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投】金城记(3)
有三角联合和没三角联合似乎对我似乎没多大影响。头一月里我只见过这三人两次,第一次是他们抵达上澈并访问高家,第二次是他们来这里礼貌性地打了个招呼,表示自己将暂时离开这里,计划访问十几个家族。需要我的场合只有前两天,之后我大哥直接告诉我爱干嘛干嘛,唯一要注意的就是别惹麻烦。外联处这柄斧头如今正横在上澈的脖子上,要是拿斧头的人对我们没有敌意,也就顶多用斧头背轻轻点一下颈窝,可那锋利的斧刃还是只要一秒就能划开喉咙。简而言之,我最好谨慎行事,别当个蠢货,因为我们——每个家族的继承人和首领的儿子女儿都是上澈的重要人物,一定会被重点关照。他们明面上只派来三个人,可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大群人早就混进来了呢?上澈是全世界最容易伪造身份的地方,到处都有假证件制作商、个人信息擦除商和个人识别账收售商,只要你懂得一点寻找造假人的技巧,再加上一大笔钱,你就可以凭空生造一个从未存在过的人。别不相信,万维网真没有那么多人以为的那样无懈可击。
所以,我认为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就是当他们不存在,然后平时怎么做就接着怎么做。我理想的一天应当这样度过:早上并不用起得很早,没有应酬时能睡到中午。昨晚上最好也没有宿醉,否则第二天会头痛欲裂。然后起来洗一个热水澡,带上我的终端或者阅读器,在阳台上安安静静地坐几个小时。吃饭可以靠仆人送来的蜂蜜蛋糕和柠檬茶解决,然后可以自由地选择在屋里睡大觉还是去街上漫步。我不去最闹腾的几条街,专挑艺术展览或者博物馆走,虽然那里面的东西大部分我都不怎么懂,不过我很乐意发现没钱又颇有天赋的艺术家,用我父亲给我的花不完的钱资助一两个,这样也许会有一次轻松惬意的会谈,甚至还可能受邀做客。我父亲也爱收藏艺术品,毕竟资助艺术是有钱人和有品位的人才干的事,而我父亲喜欢让自己表现得像个优雅的暴发户。我会任由自己无计划地度过好几天,什么都不干、什么人都不见,除非世界末日或者高家除了我之外的继承人部都突然死亡,甭想让我谈工作的事。
我也会找姑娘一起,不过不会在她们那里过夜,她们也不会在我这里过夜。我付给她们很多钱,但从来不和其中的谁睡觉,嗯,我不是性无能,也并不是对这方面懵懂无知,只是单纯不想,你懂吧?我可能只是想有个温婉可人的伴儿,有女孩陪总比成天面对那几个冰山脸保镖好太多了,有助于维持我脆弱的精神安定。她们知道我从不粗暴对待姑娘,而且出手相当大方,自然而然地很喜欢我——至于到底是把我当提款机还是真心当朋友,那都不算是事儿,毕竟我的钱多到根本不知道怎么花。我不赌博、不喝酒、不投资、不买不动产、不买奢侈品、不搞文玩收藏也不享受生活,一把把钞票就这样攥在手里花不出去,还不如给那些真正要钱的。
我不是在说我不爱钱,这可是钱啊!我爱它的原因正是因为我没有把它花在我自己身上,所以我完全没有钱养出的不良习惯,因为这些不良习惯全在别人身上。我很难心安理得地拿着这么一大笔财产,好像这是我抢来的、偷来的,一分一角都见不得光,所以我花钱都是为了别人,好减轻这份罪恶感:我借钱给其他人,但是对方不还我也可能当做没这回事;我大手大脚地给别人买礼物、送酒和华而不实的昂贵食品,自己可能连尝都没尝过;我资助过有困难的商家和艺术家,帮他们度过最艰难的时段,但自己并没有留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我大概是全上澈最好的慈善家,人人都知道高林喜欢给别人花钱,巴不得让这个金钱观念一塌糊涂的败家子弟用钞票把自己砸死。当然,我可不是任人宰割的傻蛋,分得清骗子和真正的穷人。我在鉴别谁是真的穷和谁是假的穷这方面简直是天才,为了躲避那种讨债一般的借款,我也练就一身逃跑的本领,以及如何凭空掰扯出一套“我现在没钱”的说辞。我的才华大概全集中在骗术和说谎上,怪不得我当不了高家的继承人。
高盛带着我参加了几场晚会,全都是联谊性质的,在场者只有几个家族的年轻后辈。每到这种场合都是我受折磨最深的时候,高盛喜欢我多于高鑫,而且认为带着我出去会更受欢迎,好像我是什么能增加身份价值的宠物——说不定在他眼里还真是这样——迫不及待地想拉出去炫耀一番。高盛大部分时候都是主角,我坐在他旁边,他一手揽着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揽着某个姑娘的腰,对在场的每一个人介绍他可爱的弟弟。我得说一句,高盛脾气特别烂,比我父亲爱发火,体格相当壮实,差不多是生气了能把你一拳从房间这头揍到那头的样子,所以我也不敢逆着他的意思。他从不对我生气,每当我向他抱怨他带我去的地方太吵太乱的时候,他总会满脸慈爱(是的,我并没有用错形容词)地看着我,直到我恶心到吐为止。
第五天晚会结束,我宣布我终于受够了,决定离家出走,前往我位于伦伯尔待开发小行星群度假地上的避暑宅。其实现在并不是夏天,我只想找个能摆脱无穷无尽的社交的地方。上澈人永远不能摆脱社交,那里也只是暂缓疲劳而已,我也没想着一去不复返,虽然这个做法听上去就很诱人。我哥从来不反对我想要什么,甚至用他自己的小型星际艇送我过去,嘱咐我在这里照顾好自己(谢谢,我不会因为没有人陪着就饿死,更何况这里还有很多仆人),然后才回去忙自己的事。我并不需要处理烦人的家族事务,也不用担心继承问题或者公司企业的财政收入,度假就只是单纯的度假。当天晚上,我就穿着沙滩裤躺在人造沙滩上,旁边放着一瓶冰镇柠檬茶,还有人给我做背部按摩。
说真的,这种颓废日子过多了让人上瘾,至少我是没什么努力欲望,反正什么都不干也有人照顾,多幸福啊!
我在这里待了快半个月,差不多开始考虑是否永久移居,当个毫无愧疚感的啃老族。这时候我突然听说外联处和孙家人也到这里来了,孙家还派人向我问候,着实把我吓出一身鸡皮疙瘩。
他们在离我不到两千米的酒店里住下,据说要谈什么生意问题。看来三联也想把孙家一块儿买了。我让管家特别关注这些人的动向,要是有人想找我或者接近我在的地方就马上通知我,好让我立刻跑得远远的。我只想清净地度个假,谁也别想让我想起任何有关上澈的苦差事。我假装这帮人不存在,依然自己玩自己的,只是再也不敢去固定的地方晒太阳,生怕有谁会从一两公里之外狙击我。
我倒也不是真的担心被杀,毕竟我想破脑袋也不知道杀了我能得到什么好处,我没有自己的土地、没有不动产也没有保值的奢侈品,高盛和高鑫不会因为我放弃他们的人生大业,我父亲更不会因此下台——只为了拯救我的小命。而且我确定孙家也不会杀我,我只是不想见到他们而已。不过坦白说,我还挺好奇三联那帮人打算在度假地干什么,好像在我们这种普通民众心里,三角联合的公务员似乎就不该度假,得一天到晚都穿着制服扮精英似的。
这地方其实不大,还赶不上伦伯尔的太空部署总部,如果你想沿着最长的一条直径横穿此地,仅用正常步速走路也只需要几个小时。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我和他们碰面的几率相当高,而且我们离得这么近,我又是和孙家关系密切的高家人——这些条件像是必中增益一样凑在一起,说明我们遇见彼此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是祸躲不过,只消一个星期我就彻底失败了,被外联处的人形逮个正着。
我有理由认为对方蹲点已久,因为我为这趟远门准备充足、考虑周到,精心策划了如何避开这几人的游览路线,甚至还专门收买了服务生提供情报。能把出门逛个超市搞得像谍报一样的人估计全上澈就我一个了,不过这也是为了不让孙家那群傻小子脏我的眼睛,更是要避免他们邀请我过去吃晚饭。我当然乐得白蹭别人的食物,但也得看看和我同桌的是谁——天底下有能力让高林在约会和晚饭邀请上退缩的只有孙家,不仅是因为我讨厌这群人,更是因为他们长得像是缝合了一堆脂肪的畸形肥猪,光是看着就能省掉我接下来几周炒饭用的油。
我带了几个环保袋、一副墨镜、一顶白色帽子和一张通行卡,趁着大多数区域都还没开放、街上也人迹罕至的时候出门。从这里到临海市场差不多要走一个半小时,我打算中途在观光区借一辆自行车或者自轨道滑艇,我手上这张卡基本能无障碍使用这上面的所有设施,不过那样就太显眼了,所以我必须等到轨道交通开放了再用。我会先走到临近的度假区吃早饭,顺便在那里换一套衣服,以防有人跟踪。可笑,现在我真的认为自己在演谍战片。然后我会经过外圈的几家联通酒店,在接送新住客的地方乘上去临海市场的滑艇。一抵达我就不担心了,因为孙家人嗅觉敏感,特别讨厌海洋生物的腥味,感觉海洋和一桶用过无数遍的回收油一样恶心,所以他们绝不会靠近那里。
一切都很顺利,我还在路上买到一杯当地特色冷饮——用小行星地表环境真正冰镇出来的饮品,虽然喝上去和普通冷饮没什么差别,不过这玩意儿只要看起来够酷就行了嘛。只有一个地方出了问题:我没想到联通酒店里的人会这么多,差点把我脑浆子都挤出来。伦伯尔的度假地永远不缺人,不管是不是旅游热潮,每个度假地的中心地带总是人挤人的海洋,因为这里的设施非常完善,而且各种商品也实惠便宜。伦伯尔旅游局知道自家其实没什么抢手的美景,九州的环星长城可比小行星上的度假地吸引人多了,但他们还是想尽办法让顾客体验比所有地方都要好,以此吸引大批慕名而来的游客。看见了吧,这就是伦伯尔人最聪明的地方,他们可以是众人口中可怕的黑社会,也可以是餐厅里面带完美微笑的服务员。九州那些有钱的阔佬可不愿意这样。
我护住还剩一半的冷饮,艰难地挤进正向酒店倾泻游客的滑艇里。我基本上是被人流推着向前,要是一个地方人的太多,维持秩序将只能寄托在游客的自觉性身上,还好这不是一堆暴民,否则我早在站上天台前就死了。我在艇箱末尾找到一个座位,回程的人总是特别少,大部分艇厢都是空的。我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当初会没注意到有人接近我,大概是全在想待会儿自由了要干嘛了吧,那时想我自认为安全的几率是百分之九十九,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是不幸结局。然而我有时候会神奇地触发某种反向运气机制,以至于那百分之一实际上是百分之一百,以各种形式把不可能送到我面前。这次是我差点打翻饮料,滑艇突然启动让我重心不稳,杯子脱手而出——
然后有人立刻接住了。
我当时非常冷静,其实更多的是还没反应过来,因为我可能还没意识到杯子掉了,后面的人就已经替我捡起来。我转身想说谢谢,最后只说了半个字就停住不动,也没想着接过饮料,而是维持着上体半转的姿势呆立。那人后退一步,然后将饮料递给我,严肃地说了一句不用谢。
其实我并不是完全认不出人形,我是说除了他们脸上那两道疤,我也能根据某些细节确定这人到底是人类还是人形。人形总归在经历上和人类不同,而一个人的行为举止总是由经历来塑造的。我们从被人揍了一拳这件事里学到和人说话不能太过冒犯,从喝酒后丑态百出学会要控制自己的酒后行为和按酒量小心喝酒,也能从学校里恶劣的同学或师生关系学会怎样与自己的同龄人、长辈或者更小的人相处,所以我们才知道什么叫礼貌,什么叫同情心,什么叫尊重。人形缺乏这些经历,他们唯一的人生阅历大概就是从培养容器中醒来,脑子里装满对应职业的知识,然后直接上手操作,一出生就开始扮演成人。他们其实是一群在童年乃至婴幼儿时期就必须扮演大人的家伙,自然——有些行为也就和正常经历婴儿、幼儿、儿童、青少年和成人时期的我们不大一样。你可以把他们看成大人,也可以当做小孩,因为他们有时候就是特别孩子气。
那我最常接触的顾问人形来举例吧。高家并没有雇佣人形,我父亲一直感觉人形是三角联合的间谍,但凡是扯上一点关系的东西都绝对不碰。我倒是没这种被害妄想的情结,也许他说的是真的,可要是人形真的是间谍,那三联也早就把上澈渗透了个干净,好像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和几个受雇于高家附属家族的顾问人形混得比较熟,经常和他们去某个小酒吧里喝酒聊天。他们像表达欲旺盛的小孩那样对我输出各种话题,唯一不谈论的只有工作——这算是我们之间的约定,我相信他们的雇主也不希望人形在下班以后还对着陌生人谈公事。他们什么都说,什么都听,有时候会给我讲各种奇怪的故事,然后悄悄观察我的反应,那种可怜巴巴的满是期待的眼神几乎可以说是可爱。如果我表现出明显的满足或者喜悦感,他们也会很高兴;假如我满脸无聊或者很不耐烦,他们就会感觉很受伤,光看表情就知道他们有多难过。他们像期待大人做出回应的小孩,甚至还会抱怨大人忽略他们太久,以至于他们感到自己被遗弃、被厌恶,由此产生一种可怕的失落感。像极了渴望受到父母长辈关注的小朋友,是不是?工作状态的顾问人形绝不会表现出来,但私下场合里他们会为某些举动愤愤不平,像小孩那样生闷气,坐在酒吧里郁闷地思考到底该怎么办。他们受不了忽视,总是聚集成一群,特别像冬天抱团取暖的企鹅幼崽。
再说说行为吧,我并不是说顾问人形真的就是需要大人关爱的小孩,那只是他们众多人格中占比极少的一部分。职场上的顾问人形是出了名的难对付,而上澈的这帮人更是一个比一个精明。我看过人形满面笑容地夺去一个人包括妻子儿女在内的全部家产,甚至连象征性的安慰话都没说;也看过他们如何将与雇主和工作无关的人视作数据,一面像合同条款里说的那样服务人类,一面又能做出在我们看来毫无同情心的残忍之举,有时候甚至带着恶毒的孩童般的玩味。我并不讨厌和人形相处,只是他们有时候让我害怕,因为那些交谈、表情和肢体动作可能都只是实现设置好的内置指令,并不是因性格和经历不同而产生的特定反应,所以老是有点违和——从细节里流露出来的冷酷和残忍,这点才是最可怕的。
至于我为什么确定眼前这人是个人形,还得从这杯饮料说起。在我因为极度震惊而难以动弹时,他一直举着饮料,严肃地盯着我的眼睛,既没有开口催促,也没有问我怎么了,就这么保持单手拿持的姿势。正常人早就会满脸怀疑地盯着我看,而我只从这双眼睛里看见平静,可能还有一丝好奇,不过我不太确定,当时的情况容不得我多加观察。等到我接过那杯饮料,我们一定对峙了有一整年那么久。
“你好。”他率先对我说,“很高兴认识你。”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因为我并没有介绍自己,他也没有告诉我他是谁,但想来这个环节也差不多可以忽略。那身制服简直像是把“我是三角联合的人”这句话挂在身上四处走,而显眼的发色也差不多直接告诉我这人是谁:上澈里会穿三角联合官方制服的人只有外联处的访问团,访问团里是银发也是人形的也只有一人——那就是德罗恩·门格勒,这个不久前在谈判里插嘴反驳我爹的实习生。
我发现他和我差不多高,年纪看上去二十岁刚出头,也就和我刚刚念完大学差不多。但我那时候绝不会随便一站都站得笔直,没拿东西的手紧紧挨着裤子,递给我东西的姿势像是按照军队标准做的。我半天没说出一句话,很高兴他也没有追问,而是跟着我坐在一边(该死,为什么他要和我坐在一起?),双手放在膝盖上,上身端正坐着,搞得像是在等待检阅一样。我暗自骂了一句,首先是诅咒自己这差得不能再差的运气,竟然在最后一刻见到不想见的人;然后又稍微松了口气,幸好见到的是外联处的人形,而不是孙家那帮吸血蛭。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肯定想知道我对这首次见面有什么感受,毕竟我在开头就说明这人对我很重要,因此这次见面也就意义重大。嗯,可能确实有点意义,不过也没那么大,更没有令人难以忘怀,还不如试着偷偷溜走却被抓包这件事带给我的冲击强。我可以告诉你们他当时的衣着特征,因为那形象实在让我印象深刻,度假地上不可能还有人穿全套制服,带着出门见国王的态度走在大街上。他鞋子上沾着泥,可能是经过花园或者土路时留下的,衣服上也有不少露水沾湿的痕迹。他还戴手套,和衣服是一样的颜色,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严谨得像个上课学习坐姿的学生。他胸口上的名牌不见了,制服上也没有代表职务的标识,只有领口上别的领花能让人认出这是三角联合的制服。趁我们无话可说的这段时间里,我悄悄把他从上到下地打量一遍。艇箱里光线充足,几乎有点刺眼了,他的瞳孔在这种环境下几乎缩成一条细缝。那可不是人类的眼睛。
“你是高林。”他突然说。
“嗯,啊,是的,我是。”我这辈子从没在一天之内受过这么多次惊吓,他叫我名字时真有种在念仇人名字的感觉。“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哈哈。”
“我跟着你走了很长一段路。”德罗恩转头看着我,我努力假装没看见。“最后追到这里。”
我哑口无言了,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回应这种跟踪者直接对被跟踪者说实话的情况。我等了几秒,然后说:“哦,你跟踪我。”
“不算是。”德罗恩说,“我一开始并没有这个打算,只是半路看见你的,想和你打个招呼。但你走得太快了,而且很明显在躲着什么人,所以我一直跟着你,试着找机会和你搭话。我在这家冷饮店门口跟上你。”
“那还挺早啊。”我有点不愉快,“这搭话机会还真够难找的。”
“我有理由认为,你可能并不想和我们说话。”德罗恩说,“因为你一直躲着我们,孙家的人好几次来找你你都拒绝了,而且我们出行时你绝对待在家里,直到我们回来为止都不露面。”
那你就该躲开我才对,我小声嘟嚷一句,德罗恩好像听见了,因为他立马回头看着我。我接着说下去:“你说对了,我不想被打扰,特别是被你们打扰。不过还是谢谢你帮我接住东西。”
“不客气。”他说。这话听起来像是低级智能机器人念英语那样僵硬。
“言下之意是我在问你能不能走人。”我说,“或者我走。你也知道我想单独待着,那为什么还来坐我旁边,不自觉点走掉?”
“我们是熟人,我可以坐在你旁边。”
“我怎么不知道你是我熟人。”
“我们见过面,还握过手,也在同一场谈判里互相认识过。”
“呃,如果要把谈判也加上的话,我觉得用敌人来说更好一点。”
他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往旁边挪了一个座位。“这样可以吗?”他说,“这样就不是坐在一起了。”
我被他逗笑了。这帮人形应付人类的做法还真是个个都不一样。“你到底来这里干嘛来的,难道就是想问我能不能坐在我旁边?”
“不是,我出门是因为金说不需要我。”他说。
“听起来好像有人被炒了。”
“不是这样的。他说我太紧张,应该一个人好好放松一下。”德罗恩低着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所以我就出来了,但是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他说我不能回酒店,应该到处看看,我去了,然后看见了你。”
这理由我一时还真找不到有什么反驳的。好吧,也许真的只是巧合,真希望他别话里藏话。于是我问他:“行吧,那你跟上我是想干吗?”
“你比较熟悉这里。”他说。“有个本地人比我一个人四处乱闯好多了,不是吗?”
他说得对,我对这里是很熟悉,平均每年来两次,每次都要在这里待满一个月。旺季来一次,淡季也会来一次,如果我想认识点不一样的人,我会选择客流量大的时候在这里住,然后请来自三联各地的人来我的宅子里坐坐。和游客交朋友总能让我高兴,他们就是单纯的大朋友,带着崇敬或渴望的心态站在这片我随手都能指出某个东西在哪的土地上,充满激情的眼神会让你误认为这无聊的地方不是只有干巴巴的几栋楼、几座公园和给小朋友玩的游乐场,好像真有什么特别值得为此花一大笔跃迁票钱、跨越好几光年来这里似的。这片地产并不是我们家的产业,高家对旅游业的贡献仅在上澈一地,在那里建了几座地标建筑和联通大楼,还投资了上澈唯一一家银行。不用多说,去上澈的人多半不是为了旅游观光,你在那里只能看到一个挨着一个的高楼大厦,有些建筑建在靠近穹顶的位置,呈弧形裹住离地大约几十米的穹顶地基。这种建筑样式让整个上澈从空中看有种向下塌陷的错觉,好像它实际上不是建在平地,而是建在某个陨石坑里。上澈的建筑师对视觉陷阱有种病态的执着,以至于这座都市从各种方面看都有接近致命的吸引力(这可不是夸张形容词)。就像我开头说的,如果你站在高处往下看,你会发现所有建筑灯光、玻璃反光和街道上车流汇聚的灯光都组成一个向下吸附的漩涡,用力将你往下拽,要是你真的因此变成人行道上的一滩烂泥,上澈肯定会在吸饱你血液的下水道里发出恶毒的笑声。平地也不安全,因为你会感觉整座城市都在向你坍塌,好像你成了个人形黑洞,一切东西都在朝你涌来,庞大的金属潮流似乎下一秒就能将你压成肉泥。大多来上澈的人都撑不过第一个星期,这是个有侵略性的城市,设计之初就不打算留下哪怕一个胆小鬼。
所以我去度假也不完全是为了逃避社交,主要还是为了舒缓神经。在上澈生活久了整个人都会变得不正常,那地方很压抑——你见过那些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出没的小巷子吗?它们在这里随处可见,也许就在你身后,而有时候你一旦走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你看到那些明亮的霓虹灯、那些巨大的写满艺术字和贴满人脸的广告牌了吗?它们就这样日日夜夜地俯视你、观察你、评估你,从你的衣着举止判断你的消费能力、阶级种族,甚至能读出你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你在路上走时弹出的所有广告都是为你一人特别定制的,嘿,别关心什么隐私了,我们这儿隐私的唯一作用就是你杀人或者被杀时不会被发现。对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我是说那些电子眼,从液晶屏幕和悬浮屏幕背后盯着你的眼睛,它们可能在天上可能在地下,也可能就在你的衣领上——你的脑子大小都不是什么秘密。我可不想一辈子待在那地方,就算真的永远离不开上澈,相信我吧,自杀绝对比较好。
一个月足够治愈我半年来积攒的所有创伤,两个月有点太多了,我会变得比以前更懒。我来这里时从来不带别人,在家里时要求房子里的仆人和管家尽量别打扰我,让我一人静静治愈心灵创伤。不过我也不介意有人一起玩,两个人或许比一个人更好吧,我不清楚,反正我从没带着人来过,应该也没人愿意和我一起。高林在上澈并没有知心好友,甚至连个想和他一起旅游的人也没有,但他也从来没想过邀请谁,因为他确定没人在意他接下来会去哪,也就没想过要怎么拒绝。归根结底,他就是个只知道按别人的意思走的家伙——别想着他有什么自己的想法。他没有,真的,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
于是,我答应带着德罗恩一起去。临海市场是本地人和酒店厨房、餐厅厨房拿来买卖交易的地方,往北再坐五分钟的车就能找到一大片农场,在那里可以买到当地产的新鲜蔬菜。这座度假地建在小行星上,出入都要经过气密舱,人造海和人造田差不多就是尽头了。这里的海其实就是大型鱼类和其他海洋生物养殖场,从世界各地运来几种最广为人接受的鱼种专门养殖,每年秋季和夏季捕捞一到两次,基本可以解决全度假地游客的鱼类食用问题。比起合成食品,人们还是更喜欢真正的肉类,人造肉从来没真正取代过自然生长的肉,尽管后者的成本稍微高上那么一点点(你总得承担养殖牲畜的风险吧,人造肉还有设备和材料不合格问题呢),大家还是一直觉得动物肉更好吃,虽然其实两者都是蛋白质,就营养和口味上其实没什么差别。我有时候感觉这里养的鱼实在是太多了,肉眼可见都是一条条由速生长饲料喂起来的白胖的鱼,看多了有点倒胃口,闻起来也有点倒胃口。
我不知道人形的嗅觉灵不灵敏,人形委员会会给他们一副狗鼻子吗?果真如此,那德罗恩现在受的折磨可比我大多了。这可不是游客愿意来的地方,到处都弥漫着一股鱼腥味和海洋的咸味,还隐约有机油和神格机器全速运转时烧焦外壳的气味,再加上密闭空间里劳作的人身上的汗味,那简直就是名副其实的地狱。下滑艇的位置可以看见几座海上平台,那里就是人造海的尽头了,我赶在我们被新一波游客挤得晕头转向前赶紧拉着德罗恩下船,把接送码头指给他看:一个巨大的圆形建筑,外部像个齿轮,接附在穹顶内墙上,边缘逐渐和周围天空融为一体。在登陆滑艇的地方是闻不到臭味的,有一条专用通道把他们和市场隔开,回程时也能原路把他们送回码头。要是把穹顶的伪装层关掉,一定能看见一架架载人运输舰从围绕小行星而建的小港口上升起降落,从地上看空中是看不到环形轨道里你推我挤的细节的,不过看看向阳面的港口也不失为一种享受,他们该考虑白天也把穹顶设为透明。
普通游客甚至不知道他们正经过度假地外的生产区域,我们懒得应付对危险机器产生兴趣的外行人,所以只有作业人员才知道走到外面的方法。我用几张中奖得来的优惠卡换来了这个秘密,这会儿带着德罗恩悄悄溜进滑道下方的维修轨道。我让他走在前面,实话实说,我那时的想法确实不太厚道,因为我想看他会不会犹豫或者困惑,我正带着他违反自己的人类雇主订下的规则:很明显,这不是游客该来的地方,而尽管外联处专员是上澈的贵客,也还是没有脱离这一范围。可他弯腰向前走的动作麻利迅速,一点也看不出偷偷摸摸的样子,要不了几秒就能根据周围物体分布找到最舒服的姿势,速度快到我得小跑着才能赶上。他落脚的力量很轻,我几乎听不见靴子和脚底的铁网路摩擦的声音,反倒是我抓握栏杆、踩在地板相接处的声音响亮如雷鸣,都快让我感到愧疚了。他脑子里已经存好了这地方的地图,完全用不着我指引就能找到方向。也许他有当窃贼的潜质,人形有犯法记录吗?我回去可得好好查查。
事实证明,有个伴儿也没什么不好的,特别是这个伴儿什么都听你的,你简直有种指点江山的错觉。德罗恩是个优秀的听众,认真、耐心且总是恰到好处地流出兴致。他对视野范围内的一切东西都有兴趣,尽管我确信他的电子大脑早就存好比所有描述都要详细的资料,他还是更愿意听其他人向他介绍。这是什么?这是用来转移运输机的专用平台,我们这儿没有飞机跑道,也建不了大型运输机的起降机场,穹顶笼罩范围内的飞机就用这个平台降落和起飞。那是什么?那是海上的穹顶支撑平台,是更大的隆穹地基的一部分,现在你只能看到拳头大的黑色小盒子,凑近了可是比一栋楼都要大。那东西顶端和穹顶相连,其余部分深入人造海海底,与海床融为一体。那么,这个怎么样呢?嗯,是个好问题。我们从盛产鱼类的雾冬和沙华兰特运来众多肉质鲜美的鱼类,这是其中一种,不过它是和食人鱼杂交出来的品种,我们叫它犬齿鲳,看见它那长得很不符合鱼类物种特征的犬齿了吧?有些人除了吃还喜欢拿它的牙齿做装饰,要是你把一头狼扔进满是犬齿鲳的池子里,不出三秒鱼就能把它的骨头咬碎。别拿手去碰它,它能把你整只手咬掉。
其实我只打算在这里待半个钟头,顺便看看有什么新鲜鱼肉可以出售给普通路过游客。他们不买东西给来历不明的家伙,不过我已经是熟面孔了,能通过合法渠道搞到比正规市场更便宜的新鲜肉类,我差不多就靠这玩意儿解决肉食,吃一个月的鱼能让我回家戒掉半年海鲜。人形好像很少吃标准配给食品以外的食物,有时候顾问在宴席上也不会动筷子,只陪客户和雇主喝酒。他们告诉我这是因为人形的内循环系统非常精密,消化系统和人类有所区别,人类的饮食习惯会破坏他们身体控制中枢的稳定性,所以他们最好只按量食用配给食品。我见过那东西,简直不能称之为食物,只用蛋白质和其他各种维生素及身体必须营养糅成的团状或糊状物,三角联合给自己的财产吃这玩意儿实在让我震惊。顾问人形说他们的味觉其实不太敏感,多好吃的东西放在他们嘴里都差不多,除非是什么美食家型号。德罗恩不是顾问,可他看起来像是想把眼前的鱼生吞了,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水箱里的长尾鱼和泥鳅看。我给他拿了两条,他郑重其事地从我手中接过,说一回去就会在个人账户上给我转账。
我告诉他,比起给我补上这两条鱼的钱,你还不如去换身衣服,现在这套看上去真他妈蠢透了。
请允许我略过细节——毕竟这不是我的叙述重点,而且也没什么可谈的,无非就是我带着他去了几个我去了无数次的地方。这是我第一次和人形一起待了那么久,这倒是个值得纪念的体验。我很懂得应付顾问和支援人形,他们的性格模板简直是两个极端:顾问人形总是喋喋不休地说话,支援人形又一个字都不说,要想同时赢得这两类人形的好感,只需要做两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听顾问说话,以及尽量离支援人形远点,千万别打扰他们做事。我对这两类人形熟得不能再熟,闭着眼睛都能凭说话语气分出这是顾问还是支援,所以一眼就看出德罗恩不属于这两类。他不爱说话,但也不像支援那样沉默,该回答的时候绝不闭口不言,某种意义上甚至是问什么答什么。不过他基本上只提出问题和回答问题,问题之外的内容则避开不谈,我不知道这是外联处的其他两位专员的封口令还是什么的,反正我打算试试能不能撬开他的嘴——不是审问,但是我很乐意趁这段单独相处的时机多了解了解三联的人形。
首先,我得带他换身衣服。穿着一身三角联合制服在度假地上乱走实在是太显眼了,而三联的专员身边跟着一位穿沙滩裤和衬衣的本地人则更是显眼,我确定路上至少有一打人在盯着我俩看,那写满困惑乃至隐约透着点鄙夷的视线快把我烫死了。我逼着他换上和度假地风格相当的衣服,把制服扔进自动邮寄箱里送回酒店,然后找到我最常去的一家餐厅。我提前订购了顶层露天平台最左侧的桌位,本来是打算一人独享的,现在只好勉为其难地和德罗恩一块儿分享了。还好,他说他可以承担一切消费,就当是感谢今天我当他的导游。其实多一个人也没多贵,而且我和这儿的老板挺熟,他还欠着我一大笔钱,从一年前开始我就可以免费用餐了,但是看见他那么真诚的样子,我也不好意思拒绝他的好意。
要是你在当天晚上六点十五分登上露天剧院的顶层餐厅,然后向你右手边最远的座位看一眼,你就能找到两个穿着蓝黄相间的宽松沙滩裤和蓝色条纹衬衫的人相对无言,其中一人双手握拳摆在桌上,不耐烦地抖着左腿,另一人则正襟危坐、肢体僵硬,好像有什么脏东西附在皮肤上一般浑身不舒服。我们桌上摆着一盏球形照明灯,差不多能勉强看清对方的脸,要是我对面坐着的不是德罗恩,而是某个貌美如花的年轻女郎,这场景其实也挺浪漫的,可是德罗恩的眼睛此刻反射出灯和逐渐黯淡的天光,看起来像两个闪闪发光的金属片,顿时把一切气氛都给消解了。我想到他其实并不是人,那和人类如此不同的细微举止更是一次次地向我强调这一点,不管怎么说,这是我第一次和完全不属于上澈雇佣的人形面对面。半个钟头前他还穿着三角联合的制服,一套崭新的、几乎没有任何磨损的礼服,领花表明他来自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势的部队:三角联合外联处以及三角联合防卫军,我已经习惯了人形有军队背景,我们这儿的顾问个个都佩戴军队徽章。可是,那些人毕竟是我们雇佣的,和德罗恩这样的官方背景人形完全不是一个概念。我意识到我其实对这个我并不太了解的组织抱有敬畏,很可能是因为我意识到它可能带来改变——堪称是颠覆的改变,就在上澈这个常年被家族势力霸占的地方。我的预感神准无比,而那时我对此还一无所知,仅仅将之当成过度紧张的幻觉。
我决定说点什么缓解尴尬,至少有十个话题从我脑海中一跃而过。我可以问他来自哪里,在外联处工作前都干些什么,对这里的看法如何,最重要的可能是三联对我们看法如何。但我最后只说:“你真的是个实习生吗?刚上任的那种。”
他不再凝视桌上的灯,转而看着我。“我是刚上任不久,严格来讲,我需要从这份工作中学习如何处理一般意义上的外联处特使工作,所以可以说是实习生,但我真正的实习期两个月前就结束了。”
“这么说,这是你的第一份工作。”
“是的。”
我捏了下左手大拇指,莫名感到指节一阵刺痛。第一份工作就是上澈这个鬼地方,真不知道这家伙是不幸还是幸运。“你那天可真是……我可以和你谈工作的吧?”
“可以,你可以问我问题。”他往前坐了一点,活像个正准备填写调查问卷的读者。
“你那天不该突然插嘴,高元很讨厌别人打断他。”我说。
“我认为他在撒谎,因此有义务指出这一点。金和塔德也给我说过这个问题,但我不认为我错了。”
我耸耸肩,反正纠正人形想法并不是我的工作。我有预感,和他说这个问题永远都掰不清楚,于是换了个话题。“这地方还不错吧。”我说,“起码比上澈好点。”
“如果你要说基础设施的完善程度的话,是的,这里比上澈更好。”德罗恩说,“但我必须要换这身衣服吗?”
“废话,谁会在这里穿制服啊。”
“我不习惯,很难受。”
我摇摇头。“千万别告诉我你从不穿制服之外的衣服。”
“基本上,是这样的。”他回答道。
他是军队出身,来外联处前在三角联合防卫军服役四年,最近一年才离开军队。他用两个月的时间学习外联处规章守则,还有两个月拿来学习各地文化和礼仪举止,剩下两个月则用在纠正他的行为上。他们认为他不一定适合担任特使,外联处是个经常要和各个地区代表会晤的地方,一场好的谈话基本代表三联与这个地区的关系是否融洽,交谈者和交谈者的行为举止基本就代表了三联的形象。按他的表现本是不可能进入外联处的,更何况外联处一般不收顾问之外的人形。这时候德罗恩才告诉我他其实是特种人形——最特殊、最少见的分类。我听说这群特种人形都是人形当中的士兵,体格力量极为强悍,于是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德罗恩并不很高,体格中规中矩,手臂和腿上隐约看见肌肉的轮廓,属于有锻炼但并不特意训练的体育爱好者。我甚至难以相信他有徒手扳倒好几个身穿外骨骼的成年人的潜力,特种人形个个力大如牛,完全就是人形野兽。这是德罗恩第一次到上澈,很可能也是上澈第一次接受特种人形,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到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爹,保不准他能从中读出什么信息:特种人形可以类比为人形当中专用于战斗的型号,他们派德罗恩来是为了耀武扬威吗?是打算威胁开战吗?
他坦白,他其实很不习惯待在这里,不仅是风俗方面不习惯,礼仪要求方面也难以兼顾。他穿不惯制服之外的衣服,难怪我见他一直紧绷着身子,好像身上这套沙滩装能要了他的命,而会见其他家族代表时也要穿三角联合外联处专员的专用礼服,就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时的那套。我告诉他,其实他穿这套挺好看的,可是他说这无关外表,而是习惯问题——有些人就是不适合穿这类衣服,待在社交场合令他束手束脚,这点倒是和我蛮像的。
现在,我终于可以向观众再一次介绍德罗恩·门格勒,因为这些话出自他本人之口,至少比二次加工后的描述精准许多。他在三角联合防卫军服役两年,人形在人类军队中服役本就相当罕见,可他当时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用相当平常的语气一一回答提问:来这里之前是做什么的?在三角联合防卫军军官学校学习。他在那儿度过三年时光,学习人类世界的基本自然原理和自古流传至今的人文精神。他是最快毕业的那一个,甚至只要三年就能完成其他人要六七年才能完成的学业,以优异的成绩和实习记录被授予尉官军衔。他看起来倒也确实像军人,要是把他往人堆里一放,我隔着老远都能认出来哪个是他哪个不是。我问他喜不喜欢军队,他说称不上是喜欢,但那种氛围对他来说比应付上澈要轻松许多,因为他只需要考虑指令,教官和指挥官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不需要过度解读也不需要担心话里有话。金这几天把他搅得一头雾水,因为顾问总是说人说的话表面是一个意思,实际传达的又是另一个意思,可是德罗恩无论如何都只能解读出表面含义,根本搞不懂对方是不是话里有话、笑里藏刀,所以应付上澈人在他眼里是件苦差事。可他不会放弃,也不打算调换岗位——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他现在还不懂,但他相信自己未来会搞懂的,而且一定、绝对会弄明白一切他不明白的东西,所以他绝不会回去。他说这话时表现得异常坚定,于是我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发现他盯着自己的手,凝滞的瞳孔反射出桌上的灯光。他说,他会找方法学习,不管是向金还是向本地人请教。
我觉得他身上有个奇怪的特点:他的一举一动都给人刚刚进入这个行业不久的生疏感,但那语气中透着的坚定又好像是对职业规划和职责所在极其了解的人才有的口气。我说不清这算不算自大,因为他在这么说的同时就认定自己一定能做到这件事,而且是必须、一定以及肯定要达成,绝对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我闭嘴了,他也不再说话,我俩只能看着远方海平面上悬浮的海上工厂,巨大的吊塔和机械平台仿佛海面上丑陋的瘤子。这个想象有些过于恶心了,只希望别影响待会儿吃饭的胃口。
突然,有一个问题蹦进我的喉咙,我连一秒都舍不得停下来思考,就这么任由它脱口而出:“那你说,你想在这儿干什么呢?”
他紧皱眉头,似乎被我彻底难住了,放在膝盖上的双手警惕地握在一起,我几乎都能听见他的思维极速转动的声音:咔、咔、咔,和我房间里那座落地钟的钟声一模一样,只不过要比那快了很多很多倍。他很久都不说话,以至于我开始感到不安,忍不住思索是否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东西,仔细想象的话,人形本来就是受人类要求来上澈的,那我的问题纯属多余。然而,他还是摆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那张脸和身体动作有那么一瞬间吸引了我,那聚精会神的样子和他摆出一副标准架势的身体姿势十分相称,在短暂的几秒里完全静止了、不动了,我只能看见他专心致志地思索如何解答我的问题,将全部的身心都集中在我身上,而这般费尽心思的思索仅仅是为了我一个人。说得可能有点夸张了,不过他那绝不怠慢的样子还真是感动了我。
“我暂时说不清。”他说,“我要干的事很多,有工作、有实习,还要辅助其他人类专员和人形专员完成作业,还要在这里学习基础理论,最后还得和未来将要前来上澈的外联处专员对接。我今晚回去后得写报告日志,然后发往人形委员会审查……”
“停。”我打断他,“你离题了,我问的是,你在这里想干什么,而不是你需要做什么。”
他沉默了,也许我这个问题有点刁难他了,可是他陷入困境的样子也莫名让我感到可爱。“嗯,我想了解很多事,工作也是其中一部分,我会在工作的同时试着完成它。”
“完成什么呢,梦想?目标?”
“不是。我不知道。”
“别开玩笑了。”我说,“这可不算回答。”
“我无法回答你,因为我真的不知道。”他严肃地说,“我希望到处看看,我不想被束缚在三角联合防卫军和防卫军军官学校的世界里,我到外联处工作的原因可能是我想摆脱防卫军。但是我没有考虑过我到这里来应该了解什么、尝试什么、学习什么,因为这里对我来说太陌生了,我面对它时会畏缩,所以我才需要熟人。”
“这么说你把我当做朋友咯。”
“请对朋友下个定义。”
“呃……”
“就人类标准而言,不,我们不是朋友,我们相处不多,彼此互不信任,你至今面对我时依然带着戒备。可是以人形的标准而言,我在上澈非家族会面中交谈中并认识的只有你,而任何人只要我们见过一次,就可以永远记住他,而只有足够深刻的情谊才能让一个人一辈子记得另一个人。所以,对我、对人形来说,我把你视为朋友。”
我的天呐,我敢肯定我被他说得脸红了。我敲敲桌子,又难为情地摸摸头发。“好吧,那你觉得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呢?”
他突然抬起头,好像我刚刚说了什么他一直在等的话,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明天,我们打算和孙家谈生意,我想请你也到场。”
我感到自己掉入陷阱,产生一种被欺骗的感觉。“我应该说过我不想见……”
“不,请你一定要帮忙。”他对我说,“因为你了解孙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