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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与少女

2023-03-08 14:59 作者:一只张四郎  | 我要投稿


 

江面刮来的风中有一股异样的腥糟味。

这种味道我很熟悉,那是小时候,我家临水而居,父母皆是挖藕的农民,每个劳作的傍晚他们穿着灰质的胶衣回家,身上就会散发出这种味道。只是在我二十岁的时候他们于同年死去,那时我正读大二,泊在野湖畔的渔船被大伯卖掉,成为我的读书之资。之后我再也没有回过家乡,只记得家门口有一块巨大的黑石。

民国三十八年一颗火流星坠落,方园数里的生灵被焚烧殆尽,留下无数大小不一的黑石,其中一颗落在我家先祖院中,后来成为我家的看门石。无数个无聊的夏日我坐在黑石上观察地下走动的蚂蚁,它们是一群忙碌又毫无头绪的野兽。阳光透过院子里伸展出的水杉树叶散射道道光线。这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以前我不常想起,可有一天晚上我醒来发觉耳边的床枕被泪水洇透了一些。我梦见父母穿着胶衣在淤泥中挣扎,像两只蠕动的泥鳅。

 

01生日

抵达小区门口,我特意与师傅道了声抱歉。衣服干了一半,另一半全部渗透到车内棉质座椅上,皮肤和衣物之间产生了粘连在一起的效果。出于歉意我不愿让司机过多与小区守卫交涉,师傅的汽车停在路口,不久消失于车流。车上和外面冷热交替让我连续打了几个喷嚏,湿冷的空气极容易使我产生强烈的眩晕,我赶忙从包中掏出一只全面式口罩挂在脸上。

我和妹妹租住在这里,也就是在十四中学附近的一个老式小区。小区建成大概是2000年左右的事情。楼层密集,窗柩锈迹斑斑,许多住户的窗户上都雾蒙蒙黏着一层灰尘,但楼体内部经过了几次整修,设施与新建小区完全一致,而且由于此处位置优越,租金与其他新小区相比更是毫不逊色。我毕业于郢城工业大学,从前称为轻工业学院,是一所纺织业和酿酒专业学科优良的公办二本学校,在2010年由学院正式升级为大学。不过无论如何添油加醋都弥补不了这是一所普通学校的事实,就如同我这样的人,一个平凡的人。可是意外的是,除了毕业之后第一年生活拮据,经过连续三年的跳槽经历,我竟混迹到一家大企业的中层。受到年初疫情的影响,公司出台了全新的工作模式,决定所有员工不再坐班,采用小组负责制。我负责公司的三个小组,他们称我为技术总监。每次被称呼总监,我都忍不住想到理发师这个职业,发廊中似乎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可以称为总监,特别总监、艺术总监、高级艺术总监等等。公司的很多后辈都认为我是因极其努力才走到今天。

“只是运气好罢了”。这是我的真心话,我的属下中才智超越我的大有人在,可却成为我的下属,能说明的只是人的际遇有多不同。总之我是个不用通勤上班的人。

 

刷卡走进家门的一瞬间,一只金毛犬在我身前摇晃尾巴。这是半年前妹妹在一个雨夜带回来的。那时连续下了十五天的雨,穿城的大江只凭视力看去近乎和大地齐平,雨水淤积在城市中,地势低矮的城南有很多地方被积水淹没。我们这里的积水也有四十公分。妹妹说是在雨水漂流中遇到这只金毛犬,于是这只金毛犬的名字就唤作漂流。

漂流的前肢搭在我身上,尾巴使劲儿摇摆。我在客厅将程序员标配的格子衫、牛仔裤尽数脱掉,闻着被雨水浸透又散发霉味的衣物,忍不住一声叹息。把湿透的衣物放入洗衣机荡涤,空气中终于弥漫起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

还有一小时到十九点,妹妹总会准时到家,左右时差不会超过两分钟,漂流似乎听到了楼洞里的声响,走到门前。

我今天煮了砂锅粥,清蒸了一条郢都鱼,还有两个开胃的凉菜,一些火腿,皆是很简单的饭菜,不知道妹妹是否喜欢。妹妹比我小十五岁,母亲在我十五岁时告诉了我这个消息。我得知后产生了愤愤不平的感觉,为什么妹妹不在我的童年中出现,而我却在她的童年中出现呢?那些枯燥无聊充满蝉鸣的夏季尤其令我难过。不过还好妹妹还是来了。她肯定不懂,她还只是个少女。

我手捧锅子放在客厅餐桌的木质垫板上,手里的抹布沾了些油渍,我将其抛掷到水池中,挂壁电视正在播送省新闻联播。去年汹涌的疫情被强行遏止后,政府的口吻变本加厉地谨慎和沉稳。不,可以这样说,政府必须如此,一贯如此,就像公司中的人和事,但凡需要承担责任做决定的情况下,人们都会变得胆小如鼠畏首畏尾。当然疫情是任何人都不愿意面对的状况,可事到临头又不得不承受。

在疫情最开始的时候坊间流传着一个传言,不过目前已经被政府明令禁止。第一例患者并非在那个著名的菜市场,而是在江面上。去年的12月8日,有个渔民救下了溺水中的“0号感染者”,后来疫情便扩大开来,没有人知道疫情是从何而来。这则消息由于过于离奇,因此政府将其归类为不实谣言,可谣言与传染病一样,越要遮盖,它们越会隐蔽传播,以至于很多人都认为那才是事实真相。

电视已经在报时,漂流一直蹲坐在门口,只是不见妹妹出现,时间不知不觉又过去了十分钟,我有些奇怪,走到门口打开门,外面什么人都没有。

“怎么回事,今天?”我喃喃自语。

莫名其妙地被阵雨淋湿,再到一向回家规律的妹妹莫名其妙地晚归,生活有种火车超出轨道不受控制的感觉,有好几种不幸的画面浮现在脑海里,妹妹半路遭遇车祸、遭人挟持、被歹人强奸、跌入下水道……惨状一幅幅出现在了脑海中。我想竭尽全力让自己放松下来。混杂着水泥和人体气味的微风从楼下吹拂过来,纱纱的声响是袖臂摩擦躯干衣物的声音,衣物应是由廉价的化纤材料制作而成,如果是生活在干燥的北方,想必会时刻遭遇静电困扰吧。显然有人在上楼,从而打断了我敏感的神经。是顺丰快递员打着电话走上楼来。不一会儿,外面再度恢复了安静。

妹妹即将读完初一的上学期,学习成绩始终处在中游水准,我观察妹妹,发现她努力却没有过分努力,天赋也谈不上,有的只是平和的心态,但我还是能够感受到父母去世后在她内心留下的创伤,会让她在某些特定情况下显得自卑。她并不是一个安静羞涩的女孩,但在有些时刻不得不内敛下来。我在她的生命中是一种什么样子的存在呢?也许我错了,也许我完全不了解她,因为她直到八岁才和我一起生活。过了几分钟,我的担心开始呈现指数增长。我套上一件运动衫,搭一件黑白相间的羽绒外套准备循着去往学校的路迎妹妹。

 

妹妹归来的必经之路上,也就是距小区西侧五百米处有一节绿色铁皮火车车厢改造成的书店,车身砸有1408次07车厢标识。透过车窗可以瞥见其中的一片区域,我走近时看到妹妹正在车厢前段与老板说着些什么。尽管只在读初中,她看上去已经近乎是成年女人的身高。我走进去问她在做什么,她急忙转身,神神秘秘地将一件物品放进书包里。

“看什么呢?”我问道。

“看了会儿杂志。”妹妹的眼睛闪烁着,她比我要矮整整一个头的高度,我可以清晰看清楚妹妹头顶长发的缝隙。

“我都看到了。”我向书店的老板点头示意,老板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个头很高,但耐不住岁月的捶打,身体有些驼背,真实的姓名我不知道,只知道别人都叫他老胡师傅。平日里我们路过时也经常光顾这里,除了有书,这里的鸭脖也是一绝。

“她呀”,老胡师傅咧嘴一笑,脸颊上的皮肤像升格镜头一般慢慢恢复松弛,“还是不说了,让她自己说。”

“想给你个惊喜都做不成”,妹妹只有和我说话的时候才会如此大大咧咧。妹妹拉开书包锁链,拿出一本书,“给你,祝你生日快乐!”

“什么?”我有些不知所措接过那本书。

“《瓦尔登湖》,上个月问过你,你说你最喜欢瓦尔登湖啊。”妹妹说道。

今天是我的生日啊,我心中一凛,也只有妹妹才会记住吧。只是瓦尔登湖对我而言,并不是倒在床上读的那一种,它只是总让我产生这样的联想:瓦尔登湖畔一位哲人抑或隐士静静地凝视着平静的湖面,思考着人生的意义。就像无数个蝉鸣聒噪的夏日,我坐在家门口的黑石上什么都不思考,耗费时光,是一种枯燥的平静。这个片段好像是我记忆的原点。有一天我读到了瓦尔登湖,产生了呼应。

我接过书本,把它夹在肘腋之下,妹妹的手臂自然地穿过我左臂,我们向家的方向慢慢走去。我与妹妹慢慢走上楼去,想来这就是陪伴吧。

自从这一日被雨淋湿之后,我生了一场病,在家中昏昏睡了一天才重新醒来,之后我的身体似乎又迅速恢复到从前的状态。这就是还在壮年带来的好处,想来在生日前后我总会莫名其妙的生病,去年在泳池跳板上自由落体坠落,前年是下楼梯不小心摔了一跤,大前年后脑着地……总之生日不会是我的幸运日,但今年这个生日让我有些意外。

妹妹好像长大了。还好有她在,让我在这个世界里不显得孤独。

 

02 虎蛙

那时还在夏天,我5岁。

闷热的天气里,父亲带我到湖边游泳。我还不会游泳,死死抓住父亲的肩膀。父亲说,“害怕的时候只要深吸一口气,人就不会害怕了”。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深深地吸入空气,一呼一吸之间倏忽便已经长大成人。那时我站在水闸上面远远眺望,远方有一片面积不算大的芦苇荡,风吹动芦苇,熙熙攘攘地,如同一群拥堵的羊群,那样扰动起来。我的身后出现了一群少年时的玩伴,他们每个人都从水闸跳入湖水,我站在水闸上害怕极了,可是又不想让同伴察觉自己的胆怯,只是深深地吸入空气,不曾完全呼出。突然间一股外力将我强力推入水,我出于本能闭起眼睛,身体扭曲扎进水里,脸颊感受到水流的压力和湿冷。

我侧身从睡梦中睁开眼睛,瞳孔收缩,瞳仁由一道道昏暗条纹组成,像是一台无懈可击的精致机器。

时间来到了早上7:00。今日——冬至。

从前坐班,一高一矮如黑白无常的两位同事喜欢拿我调侃,说我会是下一个Mark Zuckerberg,因为我会在上班的前一分钟抵达,误差以秒为计量。我准时的原因在于,妹妹需要每天准时准点抵达学校,所以我才能准时准点抵达公司。养成这个习惯之后我会相信,只有把习惯坚持得更久,才会收获更大的成就。我会经常想“如果再坚持一下,会有多么不同”,只是“再坚持一下”的执念会成为一个永远无法抵达的目的地。

在床边发了一会儿懵,喝一口床头柜上的白水,拨开窗帘。前几日的浓雾散去,天气很配合今日的出行计划,我和妹妹计划去嘲风楼附近的江边走一走。

嘲讽楼是郢城最著名的古建筑,而嘲风楼的嘲风是古代神话传说中的神兽,为鳞虫之长。传说中它是龙生九子之第三子,平生好险又好望,常以其形状作为殿角的装饰。郢城为大江中段水道咽喉,位置险要,历朝历代是兵家必争之地。这座嘲讽楼最早是南北朝时代北方中原政权占领郢城,饮马大江时为了纪念自己的丰功伟绩所建造。不过从前的嘲讽楼已在清末民初时被焚毁,现在的嘲讽楼是建国之后修复而成的仿真品。登嘲讽楼可以远望郢江与大江合流,场面蔚为壮观。

我继续懒散地坐在客厅玩了半小时的手机,我有早上听新闻的习惯,这些日子除去东北疫情稍有反弹,全国的形势似乎一片大好,想起去年也是冬至,瘟疫似乎以不可遏制的态势在人群中蔓延,郢城竟有数以千百计的患者倒在马路、街道、街口,殡仪馆的烟囱彻夜涌出黑烟长达三月之久……可一年之后又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一切平静如常。

随后我不紧不慢地做好了早餐,叫妹妹起床。妹妹周末会有赖床的习惯,我喊了她几声,已经9:22分。妹妹一直没有回应,我举着长柄木勺走到妹妹房间,未来得及推门,妹妹恰好推门走出来。我用余光看到房间有被收拾过的痕迹。

“叫了好几次怎么不回答?”我倚在门框那里。

“不想一说话让自己醒过来,房间里好冷啊”,妹妹搔着凌乱的头发,站定在我身旁。学校男女平等,一律短发,所以妹妹头发的长度未过脖颈,往往夜晚吹干第二日很容易把头发压扁,但又有一些毛发张牙舞爪四处伸展。

“虽然气温有所回升,但还是要多穿点。”我望着妹妹头顶几根突出的呆毛。

“昨天还看新闻说全球气候变暖,为什么今年冬天还会这么冷?”妹妹趿拉着棉拖从我身旁走向厕所,“我们班有好几个同学都感冒了,我可害怕也感冒了。”妹妹走到厕所关上门,磨砂玻璃阻挡住我跟随的视线。

“怎么说呢,简单来说的话,你有没有学厄尔尼诺现象?”

“没听说过,”磨砂窗内,妹妹的影子由大变小,马桶发出水流响动的声音,“可以卖弄一下啦”,妹妹补充道。

“简单来说厄尔尼诺是变暖,与它对应的就是拉尼娜,就是变冷,今年说有可能是拉尼娜现象和常年盘踞在北极圈的冷高气压南下叠加造成的。”

嗡嗡的电动牙刷震动声从厕所里传出来,妹妹对我的话显然并不关心。磨砂玻璃上,她略微浮动的身影,犹如弥散开来的一片形变的烟雾。我感受到手上有一些温热,勺子上附着的米粥粘到了我拇指。我吮吸了一下。

出门时妹妹一如往常地背着双肩背包。她今天发辫的扎法格外讲究,但我并不知名称,一只小松鼠发夹夹住她前额的绒毛发。

谁教会她扎这种款式的发辫呢?例假肯定早就到来,但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的困扰?

“头戴花环的女孩,清澈的眼眸里,闪耀着蝴蝶羽翼的斑斓,世界上谁又能懂得女孩的心愿呢?” 我想到了画家威特肯的现代画《蝴蝶与少女》,想来这幅画还是在大学附近的宾馆内看到的呢。

我时常会沉浸在自己纷杂的思索里。

 

随着我将绳索套在漂流的脑袋上。漂流有些不愿意,发出厌恶我的怪叫。

“不戴别出门了。”妹妹冷眼瞪着漂流。

漂流识趣起来,主动咬住绳索套在脖上。我对漂流好好说话,却是无用,唯有冷言相对才会有用。这就是无用的好人和有用的坏人。我本不想带漂流一起去,原因是景区有规定,类似于“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受伤害的最后有狗就对了,只是如果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早做打算。妹妹很坚持要带漂流。没有办法,只好带漂流去。

我先带着漂流下楼热车,按照使用手册里的提示,冬天汽车可能会不太好发动,可是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我的热车只是装作需要热车的样子罢了。

在车中等待几分钟,妹妹走出楼道。临行前妹妹回头望向房间,我顺着妹妹的视线望去,透过窗,是妹妹的双层裙在摇摆。

郢口江滩的人数明显增多,滨江路漂流走得格外起劲,准确地说是撒欢,失策在于让它吃得太多,捡狗屎不是我喜欢的工作。这是与嘲讽楼景区隔江相望的一处公园。大约四十分钟之前,嘲讽楼景区售票处,工作人员拦住了我们,操着不痛不痒不咸不淡的机器人口吻,“园区规定,宠物不可入内。请有序排队进入。园区规定,宠物不可入内……”我们只好驱车几公里来到郢口江滩。

小广场那边“哥斯拉”与“奥特曼”打得不可开交,还有“孙悟空”和“美国队长”在玩滑板,“黑寡妇”和“猪八戒”坐在长椅上耳边厮磨。这是由于一年前病原体无孔不入,疫情让大家都戴上了一种强化版本口罩,口罩被设计成全面部整体保护的设计,看上去颇有化装舞会的感觉。疫情已经被政府的强力措施压制下来,可是国外的形势不容乐观,毕竟死亡率超过20.9%的超级病毒能让所有人心惊胆寒,不过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现在郢城已经彻底没有了病毒的痕迹,但戴口罩却成为了一种文化潮流,如今的郢城就像迎来新生的切尔诺贝利。

路上迎面走来的一对男女手里都捧着奶茶,这是近年来国内很有知名度的一家奶茶店,我大概不用说出名字就能猜到。从前坐班时我经常可以看到成群结队的年轻白领在排队守候。奶茶似乎是这个时代的标志,于是我认为世界上可以分为两种人:一种是喝奶茶的人,一种是不喝奶茶的人。

“哥我也要喝奶茶。”妹妹如是说。

“你也爱喝奶茶吗?”

“之前同学请我喝过好多次,挺好喝的,你也来一杯吧?”妹妹眨眨眼睛。

“哥上年纪了要控制体重,而且我想喝啤酒。”

“啤酒?开不开车了?今天必须喝奶茶,走。”妹妹牵起漂流便走。

沿着道路走了几百米果然看到了奶茶店的标识,我注意到奶茶店旁边是一家移动车零售店。妹妹和漂流率先跑了过去,在排着十几个人的队伍后面站住了脚。我不紧不慢跟了过去,给了妹妹一百元。

“去零售店买包烟。”我牵着漂流走开。

移动车零售店内,车厢顶部的悬挂电视机正播放节目。售货员一身牛仔装,漂着一头非主流等离子烫,腰间别着一只磁带复读机,整个人的状态活脱脱像是2000年初穿越过来的模样,厚重的黑眼圈,也可以说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

“来包烟,紫云,硬的。”我的手搭在零售车的前台,手指不自觉地规律性敲打柜台,瞟了一眼车厢内的电视。

“好---”等离子烫用黏腻的腔调,像老烟民喉咙里总有口痰那样的味道回答我。

电视在重播今年ATP年度总决赛,选手是奥地利名将多米尼克·蒂姆与俄罗斯选手梅德韦杰夫。疫情导致比赛空场进行,少了比赛间隙人群的山呼海啸,多少会失去某些味道。这场比赛是今年为数不多的精彩赛事之一,同为90后新生一代的他们,在这一年终于取得了突破,总决赛上蒂姆在先输一盘的情况下连追两盘以总比分2-1的成绩战胜梅德韦杰夫夺得ATP年度总冠军。

“给——”等离子烫将一盒紫云递上。

“你也爱看网球?”我扫码付款。

“啊,什么?”售货员眯缝起眼睛,他显然没听懂我的意思。

“没事。”我有些自讨没趣地回复道。

我是在大学时迷恋上的网球,最初是因选修课最热门的足球、篮球被别人预先抢光,所以只好选择了网球课。网球这项运动不学习半年是不太可能体会到美妙之处的。我怀着忐忑的心态上了第一次课,却已经和老师打的有来有回,尤其是发球,连老师都赞许我很具有网球天赋。这几年在我的影响下,妹妹也不时与我同看网球比赛,她最喜欢的人不是三巨头也不是蒂姆、“总理”、“小紫薇”、西西帕斯这些好手,她喜欢一个叫“傻波”的网球选手,她说我们这一代已经彻底完蛋了。由此及彼,兔死狐悲,不得不引发我的年龄焦虑。

尽管是重播节目我还是看得入了迷,精准的击球落位,底线攻防转换都让我连连称赞。不知不觉我已经连续抽了两根烟,漂流不耐烦地尝试了几次挣脱绳索都被我强力拽回。第一盘第三局局间休息,妹妹捧着两杯奶茶向我走来。

“一杯芝芝莓果,一杯双拼波波。”妹妹说。

我问她为什么给我选择双拼波波,妹妹说,“不对,这两种都是我喜欢的。”这就是我的好妹妹。

我分别啜饮了一口芝芝莓果和双拼波波,味道非常不错,可是我仍然要表现出一副不好喝的样子。我以为我是不喝奶茶的那一类人,其实并非如此。想来口是心非一词汇是最准确形容我这个人的,试想谁又不如此呢。

“好喝是好喝,只是我觉得不值这个价格。”我用哄孩子的口吻对妹妹说。随后我依依不舍地离开零售车。

枯水期江边两侧的堤坝会安插一些撑伞的观光长椅,一些连锁餐饮店也会在毗邻江边的区域落户,再靠近江边是一座临时的小型游船码头,江面靠近公园一侧的几十米水道被蓝色漂浮线圈包围,几只零零散散的船只在里头如同蹦蹦车肆意游动,那些小船摆明是由码头起航。我啜饮一口双拼波波。

“不好喝不好喝,赶紧吐出来。”妹妹挖苦道。

“还可以还可以。”我回道。

“什么叫还可以,明明就是很好喝,我还不知道你。”

“我怎么了?”头顶的阳光非常炫目,体感温度大约十五摄氏度的样子,我拉开怀间的锁链,望着江水对岸写字楼的反光。那个是郢都新世界酒店吗?

“你就是那种打死都不说的人,我没你那么压抑,该吃吃该喝喝。”

“你什么时候懂得这些道理的?”我笑着。

“有人跟我说的?”

“谁?”

“一位漂亮的美女小姐姐,看见家里双层裙了吗,也是她送给我的。”

“刚认识的?”

“认识好几年了。”

“这样啊?”我想到,想必妹妹很多事情都是那个人教会她的。女人真神奇,妹妹的作为让我联想到母猫。从前家中养的花狸猫有一次凭空消失了些日子,等到回来的时候,身后莫名其妙跟着三只小猫咪。把妹妹比作母猫,似乎不太好。我不禁脸上浮现出某种神秘的笑容。

“你看你笑的,想什么了?”妹妹知道我在想别的事情。

我手搭在椅子上,“我在想需要好好认识认识你说的这个人,当面感谢她这些年对你的照顾。”

“以我对你的了解,你肯定不是想这个,你是想找女朋友了对不对?”

我本来想说不是,见妹妹笑的格外开心,漂流走过来在我身旁摇头晃尾,似在起哄。

“是啊,你哥什么年纪了总不能一辈子打光棍吧。”

“放心,包在我身上。”

“好,我要去趟便利店你需要什么?”我起身伸了伸懒腰,做着轻微幅度的扩胸运动。

“说到节骨眼你就开溜,别找女朋友了,去看你的网球好了”,妹妹给了我一白眼,“我要吃爆米花。”

“好,一会儿我们去划船。”

走的时候,我带走了妹妹送我的双拼波波奶茶。

 

已经来到决胜盘的第十局,蒂姆和总理比分为5:4,接下来是蒂姆的发球胜赛局,蒂姆打出了一记穿越制胜分,来到赛末点,只需要再来一次,他就可以获得年终总决赛冠军,尽管我早已经知道了比赛的结果,但回忆起当时的战况仍然觉得心情沸腾。之前已经打平了7次,本局的耗时超过了15分钟,他们两个人像是筋疲力竭的战士,最终凭借总理的接发球失误,比赛宣告结束。赛末点总是处在一种薛定谔的猫的状态,我常常会想,假如在另一个平行宇宙,也许总理将球回过去,失误的也许就是蒂姆,也许后面他们就会打平,也许冠军就会是总理。我习惯性的神思,波波冰奶茶被喝得见底,我满足的打了一声轻嗝,随即听到了漂流的叫声,接着是一声女人的破胆尖叫。

我回头望去,妹妹坐在伞下长椅,郢江与大江的交汇处有一座穿江的红色涂装大桥,江水里出现了一群……

青蛙?老虎?好像都不是,一时间任何人都难以说清楚江水里出现的是什么。它们的体型与半大的牛犊接近,通体漆黑像穿了一层虎纹鲨鱼皮泳衣,它们拥有着强有力的后肢,像青蛙腿,前肢伸出巨大的像是牢笼一样的伸缩手臂。我本能地给它取了名字——虎蛙。一二三四五……七只虎蛙跳跃来到浅水滩将一艘游船顶翻过去,之后又是一跃来到堤坝,妹妹被其中一只虎蛙的前肢捕获拖入水中,岸上的人群向我这边蜂拥逃来。店内的等离子烫售货员病恹恹的眼神也变成了瞠目结舌,爆米花全部撒在零售车前。

我丢掉爆米花桶与人群的方向逆行跑去,一头扎入水中,水流划过耳隙,我像一条金枪鱼刺破水障。在水中我看到了抓走妹妹的那只虎蛙,它的前臂变化成一种气囊结构,妹妹在其中昏死过去。虎蛙像是托着减速的降落伞,行进速度大为减缓。游在前方的两只虎蛙调转方向,冲我而来,在它们的夹攻下,我的身体很快便不再听从大脑的驱驰。

我好后悔看这一场已经确定了结果的网球赛。

 

03 奇遇

巨大的铁塔被二百千伏的高压线牵连,上面落着几只不知死活的黑鸟。好像家乡也有这样的景象,我知道我曾遗失过一段记忆,不过我从不担心它们会丢失。只觉得一阵彻骨的寒冷来袭,我模糊看到漂流向我游来。我睁开眼睛从淤泥中爬起,看到不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灯光。那是市郊的化工厂,林立的管道闪烁着密密麻麻的灯光,我询问化工厂工人才发觉我已经漂出城市很远。在距离化工厂不远的小镇上我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向郢城赶去。

回到家中,也许那只是我的一场噩梦罢了,也许妹妹已经回家了也说不准。我这样想。钥匙插入锁芯,一张熟悉的面孔,是老胡。

“胡师傅你怎么会在我家?”我询问道。

“我是来跟你告别的。”老胡如是说。

“你要去哪?”

“事情原本一切顺利,可出现了突发状况,所以我必须要提前离开。”

“到底发生了什么?”

“知道黄袍怪吗?”

“什么?”

“《西游记》中黄袍怪的故事。”

“你到底在说什么?”

“时间来不及了,想要找到妹妹你要自己寻找答案,记住你是黄袍怪。”

老胡转身要走被我抓住,老胡的力气比我预想中要大得多,他一发力挣脱了我的手,我追过去,老胡从客厅破窗离去,我跑到窗前,看见楼下遮雨的铁盖上留下了两只巨大的脚印凹陷区,对面楼体墙面上也有两枚脚印。黑色的人影径直从8层跳到22层的楼顶?怎么可能?我把脖子伸到最长仰望天空,一滴雨水落到我的脸颊上。

是漂流舔舐我的脸颊,我竟然在开门后出现了幻觉。我跑到楼下,发现胡师傅那辆绿色火车皮消失不见了。我站在街上,无所适从,望着左右行走的路人,不久迎面走来一个时常在这里读书的老阿姨。

“老胡死了,就在今天。”穿着厚重黑色四层裙的老阿姨对我说。

“死了?”我再度发懵,一口气跑回家,回到妹妹的房间,书桌上,发现了一张对折过一次的信纸。我打开时发现信纸上有一枚小小的金黄色钥匙。

 

“今天是冬至,小松鼠要回家了。她有一个陪伴她的哥哥,小松鼠很爱他。离别前小松鼠很想说些什么,可小松鼠说不出口。小松鼠总说她和哥哥是不一样的人,其实他们是一样的。”

 

起身时,我的泪水簌簌落在书桌上被灰尘包裹住,很快消失于无形。我用松紧绳穿过金黄色钥匙的匙柄的圆环,戴到脖子上。随后我温热了一些早上遗留下来的食物,草草地喝一口罐装牛奶,走到路口肚子发出一声扭曲的怪叫。郢正街在播放新一届好声音冠军夺冠的视频片段。女孩穿着露肩的连衣裙,脸上分明写着寒冷二字。从前从不喜欢看综艺节目的我,在某天无意间扫到了这个女孩,因为女孩的神貌有些像从前一位日本女歌姬——中森明菜,反正带着一种淡淡的忧伤就对了。是那种忧伤中而有力量的那种。演唱会那天的天气下着中雨,观众是打着雨伞进行的,与现在情况差不多。

到派出所,两个值勤的警察接待了我,一男一女,男的不是很高但肩膀特别宽,上肢力量看上去尤其突出,肩膀像用菜刀切成的直角。女人年纪差不多和我相仿大概三十岁左右,鼻尖小巧玲珑,脸颊上有两道对称的淡淡的泪痕。我把他们称作齐肩男和泪痕女。两个人穿着衬衣,外套挂在门口不远的挂钩上,他们把我带到其中一个工位。

“不着急,你先说我们听。”齐肩男的声音是比较令人安定下来的浑厚音色。

泪痕女拿出笔记本和录音笔,“你可以开始了。”

“今天中午我和妹妹在郢口江滩散步,江里突然出现了几只怪物把我妹妹抓走了,我跳进水里追,被怪物袭击,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随着江水漂流了十几公里,我现在找不到妹妹,也不知道该找谁,所以来报案。”

两个面面相觑。“你的意思是说,怪物,把你妹妹抓走了?”

“没错。”

“你能具体描述一下当时的情景吗,比如说,怪物长什么样子之类的?”齐肩男问道。

“像老虎和青蛙的结合体,体型大概有一辆吉普车那么大,也没有那么大,但大概如此,或许要小一点……不太确定……应该有1、2、3……大概7只,当时很突然,我在公园停车场零售车那边买东西,接着就出现了几只怪物把我妹妹带走了。”我断断续续的述说着白天我所看到景象。

“当时没有其他人吗?”泪痕女问道。

“有很多人,这件事应该是会上新闻的。”我在摸口袋,又意识到,手机进水完全开不了机。

泪痕女刷了几下手机。齐肩男问泪痕女。“新闻上有吗?”。泪痕女摇头。“所以当时你去救你妹妹了?”齐肩男继续问我。

“是的,但是怪物在水中的速度很快,而且它们有好几只。”

“事发地点具体在哪里?”

“郢口江滩,我带你们去。”

“你先把你的身份证给我看一下。”

我递给了泪痕女身份证。

“张永君,1990年4月22日出生。”

“你妹妹叫什么?”

“张……”我嘴角张合,竟然忘记了妹妹叫什么。齐肩男、泪痕女再次流露出那种怪异的眼神。

“你不记得你妹妹的名字?”泪痕女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分明带着不信任的口吻。

“没关系,总之都是姓张对不对?我们先到现场看看具体情况再说。”齐肩男劝慰道。

 

妹妹被虎蛙抓走的区域被围成了施工区域,零售车和奶茶店建筑通通不知所踪。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两个警察脸上浮现出一种莫名的诡异的脸色。

“这里原本应该有奶茶店和零售车的!怎么……”我音量变得有些失控。

“这里是施工现场,你确定你妹妹是在这里丢失的吗?”齐肩男问道。

“错不了,中午我们从那边的树林开车来到这,这里正好可以看见横跨江面的大桥,可怎么会被围成了建筑工地呢?真的很奇怪。”

“你再好好想想。”齐肩男用确认的口吻。

“我记得很清楚,就是这里。”

“你不要这么相信你的记忆,记忆也会出错,也许你妹妹是在别处丢的。你知道你家住哪里吗?”泪痕女带着狐疑的口吻质疑。

我对泪痕女的态度有些气愤,“我家就住在十四中学天赐小区1号楼2单424室,我妹妹丢了我会胡说八道吗?警察同志我们能不能进去看一下。”我恳求齐肩男。

在我的坚持下,我和两个警察走进了被围遮的江边,里面并没有施工的迹象。

“被围起来,却没有什么工程在动工,确实有些奇怪。”齐肩男也觉得似乎有些故而为之。

“也许是即将动工的项目。”泪痕女有些不以为然,她似乎对我从警察局开始的话始终持怀疑态度,但案子在未进行调查之前,预设立场是十分危险的情况,所以一直到现在她好像在引而不发。

“是有这种可能性。”齐肩男双手掐腰,泪痕女走到他耳边嘀咕了几句,齐肩男轻轻点头。

“张先生这件事情我看这样吧,明天我们会抽调警力来调查这件事,明天我们会去你家,现在我让小赵先送你回家。”齐肩男说道。

“好吧。”我知道他们对我话产生了怀疑,在报案的路上我就能够预料到,试想自己况且无法完全相信,又如何让别人相信?

 

泪痕女开车送我回去的路上和我没有说话,她已经认定我有可能是精神失常患者、臆想症或者是受迫害妄想症。汽车行驶了十几分钟之后,泪痕女接到一个电话,她只是应声的回一下,“嗯啊”、“好的”、“明白了”、“我判断是这样的”的短句。她透过后视镜观察我的行动,我和她的眼神在镜中相遇。

“张永君你家离郢城也不算远啊。”

“梦川县。”

“挺近的,接下来往哪走?”

“左转,再往前走一个路口,就到了。”

“确定吗?”

泪痕女的语气再次挑战到我的极限。“你是不是不相信我的话?”

“不是不相信。”泪痕女脸上继续表现出令人厌恶的冷静。我怒不可遏不想继续听泪痕女的话。“从一开始我就能看出来,你根本不相信我的话,你不要觉得什么事情都不可能发生,有些部门不愿意让我们知道某些消息,我们是不可能知道的。从一开始你就在预设立场,而且你的态度很恶劣!”泪痕女陷入沉默,不再与我对话,她只是不时通过反光镜观察我的一举一动。

我们很快抵达小区,下车前我曾强烈要求泪痕女离开,可她坚持将我送回家。我知道她的目的是在确认我是否有家可归。进入楼道,我们前后脚盘旋上楼。

“我说过了不要你送我上楼,我不是疯子听不懂人话吗你?”我的态度十分恶劣。

“这是我的任务,请你配合我的工作。你听说过斯瓦泰克流夫说过的话吗,愤怒的情绪和痛苦的记忆都只会蚕食心灵而毫无用处。你这样不会对事情造成任何影响,只能情绪发泄。”泪痕女说。

“你给我滚!”

泪痕女见我已经打开家门,脸上仍然一副冷淡表情。“明天我还会再来!”

就像打网球。泪痕女可以接住我所有的发球,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死三八!臭三八!三八女!三八警察!”我开始咆哮、怒吼,发泄愤怒。我掀翻了客厅的桌椅板凳,电视机液晶显示屏也被我用网球拍击碎。直到筋疲力尽,我躺在客厅沙发上,蜷缩在角落里的漂流走过来。时间一点点流逝,我吃惊于我竟如此歇斯底里。

这时传来一声温柔的扣门声。

透过门镜我看到两个一高一矮的男人,高个子双手插袋,矮个子双手交叉在胸前。高个子穿一件白色的羽绒服下面套了一条秋冬款运动装,矮个子穿一件黑羽绒服下面是工装西裤。我狠狠地扇了自己几个耳光确保自己没有深陷幻觉。

“你们是?”我询问道。

“张永君家?”黑羽绒服问道。

“没错。”

“你妹妹是不是丢了,我们好像看到过。”白羽绒服说道。

“不是好像,确切地说,我们的确见过。”黑羽绒服纠正白羽绒服。

“你们真的见过?”我开始变得狐疑。

“当然是真的,不过你得跟我们走一趟,其实也不是很远的地方。”

“可是我并不认识你们。”

白羽绒服懒散的表情上浮现出一丝不耐烦。“小子,你要想好,我们虽然不是好人,有时候确实会被安排做坏事,但这一次通过我们温柔的扣门方式,你就应该了解到,我们是请你过去,喝杯咖啡,聊聊天,明白吗?细节决定一切。”

黑羽绒服接住白羽绒服说话的间隙。“放心我们负责调查这起事件,等你到那地方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还有,我奉劝你从现在开始不要问我们的底细,也不要尝试抵抗,重申一次我们不算是好人,但是绝对不是坏人,我们不想以撂倒你的方式带你走,所以请你配合。”白羽绒服啐了一口唾沫。

 

我躺在汽车后排座椅上,手脚都被绑缚住。我象征性的挣扎了几次。

“醒了。”白羽绒服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抓我?!”我诘问道。

“看资料你是程序员吧?高中时进入过校队。怪不得身材比例那么奇怪?诡异?”白羽绒低头扫着手机,然后头又谈谈车窗外。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什么?”我有些不可思议,白羽绒对我提问的冷漠,我继续挣扎,轻易地从座椅上跌落。

“没什么,我在感慨某个运动员吃兴奋剂,他老妈频频亮骚操作的事情。”白羽绒服继续自说自话。

“你他妈的回答我的提问!”我彻底愤怒了。

“听好了,在你家门前我已经把话说明白了,现在就是你的后果,所以我没有必要回答你的提问,因为你根本就没有认真听我说话,”,白羽绒服回头望着我,“魔王抓住了公主,对她说,你尽管叫破喉咙吧,没有人会来救的!公主说,破喉咙!破喉咙!没有人出现了,公主,我来救你了。可是你,叫破喉咙都不会有人救你。”白羽绒服说话的重音放在了最后一句上面。

“你可不可以不说那么多话。”黑羽绒服有些厌倦白羽绒服的长篇大论。

“首先,聊天是我这个人的性格,也就是我愿意聊天;其次,我之所以聊天是为了任务能够更好的进行;再次,沉默比杀了我都要难受。”

 

04 漂流

宣统元年,平展无坡的郢都口,简陋低矮的棚户之间,郢都水塔高耸入云,矗立在郢江北岸。水塔有六层,加上顶楼的钟楼算作七层。水塔建在湖水沼泽地上,塔基有十五米,层层用花岗岩和水泥垒砌,在基础的每个墙体之间,还有桩墩加固,每座桩墩又用铸铁件相连接,钢制桩墩直达顶层。水塔重心还有深埋于地基下的直径为十二英寸的铸铁管道,其坚固前所未有。黄岗岩从地下一直垒砌到第一层,二楼以上则全部为红砖清水墙,色彩明媚漂亮。

我跟随黑白羽绒服来到的正是水塔背面的窄巷,此处作为文物单位已然不允许居住,在塔身背墙中央突兀的有一只涂红漆的消防栓,黑羽绒服率先走过去转动水阀,在水阀左侧的石板自动伸缩至另一块石板之下,露出地下暗梯子,我们随之进入。

地下的世界完全是现代化的设施,这里像是保密局,尽管我从来都不知道保密局都在做什么,只是冒出这样一个想法。在我看来保密局与邮局的工作性质接近,而眼前的工作人员就在做着类似的工作。

开放式的办公区域里有些人在清点文件,有些人在拆封包裹,有的人在封装包裹,还有的人闲来无事来回踱步,其中一位中年女士的工作内容是拆信封。看上去是在抄截他人的机密。只是我在想,现在还有谁会用书信传递信息呢?我和黑白羽绒服穿过时丝毫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也许他们经过了特别的训练,可以做到完全不受干扰,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业务上的往来,每个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倒是没有一副冷漠的扑克脸。不过,令人诡异的是,他们的上班时间与地面上的人群完全是颠倒的,某种意义上,他们更像是一群忙碌的半夜幽灵。

我们乘坐电梯来到地下五层的位置,他们把我带到一间会议室,这种会议室与我曾经上班公司的会议室是一样的,落地磨砂玻璃、环形桌、左侧是白板、正面是投影。往日例会,左侧第三把座椅是我的位置。过了一会儿阿姨走过来,我发现眼前的阿姨就是楼上拆信封的那一位。阿姨示意我坐下,我有些刻意地坐在左侧第三把座椅上,阿姨不慌不糊忙拧开矿泉水,抿了一口差,随即诉说她知道的一切。

“在我们国家,很多部门统称为有关部门,我们自然就是其中之一了,在开始之前我想请你这段视频。”阿姨说话开门见山,她指向投影。

在这段视频当中,一个模糊的黑色球体洞口,与其说洞口不如说像一抹日全食,因为在黑色球体的边缘位置散发光晕。黑色球体在高速旋转,在第二十七秒时,第一只虎蛙出现,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直到第七只,第七只前肢包囊里有个模糊的人影,没错就是妹妹。我近乎于惊呼。

“这是在哪里拍摄的?这些生物是什么东西?”我问道。

“它出现在2019年”,阿姨指着画面中的黑色球体,“我们都称之为界内,出现在郢江上游80公里处的一处湖心底部,距离地面27米,直径5米。去年12月8日,第一位病患被一户渔夫打捞上来,报警之后警方在调查失踪人员时,发现了该处湖面不时涌出不明尸体,我们调查之下发现了湖心的异常,但就在昨天我们发现,从里面出来了不明生物,它们掳走了一个女孩。没错就是你妹妹。界内在我们看来也许是一个扭曲力场,简单来说它像是一个被放置在水底的黑洞,不过黑洞从科学的角度来看,是视线无法观测到了,所以它不能称之为黑洞,可以说当前没有任何科学可以完美解释它的存在,可它的存在又是不证自明的。它在吸收水流,而且源源不断的吸收水流,所以我们认为界内应该是一个蜷缩的空间。”

“蜷缩的空间?我完全无法理解。”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就像佛陀所说的三千大世界三千小世界这样……当然这些都是我们的推测,目前还没有人证实。”

“那你们能帮我找到妹妹吗?”我问道。

“你应该先问,为什么要找我。”阿姨指着我,以一种不可质疑的语气。

“什么意思?”我没有理解眼前阿姨的话。

“我们想邀请你参加一个计划,考察探索界内可能连接的世界。而且你没有退路,你有一天的时间可以考虑的这件事。”

“为什么会是我?”

“不单单是你,我们还物色了一些人,但这些人都不如你合适。”

“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登上并非我们所选择的舞台,演出并非我们所选择的剧本。可是我们不得不演下去,也不得不尽可能去将它演绎到完美。你的社会关系简单,无父无母也没有朋友只有一个妹妹,妹妹是你最看重的人,而且你身体素质很好,非常适合此次任务。”

“当然不止是你,还有两个人会跟你一起进入界内。”阿姨补充道。黑白羽绒服两人推门而入,白羽绒服向我轻轻招手。

妹妹被怪物抓走、从8楼跳到楼顶的老胡师傅、特工一样黑白羽绒服、水塔下的秘密机构……对于世界的真实性,我产生了严重怀疑,我不相信它们真的存在,可它们却以一种不证自明的方式使我接受。

 

快艇冲浪、登山探险、出海捕鱼、海岸徒步、野外生存、高山溯溪、崖降攀岩、野外定向寻宝、野外穿越野……不知不觉中我经过了一系列训练,这些训练对我而言没有特别的难度,只需要做好规定事情就能及格,可能对于他人而言这是很难的事情,可对我而言其实与平常的生活并无多大不同。因为规律和计划性,就是我性格中的一部分。而且对于此我别无选择。没有做反复纠结式的考虑就答应了这件事,因为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不能失去妹妹。我独自进行了军事化培养和简单的枪械射击训练,一月下来体重比之前增重了五公斤。

最后一次倒春寒过去,我和黑白羽绒服座上了一条不起眼的渔船。我站在船头,河面平静流淌,到了下午,渔船由郢江逆流通过水闸来到指定的湖边。我穿上潜水衣,黑白羽绒服相继脱掉了羽绒服,也换上了潜水衣,我们每个人都携带有一只防水工具包。我将耳机塞进耳廓,深深地吸入空气。“呼……”

“害怕的时候只要深吸一口气,人就不会害怕了。”父亲这样对我说。此刻这句话在我脑海中再次回响着,父亲、母亲、爸爸、妈妈,这样词汇对我而言,已经抹去了很多年,我不希望妹妹这个词,也在我的世界中抹去。

我纵深跃入水中,音乐灌入全身。我以为我对这个世界没有留恋,但事实并非如此,就像老人总会说不会畏惧死亡,可对死亡本能就是恐惧。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竟然发现,我还在留念。思绪回到妹妹丢失后的第二天。

 

水域天际小区位于地势低矮的城南,每一年梅雨时节新闻的保留节目就是采访这里被积水淹没的市民,一年前这里也是郢城疫情最严重的地区之一。小区是近几年才开发的新楼盘,楼层看上去都在三十层以上。我将车停在地库,牵出漂流,按照地库标识寻找乘往楼上的电梯,我的电话响了起来。

“喂,已经到停车场了,几分钟到你家,1502对吗?”

“对,我在电梯口,你找到就能看到我。”

漂流走在前面,电话和车库的声音产生了重叠。我转过一个立柱,我看到了要找的人。穿着灰色风衣的女人双手揣在口袋里,正翘首以盼。或许是出门匆忙没来得及穿袜子,一根非常明显的跟腱自下而上消失在小腿皮层之下,好修长的小腿。

起初,向公司的辞职时,我本想把漂流寄养在上司家中,上司是一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丈夫去年因疫情去世,之后我们有过几次不太成功的性经验,那时她十分痛苦,我在想可能她是想通过性爱来释放情绪吧,不过她的情绪也感染到我,至于到后来我的下半身干脆对她无法做出反应。性爱在我看来就像网上聊天,你聊得越是频繁,就越是空虚,可是假如你不再聊天,你就变成了一个哑巴。这次在和上司聊的过程中我的脑海里闪过出另外一个想法。

“也许,她比较适合。”我喃喃自语。

“什么?”上司问我。

我想到了妹妹口中带她喝奶茶,送她双层裙的女人。在我离开公司以后,我回到家翻看了妹妹的日记本,在日记本的扉页找到了号码,写着:陈老师 18802182021。我尝试拨过去,没想到一切都出奇的顺利。

“您好。”我向灰风衣女人打招呼。漂流摇着尾巴,跃跃欲试地扑向她。

“您好。”灰风衣也这样说。

“张永君。”

“陈蔚然。”

“陈蔚然,好熟悉的名字。”

“谢谢,不过也是很普通的名字。”

“都差不多,您就是一直以来照顾我妹妹的老师对么?”

“请不要对我说您,我们同岁,称呼你就好,我也会这样称呼你,其实我不是老师,我只是个小公司的文员,平时做一些后勤方面的工作。”陈蔚然说道。

“倒是我客气了。”

“难免的。”

“它叫漂流,是我妹妹半年前捡来的。”漂流好像与她一见如故,对她左蹭右抱。

“这是我们的缘分,初见便是重逢嘛,漂流过来”,陈蔚然笑着接过我手上牵引漂流的绳索,“你要去多久?”

“不太清楚,不过如果我回不来,漂流就拜托你了,这是我的银行卡、身份证也请您暂时保管。”

“里面是不是有很多钱?”陈蔚然眼睛里在放光。

“大概有几十万的样子。”准确的说大概有558764.2元,只是碍于情面不想让别人别的自己对钱如此看重,事实上当前金钱对我而言也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了,我这样想道,“大概是这样”。

“你还记得你读中学时的事情吗?”陈蔚然问道。

“什么?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陈蔚然回答道。

我的思绪迅速被她拉回过去。记得初三上学期,周一升国旗之后的校长演讲时间。全体学生站在操场上无所事事,耷拉着脑袋,像是蔫了的花朵。人群中一个相貌普通的女孩。她和人群中的学生一样穿着蓝白配色的校服。上衣肥阔,只能隐约发现微微隆起的乳房的曲线。裤子对她而言有些短,脚腕骨节裸露在裤腿之外,一根非常明显的跟腱自下而上消失在小腿皮层之下。与其他同学低垂着脑袋不同,女孩抬头望着天空。天空晴朗无云,只有一道白色的飞机尾流漂浮着,可以看到尾流是凝结的水蒸气,正在缓慢的溢散开来。我和女孩一样有同样抬头望着天空的动作。现在她也应该与我一样大了,我好像从来就不知道她的名字。我这样想。

“张先生?”陈蔚然询问神游的我。

“不好意思,我想到了一件事情。”

“没什么,可是你为什么会信任我?”

“你是妹妹信任的人,不会错。还想请教,你和我妹妹是怎么认识的?”

“这件事情不是一两句能说清楚的。”

“我倒是很希望听你讲,只是现在事情急迫,但愿以后有机会能够了解你。”

“我也是。”

我和陈蔚然握了一下手,她的手触感冰凉。我没有上楼,只是目送她和漂流搭乘电梯离开。

我有种感觉,漂流可能原本便属于她。

 

05 穿越

“砰”地一声!

我们下潜至湖底,然后看到黑色球体突兀的存在在那里。我们平静地游过去,此时除了水流的响声听不到任何声音,我甚至有些怀念白羽绒的喋喋不休。我们很快靠近了球体,近在咫尺,然后伸出手,指尖碰触球体的表面。一瞬间身体被球体吸入,强烈的震荡令我无法睁开眼睛,身体承受了一些加速度,像乘坐过山车,这种类似超重的情况持续了几分钟,似乎达到了逃逸速度,紧接着又像是在急速下坠的失重电梯里,最后像是从枪管打出的弹头抑或是地底抽离的石油喷涌到地面。

又是“砰!”“砰!”“砰!”

三人如烟花弹,黑色的人影在水流中绽放。我们都以为是潜入,结果是坠落。

是水塔,是涌水的高耸入云的通体洁白的水塔,造型像观音手里得玉净瓶。我们随着水流漫出水塔银白色的边缘部分急速坠落,水塔的下方是一片弧形的开阔水面。

“噗通、噗通、噗通!”如木瓜落水。我们接连从水中冒出。

我和黑羽绒服除了携带54式手枪,都配备了03式自动步枪,白羽绒服与我们不同,他携带的是10式狙击步枪。我们游到岸边,看到与水塔毗邻的是一处荒废的街道,荒草顽强地从硬化地面中破土而出,道路上随处可见触目惊心的裂纹,像是伤口滋生出的菌落。然而,阒无一人。

“这里是解放路中心地段,毗邻国际会展中心,街道走到末尾是郢城新世界大酒店,这里很像郢城。”我反应过来。

“也许我们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平行宇宙?”

“确定是平行宇宙吗?”黑羽绒服对此表示质疑。

“也许吧,也许只是另外一座很像的城市,因为还有一处是不同的”,白羽绒服指着身旁的水塔,郢城的确没有这样的水塔“不过,可是这里的人都去哪了?”

“好像人口已经撤离,就像是另外一座切尔诺贝利。”黑羽绒服说。我们感觉到空气中陡然生出某种巨大的威胁。像是高出几万倍的辐射量无形中刺穿了我们的身体,伤害到我们的心腹,而这一刻却不自知。生活中的很多琐事就像辐射,无法感知可伤害已至。我还沉浸在思考中,白羽绒服迅速从背包拿出一件大小像遥控器大小的仪器,调试了一番,脸色一下舒展开来。

“辐射量在正常范围之内。”

“嗯,这就好啊。”黑羽绒服表情都舒展开来。

“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我询问黑羽绒服。

“小灰,你在说废话。”小灰是白羽绒服给我起的代号,我总是叫他们黑白羽绒服的缘故,而我常穿灰色羽绒服,所以他们便称呼我为小灰。

“按照计划需要初步调查。”黑羽绒服摘掉头套,从背包拿出,03式自动步枪,“不过,你不要忘了自己的目的。”黑羽绒服补充道。

黑羽绒服所说的计划,便是沿江而行,所有的资料都显示虎蛙只能短暂的停留在地面一时半刻,它们更像是未得到完全进化的两栖类生物,所以我们要沿着水塔水流的流向进行调查。

“我知道。”可这里没有一丝妹妹的气息,我这样想。

我们以水塔为圆心,向着周边尝试探查,不多久就来到新世界大酒店。这是一座郢城的五星酒店,我们成为其中的贵客,出于安全的考虑,我们选择一间视线最佳的总统套房,位于滨江第11层,进入其中后我们将身上背负的武器放下,白羽绒服将狙击步枪架在了窗口。第一天我们没有贸然前进。

天色已届黄昏,“你们快来”,白羽绒服向我和黑羽绒服招手,“江里面有大型鱼类。”

“那根本不像是鱼。”黑羽绒服说。

“好像是江豚。”我说。

“你确定?”黑白羽绒服不约而同的问道。

“我在动物世界中看到过,”我的实现也盯着江心,“我不知道,可能是某种变异了的江豚,我感觉这里和郢城虽然很像,但很反常。”我补充道。

我稍稍将目镜转移一点,望到大江与郢江的汇合口生满红锈的大桥像是被某种外力撕裂段成两部分,一节绿色车厢孤零零停留在车道上。这里到底是哪里?

 

翌日。待我们进入城市的主干道时,便发现了许多人体的白骨,楼宇之上竟长出了巨型藤蔓,似乎是发生了什么,导致城里的人大批死亡。

我们没有带任何食物,机构对我们几个月的野外训练达到了他们想要的预期效果,钢筋混凝土中的捕猎行动要更容易一些,白羽绒服只耗费了一颗子弹便杀死了一头四处觅食的野猪,野猪头颈被子弹贯穿,形成了二十公分的创面。巨大的声响辐射到了更远的街道,巨大的鸟群从楼群中飞出,发出呜鸣,听来有些恐惧。这就是我们来到此地的第一天,我们计划在此考察三天,之后原路返回水塔,回到自己的世界。

 

街头四处闲逛的小型野兽出没,城市里我们没有遇见一个人,路边停靠的汽车,可以看见人离开的很匆忙,仿佛是某种离心机,只将人类摘除,成群结队的野猪对我们从不畏惧,也没有看到大型食肉动物出没。

太阳穿破云层照射下来,疲倦和饥饿感再度来袭,离开酒店时我们路过沿街超市,获取了一些烟、酒、盐,我在布满灰尘的酒类货架前驻足,我还是拿了一罐啤酒,查看时间日期,2049/07/07。但我望向窗外,2049年的世界好像与现在没有什么不懂。有时候可以一成不变,有时候一瞬间就会完全不一样了。虎蛙群穿越水底的黑色球带着妹妹进入到这里,它们会把她带向何处呢?没有任何意义的问题拷问着自我。最后我带走了一瓶茅台和一瓶翠柏庄园红酒。

烈日昭昭,眩晕感弥漫在三人小队中。巨大的水塔还能被远远望见。

“我们需要休息一下,我头有点晕。”我对黑羽绒服说道。

这样炙热的天气里当我说出羽绒服二字汗水都不觉多了一些。黑羽绒服面色也并不好看,我们在桥墩下面的阴凉处休憩。

“醉氧在我们离开前会一直跟着我们。”黑羽绒喘息着。

白羽绒已经将衣服尽数脱掉,赤裸着上半身,不愿多说一句话。

“我刚才测了一下,这里的含氧量要高5%,气温38度。非常容易疲倦和产生饥饿感。明天就是第三天,我觉得这里的情况已经初步探明,接下来需要回去上报组织。”

“今天我们就在这里原地扎营,小白你去打点野生动物,小灰你水性好去摸点鱼,我砍树枝,咱们烧烤。”

醉氧会带来安全感,河水中河蟹众多,郢都鱼数量极多且要比平常个头大一倍。

夜晚降临,江边便不会太过炎热,我将茅台和红酒神神秘秘拿出来,黑羽绒服不胜酒力竟有点喝醉了,开始在烧烤炭火前载歌载舞。酒会使人原形毕露。我记得父母还在在的时候,在船坞旁边,那是一个冬夜,我们全家人在一起,锅子里煮着莲藕排骨汤。

“其实我们也很想帮你找到妹妹,但现在好像没有什么头绪。”黑羽绒服说。

“好在我知道妹妹就在这里。”我喝一口红酒。

“但是你知道的,在这里一切都是未知的。”接着黑羽绒服跑向了河边,在那里玩水,这两天他一直作为三人小队的队长,表现地高度紧张又谨小慎微,可能是觉得明日即将返回,他也稍稍松懈了。

河水微微荡漾起波澜,一层层击打着河堤,等我们望向江边,黑羽绒服被一种……

我来不及思考,只见江面上数十只不明生物顺着河道向我们奔来。我们什么都顾不得起身便跑,银白色的钛合金大堤光滑异常,身后的生物穷追不舍,我看到有一处堤坝张开的洞口,看上去像是工厂的排水口,我拐进之后进入幽深的地下管道之中,生物的身躯要比洞口大许多,因此其中一只只能在堵在洞口,它的眼睛散射出光芒,照亮了我前方的路,我顺着管道弯腰前进,只听到我自己的呼吸声,进入城市地下管道系统,走入其中发现已经是许多啮齿动物的栖居地,但它们是一种杂交老鼠,脊背上长着一只耳朵,地下没有锈迹斑斑是和大堤一样是透明的颜色,我顺着洁白光滑的下水道楼梯爬上去,出来之后发现是嘲风楼。

这一夜,我们就失去了领队,他也被被某种神秘生物带走了生命。我们来到郊区的化工厂,在管道内我和白羽绒服产生了分歧,他要立即回到水塔,而我则要向前去。

“情况已经失控,我们两个人于事无补,老黑已经死了,你妹妹也没希望了!”

“至少应该找到虎蛙的巢穴,否则这一次就没有意义,行百里者半九十你知道吗?”

“我们没有任何线索,在这里只是四处游走,与其如此难道不应该先回去,你听我说,我们这样像无头苍蝇一样的走,不会有任何结果。”白羽绒服试图说服我。

“我想完成我们的既定任务后再离开。”

“任务毫无意义!”

“我觉得有意义,这样,我可以继续沿着大江向前走,你回去带人,我会在沿江留下标记。”

“为什么沿江而行?”白羽绒服质问我,“其实你并不是这样想的,你不关心计划,也不关系我和老黑,你关心的只是要找回你的妹妹!”白羽绒摇着头,他的头本就不算很大,非常像一只长颈鹿。

我没有说服白羽绒服,尽管我觉得我在乎他和老黑,虽然我连他们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他的任何故事,只知道老黑是一个开车异常平稳的人,也只知道白羽绒服是一个口无遮拦说话奇怪的人。我们的相识就这样戛然而止了。

我们两个人在市郊的化工厂分离,我要沿着河岸走下去,但似乎只是一种感觉。如果我把这种感觉告诉白羽绒服,至少在他看来,前方就是一条死路。不过还好,他没有与我同行,他背起行装向着返回水塔的方向前进,至少那是明确的目标。人就是会在没有希望的情况下崩溃。他扛着10式狙击步枪很快消失不见,最多需要两天时间他就能回到起点。但愿他能安全返回,但愿……

 

我沿着河边走了一段路程,如此繁盛的世界竟然没有大型食肉动物出没实在令人难以想象。河面突然长出一片芦苇荡。我继续向前走去发现形成芦苇荡的原因是因为一次溃坝,江上的水坝似乎受到了大洪水而全面决口,看上去已经很多年的事情,但束流冲刷的痕迹非常明显,走到这里我猛然意识到,此处是我的家乡!

巨大的芦苇荡中有一条破损的水泥路,严重破损不过芦苇和荒草还不能将它全部侵蚀,两旁是接近两米的芦苇,除了微风可以听到野鸭野鸡,其实并不是野鸡,而是肆意生长的家禽。

如果两个人恐惧会淹没在两个人之间,如果一个人恐惧就会浮出水面占据你,白羽绒服走后,步枪成为支撑我走下去支柱。我沿着江边行走,遇到了破败的村庄。村庄的模样与水坝的遭遇相同,洪水紧迫过后的样子,院子墙上还能看到从前洪水的水位。

我沿着破碎的道路往前走,依稀看到巷子的痕迹,老房子尽数被洪水吞没,水杉树半倒伏生长,支撑它的不是别的,正是门前的黑石,我走过去黑石的附近仍有一群忙碌的蚂蚁,院子里长满了杂草,我猜测很可能会有鸡蛇。这是一种无毒的灰色小蛇,经常盘踞在有人烟的地方。我从小不畏惧任何生物,哪怕是有毒的蜘蛛或是巨大的蟑螂,在我看来只要你仔细观察任何一种生物,它们都比人类要弱小许多。我蹲下身,重新座回黑石上,好像一切回到了起点。

父亲和我在水中游泳,夏日刺眼的阳光,泥沼中的连成一串的挖藕木船,淤泥中的父母,还有什么?关于我和父母的一切呢?我每一次努力尝试回想,可总有一堵密不透风的墙阻挠我刺破从前。

“常有人对我说,我想你住在那里一定很寂寞,总想着和其他的人接触一下吧,尤其是在下雪下雨的日子和夜晚。”是啊,好像瓦尔登湖。

 

06 故乡

沫蝉溅在我的脸颊上,一只麋鹿望着我,疲惫中我的破碎记忆好像产生了松动。这里是我的家乡是确定无疑的。芦苇、水闸、黑曜湖,原本没有黑耀湖的。1949年天上坠落下一块陨石,撞击地面生生砸出了一个深坑,碎裂的岩石不偏不倚砸在我爷爷的父亲家院地上,可这件事奇怪之处在于,陨石焚毁了周边生灵却没有冲击到村庄,落在院中的黑石没伤人。爷爷说这是神迹,是神在保佑我们。就是这里曾经住过我爷爷的父亲、我爷爷、我的父母以及我和妹妹,这是同一个空间内不同的时光。我还记起小时候坐在渔船的船舱里,父母在捕鱼,而我望着茫茫的水面,望着他们劳作的身影。随着我思绪的中段,水面上爷爷、妹妹、爸爸、妈妈全部消失了。

第一只麋鹿出现,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我听到了的成群结队的野生麋鹿行走的骚动。我走出院子看到了麋鹿群中站着的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手里一只长长的甩鞭,瘦癯高耸,稍显驼背,赤裸着上半身,露出两排肉眼可见的肋骨,下半身穿了一见麋鹿皮制的短裤,脚下却是一双靴子,一双军队皮靴。他眼神很木讷,眼神与麋鹿别无二致,与麋鹿群融为一体。

“您好?”我带着喜悦,因为老人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见过的唯一一个人。

“快离开这里!这里不属于你!”老人厉声说道。

“啊,你说让我离开这里是吗,还是……”我不明白老人的意思。

“你一个人来的吗?”老人不和我解释,他的麋鹿自行向前走去。

“不是,我们三个人,领队被江水里的一种生物吞噬了,应该看上去是变异的河豚之类的生物,另一个队友不愿意再往前走,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

“你要去哪里?”

“我要找我妹妹?”

“你手上是自动步枪对吗?”

“是,能告诉我,这是哪里吗?”

“你不能待在这里,知道吗?”

“为什么?好像我所有的问题你都没有回答。”

“我们要在天黑之前离开这里。”

“可是我不认识你。”

“晚上会有嘲风。”

“嘲风?”

“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嘲风是龙的第三子。”

“你会带我到哪里去?”

“远离江水的地方嘲风不能长时间停留。”

“可是我走了两天,没有见到它们出现。”

“它们月圆之夜会定期出没。”

“它们去哪里?”

“水塔。”

“我知道我就是从那里来的?”

“从哪里来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来要到哪里去。”

“我要去找我妹妹。”我回答道。

老人对我似乎毫不在意,这些话像是他的自言自语。随后他驱赶麋鹿群向远离河岸的西方走去。尽管太阳看上去还没有要落山的意思。我决定跟上去,因为走了一天都没有人烟,我想要打探更多的信息。

我跟在老人和麋鹿群的后面,走了三个小时来到一片高坡土丘上,在土丘下侧翻有一艘巨大的铁船,不对,这并不是一艘普通的船,这是一艘航空母舰,涂装编号22 汉字写有:台湾二字。老人驱赶麋鹿群走进一个船坞,我跟随老人走进台湾号船舱中的舰岛。

在舰岛仓体内还有一位老妇人,两人显然是夫妻,老妇人穿着厚重的黑色四层裙子,在碳火旁边烤着土豆。难以想象这样炎热的夏天,老妇人竟然如此打扮。钢铁传导热量,在住宿的舱室内夜晚特别闷热,但他们还是坚持留在船舱里。

我吃下了他们款待我的鹿肉和土豆,老妇人捻了一下灯芯,油脂中的火光变得柔和了一些,老妇人在麋鹿皮上小心翼翼拿出一本书,这是一本泛黄的纸质书。老人半躺着,在成堆的书籍之间,喝着酒。

老妇人开始了诵读,“第二十九回:脱难江流来国土,承恩八戒转山林……”老妇人读完这一回,我又接着老妇人的篇章读了下一回。黄袍怪居住在碗子山波月洞,原是仙界二十八宿的奎星,也称之为奎木狼。他因在仙界与披香殿侍香的玉女生情,然而这却犯了天宫大忌,所以思凡下界占山为怪,不负前期,与那托生为宝象国公主百花羞的玉女作了十三年的夫妻,并生下一儿一女。唐僧师徒去西天取经,路过碗子山,孙悟空在前路被唐僧赶走,唐僧与八戒、沙僧走散后被黄袍怪抓住,八戒与沙僧两人合力仍难敌黄袍怪,危急之时被百花羞公主寻找借口放走师徒三人。之后,八戒、沙僧受宝象国国王所托,为营救公主再战黄袍怪不敌,导致沙僧被擒,八戒逃走。黄袍怪怀恨报复,到宝象国佯称驸马,将唐僧变成猛虎诬其为妖怪。白龙马伪装成宫女试图刺杀黄袍怪而不敌受伤,于是求八戒寻回孙悟空,打跑了黄袍怪。孙悟空见黄袍怪消失无踪遂上天界求助,方知是奎木狼下凡,遂命二十七宿星收他上界。

 

“万岁,赦臣死罪。那宝象国王公主,非凡人也。她本是披香殿侍香的玉女,因欲与臣私通,臣恐玷污了天宫胜境,她思凡先下界去,托生于皇宫内院,是臣不负前期,变作妖魔,占了名山,摄她到洞府,与她配了一十三年夫妻。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今被孙大圣到此成功。”

 

我想起了老胡师傅,他让我要记住黄袍怪。可我不确定真的发生过。我会想起窗外对面楼体墙壁的脚印,的确是违反常理的事情。可是现在我身处在另一个世界中还有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的呢?想来自己对于世界的理解仍然过于狭隘,老胡师傅的话真的是寻找妹妹答案吗?

“我经历的事情太过离奇,可我知道这里就是我的家乡,我是从郢城的水塔而来,我来自另外的世界,我要寻找我的妹妹,她被一群像虎又像青蛙的生物抓走了,我想也许您能给我一些线索,因为在我们那个世界里,曾经有人告诉我想要找到妹妹要记得黄袍怪。”我说道。

“也许他在提醒你,提醒你不要忘记。也许你们像黄袍怪、披香殿侍香的玉女一样,因思凡而下凡,最终要回到天宫。不要忘记你自己。”老妇人说道。

“谁是黄袍怪,谁有事披香侍女?我吗?哪里是天宫?哪里又是凡界呢?”我发出了一连串的疑问。

老妇人回答不了我的这些问题,也许是不胜酒力,也许是不知如何回答,她的诉说像是呓语,以下她的话我不知道是否该相信。她说,“七十一年前一颗流行坠落在城市,撞击的中心区域形成了一个方园数十公里的湖面,连续下了九十天的黑雨,撞击坑变成了湖泊。从那时起我们这个世界就开始出现一种疾病,人会变成嘲风,有些人可能一年之内就会变成嘲风,有些人可能临死之前都不会变成……“三十年前瞿塘峡水坝溃坝事件将郢都淹没,洪水退去,城市中的人死去了十分之九……当年的撞击,让两个世界联系在一起,但整整快了七十一年……”

“我完全理解不了您到底说的是什么,不过这也并不重要,我只想知道我妹妹在哪里?”

我没有指望老妇人回答我的问题,因为就像她的丈夫从来不会回答我的问题一样,可这一次她确笑了。

“要去艾山,位于大江边的一座石头山,在江水北岸,有石灰石,可早就被挖空了,变成了露天开采场,只要方向不错就一定能够看到。向正东方向走去,在江水的北岸。”老妇人说道。

 

不久前我射杀了一只野猪,在界内来还不曾开过一枪的我,今天不得不破例。枪声接连响起,周围却出奇的寂静。之后,我在一块裸露的岩石下休憩,岩石的形状很像一只巨大的蛇头。我在阴影下支起了火堆,将野猪肉烤熟,我只能吃野猪很少的一部分,待我走后大部分的营养都会被周围的野兽享用。这是离开“台湾号”的第二天。

我用刀切了一块猪颈肉炙烤,然后将野猪的四只脊背最好肉烤熟,洒上盐,在我临走前那对居住在“台湾上号”的老夫妇,送给我一些胡椒粉,我拿不了太多,天气炎热食物极容易变质。我宁愿继续猎杀,也不会冒着令自己生病的危险而选择吃变质的食物。我咀嚼着紧实的野猪肉,算起来白羽绒服大概早回到了出发地点,甚至已经派出第二波探险队也是有可能的。人在脆弱状态下时间感会成倍延长,喘息之机稍纵即逝,尤其独自一人,感觉尤甚。老人还将一双靴子送给了我,我穿着它穿越一片低矮的常绿阔叶林时,观察到大片的野生桑叶,这里看起来或许曾经是农民种植的一片桑田,桑树上结着数量众多的蚕茧,每一个蚕茧都有鸡蛋大小,蚕会在茧房内将身体液化,等破茧重生之后会是蝴蝶抑或飞蛾。神奇之处在于,飞蛾和蚕看上去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生物,但它们却是一种生物不同的生长阶段。但是人在生下来之后还只是人。

在往前走是一片沼泽,我绕了一个大圈子绕过沼泽地,我看到沼泽里面有大量的野生动物,我没有打扰它们。我遇到了一群四目犀牛,和数以百计的六蹄野驴。

一股莫名其妙的恶臭味被我闻到,一片泥沼中漂浮着一只巨大的江豚腐烂的尸体,一群不知名的鸟类拥有美妙的叫声,像是白头鹳但更像是秃鹫,100厘米左右,体羽白色,背部呈金属绿的深色纹,胸部有黑色横带,腿为红色。那叫声像是在耳边亲昵的回溯,让我记起曾经爱慕过的女孩。

那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天上的白云慢慢的漂浮,好似坠落的棉花糖。此刻我也是抬头看着天空,但是今天的天空云层有些阴暗,云层流动缓慢。我需要在天黑之前穿过眼前的这片沼泽地。

穿过沼泽夜幕完全降临,我在一处荒废的村落落脚,村子已经完全被植被包围,建筑掩藏在植物之间格外和谐。在一幢二层民居里我停下来。这处村落在一片丘凌的半山腰,明日我需要翻过丘凌继续前进。出于安全的考量我没有生火,因为我感觉到光源会引来野兽,纵使我有武器,可如果遇到大型野兽恐怕也会没了性命。

我躺在二楼布满灰尘的床上,这个房间很小应该是家长给孩子的房间。适应了黑暗以后,窗外的景象变得尤其清楚,可以清楚的听到外面青蛙和昆虫发出的声响。

为何如此清晰?视野突然大大的晃动,转了好大一圈,所有的感觉瞬间被夺走,我拼命想要移动四肢,却连一根手指都不听使唤,似乎有什么东西站在我身边,也许是我的错觉。

 

“值不值得为妹妹冒险?血缘对我而言有何意义?如果功利地看待妹妹失踪这件事,也许它对我而言是一件好事,我摆脱了一个拖油瓶。可目前为止我所做的原由难道仅仅因为她是我的妹妹吗?仅仅因为我们是同一个父母所带来的纽带吗?为什么生活总要让我去承受这些?我已经是一个孤儿了。妹妹为什么会留下那封信?她已经知道自己注定要离去吗?我好辛苦,可我又何苦这样辛苦?也许在此处停下才是最好的归宿。”

 

“是这样的。”那是美妙轻柔的声音。我看到一张面孔,那是十几年前读高中时那个女孩的脸。

“你说什么?”我眯着眼睛尽可能看清楚女孩,某种紧张的气氛让我抚摸着脖子。

“遵循你内心的声音。”女孩继续说。

我没有来得及听到女孩的话音,一颗子弹穿破了女孩胸膛,鲜血飞溅到我的眼眶中,霎时间世界变得模糊一片。

我挣扎着起来,发现颈部有一只红点,那是狙击枪的瞄点。我以为自己中弹,却发现旁边是一只秃鹫一样的鸟儿。夜晚中它们发出的声音更加美丽动听,此刻我才发现我的颈部被它啄食,火辣辣的疼,肋骨部分也在流着血。我发现我早已离开院子重新来到沼泽,我的脚下还有一只正在吮吸血液的巨大水蛭。

“快离开那!”是女人的声音。

又是一声枪响,我捂住脖子爬起来循着声音跑去。我再次看到了人,我抑制不住激动跑过去拥抱那个人,发现那人手上有一把10式狙击步枪。这把枪我很熟悉,是白羽绒服的。

我用了十几分钟重新走回庭院,带上装备与那个女人沿着山麓向前走,一路上女人没有和我说话,并且不允许我说话,我跟随她走到了一处神庙。这是一座布满灰尘的庙宇,进入其中看时,殿上坐着一尊金甲山神,两边一个判官,一个小鬼,侧边堆着成捆的纸币。

女人把枪放在纸币上,将纸币铺作床,再帮我把身上伤口上的淤泥擦去,把神庙的白色布帘扯掉一块,来包裹伤口。我的意识停留在那一刻。沉重的躯体慢慢倒下了,这一次陪伴我的不是妹妹,而是另外一个陌生女人。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外面噼噼剥剥地爆响,我起身来,就墙壁缝隙中看时,只看见火起,杂杂乱乱烧着。无可忍受的燥热令我走出庙宇,巨大的火势点亮了夜空。火光映照她的脸颊,我看到女人的面孔,她深重的泪痕。

“你应该点起火堆,可是因为恐惧,你选择隐藏在黑暗中,当你点起火堆野兽才会恐惧你,而现在恐惧却使你迷失,它占据了你。”

“你在哪里捡到这把枪?”我问女人。

“在郢都。”

“高个子男人对吗?”

“你认识他?”

“我们一起来到这里。”

“为什么来这里?”

“我来找我妹妹,你是什么人?”

“我是本地人。”

“你要去哪?”

“去艾山。”

“我们是同路的。”

“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长颈鹿说你会给他留下标记。”

“长颈鹿?”

“你的伙伴,说起来你可能不会相信,我知道你的故事。”

“什么?”

“你的伙伴知道关于你的所有故事,我只是奇怪,你的故事和我的梦也许有某种呼应。”女人说道。

“是什么梦?”

“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梦到你,梦发生在未来。在未来,人类被自己制造的一种人工智能所取代。世界变成了一个整体,母体控制了世界的角落,人类蜷缩在很小的一块领域。不过有一天母体突然失踪,它以一种“转生”的方式来到了另外一个平行世界,平行世界是已经过去了的世界,母体化身为一个小女孩,而她身边有一个她的仆从,也是个仿生人,他们彼此之间以兄妹相称。母体让“仆人”认为自己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但母体终归要回到自己的世界。于是在某天她不告而别,被遗弃的仿生人一生都在寻找丢失的它。”女人说道。

我凄惨的笑道,心想老妇人跟说,我和妹妹,一个是黄袍怪一个是披香侍女,而眼前这个女人的故事却说我和妹妹,一个是“仆人”,一个是“母体”,都让我不断的怀疑自我,让我不断思索自己到底是谁,是黄袍怪?还是仿生人?一个神话一个幻想,它们是完全不同的,可他们的共性都是那个遗忘了记忆的人,没错我就是遗忘了记忆的人。“没错,我的确来是找我妹妹,不管是何原由,也许就像你所说的,可能就像仿生人一样,只在前进,而不知道为何前进。那么你呢,你为了来此?”我反问道。

女人慢慢解开衬衣露出胸膛,“我来寻找解药。”

我看到女人的胸部长满了鳞片。她是被瘟疫感染的人。

 

07 执念

山坡上女人吹动口哨。不远处斜谷的疏林中传来一阵隐隐的异响,是哒哒的马蹄声。马蹄踏破青草,飞溅出的新鲜土壤飞向各处。一匹纯白色的巨马向我们奔来,这是一种比夏尔马还要大一倍的马种,厚重的马鬃包裹住马颈,有一种雄狮的威武。巨马俯下身体,女人非常灵活地跨上马背,我没有骑马的经历,而且也没有马镫,导致我几乎用尽所有的力气才勉强上马。好在经过几天的休养我的身体逐渐适应了富氧环境,伤口愈合的很快,脖颈生出了厚厚的结痂。

巨马带领我们翻过丘凌,俯瞰山下,眼前的景象一马平川,那是一片长满野生小麦的平原,人类消失后的世界,它们不知为谁而收获,可是当我们俯冲下去时,却发现它们只是一片没有结穗的青草罢了。之后我们再也没有翻越过高山,除了平原便是滩涂,在这天夜晚天空还下起了阵雨,我和女人全身都湿透了,我们穿过一片树林,发现了林中小屋,待雨停黎明之际,再次上路,江面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我们沿着河岸继续行走。

7日之后的傍晚我们已经能够看露天矿场。那是极为明显的,其规模看上去像月球表面的环形山那样壮观。在那时,我们下马,女人将巨马放走,巨马原路跑去,残阳下,它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入夜,我们照例点燃了火堆,尽管炙热难耐,依旧如此。我们在第10日黎明出发,沿途随处可见报废的重型卡车、生锈的履带链条、大型碎裂机、大型挖掘进,潜孔钻机,牙轮钻机,前装机,矿用卡车,运输炸药的车辆……抵达路途的终点——艾山,并没有山,只有深入地下的一个开放性的作业口。雨水汇聚在中央形成一座湖泊。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座水塔,一座深入地下的水塔。矿场周遭像是凹陷下去的梯田,长满了苔藓,也许其中寄居着某些生物,大鲵、青蛙、龙虱、水黾……

我们沿着矿场遗留下的道路深入底部,一路上静悄悄的,没有遭遇任何生物的袭击,沿着深入矿场中央的环形路,向下走去。路上长满的苔藓在规律的左右摇摆。我挥手示意女人停驻脚步,靠近苔藓观察,与其说苔藓在摇摆,倒不如说苔藓有一种呼吸的律动感。在这个世界我不需要深深地呼吸就能获得更高含量的氧气,可我仍旧习惯性的深呼吸。

“要小心。不要与它们接触。”女人提醒我。

“我知道。”

我们走到矿场中部,苔藓愈加厚重,更加令人吃惊的情况发生了,苔藓一会儿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形象,有些像人,有些像某种野兽,它们在随意捏造产生各种生物的形状。

“这片区域就是母体本身,她能制造一切。”女人开始兴奋起来,步伐变得更快。

“我们应该更加谨慎一些。”我跟她说。

女人似乎听不到我在说什么,眼神迷离,她的步伐越来越快,我不得不跟上她的步伐,试图拉住她,牵住她手,就这样亦步亦趋往前走。就在这时在下一个环路口交界处,生长出一朵荷花,女人挣脱我的手跑过去,确切的说不是挣脱我的手,而是她的手还在我的手上,而她的身体却扯断了自己的手,离我而去。

我看到那一朵莲花。

“不要过去!”我向她大喊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扑通一声未来得及碰触到莲花便陷入了苔藓的泥沼中。空空荡荡的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女人已经陷入到膝盖。

不对!是苔藓与女人的身体本就连接一起!

底部的湖水传来异响,像是沸水翻滚,跳出无数黑影,是虎蛙群。我顾不得女人,居高临下拿起步枪疯狂射击,一路的压抑在此爆发。

“死吧!都死吧!”我狂吼、叫嚣。

跳跃而来的虎蛙被射成了筛子,它们漆黑的肉块掉入苔藓,瞬间融为一体,我明白了虎蛙的存在,它们本来就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数量的虎蛙,我弹药很快被消耗掉,也许走到这一步,是我的终点。

“我要告诉你真相。”即将没入苔藓中的女人对我说,“被掳走的人都会成为母体的宿主,没有被怪物抓走的人,受到侵犯后身体也会慢慢遭受感染,不过数年也会变成毫无心智的虎蛙。在这个世界绝大多数的人都被感染了,但极少数人幸免于难,也有一些人活了下来,对瘟疫产生了抗体。既然你来自另外一个世界,那么你的那个世界也将会面临被灭绝的问题。瘟疫最早出现在2019年12月8日,所有人都无法避免,所有人包括你和我在内,它会一直存在下去。”

女人的话我完全无法理解,“你到底在说什么?你可以再说清楚一些吗?”我试图询问。

“说不清的,仿生人”,女人的身体已经全部陷进去,只剩下一只头露在外面,“无论如何能够认识还是很高兴的,但愿以后有机会能够了解你。”女人惋惜道。

“我也是,不!我不要!我想现在就了解你的一切!”我的泪一滴滴落在苔藓的泥沼中,徒手尝试拨开苔藓。

女人最终消失在墨绿色的苔藓之中,像是多年前父母陷入淤泥中的挣扎。脑海中那一堵密不通风墙轰然倒塌。

我全都记起来了。成群结队的虎蛙群向我袭来,以山呼海啸之势。

 

08 房间

儿时我是个愚笨的孩子,简单的九九乘法背诵,别的小孩看一眼就会,而我需要耗费大把大把的时光,母亲一点一点的教我,天天教,可还是不开窍。我的蠢笨不知惹了母亲多少次暗暗垂泪,我愧疚。小升初,初升高,成绩依旧没有起色,所以升学均靠父亲找关系、托人情,才进入校门,可我还是那个样子,蒙蒙昧昧、混混沌沌,倏然三年,幸而考上一所学校,一时无人监管,但自己没有目标也没有理想,想到父母为我操劳的那些年愧疚感与日俱增却无能为力。

后来父母出了意外,在湖畔的藕塘里,挖藕的时候,他们穿着胶衣,从头到脚都没有缝隙,只露着脸在外面,水没到胸口部位,两只手都没在水里,只见他们在水里鼓捣一会儿,一根胳膊粗、近一米长的藕就被摸了上来。那一天母亲掉进了藕塘泥潭中,父亲为了救母亲也陷入了泥潭,都是因为我才让他们这样的辛苦劳作赚钱,我自始至终是个生活在巨大的愧疚感的人。

“哥哥!”

是妹妹的声音。“你在做什么呢?”妹妹的声音继续出现。

我循着声音向前走,看到一栋院子,门前有一块黑石,门是虚掩着的,我走进去,来到院子里,看到笔直的水杉树,进入东边的客厅,来到了声源,那是一道门,我发现门是被锁住的,需要钥匙,我意识到脖颈间挂着的金黄色的钥匙,那是妹妹最后留给我的东西,我拿下钥匙插入锁芯,转动匙柄,钥匙向右旋转了半圈,门被打开。

这是妹妹的房间,不过不是老家的房间,是十四中学小区的房间,里面布满了灰尘的房间,妹妹坐在书桌旁写信,笔还没有停下。

“哥,马上就好了。你应该都记起来了吧。”妹妹冲着我微笑。

“是的。”所有的一切我都想起来了。毕业三年的时光,每日起床,搭乘地铁,在办公室加班十二小时,吃饭,搭乘地铁,晚上再干两小时,吃饭睡觉,周一,周二,周三,周四,周五和周六,全是同样的节奏,大部分时间里,我无休止的如西西弗那般工作,因为要我完成父母给我嘱托,而且我唯一的慰藉和希望就是妹妹。可是就在去年的冬至日,妹妹死在了瘟疫中,是那么的突然,让我无能为力,我抱着她去医院排长队,她死在了我怀里。她本来是父母给我最好的礼物,能一直互相陪伴依靠一生的人,却因我无能为力而死去。只能弥散在我记忆中的每一个角落。

“不要在继续逃避下去了,也不要怀着巨大的愧疚感生活下去了,因为有哥哥我很幸福,可是我已经离开了,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了。你看到了吗?”妹妹指着房间左墙壁上的一幅画。

“这是哥哥最喜欢的画,所以这里不是真实的,这里是叠加着哥哥所有过去记忆的房间。”妹妹说道。

我看到绿色墙纸上的一副装饰画,是《蝴蝶与少女》,我看到墙面在变色,浮现出墨绿色的墙纸,房间里变形出厚重的窗帘。

我记得这里!

搭乘地铁至广阳城站A口,沿西北方向走两点五千米,中间穿过一条货运火车轨道,再向北走三百米越过一座小桥,经过桥头的十字路口,是一家名叫世华泊郡的宾馆。宾馆距离郢工大不足五百米,价位低廉,大床或是双人房间一夜仅需要79元,这种房间主要对准的消费群体就是大学生。我和大学时的女友每个周末都会去那里度过一夜。形成规律后有时我们也并非每次选择做爱,记得有一次我们在宾馆什么都没做,只是两个人在密闭的空间中看一些可有可无的影片。《蝴蝶与少女》是廉价宾馆中的一副装饰油画。为什么会想到那一幅画?起伏的身体,大学时女友的面孔变成了那个我不知姓名的高中女孩,就是那个一起看云朵的女孩。与她做爱应该是我最想做的事情吧。

她稚嫩的面孔就像现在妹妹的年纪,现在她应该与我一样大了,可她在哪里?也许她就是陈蔚然,也许不是。可能是因为在那间宾馆内我能感知到我在活着吧,我要找到她。这是我想做的事情。

“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要为自己活着了。”妹妹摘下头上的小松鼠发夹递给我,“只要你记得我,我就不会消失。”

 

我的身体慢慢坠入湖心深处。在那里,无数的虎蛙似乎陷入了无尽的休眠,最核心的位置,我看到了一只体态更加巨大的虎蛙,头上的绒毛夹着一只小松鼠发夹。仿佛之间它前肢神展开,末端的触手出现了一只蝴蝶。

“妹妹是你吗?”我问道。虎蛙没有回答。我只是看到蝴蝶在水中起舞,我伸手碰触蝴蝶,蝴蝶向上飞去。我仰起头,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

野湖畔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有那只飞走了的蝴蝶。为了追赶那只蝴蝶,我拼命向着湖面游去,像来到这个世界的倒放。

水面收束起浪花,我退回岸上,退回到神庙、退回到船舱,退回到水塔,退回到妹妹送我《瓦尔登湖》的夜晚,退回到故乡,退回到藕塘边父母的微笑,退回到中学时望见头顶的一片片云朵,退回到坐家门前的黑石看蚂蚁行走,冥思苦想。

或许我是黄袍怪,或许是仿生人,或许是张永君,或许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串充满悲欢记忆的涟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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