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豪傑录
第一章
八月初八，苏州城，贵人楼。
这是苏州城生意最好的酒楼。每天都有几百人在这里敞腹囵吞，开怀豪饮。多有富商，巨贾，才子佳人，亦不乏侠客，乞丐，豪门贵族。朝廷高官偶尔驾临，流连忘返，地方太守常常坐客，赞不绝口。灯彩常悬，日夜无休，高高挂起的楠木空匾，陪伴酒楼，二十五年如一日的太平。而终还会有人，打破宁静。
秋风轻摇着枝头，叶落满地，门口四人握着扫帚，在阶前忙碌著，看似一切如常。楼上坐满了人，却无人用膳饮酒，或听琴吟曲，尽是持刀仗剑，杀气腾腾。
忽的一阵狂风刮过，落叶吹起丈余，四人被剥了衣袍，又扑在地上。连楼前的柳树也猛摇了摇。一个黑影随风而至，嗵的一声，落到对面数丈外的赌场屋顶。几人正勉强撑起身子，口中呕著血，惊惶得四处张望。黑影早已闪进厅堂，厅中饶是人多势众，却不由得俱打了个寒颤，一时竟忘了出手。那人四下打量一番，沉声道：“徐丘骆在哪？扔出来，饶尔等不死！”但闻嗓音沙哑，却响遍了厅堂，直震得众人头昏眼花。只见三个紫衣汉子起身，高举银牌，朗声道：“四叔公有令，谁杀了这老匹夫，封做金牌管家！”言罢一齐抽刀上前。那人气定神闲，不避不退，生挨了三刀，却见三个汉子登时飞出数丈，呕血而死，三把钢刀齐断，残片皆深插入墙里，显是被霸道的内力所震。“哈哈哈哈哈……一帮杂碎，一齐来罢！”众人一拥而上，那人招式刚猛，丝毫不拖泥带水，出手便连毙数命，挥袖一扇又将众人掀翻数丈。此时，又见百余人自楼上赶到厅中，那人当即狂吼道：“徐丘骆，老夫来取你狗命了，快滚出来送死！”吼声如雷，无可躱避。厅中众人只觉有如铁锤，自四面八方飞来，顿时脑浆迸裂，七窍喷血而死。桌椅东倒西歪，门窗震的残破，转眼间不剩下几个活人了。他见来人无一高手，懒于出手，所性放开嗓子一吼，也决计不会有人漏网。
那人飜身冲出酒楼，稳立在道路中间。只见他身长八尺有余，披著乌黑的麻布长袍，额上捆著一根麻绳，银丝糙乱散在脑后，虬髯花白盘在当胸，面容土色，沟壑道道，一眼瞧去也有八九十岁模样。眉毛甚浓，目中精光烁烁，杀气盈盈，轻狂不减，又平添了几分老气横秋。“徐丘骆！你杀我家十七口，今日要你碎尸万段……”那人狂吼着，腾身朝一处宅院飞奔过去。那宅门上悬着块楠木空匾，他料定此处必有埋伏，却不曾顾忌，运足真气双掌齐出，直击得宅门飞出十余丈，倒在院中。那人踏入院中，忽闻数声爆响，随之冒起烟尘，十几名紫衣人跃上屋顶，正持雷火弹朝他掷去，却尽为他的掌力驱开。那人纵身追上，奔至后庭。庭中布满荆棘，只余三条夹道，那人将一着地，地砖忽的被移开，十个彪汉自荆棘丛中跃出，身披软甲，手上勒着铁索，飜上屋顶。“杜老千！自泰州一路杀来，我门弟子死了不下千人，本事不小啊。”杜老千昂首而立，又狂声道：“尔等下贱鼠辈，怎能奈何老夫，还有甚么机关手段，全使出来罢。”脚下颤动渐烈，忽见三条夹道上十几个巨石滚来。原来夹道并非平直，实为行机关之便，铺成缓坡，眼见巨石顺坡而下，他倒丝毫不惧，运足内力，朝三条路连推了十几掌。掌力竟不弱于滚来巨石，巨石均被震碎，堆积在道上，不再滚动。庭中烟尘翻卷如浪，扑起了丈余高，重重叠来，已不见其人影。
借着烟尘，几人又一齐拉紧手中铁索，杜老千脚下一空，落入深坑。巨石也随之滚落坑中。众人正喜，又听砰的一声，杜老千一击轰起落下的巨石，自坑底直腾而上，他这一掌刚猛无匹，将巨石推至头顶一丈有余，随之又出一拳抵上，巨石登时崩碎，砸倒了十几个人。杜老千一飜身，落在屋顶。众人从未见过有人武功如此之高，顿时大惊。“抵不住了，快撤。”众人一齐掷出手中的雷火弹，转身四散腾去。杜老千运起内力，接连推出数掌，一颗颗如鸡卵大小的雷火弹，尚未近身，便在半空爆炸，直被掌风逼了回去。杜老千丝毫未伤，又腾身逐去。“雕虫小技，想收拾老夫？留下命来罢！”
追至宅院后街的赌场，砰砰几掌猛劈出去，掌风打穿了屋顶，震的瓦片乱飞，几十人滚落地上。连逃远的也不放过，又运力将人倒吸回来，摔死在地。杜老千转身腾回，又忽闻赌场回下喊杀声至，一群紫衣人急奔而来，足有百数。未待他落地，众人持弓弩齐射，杜老千又运内力，飜身出掌，以掌力御住箭头，倒退收劲，双掌揉捏面团一般，以内力将箭扭挤成一团，大喝一声，猛震了回去。箭团一滚一落，又砸死数人。
“哈哈哈哈哈……这等武功也要与老夫斗，当真是活腻了罢。可还有武功上乘之人，上前来，老夫见识见识。”他落在屋顶，放声笑骂，地上众人被他震得爬来滚去，转眼便又死了数十人。杜老千踏穿屋顶,随着砖瓦落至赌场中央。他目光扫过四周，也没瞧出哪里异样，正欲阔步走出去，忽的房门紧闭，三面地砖移开，三堵铁墙缓缓竖起，墙上布满铁锥，靠不得近。头顶一张大网落下，欲将他裹住。他料得头顶之网必是异常坚韧，极难毁坏，也不枉做挣扎，只在右手掌心聚了一团醇厚的真气，一掌朝头顶推去。真气竟不穿网眼而过，直将网撑起，他也顺势腾起踹折了房梁。网失去了发动的机关，自然没了用处，空悬在一旁柱上。房梁一折，屋顶必要坍塌，杜老千又一掌推出，自屋顶穿出，转身腾走。不料奔出数丈，宅院里又杀出几十人，逐上前来，将手中圆盾飞掷出去。圆盾边缘亮得晃眼，显是磨得异常锋利，正朝他飞旋而来。闻身后呼呼响声，杜老千身子一斜，又运足内力，双掌挡去。砰砰几掌，圆盾已打落了半数。待他落地之时，又忽见十面钉板朝他掷来。众人武功低微，掷钉板的力道便轻，杜老千几脚踹去，震退钉板，飜身跃上屋顶。见几百人团团围上，尽是身着紫衣，手持圆盾。
“杜老千！你如此猖狂，真当玉剑山庄无人了吗？”人随声至，五十人一齐跃上屋顶。只见领头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者，中等身量，面目威严，头上捆著白麻，一身紫袍，胸前秀着条金龙，正是玉剑山庄四庄主，江九。眼见杜老千连破数道关隘，弟子也死了四五百人，纵是他壮年之时，远没有这等武功，心下着实大为震惊，只得强做镇定，朗声道：“我曾几番讲明，我大哥早已亡故，倒也并非怕了你，你硬要寻仇，可敢随我入山庄？定叫你有来无回！”他知杜老千疯了多年，头脑自是不灵光，想以此激怒他，引他再入埋伏。不料，杜老千竟全然不理会，仰天大笑，厉声道：“贱门老三韦祥给老夫一掌劈死，今日你也见识见识，黑风煞掌的功力！”江九闻言，更为惊惶，须知金陵城外钟山之上贱门分舵守备何其坚实，有金牌弟子一百，银牌弟子八百，各黑道帮会数百之众，更有二十八门火炮守山，杜老千竟凭一人之力，闯上紫云山庄，掌毙贱门三当家，毫发未损又杀到此地，其武功之高当称神魁，绝非凡人能挡。回想这十几年他与贱门为敌，视火炮机关为无物，杀贱门弟子不下万人，也曾随手几招将自己击昏，纵是三位兄长尚在，四人联手，也未必能占上风……这般寻思著，呆立半晌，竟忘了出手。
“杀！给我杀！”这一声令下，已然没了底气，怎奈大敌当前，众人方寸全无，只得摆出阵式，硬着头皮去拼命，江九亦强运内力，御起龙行功，朝杜老千攻去。杜老千却不慌忙，闲亭信步似的穿过众人阵仗，斗了不足十合，已是尸身滚落一地。这五十人，乃江九手下最得力的金牌弟子，须臾之间便死伤殆尽，江九亦挨了三掌两脚，愈斗愈怯。又十回合，只余下三人，江九折了几根肋骨，呕血坠地。杜老千大觉无趣，长啸一声，运足了内力，腾在半空，掌心乌黑之气愈聚愈浓。屋顶瓦片渐渐颤动，一团团黑气环遶，方圆数丈之内呼呼作响。他忽一飜身，大喝一声，双掌齐出，猛的压下去。砰砰巨响，山崩地裂，掌风有掀天卷地，翻江倒海之势，一掌接一掌猛扑而去，以一人之力，几乎毁了宅院。
杜老千腾出癈墟，寻了一处平地，坐下调息真气。远处传来阵阵箫声，随声而至的，是八名少女，稳立在酒楼的楼顶。八名少女不过十五六岁，背负长剑，一身道姑打扮，却掩不住清秀容貌。这箫声婉转动听，杜老千却是听得心惶，也运功相抗，长啸狂吼。一刻之后，便觉气息渐弱，使不出力，经脉如被封住了一般。待他腾身去酒楼欲敌，忽见楼上并排站著二十名彪汉，手持铜锤，敲打铜钟，响声时儿浑厚沉重，时儿清脆空灵。钟声伴著箫声，震的杜老千头脑发涨，似重石压了心口，硝汞堰了脉门，真气发不出，在体内乱窜，猛的跌在地上，喷出鲜血。不止口中呕血，连眼中耳中鼻中也不住流血，真气一时无灋凝聚，便也动弹不得。
八名少女内力不深，曲子却吹的精妙，无论何人，对上音波功便是如此，内力越深厚，反而败的越快。音波功旨在惑人心志，投其所忌，以曲引之入魇，致真气凌乱，再以内力化入音波震其脏腑封其经脉。杜老千固然疯癫，但心下仇怨极深，一曲激得他念及亡故至亲，悲痛欲绝，心性大乱，方能以弱胜强。
正当此时，不远处八名少女，抬一挺珠帘玉顶的辇轿，似驾风而来，落在他面前。
这八名少女衣着艶丽，发式较为复杂，头上轻巧的发钗，精致玲珑的耳坠，略描淡妆，衣裙半遮半露著，比起前面的八名少女，清秀中又多了几分妖媚。轿上卧的是个郎君，衣着相貌无新奇之处，倒是微笑时，露出两颗稍大的门牙，犹为引人注目。方才楼上敲钟的汉子，见輦轿落下，便一齐跃下酒楼。在轿前单膝下跪，抱拳于额前，齐声道：“拜见涯爷！”待箫声一停，杜老千便撑起了身子。他也不理衣袍上的尘土树叶，狼狈之余，目中却丝毫不减煞气。见众人如此恭敬，却不晓得轿上的人是何来路。
“熙政久仰杜老爷子大名。”那郎君收起折扇，拱手行礼，头却是学杜老千的模样，朝左边斜瞧着他。杜老千碍于音波功之强，不再出手，只运力护住心脉，定神注了须臾，忽道：“你可是贱门弟子？”那郎君扇着扇子，轻笑道：“非也非也，熙政自武当山来，已恭候您多时了。”听到武当山，杜老千不觉一怔，他家中数代前辈都曾拜在武当门下，不免有几分敬意。“近三年来，我已五次为音波功所阻，虽未谋面，想来也尽是你的主意罢。你既非贱门弟子，为何要助贱门？”“熙政并非助贱门，乃劝前辈一事，休要再杀下去，连累无辜。”“老夫家中十七口为徐丘骆所杀，还有甚心思管他狗屁无辜，挡我者死！”那郎君收起摺扇，自身后捧出一块玉牌，上书“玉剑山庄庄主徐公丘骆之灵”，赫然是一副灵位。缓缓道：“前辈来时想必见过了，苏州举城素槁。今日乃徐庄主忌日，徐庄主已故去十载，前辈又谈何寻仇。”此言一出，杜老千心中一震，回想一路所见，确是人人着孝，埋伏在此的贱门弟子，头上皆捆着白麻，方才江九亦曾有此言。“前辈屡犯贱门，却多斗于荒野或是贱门要塞之地，若非紧要关头，伤及无辜百姓，熙政又何曾相阻。而今日因此遭殃的百姓已数十人，前辈若仍执意报雠，请先胜过熙政，武当上下决不再阻拦。若败，前辈就此收手。”杜老千心下了然，今日一战，贱门俱是杂碎癈柴，无能鼠辈，江九亦畏死不敢久战，并不曾差高手出面；亦自知敌不过这音波功，且知仇人已逝。便一抱拳道：“不必再劳神，音波功老夫方才已领教了，尚无法可破，今日至此做罢，告辞。”那郎君轻松笑道：“前辈守诺便好。亦不必过于执着，未逝之人已逝，已逝之人或可仍存？”望著他远去的背影，又展开折扇，添上一句“有空常来苏州翫嗯？”这一句语气俏皮，神情挑逗，露出两颗门牙，惹得一旁抬轿的少女也噗嗤的笑了。那郎君轻拂了拂身旁少女的长发，笑道：“辛苦妹妹们抬我。快都坐上来罢。”八名少女甜笑着坐进轿子里，那郎君从怀里拿出白玉梳子，为少女们梳着头发。又摆摆手，拉上轿帘。待弟子上前抬起了轿子，八个吹箫的少女，听到里面的亲密声不断，都一脸的醋意，吹的曲子也酸了三分。“回家啦，妹妹们陪我喝酒，香香你们的小脸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