,野末胜按照约定来荒川家,二人就去看了电影。吃过晚饭,二人又去看了一场电影,之后就逛书店和服装店,然后他们在居酒屋喝酒闲聊。荒川家有客卧,胜当晚就在那里借宿。荒川并非独居,他的家人也提供了肯定的证言。

同一天,距离野末宅一公里左右的杂货商场监控摄像头拍到了宫田村。宫田村在那里购买了雨衣、锯子和塑料袋。宫田村的汽车还停在商场停车场,车内没有血液反应,但主藤说“车内有血腥味”。尽管鉴证官的主观意见不足以成为证据,但葛的心里很清楚,主藤说有血腥味,那就是有血腥味。

“萱草回廊”周边没有监控摄像头,可国道上的监控摄像却拍到了宫田村的汽车驶向榛名山麓的画面。监控画面时间是七月一日晚十点二十一分。当时国道没有其他车辆经过。

随着侦查进展,冒出越来越多的证据指向宫田村就是凶手。

可特搜本部里有人不赞同宫田村就是凶手。他们认为野末晴义对宫田村父女有救命之恩。为什么宫田村反要杀害恩人呢?这说不通。葛对这些反对观点并不在意。他知道这二人有极深的关联。在这极深的人际关系中,很有可能会产生外人无从得知的神秘动机。话说回来,野末多次找宫田村借钱,光是金钱就足以产生足够大的冲突。葛取得上级小田的同意后,决定向前桥法院提请以损毁尸体罪、遗弃尸体罪的嫌疑逮捕宫田村昭彦。

两天后,上午八点零二分,葛接到一通电话,是派往新潟县三条市的刑警打来的。新潟县三条市正是宫田村母亲的老家。葛刚接起电话,刑警掩饰不住兴奋地报告说:

“班长,抓到宫田村了。现在马上往回押送。”

会议室响起阵阵欢呼。

宫田村昭彦真人比搜查本部分发的那张照片更为消瘦,双颊凹陷,脸色苍白。他耷拉着脑袋,眼神黯淡无光。葛在审讯室里看了宫田村一眼,但并没有开口交谈。

会议室的电视正在播放新闻简讯。

“群马县分尸杀人案最新进展,一名男子因涉嫌遗弃尸体遭到逮捕,据传该男子和被害者相识。”

新闻没有把嫌疑人姓名播出来,是警方高层打了招呼吗?葛无从知晓。

面对审讯,宫田村回答得很简洁。负责审问的警官才进去了不到二十分钟,就有年轻刑警来会议室向葛报告:

“宫田村承认杀人了。”

葛点点头。

“凶器是什么?杀人地点?”

刑警支吾地说:

“这个嘛,他还没说。”

“马上去问。”

刑警立刻返回审讯室,没过多久又回来了。

“他说在客厅,拿菜刀刺进死者胸口。”

“胸口?”

“他本人是这么说的。菜刀是十六厘米左右的普通菜刀。”

葛摆手示意刑警退下,转过身看着桌上的资料。

“萱草回廊”的搜山行动持续了五天。野末晴义的遗体分布在湿地各处,尽管警方找到许多尸块,最终还是没能全部找齐,也没有发现菜刀。

葛又看了看桐乃教授送来的司法解剖报告。报告上说躯体和四肢以及颈部之间都有金属摩擦痕迹,骨盆有野生动物撕咬痕迹。葛决定给桐乃教授打电话。

桐乃教授平日里要教法医学,一般不会立刻接听电话。但是,这一天,电话刚响就接通了。

“我是葛,现在讲话方便吗?”

桐乃的语气似乎很愉快。

“没问题,抓到犯人了吧?”

“嗯。关于那具尸体,我有几个问题想问。”

桐乃有些讶异,说:

“我把所有情况都写进报告里了,你再问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

“这一点我当然了解,只是怕万一遗留掉什么事。”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叹息。

“你真是个谨慎的家伙,行吧,什么事?”

“尸体肋骨有伤口吗?”

“肋骨?第几根?”

“无所谓第几根,请问有没有发现伤痕?哪怕只是轻伤。”

桐乃回答得很明快。

“报告书就是全部内容。我没写肋骨有伤痕吧?那就代表肋骨没有伤痕。我应该写的是腹部和臀部有啃噬痕迹,推测是野生动物撕咬导致。没有写肋骨有伤痕。”

“我明白了,谢谢。”

葛挂断电话。

利刃刺入胸部就很可能划伤肋骨。桐乃教授是专业人士,不会看漏尸体上的伤痕。不过,假如利刃以水平方向刺入,正好钻进肋骨缝隙,那么不在肋骨上留下伤痕也并非绝不可能。宫田村多半就是用这种手法杀死野末晴义。

葛继续沉思。

话说回来,这起事件从一开始就很诡异。发现头盖骨后通过牙齿比对判明野末晴义的身份,那一刻葛的直觉同样意识到了某种异样。牙齿是判明死者身份的重要证据,不光是警方,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既然凶手大费周章分尸,为什么不再多花一点点时间拔掉牙齿呢?直接敲碎都行啊,为何连这点工夫都不愿做?反而让野末头骨留下了完整牙齿。

难道凶手碰巧不知道能通过牙齿判定死者身份这件事?就算是巧合,还存在第二个疑点。

分尸理由姑且放在一边,为何凶手要把尸体丢在榛名山麓的“萱草回廊”?“萱草回廊”是热门景点,设施齐全,游客众多。一到夏天,有许多家庭会带着孩子来玩耍。如果凶手真的想要隐藏尸体,无论如何都不该选择“萱草回廊”。

只能认为凶手不熟悉榛名山。要把尸体丢进榛名山,最方便的一条路确实是“萱草回廊”,可这未免太粗心马虎了吧?况且,虽然宫田村遭遇了山难,可他的确想要挑战全国屈指可数的险峰谷川岳,还是“井泽体育”的常客,想必是个登山爱好者。这样的人会选择在那种醒目位置抛尸吗?

哪里,一定有哪里出了偏差。葛默然沉思。

违和感如此强烈,不能再将宫田村视作确凿无疑的凶手。不能再继续强迫审讯他了。再继续问下去,宫田村只会说出符合警方预想的答案,那样只会离真相越来越远。

逮捕宫田村已有八个小时,负责审讯的警官向葛报告:

“宫田村供述如下。他在七月一日下午两点杀害野末。那天他为了催野末还钱去野末家,但野末非但拒绝还钱,还要求借更多钱。宫田村就用厨房的菜刀刺进野末胸口。他曾多次拜访野末家,很熟悉厨房菜刀位置。之所以要分尸,是为了方便搬运尸体。宫田村曾经滑落山崖,摔坏了身体,无法搬运重物。这件事我们还在跟医院确认。他把尸体拖进浴室,在野末家附近的杂货商场购买分尸必要工具,回到野末家进行分尸。他把血冲洗掉,切开遗体,用野末家的报纸包住尸块再装进塑料袋,分三次搬进汽车。他说自己做完这些事,已经是夜里十点左右。他想把尸体扔进山里,稍作休息就往榛名山方向出发。但当时天太黑,他爬出意外,就等到第二天清晨四点才进山抛尸。大约两小时后,所有工作做完。上午九点,他给工厂打电话,说身体不舒服要请假。这一点,我们已经和‘White Company’确认过了。没有错,宫田村第二天的确请了假。”

听到这里,葛问道:

“凶器菜刀,分尸用的锯子和塑料袋,他怎么处理的?”

刑警看了眼手中的笔记本,说:

“听说带回家和垃圾一起扔掉了。他把菜刀和锯子上的血迹擦干净,扔进不可燃垃圾。塑料袋和雨衣扔进可燃垃圾。”

“宫田村在杂货商场还买了园艺用剪刀,他有提到这把剪刀吗?”

“他说有可能会有锯不开的部位,以防万一就又买了把剪刀。之所以选择园艺用剪刀,是想着能用杠杆原理把锯子锯不开的部位剪短。可实际上,他说只用锯子就完全足够了。”

葛架起双臂,心中反复咀嚼这起事件。宫田村所言没有纰漏,遭遇山难后产生后遗症,无法搬运重物,因此分尸。这很合理。

葛让负责审讯的警官离开,又下令部下调查确认这段供述的可信度。过了一段时间,有位警务人员蹑手蹑脚地走进会议室。他看了一圈会议室,似乎有些迷茫,接着很快靠近葛身边,小声说:

“很抱歉在百忙之中打搅您。有人说想见这次侦查行动的负责人。”

葛瞥了一眼这位职员。时常有人来警署说要见负责人,负责跟他们交涉的就是警务职员。眼前这位职员恐怕是被特别搜查本部的沉重氛围给震慑住了,不过他看起来应该不是新丁。葛反问道:

“对方有自报家门吗?”

“有。宫田村香苗小姐。”

这下可大大出乎葛的意料。香苗应该在东京上大学,没想到她会直接上门。新闻没有播出嫌疑人的姓名,警方也不会在这个阶段就早早通知并不和父亲住在一起的女儿香苗。

“我去见她。先准备一下会客房间,跟她说稍等片刻。”

职员马上离开了。万幸,葛找到了一间空闲的审讯室。葛在房外挂上“使用中”的门牌,命令部下刑警在一旁守候。

宫田村香苗长得和昭彦并不十分相似。她应该正在准备求职,穿了身黑西装,表情透着愤怒。香苗的太阳穴附近有处伤疤,尽管她很巧妙地用头发遮住,但还是被葛发现了。葛心想:那或许就是六年前山难造成的伤疤。

葛率先歉声道:

“很对不起,只有这间房了,抱歉。搜查中没有多余空房。”

香苗微微颔首,挤出微笑,说:

“审讯室原来禁烟啊。电视剧里的刑警好像一直都在抽烟。”

“以前是让抽的。敝姓葛。”

“我是宫田村香苗。”

“请坐。”

香苗和葛分别落座。香苗毫不客套,开口直言:

“电视上说逮捕了一个和野末先生相熟的男性,我又联系不上父亲。莫非,被逮捕的男性……就是我的父亲,宫田村昭彦?”

葛是个只会在必要时保密的刑警。他点点头,说:

“是的。”

“请让我见他。”

“做不到,还在审讯中。”

遭到拒绝大概早在香苗预料之中,她没有继续纠结,反而用一种说教口吻,像是在教导蠢人般说道:

“你们警察根本不了解父亲的身体状况。父亲的两只手只能举到肩膀位置,没法举高,他要怎么杀人呢?你觉得这可能吗?”

葛的眉头一跳。宫田村确实自述身体有毛病,但丝毫没提过他连手都举不起来。

“你有证据吗?”

“证据……只要是认识父亲的人,谁不知道这件事?”

或许香苗自知单凭女儿的一句话不足以成为证据。似乎在后悔没做更多准备,她双唇紧抿,不一会儿,说道:

“啊,对了。厚生省的养老金,父亲有领取残障补助金。领补助的时候会出示诊断书,这个能算证据吧?”

“我姑且问一句,这个诊断书,你带了吗?”

香苗脸色略显焦躁。

“没带。”

果然如此!葛暗想:这正说明香苗没说假话。如果她立刻拿出诊断书,那反倒值得怀疑了。葛转身对门外守候的刑警抖了抖手指,刑警点点头,走出审讯室。

葛再次面对香苗,双手摆在桌上,十指交叉,说:

“我明白了,谢谢你。如果还有什么线索,请务必告诉我。”

香苗仿佛这才刚进入正题一般,正色道:

“当然有。你们知不知道我父亲和野末先生的关系?要是知道了,为什么还会逮捕我父亲呢?”

“这个嘛,他们二人具体是什么关系呢?”

“父亲他,下决心要用一辈子来报答野末先生的救命之恩。”

香苗说完就凝神端详葛的反应。她是在猜测警方到底对这二人关系查到多深。葛默然不语,他只会在有必要时保守侦查情报。现在,应该把情报说出来吗?

香苗似乎认定了警方并不了解二人关系。但她的神情里毫无失望或优越感,只是困惑地继续说道:

“六年前,当时我还在上初中,我参加了登山部。为了练习登山,父亲带我去爬谷川岳。那里山岩崎岖,父亲特意选了条没那么危险的登山路线。但,我那个时候……”

香苗顿了顿,宛如在压抑心中翻滚的情绪,说:

“我那个时候还不大会登山,没有注意周边环境。我在七合目*附近脚一滑,把父亲一起拽了下去。”

(合目:日本登山术语,和高度无关,按照攀登难度把山分为十合目。我没找到中文对应术语,登山爱好者可以指点一下)

说起往事,香苗不禁摸了摸太阳穴的伤疤。

“不幸中的万幸,我们只坠落几米就摔在了一块岩石上。但我的脚被岩石割伤,流血不止。父亲背脊受伤,一个劲地喘气。我们两个手机都放在登山背包里,没法打电话求救。我抬头往山道看,可怎么都找不到攀岩上去的路线,接着,天突然下起雨来。父亲一直跟我说话鼓舞我,一直在说没事的,会没事的。但说心里话,当时我真觉得我们要死了。”

葛在脑海里把香苗所言与谷川岳警备队的传真进行比对。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矛盾。

“父亲没法大声说话,我就大喊救命。可我流血不止,大喊大叫一会儿后,我的意识就开始逐渐模糊。就在我真的感觉没救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在叫‘你在哪儿’,我连忙拼命呐喊‘在这里’。很快,山道上伸出一个脑袋,那就是野末先生。”

之后,因为宫田村香苗失血过多、生命垂危,野末只好先行背她下山。不过香苗没有说这件事。

葛仔细想象当时的画面。宫田村昭彦动弹不得,野末完全是凭自己一个人把几米之下的香苗给救起来,然后还背着她下山。即便他绑着登山绳,也可以说是超人之举了,堪称奇迹。

“父亲……”

香苗继续说道:

“我和父亲还能活在世上,完全是野末先生的恩情。他不是单纯救了我们二人,那个时候他奋力救我,弄坏了膝盖,我听说就是那次膝盖受伤导致他没法再工作干活了。父亲说过,这是份偿还不清的恩情。一条命都还不完,跟何况野末先生救了我们父女两条命。总之,父亲说过他要用一辈子来报恩,还让我也要拥有这份觉悟。父亲他,无时无刻不在考虑能不能给野末先生帮什么忙。他不可能杀害野末先生,凶手绝对另有其人。”

葛的双手十指紧扣。

“我明白了。我们会竭尽全力破案。对了,有些事需要请教所有案件相关人员。”

一瞬间,香苗流露出紧张神色。

“什么事?”

“可以把你在本月一号的行踪告诉我吗?”

“突然问这么久之前的事情,我不记得了。再说我做什么跟案件有关系吗?”

“只是例行公事罢了,所有相关人员都要问一遍。”

香苗低下头,说:

“……我看下手机可以吗?”

“当然可以,请便。”

香苗掏出手机,片刻后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那天我上了满满当当五节课。”

“可以详细说一下吗?”

香苗露出安心的微笑。

“可以哦。第一节课是九点的微观经济学,第二节课是公共政策,下午第三节课是数理经济学,第四节课是体育课,我报了网球班。第五节课是经济学史。下午六点二十分下课。”

从香苗所上大学到高崎市,假如她能赶上北陆新干线的话,那就只需要一个半小时。但从高崎站到宫田村家还有二十分钟车程。葛追问道:

“下课后你又做了什么?”

“诶,这个也要问?”

“对。”

香苗再次打开手机。

“唔,晚上七点我去新宿的居酒屋‘豚帝’打工,零点下班,店里出勤表应该能查到。”

“好的。今天就这样吧,不过,拜托请留一个白天的联系方式。”

香苗眼神透出疑惑。

“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你们抓错人了。为什么连我也被当成嫌疑人看待了?”

葛一言不发。在野末淡薄的人际关系里,唯一例外就是这对宫田村父女。香苗自然会被视为嫌疑人。

香苗留下联系号码,正想起身离开,葛叫住了她:

“还有个问题。”

“……什么?”

“你认识野末先生的家人吗?令尊是否提起过他的家人?”

香苗直视葛的双眼,答道:

“没有,什么都没提过。”

葛心下了然:香苗说谎了。

第二天上午,警方派人去确认宫田村香苗的叙述是否属实。

七月一日,第四节课停课,但第三节课和第五节课香苗都有出席。居酒屋出勤表显示香苗在晚上七点准时上班。从下午两点四十分到四点五十分,香苗有一百三十分钟行踪不明。但是不管她使用怎样的交通手段,她都不可能在这段时间往返案发现场和大学。香苗没有驾照,零点打工结束后没办法前往高崎市。葛认为香苗应当与案件无关。

香苗说宫田村昭彦领取残障补助金这件事也得到了确认。他是在三年前领取的。“White Company”的人事部也作证说宫田村在空手状态还可以抬起手臂,可一旦举重物就很难维持了。虽然宫田村就诊的“高崎红十字医院”尚没有回应,但葛确信香苗说的没有错。

要不要以杀人嫌疑申请宫田村的逮捕令呢?换句话说,杀死野末晴义的人会是宫田村吗?葛必须立刻做出判断。

县警高层只想越快逮捕嫌疑人越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小田指导官对葛说了一句:

“全交给你了”。

虽然这起案件有很多不合情理之处,可非要强行解释倒也不是不行。

敢于挑战谷川岳的登山爱好者为何要在“萱草回廊”抛尸?这不等于在跟大家说“快来看,这里有尸体”吗?

但宫田村肩膀有伤,无法抬举重物。考虑这一点,或许可以解释为何凶手要在最便利的“萱草回廊”抛尸。

宫田村说杀人方法是拿菜刀刺入胸口,这就和解剖报告上说肋骨没有伤痕产生了矛盾。但那是把家用菜刀,长度只有十六公分,宽度大约四公分。假如菜刀以水平方向刺入肋骨缝隙,就有可能在不损伤肋骨的情况下刺中内脏。

只要换条思路,一切不合理都能强行解释。肋骨没有伤痕……那就是菜刀碰巧穿过了肋骨缝隙。只要当了刑警,碰到比这更罕见、更离奇的巧合都不在话下。

那血迹又怎么说呢?鉴证报告浴室有大量血液反应,客厅、厨房和其他房间都没有。杀人现场真的在客厅吗?假如不在,那岂不是另有真凶?

然而,宫田村只说在客厅用菜刀刺中野末胸口,没有说拔出来。或许菜刀就成了血栓,阻止鲜血涌出。又或者杀人现场根本就是浴室。宫田村供述在客厅刺中野末胸口,但真正导致野末死亡的是后续在浴室里被殴杀或绞杀。或许有人会说宫田村没必要撒这种谎。可是,嫌疑人就是会撒毫无意义的谎言,每个刑警都见过无数次这样的无谓谎言。

宫田村自述在下午*两点杀害野末晴义,到十点完成分尸。这段时间究竟算长还是短?

(下午两点:原文是午前二時,怀疑米泽老师笔误了)

葛认为两种说法都有道理。按照以往案件经验,分解一具成年男性尸体大约只需要两个小时。但宫田村肩部有伤,还需要出门购买工具,花费八个小时并非说不通,完全不会显得过长。

这下子,宫田村供述中所有违和点全部解释完毕。所有证据都足以指向宫田村就是凶手。但葛心里还有个疙瘩没解开,那就是宫田村为什么要买园艺用剪刀。他说是为了以防锯子锯不开,再利用杠杆原理使用园艺用剪刀来剪断。这番话真的可信吗?园艺用剪刀,一般是用来剪普通人够不着的高处枝叶或树梢。换句话说,它是用来剪远处的东西。

不过,园艺用剪刀看起来确实很适合分尸。

可要就此断言宫田村就是杀害野村的凶手,葛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心里空空的,总觉得自己犯了某个致命失误。到底看漏了什么线索呢?

葛吃完甜面包,又喝了杯奶咖,接着将文书工作和搜查报告全部交给部下,挤出一点空闲进行思考。桌上是层层叠叠的报告书、记事本和照片。

假如宫田村不是凶手,那真凶会是谁呢?倾全县警力搜查,最终浮出水面的嫌疑人就只有宫田村一个。野末晴义死亡,受益人也只有野末胜一个。晴义和胜经常吵架,关于这一点,电视甚至播出过隔壁邻居的证言。警署也接到了不下几十通电话。父子二人关系紧张应该是事实,警方后续也从多方得到了确证。

野末裕子那句“这样胜野能安心了”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能安心?是因为“不论晴义提出什么要求,宫田村都会同意”吗?宫田村香苗也说“他要用一辈子来报恩”,而且“还让我也要拥有这份觉悟”。另外,香苗撒谎说自己不认识野末的家人。葛看得很清楚,那句话绝对是谎言。

野末和宫田村,这两家人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野末晴义死后还要被人分尸?到底是谁杀了他?是谁分了尸?

“证据。”

葛自言自语道。

最先让葛感到不对劲的地方,并非案件相关人士错综复杂的内心。爱与憎、友情与杀意、同情与执着,这些情绪会在刹那间转变,毕竟人心本来善变。一切搜查还是要从物证入手。葛一件一件重新审视搜查本部收集的物证。公路监控记录,报案记录,桐乃教授的报告,“野末油漆”的账本,养老院的合同……

案件的起点果然还是要回到“萱草回廊”那具尸体。葛找出尸体照片,如同从未见过一般凝神细看。

然后,葛抽出手边一张白纸,写下:

右上臂。

他依次写下发现尸体部位:

右大腿。

右小腿、脚。

左大腿。

左小腿、脚。

右下臂、手。

躯体。

头部。

左下臂、手。

葛画了一幅人体简笔画,将发现部位涂黑。这就是努力搜山的成果。唯独缺了左上臂。

葛自问:

“为什么单单找不到左臂?”

这件事有蹊跷吗?左上臂会不会丢弃在其他地方了?

只是偶然吗?当然,也许只是警方搜山时找漏了而已。话说那么大的“萱草回廊”,除了左臂,其他部位全部找齐反而更厉害了。

突然,葛手中的笔停下了。他看着白纸上唯有左上臂没有涂黑的人体简笔画。

他不禁喃喃道:

“不,不对。”

不是这样。报告书也好、物证也好、葛所画人体图也好,都不对。

葛条件反射般迅速找出一份资料确认,紧接着放下笔,猛然站起身子。

宫田村昭彦被带进了审讯室。葛让部下站在门旁,自己坐在审讯位子上。负责审讯的刑警一看座位突然被上司抢先坐了,只好皱眉离开审讯室。

宫田村刚想拉开椅子坐下,发现一把拉不动,原来审讯室的椅子都固定在地面上。葛心想:这是他的生活习惯吧。宫田村有些尴尬地抬头笑了笑,忽然发现面前这位警官并不是一直以来审讯自己的人,眼神流露出惊讶。

宫田村满脸疲惫,坦率地说:

“该交代的我全都交代了,没什么好说的了,现在我就等法官下判决了。”

葛无视宫田村的这句话,自顾自说道:

“三个问题。”

“不管多少问题,我都会回答的。”

“这件事是谁先提出来的?是你?还是野末?”

宫田村神色一怔,没有回答。

葛早料到宫田村会有如此反应,追问道:

“保险证书在那里?在谁手上?”

“……”

“还不回答吗?好吧,我明白了。那么,第三个问题。”

葛死死盯着宫田村的双眼。宫田村脸色惨白,目光游离,不敢与葛对视。

葛十指交叉,问道:

脖子在哪里?”

“脑袋*?脑袋你们不是找到了吗?上面还留有牙齿,你们就靠这个判明野末身份……”

(脑袋:原文为くび,脖颈,但有时也指头部)

“你说的是脑袋,我问的是脖子……你没把脖子丢在‘萱草回廊’吧?”

宫田村“啊”地叫了一声。葛不知听过多少次这种叫声,这是犯罪者被看穿后所发出的绝望喊声。

野末晴义的头和躯体连接处被切断了。桐乃教授的解剖报告里这么写着:

“第一颈椎,也就是脑袋和脖子连接的部分被切断了。”

也就是说野末晴义的脖子被切成三端,头部以上、躯干往上,在这之间剪了两次。葛画的那幅人体图,空白处不只是左上臂,还有应该加上脖子。

这太诡异了。一般来说,要让身首分离,只需要切下脑袋即可。在脖颈处锯了两次?这可不能再用方便搬运来解释了。被切下的那段脖子,那段尚未发现的脖子,背后就隐藏着整起事件的真相。葛此刻总算看清了。

为什么非要分尸不可?一切都是为了切下那一小段脖子。单纯切断脖子只会令人起疑,为了掩盖真正动机,凶手不得不将其他部位一并肢解。那么,真正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答案就是那把园艺用剪刀。宫田村无法抬手,可他又必须剪短高处的某件东西,不得已只能去买剪刀。

另一个答案则是保险证书。葛说:

“我不能以杀人嫌疑逮捕你。”

宫田村好似希望破灭一般紧咬牙关,痛苦地说:

“……不,刑警先生,我就是凶手。”

“我没法证明。”

“求你理解我,是我杀的人。不然,胜君就……”

“你犯的是欺诈罪。请你配合警方工作。”

审讯室响起哭泣的呜咽。

站在门口的刑警还听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听懂了一件事,宫田村不是杀人犯。

野末晴义六年前救下宫田村父女,因此导致膝盖受伤,从此伤势每况愈下。渐渐地,他的工作能力越来越差。本来他的性格就不怎么招人喜欢,随着经营状况恶化,野末就更加孤独了。妻子已经离开,本以为儿子能独当一面,没想到却成了家里蹲,父子天天吵架。母亲年老体衰,需要看护,可配备看护的养老院收费颇高,野末难以为继。

于是,野末晴义自杀了。

野末应该是上吊自缢。宫田村昭彦来拜访野末是否出于偶然呢?胜当日要去朋友家,说不定野末早就瞄准了这一天,提前让宫田村在这天前来,好为自己收尸善后。不管偶然与否,总之,宫田村一看到野末的尸体,立刻做了个决定。

宫田村决心要让恩人的儿子领取保险金。人身保险存在免责期,在这期间自杀就无法得到保险金。野末晴义两年前才买保险,很可能还没出免责期。野末晴义也许不知道这项规定,否则他多半不会选择轻生。可宫田村曾经在“大泉保险”上班,他对这件事再清楚不过了。

再这样下去,野末胜就无法领取保险金了。父亲去世,家和公司都会被收走,胜在这种情况下还要照顾祖母。宫田村下定决心,哪怕自己背上“杀人犯”的罪名,也要从命运之手中拯救胜。

然而,有个问题摆在他眼前。不让人发现野末晴义的尸体,保险公司就不会承认野末已死,胜就拿不到保险金。可一旦有人发现野末晴义的尸体,警方立刻就会知道这具尸体是自杀。

因此,宫田村买了园艺用剪刀。宫田村无法抬高手臂,只能用园艺用剪刀去剪断野末头顶的绳子。接着,宫田村开始分尸。他把死因——颈椎骨折的部位切除,再将其他部位扔到榛名山麓“萱草回廊”。那里是人气景点,很快就会有人发现尸体。

宫田村从野末家拿走了保险证书。他的本意是想避免警方得知野末晴义购买人身保险,可这个轻率举动反而令葛察觉到了保险金这回事。

葛没有多说半句话,只是跟宫田村四目相交,问道:

“为什么你要做到这种地步?如果你的计划成功了,胜是能拿到保险金,可你自己却沦为杀人犯。犯罪情节过于恶劣,你不可能得到酌情减刑。为什么?为了野末,你竟然愿意舍弃自己的一切?”

不论多么坚定的人,面对杀人大罪不可能不心生恐惧。宫田村长叹一口气,似乎一下子放松了,说:

“我要服刑几年?还是十几年呢?”

“这个就要看法官如何裁决了。”

“总归不至于无期徒刑。刑警先生,我要用一辈子来报答野末先生的恩情。那个人对我和我女儿有救命之恩。不,不仅是救命之恩,是野末先生告诉我们世上仍存在无偿的善意……那一天,野末先生留给我一封遗书。遗书上说胜君就拜托给我了。那一刻,我知道,这就是报恩的时候。我早已下定决心要用一辈子来报恩,区区十几年牢狱之灾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压根不害怕。”

“可你的女儿怎么办?她变成了杀人犯的女儿,这会给她的未来工作生活造成困扰啊。”

宫田村神色巍然,凛凛道:

“那也无可奈何,毕竟,这就是我和孩子要偿还的代价。”

警方以损毁并遗弃尸体的嫌疑将宫田村昭彦送交检方。

随后,警方在野末家的门框上找到了上吊痕迹。群马县警宣布野末是自杀,立刻引发网络轩然大波。一时间,“分尸的自杀?”成为热门话题。但很快,人们便忘了这件事。野末胜在法庭上被问及宫田村的行为,他回应道:

“不知道,又不是我求他这么干的。”

警方在宫田村家里找到了保险证书。

“野末油漆”倒闭了。野末胜无法偿还欠款,公司、住宅陆续进入抵押清算流程。胜无法继续支付“深泽”养老院的费用,和祖母二人搬进高崎市一家廉价公寓。后来,高崎市箕轮署地域课多次收到报案,有个老太太独自一人在街头徘徊逗留。

葛偶尔从社工那里打听野末胜的生活状况。但野末胜并无犯罪倾向,警方也没有插手的余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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