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
休息日的下午,我和明约在咖啡馆里。
桌边紧闭的窗户砰砰作响,我一只手托着脸颊向外望去。平日里慵懒的绿枝被风摇晃地沙沙作响,静谧流淌的河水也被雨砸出阵阵涟漪。六月应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想弄出点响动引人注意,或者只是在发泄自己的不满。
“给!这是你的三明治和咖啡。”
舞将餐盘上的食物和饮料端到我的面前。
我回过头,报以微笑致谢。
“这是阿明的冰啤酒。”
“谢谢。”明盯着手上的书,嘴唇轻动。
“请慢用!”她职业性地鞠躬,转身离去。
舞比我们年长几岁,是咖啡馆里唯一的店员。半年前我刚来这家店时,有三个服务员,一个收银员。因为生意一直不好,也没什么复苏的迹象,滑至低谷后店里就只剩下手脚勤快的舞。这时,明出现在店里,成了常客。我与明也因此熟识。
“白天就喝酒?”
我把三明治送进嘴里。
“想喝一点。”
明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书。
“看的什么?”
他手上的书没有封皮,前几页也被撕去,留下参差的残边,好是凄惨。
“不好说。”
“不好说?”
“我还没有看完,所以不是很清楚。”
“书名总是有的吧。”
他把书翻到扉页看了一下。
“啊,名字已经没有了。”
“为什么把它们撕掉?”
“不能够去看,看了的话就全完了。明白?”
“完全——不懂。”
我埋头啃着我的三明治。明继续看他的书,时不时地呷一口啤酒。我们一同享用这家店的午间时光。
店门被推开,一丝凉风带着雨味趁机而入。
我闻声望去。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男人把雨伞靠在墙边,走向吧台与舞攀谈了几句。舞接过他湿漉漉的西装外套,转身进了员工室。
男人环视四周,将目光放在我和明的身上。我手臂上的汗毛站立。
他腿部似有残疾,一瘸一拐地朝我们走了过来。
“抱歉,打扰二位。”他将手按在胸前,弯腰行礼,显得无比绅士。
“我是这家店主请来的顾问,想和你们这些老主顾聊聊。我可以坐下么?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
明鼻头耸动嗅着什么。
“请坐。”
我擅自做主,腾挪着身子让出空位。
“这家店快要支撑不下去了么?”
“我想是的。”男人用纸巾擦去脸上的雨水。他的脸色惨白,如同贫血症患者。下巴上艰难的生长着一小撮山羊胡。
“有多糟?”
“不顺利的话,可能就在下个月。”
“您一定有办法对吧?我们也可以帮忙出出主意……”
“方案大体上已经有了,只是有一些细节问题想确认。”他打断我的话。
我略微宽心,用咖啡滋润着干燥的喉咙。
男人敞开双手,认真地问道:“大家都希望这家店能一直开下去,对吧?”
“当然。”
“那么为此,你们是否愿意做出小小的牺牲?”
“牺牲?这个词也太夸张了。是要捐款么?”我下意识地摸摸口袋。
“不,这与钱无关……”他用了许多专业术语,我听不懂,但我总觉得如坐针毡。
“到此为止,滚吧!”明的目光与那个男人对上。
“抱歉,是我说错话触怒了你么?我道歉。”男人低下头颅。
“收好你自己的蹄脚,不用在这惺惺作态。”明说话咄咄逼人。
男人的脸再也绷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啊!被你看穿了。”
明将视线移开,把瓶里剩余的一口酒喝完,继续看他的书。
我糊里糊涂之间闻到男人身上散发着一股独特的味道。
“抱歉,我朋友要读书,您去找其他人聊吧。”
“读书?别侮辱了读书这个词。”他冷笑,之前的绅士伪装荡然无存。
“他不过是条在草丛里疯狂找寻同伴气味的野狗罢了!”
酒瓶在男人头上碎裂开来。
他一个踉跄倒在地上,红色的血从他的发间流淌下来,如同毒蛇吐信。
明愤怒地扔掉半截酒瓶,牙齿在嘴里磨的吱吱作响。
舞听到动静赶忙过来,替男人包扎头上的伤口。
“发生了什么事?”舞急切地问道。
他们击剑比试,互相刺中了对方,最后明败下阵来。我没有说出口。
“是我自己不小心。没坐稳摔倒了。”他盯着明,眼神里尽是得意。
“瞎说,得送你去医院才行。”舞看着地上的酒瓶碎片。
“没事的,只不过头有点晕,可以扶我去休息一会么。”他搂住舞的腰,头耷拉在她的肩上,一瘸一拐地消失在我们眼前。
“回去了。”明喃喃道。
我点头附和。
六月终究是死了。
说不清是自然死亡还是被推门而入的七月一脚踩死。
当我想再次约明去咖啡馆时,遭到了无情地拒绝。
“以后也不必再联系了。”他把电话挂断。
我做错了什么?我思索着。
还是?
不好说……
我一个人晃悠到咖啡馆门口。推开门,反身退出来,确认招牌,我深吸一口气再次推门而入。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味道,不是咖啡的醇香。是什么来着?我回想着。
平时的空位上坐满了客人,他们低着头大块朵颐。
雪白的墙上钉上超大的黑色电视,多么吸引人眼球,以至于我几乎注意不到墙壁本来的颜色。里面的人扮丑耍宝,嘀哩咕噜说个不停,然后店里哄堂大笑,好不热闹。
四个服务员在客人之间来回穿梭,一刻不停。她们脚下穿着滑轮,提高了办事效率又增加了观赏性,真是好主意。
我一一确认着她们的脸庞,寻找着舞。
不是!
不是!
不是!
不是!
她被取代了。
被更年轻、更漂亮,身材更好的姑娘取代了。
为什么?
不,也许问为什么才是奇怪的。
“欢迎!”那个男人坐在吧台前举着酒杯向我致意。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
“感觉如何?是不是大为惊讶,我的起死回生之术。”他搂着我的肩膀得意至极。
“原来如此。”我拨开他的爪子。
“你明白了。”他有所收敛。
“味道都是从你身上散发出来的。”
“不错。”
“好一个小小的牺牲。”
“我可以补偿,你想要什么?”他满怀歉意。
“那就请你告诉我,你的名字?”
“这个不行。”
我的请求被断然拒绝。
“我只要你的名字。”
“我不能……但我可以告诉你舞去哪了。”
“名字!”
“喝酒么?或者再给我来一下,像你的朋友那样。”他几乎求饶。
“罢了,别再让我看见你。”我起身推门离开。
他得救般地在我身后喊道:“如你所愿!”
“反正,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类!”
“谁是下一个?”厚重的大门也遮不住他高亢嘹亮的声音。
“我!”
“是我!”
“我,我,我!”
馆内的应答声此起彼伏,外面的路人驻足围观。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