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泽国 （合作：薮猫）
献给
薮猫
河北洪涝灾害29名因灾死亡者及16名失联者
泽国
对孤独的旅者来说时间没有什么意义。河底和离开的岸上是两个世界。比此岸和彼岸还远。我原本是不相信下雨会带来肮脏的东西的，雨下的不大，淅淅沥沥。是那种聊胜于无的雨。
“……今年第5号台风“杜苏芮”于7月28日9时55分在福建晋江登陆，为1949年以来登陆福建第二强台风。登陆后强度迅速减弱并一路北上影响黄淮、华北，给华北黄淮等地带来较大范围的特大暴雨……”
她还喜欢抽烟，我好几次走到她面前把烟抽掉，我不知道她在打着什么算盘，她好像在打着什么算盘，她好像在假装打着什么算盘。
“别抽了。”我说。我记得当时的场景，她吐的烟圈。香烟伤身体。
她仰起头莞尔一笑，那种无邪的笑，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成了此岸，我成了彼岸，按哲学来说，彼岸是永远不会到来的，因为哲学有两个词，此在和彼在，简单来说，彼在是个混蛋，它一直给你贷款，却永远不会到来。她抬头吸自己的烟圈，问我这算二手烟吗？我承认我笑了。
我是学戏剧的，但总有以提高修养为由有什么文学课，历史课，哲学课，我对戏剧感兴趣纯粹是因为我爱看电影，求你了，看电影真的图个乐，可是我很快也被同化了。
“……西太平洋副热带高压西伸北抬，与华北西部的大陆高压脊打通，形成东西向“高压坝”，台风低压北上过程中受阻，进入河南后移动缓慢，致使大量水汽和能量堆积，台风低压外围的东南气流在太行山地形的辐合抬升作用下，形成持续性暴雨、大暴雨……”
出租车司机伸着头看着路面，淅沥的雨依旧和着黑夜颜色给车窗留下道道痕迹，纷乱的雨和突然的转向中，很容易迷失方向。收音机依旧吱吱呀呀地播报着新闻，我坐在后座看着淋漓的雨痕和我的倒映交相辉映。
如果河岸代表此岸，河底代表彼岸，那彼岸确实有很多心碎的信物。我所在的城市某公园是最适合拍婚纱照的地方，与之相对的，那么就有一个最适合丢戒指的地方。无数离婚的男人女人爱在那条河扔戒指，每次我去，都能有不少的收获，我看着我手上戴着五个戒指的手，幻想着屠夫数落我的罪恶。
咔！
第一根，代表傲慢。
咔！
第二根，代表嫉妒。
咔！
第三根代表愤怒。
咔
第四根代表懒惰。
咔！
第五根代表贪婪。
自此戒指全部落地，在地上熠熠生辉。
“小伙子，隧道淹了，走别的道了啊。”
“好，没问题，师傅您开着就行，我也不认路。”
师傅继续眯着眼，伸着脖子勉强地看着路，雨大了，还好我已经把衣服收了。
我该说说我在河边看到的那个东西了，如果我们能穿越时空回到过去，那么过去的事物也会回来。那是浮到河边的一具尸骸，头戴绿军帽、身着绿军装、腰束武装带、挂着军用水袋，左臂佩红袖标。学点历史还是有用的，这东西看着真晦气。不等一下，历史根本不教，笑死。
“……受台风影响，福建厦门、漳州、泉州境内全部高速公路（涉及116个收费站）临时关闭，其中16个路段采取主线分流管制措施；龙岩地区25个收费站（涉及7条高速）临时关闭，另有浙江境内7个路段限行（涉及6条高速、26收费站）临时管制或关闭……”
师傅把带着带子的二维码牌伸给我。
“欸，好嘞，您慢走。”
在收音机的冷静如冰的播音声中，我下了出租车，我家住在高层，但是没有电梯，是个房山区一个老旧的居民楼，这种楼的楼梯很可爱，它有手工砌过的痕迹，我很满意它圆滑的正面。
开门。
她在发癫，远没有她在朋友圈里写的那样：“牙疼了好几天，不是那种蛀牙的疼痛，是上火带来的炎症。牙龈起泡发肿还流血。我吸着牙缝的血，咸味和淡淡的腥，哪种美食都没有这种美妙的滋味。我喜欢血液，就当是某种怪食癖。我从小的时候就喜欢揭开自己伤口的痂，把黑红的血痂放在嘴里咀嚼，还有舔痂被解开后流出的血……”
她在发癫，这是我这个月以来被吃的第五只宠物鹦鹉了。地上的残骸只有三只脚一边翅膀和半截脖子。嘴上一嘴的毛和满口鲜血，她像个原始人那样，茹毛饮血。
我把她的胳膊一抓抓起来，神秘而丰满的蔚蓝羽毛含在她的嘴里。
“闹够了没。”
她无邪的眼神向后退，在慢慢回复理智。像个受惊的小鸟一样，慢慢向后，可怜可爱地靠在墙壁上。
我向她走进，向她耳语。
“你吃了我的鸟，现在你是我的猫娘。”
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将我扑倒，然后她跳上桌子把水杯书本全部扫到地上，又跳到沙发上疯狂地抓挠本来就残破的皮，抓得到处是飞舞的毛在黯淡的光线下飞舞，“嗷鸣！”她朝柜子扑去，然后所有的瓷器玻璃粉碎在地上，她抓住地毯，一步一步走，抬头看到了我的双腿。
我说，乖，我的宠物，你为什么不和小鸟好好相处呢，噢，我忘了，你是猫，会吃鸟，我喂你，买的鸟。
我将她牵到铁笼里，她生动地扑出来，可惜门已经关上了，她舔舐着手上的血，一边舔一边哭，像极了胡闹后受委屈的宠物。
这个故事的后续发展告诉我们，你真得听广播，如果我在回程出租车上多留意一下（“小伙子，隧道淹了，走别的道了啊。”）就知道在5个小时之内，今年第5号台风杜苏芮的移动路线，就知道在凌晨台风残余环流会来到华北地区。真该死，我还是被她给吵醒的，半夜，我听到她绝望的哀哭声和碰撞笼子的声音，我很享受这种声音，那是危及生命情况动物的求救本能，然而我一下床就完全明白了，降雨已经淹到我脚踝了。
我推开门奔到铁笼前，她看见我，停止了哭泣，我说，没事了，她还在哭，然后她伸出手臂给我看，她一直在舔那个伤口，已经凹陷成了一个血肉沟渠。她明月般皎洁的眼睛看着我，好像在说我照做了，原谅我吧。我笑了笑，忽然意识到我没有钥匙，我把钥匙扔哪儿了！环顾四周，全是玻璃碎片，翻倒的书桌，飞散的纸张，水开始加速上涨，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我掀起桌子，推开沙发，忽然意识到钥匙很可能在水底。然后我疯狂地往水里找东西，就好像希望在河边找到戒指，我几乎是拿起一个湿漉漉的，就抛掉，忽然，我摸到一个锯齿状的东西，我立马拿起钥匙给她开锁，拉着她向楼上逃亡。
我带着她跑到楼顶，发现那里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人。泄洪向远处奔腾，颜色污浊，传来拍打居民楼的声音。
泽国。
我喃喃道。
我被她明月般皎洁的眼睛的纯净触动。
天问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暗，谁能极之？
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明明暗暗，惟时何为？
阴阳三合，何本何化？
圜则九重，孰营度之？
…
…
老师。
请讲。
《离骚》里说：“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以人的寿命极限，怎么有时间解答这些问题呢？
其实这些问题也都是春秋战国以来的许多学人所探究的问题，在诸子百家的文章里，几乎
都已讨论到。屈原的《天问》文句惝恍迷离，全篇皆以疑问成篇，这就是屈原所以为诗人
而不是“诸子”的缘由，所以，《天问》以此为诗。
……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被洪水包围，不仅水量巨大，而且凶险而湍急，远处的洪峰
倾泻下全数的流水，我们站在楼顶手足无措，事实上我们已经被隔离，成为了一座孤岛。
控制欲迫使我想办法控制住眼前这十几个人，她们就像等待指挥的演员，等待我的调度，
不过现在，我还没有什么好办法。
雨水会带来晦暗的东西。出现那个绿军装之后，我深信不疑。
我跟猫说，屈原和河水有关，秦国的将领白起攻破了楚国的都郢，他是投汩罗江自杀身亡，
而后人以赛龙舟投粽子纪念他。
妈，我好饿。
小孩走到母亲面前，可是母亲抱着她的姐姐或是妹妹，没有给她怀抱的空间。
雨水会带来晦暗的东西。出现那个绿军装之后，我深信不疑，历史的混沌就如污浊的水，交领，右衽，米白色的楚服从远处飘来。
猫，帮我叼回来。
猫旋身弹弓，跃入洪水中，把周围人吓了一跳。
猫叼着楚服抬头看着我，我接过穿起了楚服。我走到了众人中央。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暗，谁能极之？
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我走到北面的边缘
“明明闇闇，惟时何为？
阴阳三合，何本何化？
圜则九重，孰营度之？
惟兹何功，孰初作之？
斡维焉系，天极焉加？
八柱何当，东南何亏？
九天之际，安放安属？
隅隈多有，谁知其数？”
好奇的孩童走到边缘，很快她们就发现了，洪水中冒出了一个又一个粽子。
哇！有粽子！有小孩大叫，好奇地伸手去抓。
我走到西面边缘，这时已经有大人起身跟着我了。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
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出自汤谷，次于蒙汜。
自明及晦，所行几里？
夜光何德，死则又育？
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
女岐无合，夫焉取九子？
伯强何处？惠气安在？”
我走到东面边缘
“何阖而晦？何开而明？
角宿未旦，曜灵安藏？
不任汩鸿，师何以尚之？
佥曰何忧，何不课而行之？”
鸱龟曳衔，鲧何听焉？
顺欲成功，帝何刑焉？
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
伯禹愎鲧，夫何以变化？”
这个时候方圆五里内粽子像春笋一样暴露出来，所有人趴到围墙前看着粽子一个个冒出来的奇观。
走到南边
“…….
厥严不奉，帝何求？
伏匿穴处，爰何云？
荆勋作师，夫何长？
悟过改更，我又何言？
吴光争国，久余是胜。
何环穿自闾社丘陵，爰出子文？
吾告堵敖以不长。
何试上自予，忠名弥彰？”
我回头，迎接他们仿似看着神明的炯炯眼神。
大家用手去捞粽子，拿到粽子的孩子快乐地奔跑。
猫也拿着一个粽子坐在我身边，我抚着她的头，第一次看到她对食物的兴趣高过血液和香烟。
然而猫拨开后，呆呆的眼神看着我，怎么又是呆呆的眼神。
里面全是蛆虫、蜈蚣、真菌。
呸！！！有人吐了出来。
小孩咬了一口后发现蛆虫就剩下半截。
2000多年了嘛，大家就将就吧。
猫还是没有吃下。
鸩酒
与水有关，必有饮。
我问猫你喜欢喝酒吗？猫说你有烟吗？我能吐成圆周率那种的。我说没有烟，酒可以吗？猫神情黯淡了下去。
我起身，说道：“诸位可知道鸩酒。”
大家都还在吃手中的粽子，面面相觑。
我走到那个抱着孩子的母亲身旁，看着她身边捏着手祈宠的女孩身边，贴近她的眼说道，这不是你的孩子吧？
母亲下意识攥住孩子的衣服，眼光退了回去。
猫如离弦之箭跑到围墙边，无数只死去的鹦鹉从洪水中流过，她迅捷跃入洪水中，满意地生吞掉鹦鹉，然后嘴里手里带了5、6只回来。
我对猫的表现很满意，拿起一个开口的方块，装入一些水，将鹦鹉的鲜艳的毛色拔掉，让颜色浸入水之中。
我拿着鸩酒向前走去，在侧面的猫眼神从左边盯到右边划了个弧线，猫想喝。
“你若是不爱这个孩子，你就把这杯鸩酒给她喝，对你对她，都是解脱。”
她什么话都没说。
我招呼那个孩子过来，孩子眨着星星的眼睛，我让她喝了下去。
爆炸。巨大的血压将眼睛鼻子嘴唇耳朵炸开，瞬间留下一个骷髅。
血溅了我和她和她的亲生孩子一身。
汉王五年二月甲午日，刘邦称帝。吕雉被封为皇后，儿子刘盈为皇太子。后戚夫人得宠，生赵王刘如意，刘盈继位称帝，史称汉惠帝。为除异己，命赵王来京城，吕后借机用鸩酒毒杀赵王。
站在这个位置上，这就是宿命。我对猫说。如果她有猫耳，肯定会抖两下，但她只是乖乖地吐掉鹦鹉羽毛，吃起粽子来。
伊凡四世
像金斧子银斧子里的湖水，洪水再次涌现出晦暗的东西。
这次是一顶条纹的半圆型皇冠，一把镶嵌有钻石、祖母绿、红宝石和蓝宝石的权杖，和一件诸多钻石镶边的皇袍。
猫一一将物件叼回来，几次下来猫全身都湿透了，但是她还是很享受。
我拿起皇冠，谁，想来试试伊凡四世？
有些人蠢蠢欲动，却因恐惧退却。好像戴上了真的能成为伊凡四世似的。
大家，我们来演个戏剧，刚才大家已经看到了一场精彩的演出，作为戏剧系出身的我很欣慰。现在，该演第二幕了。
我揪起一个人的身子，说，你来演。
对方怔怔地看着我，哆哆嗦嗦地戴上皇冠。
大家知道 “恐怖伊凡”的传说吗？据说伊凡四世嗜杀成性，暴虐残忍，于1581年杖杀了自己的长子。
猫舔了舔她的手，贪婪。
我纠起另一个人的身子，说，伊凡太子你为什么会被父亲杀死！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将脸凑向观众很近。
我故作神秘的说，因为伊凡太子要为太子妃辩解。
伊凡四世看到太子妃穿着一件衬衣坐在房间里，因为当时规定妇女穿衣服不得少于三件，一般妓女才只穿衬衣。于是伊凡四世勃然大怒，上去就打了儿媳妇几耳光。太子妃当时已经怀孕，被打得也是被吓得当即流产。
我将伊凡太子推前了一步。
伊凡太子！要为他妻子辩解！至少为了他失去的孩子！伊凡四世的皇孙！
伊凡太子再走前了几步。
此时，我说，沙皇俄国和西伯利亚汗国正处于激烈的交战之中，而此时伊凡四世却面对儿子斥责，伊凡四世说！
叛徒！
扮演伊凡四世的演员气势汹汹地向伊凡太子走去，用权杖痛击伊凡太子。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裂开的血从开出的脑皮流下，伊凡太子的脸上划下数条血痕，然后倒了下去。
朋友们！这就是历史！历史以闹剧开头以悲剧结束！
一声落下，猫窜过去，将喉咙咬开。
日本兵
猫叼回一套军装和一把军刀。帽子两边有垂帘，原意是学习法军装备，却不知为何成了如今模样。
这是一套二战期间的日本军装。
我换上了这套军装，将军刀架在前面。
我看到了这个日本兵所见到的东西。
我开始杀人。
第一个，从颈部剖开到腹前。
第二个，插入心脏。
第三个，剖开腹部。
第四个，横向切开胸腔。
第五个，从胸腔破开到腹腔。
第六个，搅碎心脏
第七个，从腹部向上插入
第八个，从后背剖开
第九个，小孩，刺向喉咙
第十个，小孩，纵向剖开
第十一个，小孩，穿刺，挑在刀上。
猫疯狂地咬噬尸体的肉，以免血液冷却，她咬断他们的喉咙，剖出他们的内脏，血液在身体和墙上涂抹。我站在那哈哈大笑，仿佛生杀予夺的强者。
猫转过头来，这下她口腔和喉咙里都是血了，她咦——————地发出恶狠狠地低鸣，她像闪电般扑到我喉前，然后我喉咙中灿烂的鲜血化作绽放的红色飞鳞。
我错了，我错了，我大错特错，我怎么没想到，在我杀戮的同时，鲜血已经将我的军装彻底染满血色。
我倒下了，倒下之前，我看到了政府救援队的冲锋舟，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里了……
我真希望我不会死。她跟我说过一个童话，王子和公主幸福生活在一起，王子拒绝亲吻公主，因为他受了诅咒，亲吻爱的人，会把对方变成石头。我不觉得猫没在吻我，只是这次调了个位置，血液正在离开我的身体，我将会化作石头，这下真的此岸彼岸了。
再见，愿意做我的猫。我突然想起我对戏剧感兴趣纯粹是因为我爱看电影。
尾声
“领导，我们这里发生了突发事件，我们冲锋舟在救助群众途中经过一个居民楼的时候，似乎发生了凶案，发现了14具尸体和一个少女，那个少女好像自我认知遭到了巨大打击，我们还不知道谁是凶手您看……”
“把他们算作洪灾遇难者。不要让别人插手。”
“是……”
“说下现在情况。”
“死亡29人，16人失联。”
“明白了，你去办事吧，做好看点。”
区委书记将电话放下，区长给他倒上龙井。
“怎么样?”
“我们有麻烦了。”
“阿波罗13号？ 你可真幽默。”
等等……
嘀嘀嘀……
区委书记打开手机照片，那是一具尸骸，头戴绿军帽、身着绿军装、腰束武装带、挂着军用水袋，左臂佩红袖标。
“是谁？说了什么。”
“没，老天想跟我回忆一下青春岁月罢了。”
剧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