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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新编】会唱歌的骨头

2023-03-10 01:02 作者:歌之骨  | 我要投稿

(改编自《格林童话·会唱歌的骨头》)

(一)

我在哪里?我在这里,在一张长桌子前面,坐在一只吱嘎作响的木椅子上,感受着臀部以下的冰凉逐渐变成温热,自然的温度,逐渐变成我的温度。我记得自己是刻意坐在壁炉边的,那确实应当是壁炉,其中的火焰寄生于干裂的木柴之上,嗜咬着那些已然干瘪的灵魂,时不时会有火星从中蹦出来。那应当是骨灰,我也觉得那确实是骨灰,因为我丝毫感觉不到那火焰的温热,不如说我觉得它正吸入我的温度,就像汲取木柴的灵魂那样,要将我也变成灰烬,变成再无思想的一滩死灰。我感觉到寒冷,如同在飘飞着鹅毛大雪的冬季,全身赤裸地站在门廊前迎风排尿,任刺骨的寒风顺着那在风中瘫软的一只进入我的小腹,而后钻进我的肠子,填满腹部之后又向胸腔扩散,再到四肢,最后钻进我的脑髓,要将我的视神经连根拔起般的刺痛我的眼球。如此寒冷,如此寒冷,我咒骂那炉火起不到任何作用,我想要起身砸碎那剥夺我温度的木椅子,可我动弹不得,我觉得冷,这世界这么冷,可为何现在只有我要冻死在这里,冻死在嘲笑我一般的,摇曳着的炉火边上,那真是滑稽透了。

“你还要哆嗦到什么时候?为什么到这里来?”有人开口了,漏气的管风琴一般嘶哑的声音插进我的耳朵里,或许是个老妪的声音,简直像是自生下来便没修过指甲的猫在挠着光滑的石板那样,我的耳道为此火辣辣地疼,那竟然是温度,是快要冻僵的身体上唯一一处温热的地方,我几乎笑出声来。

“我不知道,女士,我从来都不知道。”我没抬头看她,但我已经知道她长什么样了。

“怪胎。”她这样骂道,将手中陈旧厚重的破书丢在桌子上,“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为了躲那帮人吧?他们要把你绑在十字架上烤成熏肉嘞,要让你去见耶稣,见上帝,真是笑死人了,我可没见过任何一头变成腊肉的猪说自己曾见过上帝。”她阴森森地笑着,龟裂的一双老手反复盘弄着已然油得看不出光泽的水晶球。

她骂得对,我是怪胎没错,虽然现在是一幅成年人的体格,也能正常说话思考,但实际上我降生到这个世界不过才三个小时。我的母亲怀着我度过了温柔而短暂的三年时间,我确实已经不愿再待在那个阴暗潮湿,时不时还有黏糊糊的东西从外面进来,然后糊在我脸上的地方了,所以我睁开眼睛,我说我要出去,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去到一个更大的,更广阔的,更自由的世界里去,所以我伸展伸展,扑腾扑腾,我感觉到自己的臂展逐渐变长,脑袋与胸腔一并变大,我开始渴望呼吸,渴望看见光与太阳,渴望听见古老的歌谣,于是我挣扎着,用力撕开了包裹在我身体之上的黑暗。在那之后,我降生了,我不知道那是否算降生,但我确实来到了新的世界,一切都是那么合我心意,但一帮与我长得不大一样的家伙围着我,我通体雪白,头发与睫毛,亦或是不太见光的毛发也都是白色的,他们也有各种颜色,可唯独没有纯白。他们举着刀叉,仿佛就要开晚宴了,我说请给我一杯朗姆酒,还要配上大块的山羊干酪和软面包,肉要带骨的正排,我喜爱那种剥离感,原本严丝合缝的东西分离开来会使我兴奋不已。当然我没得到朗姆酒,就算是又酸又涩的劣等葡萄酒也没有,我意识到自己才是那块带骨的肉,我意识到旁边那个被称为父亲的人怀里搂着一个女人,正要为她戴上戒指,我意识到我拼尽全力撕裂的黑暗是我的产房,是我的故乡,是母亲的子宫,是母亲的腹部,是我的母亲,是我那已经被扯得七零八落的母亲。

“该死的,明明你才是魔女,可他们骂我是魔女,还要用钢叉来捅我,要把我拆散然后放在火上像畜牲一样烤,我说我既不是魔,胯下也有那东西,凭什么说我是魔女,明明我和他们也没什么不一样的。”我气不打一处来,一口唾沫啐在她的帽檐上,起身便要证明自己不是魔女,可那家伙霜打茄子一样悄然无声,魔女仰头笑得要将舌头吐在地上,我也自识没趣,便坐下再不吭一声。

不知又过了多久,魔女将自己的下巴装回了原位,饶有兴味地盯着我:“你可有什么愿望?”

愿望?愿望到底是什么?不被做成烟熏肉算愿望吗?希望自己的家伙能争点气算愿望吗?我不明白,我不知道,我撕破自己的茧,撕碎自己的母亲来到这世界上,如果我就这样变成人干,若被人吃下的话,我是不是又会回到那一片黑暗里面呢?若是被埋进土里呢?若是被野兽吃掉呢?若是干脆就那样放着不管,任由这世界糟践呢?我不知道,我感觉到自己终是要归于黑暗的,就像驴子要回到自己的圈里,那么我几时才能再出来?难道出来以后再重蹈覆辙,生于黑暗,归于黑暗,生于黑暗,归于黑暗,我能看见阳光的日子里一无所有,我一无所有,我的日子一无所有,我的世界一无所有,那么我叫什么呢?我要被唤作什么呢?我要接受“魔女”那个名字吗?那个不属于我的名字,不属于我的终不属于我,我一无所得,一无所知,一无所留,那样不行的,我想,那样是不行的。

“我想知道我叫什么名字。”我这样说了。

“那我便给你个名字好了,你想要被唤作什么呢?考克?迪克?或者皮涅斯?”魔女又笑起来,我实在是受够了那恶心的笑声。

“不行的,我不要名字,我是要知道自己的名字,我自己的名字,你明白吗?”烦躁,我觉得异常烦躁,若她再那样笑下去,我必定要扯下她的舌头。

“是这样啊,你对自己可真是上心。”魔女收起了笑容,我感觉她在逐渐变成一团烟雾。

“那么,来做个交易吧,就在这里签订契约,我会让你知道自己的名字,作为代价,你会获得永生,然后永远背负自己的名字,可以接受吗?”烟雾包围了我,深蓝色的,夜空与大海的颜色包围着我,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被撕裂,然后重组,我一点点窥探到那其中有个字符,我能认得它,可我怎么也读不出来,怎么也记不住,我伸手想去触碰它,它就在我身边,却又离我那样远,马上就要离开我的视线,被埋葬在海沟底部的坟墓之中再不见天日。

“我接受,我接受契约,你不会毁约的,对吧?”我察觉到自己的迫切,那份迫切正在离我越来越近,以至于我可以说“我感到迫切”这样的话了。

“魔女是不会打破契约的。”我已经看不见她的样子了,但我却知道在我眼前,或者说在我身边以这种方式存在着的老妪已经与先前那副枯槁的样貌全然不同,大概是多了些生命力?更确切来讲,那是能扼住人心脏的威压。

“回去吧,你很快就会记起自己的名字了。”魔女消失了,随之消失的是长桌,木椅子,壁炉,还有那间我慌不择路时闯入的小屋子。

 

(二)

我在哪里?这次是在一张长桌子下面了,我从桌子下面探出头来,顿时觉得自己像是某种带壳的两栖动物。环顾四周,是陌生的景色,不明白自己这是到了哪里,往左边看去,那里搭着一双腿——有个人坐在桌子上,正注视着从桌下伸出脖子来的我,神色中带着些许轻蔑,像是在看一条丑陋的狗。

是个人,是个女人,然后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女人,明明桌旁放着两把木椅子,可她偏要坐在桌子上,耷拉着的腿前后交替摆动着,双手反撑在桌面上,实在是与年龄不符的姿态。

“你起来啦,你知道吗,昨天你的父亲死了。”实在是难听极了的声音,经常遭受这种噪音叨扰,我怀疑自己的耳朵正在流出脓水。

经她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这个人是谁了。在我诞生那日,被称为我父亲的人怀里搂着的,正是眼前这个女人,也就是说,这个令人难受的女人是我的继母,那时父亲为她戴上的戒指,此时正在这张长桌子的一条腿下面垫着。

“你在发什么愣?为什么不对你伟大的母亲说早安?”她脸上的每条褶子都扭在一起,我一时竟觉得她的大肠是摊开长在脸皮上的。

“早安,我伟大的母亲。”

向你献上诅咒,我伟大的母亲。我的故乡已被我亲手撕碎,而你又是何方神圣,如今竟还能以我那已经是一片血肉模糊的故乡自居?想来实在勇气可嘉,我险些要为她献上赞美诗,同耶稣躺在圣母玛利亚怀中一般为她折服,或者像长着狗脸的骑士一样捧起她的左脚,亲吻她的脚背。

我听见一架老管风琴开始发作,不安分的老鼠开始啃食一颗光滑的鹅卵石,那原来是继母的声音,喑哑漏风,阴暗如泥水流过驴子的股沟,实在是让人听不下去。她大概是在安顿我去做些家里的杂事,除此之外的话净是些不堪入耳的东西,她每说一句关于父母或是祖宗的恶语,双脚便猛地合拢一次,每说一个关于生殖器的脏词,双腿又悠然左右摇摆,于是我散漫地盯着她的双腿时而静止,时而摆动,像是在指挥着上面两瓣干枯的嘴唇奏出交响乐,那确实是令人惊叹的演出,丝毫没有刻意的修饰,自然如流水一般,行而不止,毫无磕绊,令人敬佩,使我几次想要挪开捂住双耳的手,为她献上由衷的热烈掌声。

她似乎对自己的演出已经满意了,于是从长桌子上跳下,落地的声音宛如秋后的西瓜砸在石头上,收拾起砸碎在地上已经扯出细丝的瓜瓤之后,踱着步子出了门。这时有人从身后的房间走了出来,我也尚从桌下爬出,回头看看这间屋子里还有什么别的成员。

“早上好,哥哥。”是个穿着睡衣的女孩子,她很有礼貌地这样对我说话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描述眼中所见,她竟是那般的夺人眼目,摄人心魄。双眸安如潭水,似有诱我前往的河神寄寓其中,那究竟是湖中仙女,将赐予我足以封狼居胥的圣剑,还是隐藏在湖中的妖魔,欲以其千姿百媚夺我血肉精气。我想就此俯下身去表示折服,展现忠诚,然后守护这双眸的圣洁,可这想必是她那身单薄衣衫的错,是那带露花瓣般朱唇的错,是那小兔般轻盈身躯的错,是那纤纤玉指的错,是那在裙下若隐若现,如含琼浆仙露于其中的双足的错,我最终没能俯下身去,因为我感受到那东西的活力,此时它简直磐石一般坚硬,于是我内心因那双眸而生的悸动没能化为洁如圣水的忠诚。我的身躯开始发烫,终是要由我从普罗米修斯手中接过那火,点燃冻结我躯体的万年冰川。我开始遐想,那朱唇之中是否匿有尚未尝尽人间百味,但只需些许启发即可变得灵活诱人的小舌?单薄衣衫下轻盈的躯体上是否有一对渴望春日到来,甘露滋润的果实?是否有一泓谷间清泉欲以一泻温流使之奔涌?若我轻吮那玉指,以手掌划过那未经世事的足弓,春水泛起涟漪般的柔声是否会春风般抚慰我被寒冬与人流撕裂的耳道?我瞪得双目冒出火来,臭水沟中涌动的污水般的,我的口水顺着嘴角滑下,腐蚀我的唇与下颚,而后滴落在地上,正巧落在毒虫所经之路,于是它霎时化为一具白骨,白骨又渐渐化为骨灰,与那一汪毒水融为一体,成为百年后的沼泽,千年后的荒漠——而我是罪魁祸首,是始作俑者,是幕后主使,是万恶之源,可我不会理解这点,至死也不会理解这点,因为我是毒蛇,是恶兽,是更为无耻下贱的不可名状之物,我欲将我的毒液涂满她的身躯,我想要玷污她,想要将她化为毒潭中的白骨,想要剖出她可爱的心脏,想要将自己全部塞入新生儿的房间,与那交错纵横的肠为伍。想污染她的一切,想将肮脏的性液泼洒在那对圣洁的眼球上。她不会理解,她不会理解,他不会理解,你不会理解,什么将要发生了,什么将要出现了,什么将要改变了。是了,是“爱”了,我爱她胜过一切,我爱我胜过一切。

是什么,母亲?你说我被称作“亚”?

那她想必是“夏”了,让我们绕开伊甸的乐土,那种牲口圈般的坟墓不适合我的自由,前去迦南吧,或者直接穿过森林,在哀嚎的地牢上层反复做爱,让那些古贤人为我们鼓掌喝彩,忘情乱性,造物主无权为我降下天罚,地狱会因我而更像地狱。

“早上好,夏。”我向她微笑。

她在我面颊上留下一个吻,然后便继续去睡了。

 

(三)

继母留下杂七杂八的许多杂活,除尘去垢自然都有,除草喂羊也都还正常,但我在墙壁上发现了由污垢组成的“怪胎”字样,在壁炉边发现了混合起来的排泄物,在草坪上发现了故意撒下的钉子铁片,在羊圈里发现了吃得满口流油的恶犬。解决完这些想必绝不是人为造成的麻烦之后,天色已晚,又是睡觉的时候。继母在自己的房间里睡得昏天地暗,鼾声若雷阵,几乎要将房门砸出洞口,将要向芸芸众生展示这非人的现象了。想要入睡难如登天,不觉间我又从长桌之下爬了出来,很自然地来到了妹妹房门前。

其实我对这间屋子完全不熟悉,从厨房走到饭厅时甚至迷了路,但唯有走到这里,仿佛是精干的猎犬顺着气味寻找猎物一般,没有走错一次,就这样站在房门前了。我侧耳倾听房内的状况,悄无声息,也确实如此,继母的鼾声能盖住一切声音,我几次怀疑若我此时在屋内大吵大闹,打打砸砸,也不过是出现了一点一拳打在棉花上的声音。当然人的感官不止听觉,我感觉自己好像嗅到了夏身上若有若无的气味,无论气味是否真的存在,此时此刻它也一定存在了——那东西膨胀起来,是我胸中的悸动,欲望,污泥,是一些正在活动着的丑陋东西。我无法反抗它,它此时打开我的天灵盖,将长得像小十字架的锥子插入我的脑前叶,然后取而代之,于是我随它的悸动活动起来,反反复复,一次接着一次,想象着妹妹在我的身下展现出种种痴态,含苞待放化为万紫千红,姹紫嫣红,气势如虹,红红红红,是燃烧起来的,绽放开来的,躁动起来的灯火,粘稠的,滚烫的,麻木的,痛苦的,气喘吁吁的,歇斯底里的,日薄西山的,生机勃勃的,一切都在其中了,一切都是这样了,仿佛我的生命要全部交代在这里,一切的意义都在这里,我在那扇小木门上留下痕迹,就像是在世界的中心为自己打造了一尊雕像,它将不朽,我将不朽,我终于寻到了自己存在于此的意义。

门内好像传出了什么声音,我一惊,转身健步如飞,很快便回到了桌子下面。那东西总算消退了下去,我心满意足,回忆起自己可爱的妹妹,可爱的妹妹?她究竟哪里可爱?没想到我把自己问住了,但也只是付之一笑,那样都不是“爱”的话,我何以至此呢?何以怀着如此这般的思想跑到她门前去做些龌龊的事情呢?实在可笑,实在可笑。

虽因一些小插曲产生了思想动摇,但我实在是不想过分思考。这一切究竟是怎么样的,万事休矣之后倒也没那么有所谓了。反复思考,反复自我麻痹,终精疲力尽,沉沉睡入长桌与木椅的相合处之下。

我梦见自己将打造方舟,在无水的旱地上划船前往应许之地。途径伊甸之时,我看见夏正站在那里,她身上仅围有一圈树叶,而她正伸手,要将那最后的衣饰也解下脱去。这要使我如何继续前进呢?我自然是走不动路了,咬了一口手中的苹果,便向那生满果树的监牢前去。在果林的中心,一颗苹果树下,我叼着那只苹果与她做爱,如同在门前那般忘情,反反复复,无休无止,无穷无尽。同万事休矣之时,我忽感自己浑身遭了束缚,睁开眼时竟已被绑在了断头台之下,身边的刽子手生得面熟,仔细看看那原来是自称为我母亲的女人,她正耀武扬威地摆弄着手中的砍刀,对我咒骂些“怪胎”“魔鬼”之类的话语。比起她喋喋不休地满口脏字,这时的咒骂实在是不痛不痒,我已是魔鬼了,虽与常人不同,披着一身洁白,可在人群之中,罪过永远是特别,是鹤立鸡群,是卓尔不群,是与众不同,人们会不自觉地站成一排,然后将个高的砍下头颅,将个矮的踢下深渊,最后大家都一样了,然后就是和谐了吗?人们会继续在细微的地方求同去异,排除异己,最后剩下一堆照镜子一般的人,然后以此来定义“人”。我生来与旁人不同,浑身的毛发,甚至瞳仁都是白的,世人常言白为纯洁,白象征纯洁,可落在我身上时,人们叫我魔鬼,称我为魔女,即便我真的来自于天国,也是该下地狱的恶种了。但也可笑,白确实没带给我纯洁,或许作为异于常人的主角,我应当像在别的故事里那样纯洁无暇,然后遭人陷害,然后冤情得以昭雪,然后好人有好报,可实际上我只不过是顺着欲望爬行的恶兽,是极端丑恶的不可名状者,这又怎么能算得上是纯洁呢?实在是八竿子打不着。翻来覆去讲,翻来覆去想,虽不甘天命,自命不凡,想来自己也还是一介凡人。

手起刀落,我的脑袋衔着苹果飞向天际,穿过云间时,我想自己是否要见到天上的居民了,可眼前越来越黑,人影未见一个,倒先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的脑袋究竟是飞去了哪里,只是我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听不见任何声音,嗅不到任何气味,只剩大脑还在运作,断断续续地思考着自己如今的处境。我不合时宜地想起魔女的话,我将忆起自己的名字,作为代价,我将永生,且永远背负自己的名字。在那片深蓝色的烟雾之中若隐若现的那个字——我的名字,现在正在变得愈加清晰,我开始恐惧,仅剩一颗脑袋的身体骤然降温,周遭的环境开始化为石墙铁壁,化为锁链镣铐。肉体终将腐朽,而我的灵魂会被永远囚禁于名为“自我”的监牢——我不得不回想起自己的名字,我不得不背负起这个名字,若我就此死去,我将以不存在的状态永远存在。

脑袋磕在长桌腿上,我醒了过来。窗外一片漆黑,所在之处如此陌生,一切不再属于我,一切归于沉寂,归于虚无,连那东西也一样,再无任何感觉。

我将沉沦,失去一切后,唯我将归于我。

 

(四)

继母招我与夏过去,殷勤得诡异。

她身边有一个巨大的苹果箱子,透露出一股死气,打开那箱口,仿佛巨兽张开血盆大口,那箱盖实在沉重,继母一开始企图单手打开那箱子,开启一道缝之后不得不用双手,再打开一些后不得不手脚并用,最后不得不用一根粗长的撬棍将那箱盖生生掰开。撬棍被用于支撑箱盖,明明它看起来尚有分量,此时也同一根稻草般颤颤巍巍,随时就要坍塌崩毁,变成一片将被大卫投出去的铁饼。

继母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箱子,取出了一只硕大而红润的苹果,简直离奇,那应该是一个西瓜,怎能大到这种程度。而后她将这只苹果交给妹妹,妹妹还未接稳便坐倒在地上。

“我可爱的孩子,这是给你的。”继母之前的声音是难听,现在则是难堪了,那是一种令人感到反胃的殷勤。

夏不容易抬起苹果,又因这东西实在太重,最终还是把它放在地上。她拍拍手,又拍拍自己的裙摆,而后抬头望向我,嘴唇微微颤动,大概是有话想对我说?但最终没说出来,只是轻轻将那只大得诡异的苹果向我推推,她的脸比苹果更红。

这一点也许只有我能注意到,可此时我却丝毫不觉得欣喜。继母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鸡蛋大小的青苹果:“你肯定不想要这个吧?箱子里的好苹果还多的是,想要好的就自己过来拿。”

一个苹果对我能有多大的诱惑?我更在意那只巨大的箱子,那里面几乎能装得下好几个成年人了,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时候放在这里的?继母昨天让我做了地毯式的清洁,可我唯独对这个箱子毫无印象。

于是我走上前去,将脑袋探入箱子里。

箱子里凌乱不堪,横竖摆着许多东西,西瓜大小的苹果确实还有不少,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面粉袋,一些肉干,几瓶葡萄酒,几片革,一些首饰,几张票据,几把剔骨菜刀,一些虚伪,一些狂妄,一些自满,一些欲望,一些残暴,一些孤独,还有我父亲和亲生母亲的头骨。

“你看到那个了,是吗?”继母的声音在箱子里面往往复复,弹来跳去,我的耳道受到了空前的摧残,暖流涌过,应当是确确实实有血从里面流出来了。

“是的,我看到了。”还是回答了,虽然没有意义。

我听到一种类似金属划过石头的声音,而后确认了确实是那种声音,因为有一些火星飞到了我的眼睛里面,而后嘭咚一声巨响,我的世界彻底黑了下去,如同那个梦里,看不到任何东西的云际,将要化为镣铐的一片漆黑之中,有的只是我的脑袋。

某种尖啸声透过了那只厚重的箱子,传到我的耳朵里面,我猜那大概是笑声,来源于我继母的笑声,箱子已经将那种人外的声音隔离了许多,但它仍可以使我反胃——虽然我已经没有胃了。那狂妄的笑声持续了许久许久,其中还夹杂着继母喜欢使用的脏词,以及一些捶胸顿足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笑声戛然而止,只听得什么东西僵直倒地,狠狠砸在地面上的声音,我猜继母她死了,或许是笑破了肺泡,也可能是捶胸过于忘情,于是将自己生生捶死了。

一片寂静,失去了继母的笑声,箱子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在我将要就此合上眼睛之时,一些“嘿呦嘿呦”的声音顺着箱子的缝隙传了进来,一缕外面的光射入箱内,我感到诧异,是什么撑开了箱子,或者说,是谁在企图打扰我的安眠。时间很快过去,那个缝隙稍稍变大了一点,可是不再有光照进来,我估计外面天黑了,究竟是谁能够如此锲而不舍地想要撬开这个沉重的箱子,是对箱子里的什么东西很执着吗?如果我记得没错,箱子里放的应当只有苹果,再没有其他东西,那个大的离奇的苹果就这么招人喜欢?于是我侧过脸去,朝着其中一个苹果咬了一口,什么味道也没有,甚至没有水分,我感觉自己咬在了一块脆生生的木头上面,除了口感以外一无所有,更讨厌的是,等不及我将那些木屑一样的东西吐出去,已经有一部分顺着我的喉咙被咽下去了,于是我又不得不看着那些被嚼碎了的,苹果样的玩意顺着我颈部断开的茬口流出来,实在是恶心极了。

没有光了,我能看到箱子确实有一道缝隙,箱盖确实被挪开了一点,但也还不足以让我出去——一颗脑袋要怎么离开这样沉重的箱子呢?我是想象不到的,所以我大可以停止思考。在绝对的黑暗之中,身体无法动弹,所有的感官都已经不再能接收到任何信号,那么只要我停止思考,只要我停止思考,即便我不会死亡,漫长的岁月也终将过去,一遍又一遍地过去,我将失去意识,我将安眠,待再次苏醒之时,我或许,会再也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可爱的牧人啊

请你吹我的骨头

我的继母杀了我

她砍下我的头颅

她要将天空撕碎

 

这是什么声音?我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这是什么,这是一首歌吗?我听不太明白,但那确实是歌词,那确实有旋律,即便是我流出血液的双耳,也听到了那歌声,是我从未听到过的歌谣。我睁大眼睛,若我的耳朵是一双驴耳,那么此时它一定竖起来了。

 

可爱的牧人啊

请你吹我的骨头

我的妹妹吃掉我

她咬下我的舌头

她要将纯洁夺走

 

不是这样的,夏,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你依然是我可爱的妹妹,肮脏的是我,污秽的东西是我,是我如同野兽一般将自己置于污沼,是我对你心术不正,是我要夺走你的纯洁,这一切都不是你的罪过,这都是因为我不称职,是因为我一身洁白,是因为我恶俗不堪。

 

可爱的牧人啊

请你吹我的骨头

我的父亲抛弃我

他舍弃我的一切

他要将新生摧毁

 

我对那个人没有任何记忆,或许他的脑袋曾经落在与我相似的地方,这样想来我与他竟是一样的愚蠢,他确实是我的生身父亲,因为我们在愚蠢上达成了一致,可他也曾遇到过爱的吧?我的生身母亲想必曾义无反顾地爱着他,可他没能察觉,可他没有自觉,可我亲手杀了我的母亲,可我夺走了对他而言唯一的爱。

 

可爱的牧人啊

请你吹我的骨头

我的灵魂拯救我

我爱我的一切

我要将自己拯救

 

箱盖被揭开了,箱口的沿上放着一只巨大的苹果,它的上半部分已经被压碎,想必是用于揭开沉重的箱盖。可爱的人儿将身体探进来,那是我的妹妹——夏,她将上半身整个探入箱内,一口咬住了我的头发,然后硬生生将我的头颅从箱中拽了出去。

我伏在地上,我的身体已然糜烂,不能再使用,所以只剩下一颗脑袋的我用尽浑身解数将自己立起来,望着我的妹妹。那是她的声音,她将那甜美的歌儿送进一片黑暗的箱子,我的耳朵得以滋养,而如今她的声音已经嘶哑,全然失去了那份甜美;她用自己纤细的手臂一点点将箱子撬开,我的眼睛得以重见光明,而如今她的双臂已经溃烂。

我的身体已经与脑袋分开,但是我却切实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我感受到温暖,应当由那个壁炉传递给我的温度此时尽数回到了我的身上,尤其有一行炽热,两行炽热格外明显,由我眼角发源,顺着脸颊而下,经由脖颈落地,令人舒适的滚烫,可唯独那已经与我分家的心脏传来阵阵剧痛。

我才知道,那原来是眼泪。

“你说什么,哥哥?我听不见了,我的耳朵,我听不见了。”她的声音哑得已经很难辨认出声调了,那是令人心痛至极的嘶哑,我想起继母的尖啸,原来箱子那时候歪打正着保护了我,而我可怜的妹妹则难逃一劫,我悔恨于自己没有双臂,不能将她拥入怀中。

夏俯下身来,溃烂的双臂颤颤巍巍地向我的脑袋伸去,可它们很快就垂了下去,发出一声脆响,于是她缓缓跪下,最终趴在地上,那双足以映出整片星空的眼睛照亮了我眼底的尘埃,而后我感受到了她的唇,她的舌随之潜入,在我的口腔中游走,划过我的舌面,对上我的舌尖,抚过我的齿床,触碰我的两腮。我惊异于她的舌竟能如此灵活,但已经不是享乐的时候,虽这份快感令人沉溺,可我不能辜负了她的喉咙与双臂,以及,她的爱。于是我以自己的舌将她的那份柔软顶回她的口中,下定决心一般的,我咬了她的上唇。

“呜!”她发出一声嘤咛,大概是感觉到痛了,随之而来的是上下齿的紧急合拢。

噗嗤声响,汩汩鲜血从口中流下,夏咬断了我的舌头。

 

(五)

又是许多日子过去,亚降生了,作为夏的儿子,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许多问题需要解决,同样的,想必前方也有许多不为我所知的“爱”,或者是我最近新学的一个词“幸福”。

“挺有一套啊,没想到能通过这种方式处理契约的代价。”年轻的魔女坐在壁炉边上,里面的火烧得正旺,干柴发出啪嚓啪嚓的声响,她正在擦拭着自己的大魔女帽,待完全清洁,才又将它戴回去——她似乎很中意那顶深蓝色的帽子。

我依然在那张长桌子前,我也想说点什么,可是我已经不能说话了。那以后我被夏埋在后院的草丛里,魔女途径那里时,捡走了我的一根大腿骨,将它做成一只骨哨,因为我的灵魂寄寓其中,所以就算没人吹它,它也能自己发出声响,甚至是完整地唱一首歌。

“没问过你的意见就把你变成这样了,对不起啦。”魔女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我不想对此发表什么看法,硬要说的话,比起被做成烟熏肉,还不如成为一个能思考的骨哨——至少这不让我感到烦躁,至少这让我感到平静。

“所以你知道自己的名字了吗?啊,问了个多余的问题,如果你还是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那你也不会待在这里了,或许跟你的妹妹过一辈子?又或者是在那个箱子里面待一辈子?”魔女托起下巴,透过那骨哨,直接盯着我的灵魂。

“你更满意哪个结局呢?要我说,你还是想留在那里的吧,留在那个少女身边。”她向一旁侧过头去,巨大的帽檐遮住了她的一只眼睛,我更加不能明白她究竟在想什么了。

我的妹妹——现在或许该改口了,那位少女爱着的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亚”,虽然经历了一些坎坷波折,不过最终他们还是重逢了,与她接吻的那一刻,我既欢喜,又感到悲哀,她爱的并不是我,并不是这个暂居其中的灵魂,我也并不爱她,我或许也同她一样,不曾爱上过对方的灵魂。现在他们终于回归正轨,也到我离开的时候了。

“那么我换个问法,你找到自己了吗?你叫什么名字呢?”魔女对我浅浅地笑着。

我的名字叫做骨,她叫做夏,她爱着被称为亚的灵魂。

我承认,她的歌声曾温暖过我。

 

可爱的牧人啊

请你吹我的骨头

 

 

 

 

白骨遍生荆棘,玫瑰赠予歌谣。

 

歌之骨

202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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