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绕(12)
24.
待忙完一众事务后,已将近午时。
琳琅已不再像几日前怯怯不知该等还是不等,早叫人上好了午膳。
满桌好菜,我却毫无胃口。分明是蜀中最好的粳米,吃到嘴里却如同嚼蜡一般。
想起从前在苗疆和师父师弟三人相依为命的时候,师父整沉迷蛊术不事外物,师弟年纪尚小,住所又与总坛离得远,三个人就靠着我给附近的寨民们看病养活。回想起来,虽然那时候每天除了试药练功,想的便是如何填饱肚子,每日吃的不过是些糟糠野菜,若是运气好,捡到撞死的兔子也要分三餐吃,但却是一生中最无拘快乐的日子。
当时想的不过是照顾好一老一小,成为族中受人尊敬的苗医,待师弟长大了便找个心爱的姑娘为她挽发簪花,看着儿女出生,再看着孙儿出生,过完平淡又幸福的一生。
却是一件都未曾成真。
师父死在闭关的岩洞中,待被发现时已成一具白骨,我离开苗疆后,年方十四的师弟一个人回了总坛,而我自己,如今不过是缩在一层不能出去的壳中,一事无成。
这层壳外边看起来金光熠熠,里面却只有空旷冰冷。
从最底下的箱子中翻出当时带来的笛子,银制的管身像是蒙着一层擦不掉的灰尘,已不再光亮如初,握到手中之后,心底深处的那根弦却似突然被谁拨动了一下。
随着那一声清音,空荡的心口也像重新有了跳动。
踌躇不过是日复一日的消磨,不如……
屋外突然传来一声通报:“公子,有位自称是您师弟的苗人少年想要求见,这是他的信物。”
将银笛放回原处,出了屋子,从侍卫手中接过那封信,“的确是阿扎那,快带他过来。”
刚让琳琅把凉了的几个菜热好端上来,便听一声清脆呼喊:“师兄!”
抬头转身,还未看清来人面容,便已被一道人形撞个满怀,连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看着怀中那张已经不能和记忆完全重合的笑脸,心中也不禁升起一阵暖意。
“你啊,还以为跟以前一样还是根小豆芽呢?都快长得跟师兄一般高了。”
“我,呜,我……”
我揉揉他的头,“怎么了?慢慢说。”
怎么说也是苗疆蛊圣的得意弟子,说出去多少江湖人都要退避三舍,却呜咽地像回巢的幼兽。
阿扎那抓着我的手,摇头:“呜,不知道说什么……我,我就是,太高兴了。”
我知道的,阿扎那。当年决定跟唐乾回唐家时,他把自己关在房里三天三夜不肯出来,却在我们离开时暗暗跟了数十里路。
时光如电。
看着满心开怀毫无芥蒂的他,铺天盖地的愧疚和酸楚涌了上来,哽在喉间,却是不知从何说起。
末了只说:“师兄知道的。你这风尘仆仆的,肚子还空着吧?来,先吃过饭再说。”
便听见一声应景的“咕——”,半大小子一手捂着肚子,一手窘迫的挠头。
待看到一桌好菜时,两眼登时放出了光彩:“哇!油焖蹄膀龙凤爪!鸡,鸭,鱼,肉都齐了!这是个什么?那边那个又是什么?我都没见过!”
我先给他乘一碗汤:“那你待会可得多吃点。”
咕咚咕咚一碗汤瞬间见了底,可见是饿惨了。“师兄是你不知道,我这些天有多惨!我都大半个月没吃饱过了。”
“怎么了?我正想问你怎么今天才到。”细想来,从教中到唐门至多半月的路程,可从阿扎那动身至今已过了快一个月,原本以为他好奇好动的性子,又是第一次出来,许是路上碰到什么稀奇事物耽搁了,其中却似乎还有故事。
“原本我是早就能到的,可中途遇上一伙好不讲理的山贼,把我绑到山上去给他们大王做压寨夫人了!”
喝到嘴的汤险些喷了出来:“做什么?”
“压寨夫人!”阿扎那恨恨咬下一大口蹄膀肉,含含糊糊道:“他们把我们关在屋子里,还不让我吃饱。”估计那些山贼也不知道他虽看起来身形匀瘦,胃口却大,一顿需得吃两人份的饭。
“你们?”
“对啊,他们绑了好多人呢,里面还有些人颇有来头呢,有一个说是中原万花谷的大弟子,有一个说自己是什么霸雕山庄的什么爷来着,还有一个奇奇怪怪不说话的人看起来最厉害!他的头发是金色的呢!像金子一样金灿灿的!”说的眉飞色舞,不像是受了委屈的样子。况且他说的那些人个个听起来都不好惹,怎会如此轻易被一伙山贼给为难住了。
我笑道:“那你后来怎么逃出来的?”
他一副扫了兴致的样子,无奈道:“哦,后来那个山大王回来了,追着我们要饭钱,我都没吃饱,给什么钱么,然后我们就都跑掉啦!”
我:“……”
“只有那个金色头发的没跑,大概是他头发都是金子做的,不缺这点钱吧。”说话间,一只蹄膀只剩下一堆零散的碎骨。
我哭笑不得,这荒唐经历虽令人啼笑皆非,倒也算是一段江湖阅历罢。
阿扎那点兵点将点到一只烧鸡:“不说这个啦,师兄,你相好的呢?”
“……”额角一突,我道:“咳,他正忙,之后我再带你去见他。”
心中却惶惑起来,不知是否还有相见的必要。
“那我该怎么称呼他啊?”两个腮帮子圆圆鼓鼓,像极了从前养的灵蟾,圆溜溜的眼睛打着转:“师嫂?——噫,好难听喏。”
亏他也知道难听,我摇头失笑:“你叫他唐大哥便是了。”又给他盛了汤:“你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师兄你也吃啊,不然都让我一个人吃完了。对了!险些忘了!”说着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竟放下了手中鸡腿,擦净了手,从一边的背囊中取出一个木盒。“师兄你看这个。”
盒子中装着的是一叠信纸。
我问:“这是什么?”
阿扎那道:“上回你来信后下了好一阵雨,师父那些宝贝汉书都潮了,走之前好不容易赶上了个大晴天,我便把那些书搬出来晒,无意中在里面发现了这些书信。”
依次看过,从零散的字句中不难拼凑出这些往来有关于一桩交易,却又晦涩难懂,而每一张信纸上,皆印着唐家的族徽。
在最后一张上,我看到了熟悉的字迹。
「阴阳玄妙,名不虚传。先生之能,当列玉虚。日寒月暖煎人寿,玉髓琼浆,请先生饮。」
——唐乾。
唐乾怎么会认识我师父?还有过来往。
一时间,疑窦丛生。
阿扎那凑过来指着我手中的信道:“师兄,你看这日子,师父便是在收到这封信后不久突然说要去闭关的。”
当一个月后我和阿扎那依约前去接他出关时,却久等不来,进去一看,干燥岩洞中只剩一具白骨。
阿扎那和我对视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死尸完全腐烂成白骨确实只需月余,可那山洞是师父特意为闭关所掘,其中设有数排暗孔对流通风,是以虽在南疆,其中却极为干燥,且师父常年以身饲蛊,寻常爬虫腐蚁难尽其身——就算死,也该是化做一具干尸才对。
只是当时我年纪尚小,且沉浸在师父故去的悲痛之中,纵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也未曾深思。
纸上墨字铁画银钩,心中隐隐升起一阵不安。
唐乾,你究竟瞒了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