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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部落】离岛时刻

2023-03-26 22:28 作者:梅虹影  | 我要投稿

穿黑雨衣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条村道上,他身后跟着一个提箱子的少年。狗不知道在哪里吠着,这雨下得让人晕头转向。只听见一个女人的哭声断断续续传来。哭声离开女人的声带与共鸣腔,跑进夜里,在雨地里徘徊。黑雨衣没有看见这滑腻腻的青色的哭声,哭声跌进雨里,雨落在脸上。几个男人站在村口,听见狗的响亮,往深处望去。手电筒的光柱忽长忽短,渐渐靠近村口。黑暗中有人说,医生来了。几个人连忙迎上去,给他们递烟。穿黑雨衣的男人接过烟,不理他们,径直走向哭声的源头。很难说他们是来救人的,也有可能救不下来——医生无能为力,束手无策,眼看着病人撒手人寰,这种情况也是有的。以这样的心态来看这两个人,就有些不同。在雨地里,男人面无表情,少年亦步亦趋,就活像两个索命鬼了。 女人的叫嚷声像线一样绕。凭这哭声的长,给医生增了些信心,心想:倒还精神,不过还得节省些体力;给妇人发泄疼痛的出口,催促医生的脚步,救她逃出这诞生的折磨。分娩是在痛苦中带来生命,这生命赞美这份痛苦。那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就是赞美。女人却开始用黎语咒骂起来。医生拐过了村里的菠萝蜜树,朝那家传来骂声的院子走去。院子里,槟榔树上的果子挤成一团。那少年呢?脸上的神情暂时还不可知,人在远处,暗在近处。一束光射过来,空气里布满密密匝匝的影。 少年的脸近了,白炽灯下,昏黄而削瘦,嘴唇泛白,大眼睛好奇地盯着人看。今天是他第一次出诊。一个老婆子手里拿着两块干毛巾,在门口等着。进了屋,医生擦完身上的雨水,去打一盆温水洗手,过后让老婆子再烧上一锅开水。屋外,丈夫坐在房檐下抽烟,盯着雨水出神。雨水在黑暗中响,丈夫听见了马蹄声,晃荡,晃荡,逐渐逼近。闭上眼,马在水上奔跑,跑到河对岸,又绕回来,路过时打一声响鼻,惊走了房檐的灰鸽子。男人想起杀马的时候,刀子像从肉里长出来的,白得响亮。马的颈动脉,细腻平坦,肌理温暖而光滑。那刀来得寂静——窾子留下,刀锋行走。这声音当然悦耳,如雨下的银铃。开水壶嘶嘶地响,打破了丈夫的思绪。女人冒着热气,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医生掀开那妇人的被子,妇人终于止了咒骂,消停了。少年猫腰盯着看,医生是准许的。然而少年脸上落了惭,转过脸去,不常看那紧张处。妇人在平静之后,眼睛一直盯着窗外。窗外有什么呢?黑漆漆一片。不一会儿功夫,少年端来白气腾腾的开水,从方形箱子里,陆续取出刀子、夹子、剪刀,统统浸入水中。医生戴上白胶皮手套,并不急于动手,而是先让少年确认胎位。少年看了看高高隆起的肚子,那薄肚皮无比焦虑地起伏着,摇了摇头。 “胎身横斜。”少年忐忑地说。 “头在哪个位置?”医生注视着他。 “暂时还不清楚。”少年摸索了一阵,额头上冒了汗珠。 “看仔细了,等会儿你要按住这里、还有这里的胎位,手稳一点。”医生又转过身去,从箱子里找出麻醉剂。产妇盯着麻药,眼里放了光。药剂会缓解她的痛苦。医生把麻醉剂放下,刀子在滚水里烫着。几阵强烈的阵痛过后,产妇笑了几声,随后就变得虚弱了。医生望着窗外,陷入沉思,这在他是罕见的。他知道,自己即将带来一个生命,也很可能带走另一个。少年疑惑地看着他,等待他的指令。 房顶传来的雨声陈旧,这雨声让医生想起航行的船。正如马一样出现,船的轮廓也逐渐清晰。雨夜的确能够带来幻想,医生眼前浮现了一座岛屿。许多次他站在甲板上,望着海岸线上那些朦胧的城市灯光。龙骨刺破白茫茫的海雾,自远而近,抵达了那座岛屿。那里气候温暖,天空湛蓝,椰树在公路两旁展开。海风带来海岸线的咸腥,港口的汽油味。在岛屿的深处,猴群渐次越过那些高大的热带乔木。 回忆像风一样泅过飞鸟胸前的羽毛。目光比鸟儿更加殷勤,往前探路,观看沿途的风景。医生从寒冷之地来到岛上,有种被宠坏的感觉。每到这时,医生就想起了北方的城市,他在那里工作生活了很多年,却住不习惯。冬天太冷,空气太浊,自己又患有咽喉炎。他总想回到岛上。然而岛却是拒斥他的,仿佛在教训一个疏远母亲的逆子,他经常因记不起方向而迷路,最后靠着手机导航才回到家。那些村庄和稻田,年少时爬过的树,游过的河,跑过的街头巷尾,一切都陌生了。医生走在陌生又熟悉的镇上,路边是一排排酸豆树,偶然抬头,认出树上结满的酸豆果,欣然摘下几颗,却酸掉了牙。于是独自行走在这些酸豆树下,记忆低矮。没有欣喜,也没有停留,往事掩埋在记忆的沙漠之中。 医生回来是为了看望祖母。祖母已经老了,老得记忆都快要消逝了。到了祖母这个年纪,记忆成了老花眼,远的能看清,近的看不清。记忆又成了扑克牌,不断地洗牌重组,有时只出一张方块三,有时能甩出一铺顺子或连对。 医生握住一块湿毛巾,温热而粗糙,如同祖母的手。祖母的手大,像个干活的男人的手。当初,就是那双大手探入母亲的子宫,将他迎到了世界上。“你就是在我的手掌心里长大的,”祖母缓缓地说,“你的双脚站在我的手掌上,我像这样抱着你。你看见远处的芭蕉叶在动,看见橡胶林、河中央的芦苇丛在动,嘴里发出嗯嗯的声音。”祖母望了一会儿远处说:“你在等你的爸妈,他们出去干活了。你以为会动的橡胶树、芭蕉叶和芦苇都是你的爸妈。”祖母总在重复讲述这件事。她虽然衰老,却还记得医生幼年时的许多细节。那时候医生总是用好奇的眼睛打量这广阔的世界,等到祖母的手再也托不住他,世界就变得很小了。原先在他印象中遥远的森林、湍急的大河,不过是几步路之外的一小片橡胶林和小溪。从前,每到日落时分,山梁上的猴群就会聚在树上打架,如今再也看不到了。猴群的消失宣告着记忆的日暮,祖母也该歇息了。她的目光从远山收回,进屋拿出了一个褪了色的红色暖水瓶,让热水跳进盆里。祖母将毛巾打湿,递给医生,让他洗去旅途的疲劳。医生将湿毛巾交给少年,他感到窗外的风急了,窗玻璃传来撒豆子的声音。丈夫避开风雨,小心地进了屋。院子里,聚集了好几个村民。医生对着摇晃的灯,开了两剂麻药,用注射针头吸尽,准备动手术了。刀子已经烫好,少年取出来,放在毛巾上。医生为产妇注射麻醉,产妇的眼神冷静,在暗处盯着窗外,似乎在告别,似乎在等待。她丈夫依旧不肯走近,蹲在屋内的墙角抽闷烟。也许对他而言,真正艰难的时候到了。 刀子已经握在手里,有一个伤口等待它。这是冒犯,是对身体的专制,在某些情况下,却是解放。蝴蝶无法破茧,羊羔子无法站立,鸟雏钻不出蛋壳,只需一些微小的协助,它们就能获得拯救。然而这样做是危险的,离开了痛苦,生命会变得脆弱。脆弱让医生犹豫。刀子依旧在寻找切口,在这之前,它藏在祖父的腰间。祖父的族人里,青年都喜欢佩刀。那是一种短匕首,镶嵌着玛瑙石或狗牙,多数时间用来削竹签或者挎兔子皮。年轻的祖父在凌晨五点骑着马向后月镇驰去。后月镇的老杜,是麻将馆的主人。老杜的堂客要生毛儿,请祖父坐诊。老杜许了两袋粮食和一只羊。 医生提了两袋特产,回头望了一眼,没有人送他,送他的人已经不在了。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许多次,医生和她挥手告别。那天,医生在自己的房间里翻到了曾经写的一封信,邮票是在岛外上大学时买的。当时没有寄出去,因为不知道寄给谁,写完后就扔在了角落。封面写道:“权当写给四年后的自己吧。”却是十足的傻气。信的开头是这样的:“我时常想,如果没有离开生养我的小岛,该有多好。以前总觉得世界很大,想去看看。现在发现,其实无论去哪,世界都很小。手之所触,不过方寸。目之所及,不过数里。所结交者,不过数人。你的感觉即使再向外扩散,伸出颤抖的触角,也不过感受到风的低吟,树叶的飘落,雨的叹息。再收回来时,全是自己的空虚而已......”后面的内容零零碎碎,那些稚涩的文字写着疏离、陌生以及许多后悔的事。医生在路上回想起这封信,脚步就停下了。在机场的楼下回首,目光所触及的都是陌生风景。为什么那种感觉总是如此清晰呢?为什么那种不舍的,离别的苦楚,总在纷繁复杂的时刻到来?这一瞬间,医生无法阻止,窗外的风雨也无法阻止。就连少年由于惊慌失措掉落在地上的瓷盆、热水溅落在身上的痛感、人群的喧闹、敲门声、拳头打在脸上的撞击声、牙齿飞出弹在水壶上的清脆声,也无法让医生回到那样一个世界,那样一个雨夜。还要继续吗?还未登机前,他耳边的雨声开始若隐若现,这些都不是医生所能控制的。 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撞开了,一个汉子闯了进来,带起一阵潮湿的风。起先是拳击,丈夫的牙齿被击飞,掉进了瓷盆里。随后两人都拔出了刀。 医生中断了接生的程序,刀悬在了半空。少年屏息凝视,房间里的舞蹈愈发危险。 闯入者的匕首发出风铃般的声响,刀柄处刻着月亮的图案。丈夫的匕首则比较简陋,像挥着一把笨拙的铲子。两把匕首开始旋转,突刺,上挑,总是用锋利的一端对准人。但是可以看出来,丈夫的刀要更快些,动作更灵敏。老婆子与村人们都趴在窗外,谁也不进来阻止。也许他们知道,今晚的归宿就在于此——丈夫想要杀戮,因为背叛。闯入者想要床上的女人,因为一个错误。闯入者在雨中躲了很久,躲成了雨的影子,但女人腹中跳动的呼之欲出的啼哭,却分明召唤着他。女人知道他就在附近。他也听见了女人的哭声,在黑夜中抽着烟。烟是雨的种子,在黑暗中升起,发芽,结成了勇猛与决断。他必须冒这次险。他不会错过自己孩子的第一声啼哭,因为根据当地的风俗,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没有被父亲听到,会成为新生儿命运的不祥征兆。女人的丈夫深知这一点,所以他一直在等,等这奸夫的命! 祖父骑马归来时,天上下起了雨。两袋粮食挂在马背上,那只羊子将在几天后由老杜亲自送来。一切都顺利,马蹄轻快了许多。祖父任由马儿走了一大歇,来到一个陌生处,此时天色已晚,空中的雨也催得紧。祖父来到一条河边,望见对面村庄有几处人家升起了炊烟,心想前去借宿一晚,明日再启程也不迟。在黑漆漆的雨地里,祖父骑马渡河。马儿打着响鼻,有些惊慌,黑暗中看不见水的深浅。一阵急流冲过来,马儿发出一阵嘶鸣,祖父连同粮食一起摔进了河里,冰冷的河水将祖父和马淹没。祖父放掉了抓紧的粮食,双手抱紧马脖子。马儿会泅水,冲出几十米后便挣扎到了岸边。汉子往上爬,如一个溺水者爬向岸边,他爬向一张椅子,想要坐下。他的背上插着一把匕首。手往后背摸索,想拔出来,那动作使他看起来像在挠痒。窗外的村民合唱起了黎语歌,面色沉重,曲调低缓。一个马脸的男人,从窗户探头进来,口里咀嚼着槟榔,瞪大了惊恐的眼睛,苍白的脸,鲜红的槟榔汁从他嘴角溢出来。人群中,老婆子跳起巫师的舞蹈。丈夫不管外边的喧闹,而是看着床上的女人,面带胜利的微笑。汉子在地上打转,发出沙哑哽咽的嘶鸣。医生则更不想看到这样的场景。他今晚是来救人的,而不是来带走人命的。他不明白丈夫与闯入者的情仇,不明白产妇的咒骂意味着什么——爱的结晶,罪的果实,在今夜之前有着多么明确的区分。然而这漫长的等待,连绵不绝的雨,使她逐渐相信巫师的话:这是她罪有应得。她看着倒在地上的汉子,那个曾经许诺要拯救她的男人。如今谁也拯救不了谁。医生呢?他不过是一个破坏者。他打破原本的情杀的故事,企图扭转成一个拯救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他是当之无愧的主角。但他缺乏广阔的感觉,识破局面的敏锐。他只不过躺在自身的枯井中,以经验应对全局。即使是这种境遇下,医生所关注的依然是那把刀刃插入的深度、伤及的器官或神经、流出的血量、包扎的难度。 “杀不杀由你,”医生说,“只是眼下,你需要快点决定。”这种共谋者的语气,使他自己都感到诧异。仿佛他已经等不及了。 “你不该给她打麻药。” “那样她会疼得乱动,你不想看到这种情况的。”医生平举着双手,一只手拿刀,另一只手拿着医疗器械,看向做丈夫的,示意是否可以开始了。 丈夫并没有看医生,他傲慢地走到倒地的汉子旁边,拔出匕首。汉子发出野兽般的喊叫,背后的肌肉一阵抽搐,血溅射出来。少年走上前去,想要包扎伤口。 “过来!这里需要你止血,她会流很多血,”医生对少年说,“但不要惊慌,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血量多大,手要稳,听到了吗?” 少年喘着粗气,医生在他脸上拍了一巴掌,说:“听到了吗?” 刀锋划开有些透明的皮肤,切开脂肪,肌理,然后避开血管。一道美丽的弧线,不长不短,不深不浅。医生又躺入深井,四周都是蓝幽幽的泡泡,外物再也打扰不了他。他忘了伤口、皮肉和血液。忘了手里的刀、窗外的雨,还有雨中隐约的海鸟的叫声。也许是海鸥?他无暇顾及。 手触碰到了体内的形状,祖父需要的是准度,当他找到了婴儿的头部,情况也就明朗起来。老杜的堂客双手抓紧被褥,不时用手锤床,想要在床上“板”身,却遭几个老嬢嬢按住。老杜的堂客身强体胖,平时讲话声音洪亮,她的胸腔像一面大鼓,叫声震得祖父耳朵痛。直到很多年后,祖父跟祖母说起这次接生的情景,依然讲得绘声绘色。医生没祖父讲得好,甚至没有祖母讲得好。祖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给他讲故事:毛嘎嘎的故事、狐狸的故事、孙猴子的故事。讲得最多的,当然还是祖父的故事。祖父的那些经历,在医生看来,却是冥冥中的注定。 飞机将在十五分钟后起飞。医生穿着白色衬衫,洗旧的蓝色牛仔裤。手里提着两个奶粉罐子,里面装的是祖母晒制的芒果干。医生站在检票的队伍中,机械地移动着。他透过玻璃墙,望着忙碌的运输车从飞机肚子里掏出一堆货物,再运往另一堆,像筑巢的水獭。外面阳光明媚,猫儿弯起长尾,跑过青灰色的瓦房顶。万物充满生机,祖母却正在枯萎。一间认真的老房屋,恰如人的内脏,一部分停止了运转,如今落下了灰尘。树荫是影子的洞穴,树叶里的汁液哗哗流动。树荫对祖母来说是个好去处,祖母便坐在那里,和影子待在一起。她体内的河流涨满又逐渐干涸。这么多年了,走过了山,越过了海,她的血管、筋络与骨骼形成了独特的地貌。但她还可以继续冒险,扑克牌从空中散落而下,往事纷至沓来。 祖父在河边找到了他的马,向村子里走去。他走到一户人家门前,把马儿安置好,随后急切地敲门。是一个姑娘开的门,大眼睛瞪圆了看他。然后转身道:“阿爹,是外村人。”老头提着灯出来,并不邀祖父进去。 “老辈子,行哈方便,借宿一晚。”祖父看上去有些疲惫,外面大雨滂沱。 老头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哭过。 “后生,本不该撵你,不过我们有个重病人要照顾,没法招待外人。” 祖父笑了,说:“让我看看,我懂些医术,今天刚去镇上给人接生哩。我是孟家崖的,我老汉儿,我大大,都是草药医生。” 姑娘急切地看着她爹,说:“阿爹,我们正好请不到医生,哥有救了。” 祖父走进屋内,病床上趴着一个汉子。带血的匕首躺在床头,刀柄上刻着月亮的图案,白刃闪着诡异的锋芒。那汉子的背上受了很严重的刀伤,所幸不致命。伤口还是新的,被层层的布包裹着,姑娘的手上也有一块血迹斑斑的布。他们试图止血,很明显没有压准位置。祖父解开绑在腰间的布包,里面有止血草和一些草药,本来是打算在镇上接生用的。不过老杜的堂客生产很顺利,没见血。虽然被水打湿了,却也无妨。祖父让姑娘烧开水,让老汉上前按住伤口。水开后,烫过毛巾,擦洗。随后用浓酒清洗,烧红钩针,缝合。汉子浑身肌肉颤抖,粗壮着喘气,并不吭声。祖父动作很快,缝合技术精湛,没让他受多少罪。最后用草药敷好,包扎。一切结束之后,老汉将祖父让到客厅,请他坐下休息。刚才消失的姑娘,这时端出了冒热气的饭食。祖父的肚子实在是饿了,道了声谢,便呼呼地吃了起来。吃饭的时候,祖父问起老汉的儿子受伤的原因。老汉无奈地摇摇头,把一切告诉了祖父:原来那汉子为了一个女人,与她的丈夫决斗,受了重伤。后来呢?后来,那个女人还是回到了丈夫身边。祖父为汉子的痴情感到不值,同时也敬佩他的秉性。在深夜,祖父到客房睡下,听见隔壁有人走动,脚步轻柔,随后那双脚站在了门后,不敲门,也迟迟不肯离去。祖父下床,打开门看时,面前站着的却是那个姑娘......第二天早晨,祖父牵着马离开,那姑娘就和祖父一起走了。老汉站在门口,嘱咐道:“草药你早日给我送过来,女娃你也要给我送回来啊!”那天早晨,大雨初停,土地里散发着清香。祖母曾多次讲到这个故事,苍老的,年轻的。她不会忘记那个芬芳的清晨,那姑娘就是她自己。医生闻到了海的咸腥,但那是他的错觉——漂浮在空气中的血腥味。他必须专注,专注于即将来临的诞生。而他的身后不足三米的地方,正酝酿着一场出乎意料的死亡。所幸,女人并没有失去太多血,只要迅速缝合,她就没有生命危险。医生看了看女人,她的脸白得像一张在风中打哆嗦的纸。她已没有力气再哭叫和咒骂了。她只是盯着地上的汉子,与之四目相对,等待着最后时刻的来临。医生的手伸了进去,他需要的是准度,找到婴儿的头部。少年开始按压女人的子宫,将胎儿向下推导。此时医生已经登上了飞机,在狭窄的过道费力地挤出人群,寻找座位。飞机扶摇而上,舷窗外是逐渐矮小的楼群、山川与河流。随后,岛屿的面孔就会慢慢浮现:乳白色的海岸线、墨绿的森林、银色的村庄、鱼鳞一样的稻田、咖啡色的入海口。穿过大桥与车辆,弯曲的公路如同岛屿的血管,纵横交错。医生抓住了胎儿,轻柔地,顺着胎道将这个小生命导出来。一阵悦耳的啼哭,仿佛是黎明的破晓射入的第一道光束,窗外的雨仿佛静止了。 枪口炸开的火光带起一阵耳鸣。 弹道擦过了丈夫的耳朵,仿佛有人早已画好了红点,红点出现在医生的胸口。医生将孩子放入女人的怀中,缓缓转身,倒下,脸上浮现满足的微笑。少年躲在墙边,闭上眼睛。此刻他的脚像被水泥凝在了地上,无法走动,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少年又听到一声枪响,随后是女人的尖叫声。尖叫声在机舱的过道做往返跑,像有人发了一拍力道十足的网球。随后是此起彼伏的喧闹,围观的人群。医生终于看清了岛屿的面貌,那蔚蓝的海,包围着他所眷恋的银色的土地。他有些意外地发现,血雾在他胸前形成了一朵不规则的梅花。婴儿的哭声还在持续,顺着那医生胸前空洞洞的圆孔,人们发现蓝紫色花纹的座椅靠背还是完好无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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