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怀旧（贰）
贰
我刚开始不理解，秃先生究竟是出于何，竟然敬畏耀宗，敬畏到如此。后来知道，原来，耀宗姓金，住在附近，家中坐拥巨资；但是，耀宗本人却穿破衣破鞋，天天吃野菜，脸又黄又肿，恰似一只秋茄，就是王老头，也绝不会向他施礼。若要问为什么，王老头曾经回答过：“那人自以为家中有巨资，就可以高人一等！我可从来没有见到他，救济我们穷人，哪怕一文，对这种人，又有什么好行礼的呢？”因此，王老头爱护我，却对耀宗极尽傲慢，而耀宗，自然也更不会体恤我们。
而且，耀宗智力连王老头都比不过，每次听故事，大多不理解，只会装装样子。就连李老太都说，他从小到大，只会躲在父母膝下，好比父母的囚奴，从不出门，与别人独立交往，所以，讲话特别少。据李老太所言，如果你告诉耀宗“米”，到头来他也只知道“米”，不能分别出粳糯；如果你告诉耀宗“鱼”，到头来他也只知道“鱼”，不能分别出鳊鲤。如若想让他不这样愚笨，那么就必须在“米”“鱼”后，加上几百句的注释，但注释中，又一定会出现他不理解的语句，那么，就必须把注释，再写得浅薄一点；可就算浅薄了，句子中也一定会有他不认识的难词，最终，这事还是以不理解收场，因此，他也不乐意和别人讲话。不过，只有秃先生，给了他非常优厚的待遇，这当然也令王老头这类人，十分讶异不解。我也费解，私下探寻揣测过缘故，听闻了耀宗曾经因为二十一岁没后代，紧急强征三名小妾；而秃先生，也曾美其名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花了三十一金，购得一名“如夫人”。正因为这事，更加坚定了秃先生优待耀宗的决心，因为，在他眼里，耀宗是纯正的孝。而王老头虽然聪明，但论学业，终究比不过秃先生，所以，看不出耀宗行为的合礼高深，不敬重耀宗，就不值得奇怪了。这就是我经过多日深思得到的理由。
“仰圣先生，你听说今天早上的消息了吗?”耀宗急切地问。
“消息？没听说过。什么消息这么紧急?”秃先生毕恭毕敬。
“‘长毛’将要打来了!”耀宗脸上写满了焦急。
“‘长毛’! 哈哈！哪里会有‘长毛’啊？”秃先生还是忍不住，笑了。
其实，耀宗所说的“长毛”，就是秃先生所说的“发逆”——“太平天国义军”；而王老头，也叫他们“长毛”，但他也说，“太平天国运动”时，他正三十岁。而今，王老头早已七十多岁了，都相隔四十多年了，就是我也懂得，不会再有“长毛”。
“但是，消息可是来自于何墟‘三大人’哪！正是他们放出风，‘长毛’马上就要打来了！”耀宗仍是恐慌不安。
“‘三大人’吗？那么，消息就是来自府上的贵人了。看来，这事非同小可，不得不防。”我的“仰圣先生”一直以来，仰慕“三大人”的权势，高于仰慕圣贤之道，听到这，他便吓得脸色惨白，绕着书案踱步，再踱步。
“他们还说‘长毛’，有八百人！我已经差遣手底下的人，再一次前往何墟，打探更多的消息了，问‘三大人’究竟哪一天来。”耀宗越说越急，继续补充。
“八百人？怎么会，只有八百人？哦！大概是附近闹‘辛亥革命’的赤巾党吧！他们也太猖獗喽!”秃先生的确聪明，立刻明白了，这不是“太平天国义军”。原来，他竟然不知道，耀宗不管山贼海盗白帽赤巾，都统一叫作“长毛”;更何况，秃先生刚才所说的什么“辛亥革命”，耀宗也全不理解。
“‘长毛’打来的时候，我们应该要准备好饭菜。我家的堂屋小，只能款待一半的‘长毛’，因此，我准备那时，借用张睢阳家的宗庙，款待另一半‘长毛’。那些反贼吃完饭，不就出示‘安民告示’了吗？”耀宗当然不可能创构出这种妙计，“箪食壶浆”欢迎反贼的法子，可是他家的家训。王老头就说过，耀宗爸也曾经遇到“长毛”。当时，他爸跪伏在地上，苦苦乞求活命，把额头都磕红肿了，看起来就像鹅一样，最后，苟全了性命。之后，他爸为“长毛”疗伤供饭，因此，获得了特别的恩宠，分到了很多钱。再往后，又趁着“太平天国运动”被清军平定，用诡计逃脱回家，逐渐发展成了富贵人家，定居在芜市。现在，耀宗想要仅凭饭菜，博取保命的“安民告示”，还是远远不如他爸聪明。
“这种反贼，好运必不会长，你姑且去查找整本《纲鉴易知录》，哪里有成功的反贼呀？不过，他们也不是彻底没有成功的机会，我们切记，凡事小心为妙。至于你说，给他们饭吃，倒也行。然而，即使如此，耀宗兄弟，您千万不要报出自己的名号，留下把柄，只要把各地武装好，能够自卫，就可以了。”秃先生耐心地指导耀宗。
“有道理——那仰圣先生，您能为我写‘顺民’两个字保命吗？”耀宗拉着秃先生的手，恳切地询问。
“为时尚早哇！这种事最忌着急，万一‘长毛’最终真的来了，我们那时再写，也不晚。而且，耀宗兄弟，还有一件事，我还是要提醒你。这种反贼的怒气，极其顽固，不可理喻，你千万不要触怒他们，也万万不可和他们过亲。从前，爆发叛乱时，贴了‘顺民’字样的住户，反贼占领后，也统统视为无效，格杀勿论；侥幸存活的，在反贼败退后，又被官军指为‘附逆’，所以，这件事需要等待反贼兵临城下时，再细细言说。只是，你的家属，却应当尽早避难，但是，别躲得太远。”秃先生把自己的如意算盘，尽数告知了耀宗，耀宗听着，似懂非懂，却直点头。
“您说得太对了，太对了！我这就转告张睢阳去喽！”耀宗怀着对秃先生十分的感激与佩服，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声明：《怀旧》为“民族脊梁”鲁迅先生的第一篇小说，论主题思想，是一篇不折不扣的“新小说”，其中已经可见鲁迅先生超拔的讽刺笔法。然因此佳作通篇以文言文写就，流传不广，也未被鲁迅本人看重，这实属憾事。因此，我特地将该作改写为现代文，希望能够让更多人体悟到鲁迅伟大的思想情怀。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