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原创小说
激情之作,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分类。
C01
2322年11月7日的早晨,娜塔莎坐在食堂吃汤圆。食堂里安排的坐具还是那种漆了白色的硬塑料桌子和没有靠背的圆形蓝色铁凳。中心天花板上挂着四个大屏幕,上面滚动着晨间新闻。
Old-Lashioned,这个学校三个世纪前就再也没有翻新过。
“首都游行示威活动爆发,为首份子打出反对战争的口号,疑似与S国某机构相关。”
“S国屡次在边境挑衅,我国外交部发言:尽管东线再战,我们仍不怕再来硬的。”
“义肢制造技术愈来愈成熟,H公司推动人类解放。”
“各国女性流动率创新高!在免费义肢安装和女性入籍免手续的政策护航下,更多女性选择加入我国国籍。”
“随着最新政策的贯彻,生育率保持稳定。H公司有望突破生物技术,解放生育不再是梦。”
“近日X省一女生下五胞胎,被社区封为光荣母亲。”
“J省暴徒持枪上街,无故造成路人死伤事件,事件调查正在进行中。”
娜塔莎没有表情,她紧盯着自己面前的白瓷碗,任那些新闻从耳边飘过。
她大口塞进去几个汤圆,这软糯甜腻的白团子是蓝觅红生前最爱的食物。
“这我没吃过,”娜塔莎试探地咬了半口,“好软好甜!”她惊呼。
蓝觅红伸出食指,义肢发出流状的蓝绿色光芒:“这叫汤圆,我国的一种甜品。因为是糯米做的,所以也很管饱,有时也可以充正餐吃。”她们都装了义耳,翻译程序会自动将两人说的话翻译成对方听得懂的语言。娜塔莎记得这是她的义耳翻译的第一句蓝觅红说的话。
回忆在脑海滚动完,娜塔莎一个人继续吃着汤圆。她是非要把汤也喝完才够的。食堂门口挂着挡风的厚重帘子,校园道路两旁的梧桐已经是光秃秃的了。要是在她的故乡,现在都是穿着重重的棉袄,吃着各种厚肉乱炖的硬菜,喝着热烈的酒水了。
糯米这种食材,很难消化,容易带来饱腹感,普通人往往吃上七八个就够了,娜塔莎却是吃了15个汤圆,喝光了汤,才感到饱。吃完,她站起来,收起餐具,走向收餐具的地方,那是好几个钢制大口,把餐具放进去后,它们会按程序设计地自动分类,然后把不同类餐具各自放在机器里清洗。她两只手都端着餐具,手臂上忽然响起来消息提示音,那是她买的H公司的智能表。智能表和义肢连结,信息会自动经过神经传输到她的大脑中。
“是什么通知吗?”娜塔莎自语。
那个信息首先显示出它的主题:浴室。
然后是发件人:蓝觅红。
蓝觅红?蓝觅红!
内容是:去洗澡,去403隔间。把血粘在热水机上,然后用你的义肢打烂它。你会看到真相。
最后是收件人:我亲爱的C,娜塔莎
时间:2321年11月7日
蓝觅红最后一次去浴室的日子。这是一封定时邮件。
娜塔莎感觉到两边脸颊发湿发烫。她把餐具扔进那个收餐具的钢铁大口里,冲向公共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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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1年10月25日下午,天阴阴的,衬着水泥硬路面灰得发白。路面上堆着些干脆的梧桐叶,它们被行人要么踩碎,要么踢飞,逐渐变得细细碎碎,在水泥硬路上形成薄薄一层柔软的伪土。
她们住的宿舍还是钢筋混泥土灌注的老楼,墙外刷了一层又一层的白漆,然后在套上几个钢铁建筑艺术装饰做外骨骼,最后挂上一个古典的牌匾,从右到左念作:“仪香居”。女生都住在这里面。
我真的很想要孩子。玛丽琳躺在宿舍的铁板床上憧憬道。
我也是。娜塔莎附和。她说完深深坐在懒人椅里,好像陷进泥沼里。
要好多个,不管跟谁。就像新闻和电视剧里那样。光荣又浪漫。玛丽琳挺身坐了起来,扭着身子,她的义肢流动着发出粉红色的光芒。
我只是觉得这样对我们好,我们有义肢,就应该生孩子,某种意义上,也是回报社会。娜塔莎说。
靠近门的是蓝觅红的桌子。书架上摆满了各种悬疑小说和生物科技的书。在书的旁边,是大大小小的各种药瓶,什么止咳的,清热的,什么治耳鸣的,治偏头痛的……书桌一角,还放着一个醒目的商品——已经被撕开的亮粉色的包装纸,上面写着“大量就用它!”。台灯亮着,桌上平摊着厚厚的纸质材料,仔细闻闻,纸上好像有一股香油和辣酱的味道。
蓝觅红坐在钢制椅子上,背贴着刚椅,勒出几条印痕。从一开始她就没有加入谈话的冲动,只是盯着桌子上的材料出神。义肢缓慢地流动着深蓝色的光芒。
这是她花了一周时间写的学生会改革建议,她一边上课,一边为着这个建议书熬夜七天。她真的很想向那群人证明自己没在入会面试上撒谎——她真的想尽自己的力量为学生们做点什么。
起初,她以为做好那群人给的文书工作,她就能实现自己的抱负,但到头来,她只是帮他们完成了他们的任务,而他们的任务就是维持学生会的现状——过年过节时办个活动,发点礼物。
她交上自己的建议书,他们笑着夸她有心。过了一个月,安排她去倒垃圾的时候,她在垃圾袋里看见了自己的建议书。
原封不动的躺在那里。
“你还在伤心吗?“娜塔莎站到了蓝觅红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得益于义肢的安装,蓝觅红的那对肩膀是传统中式美女的溜肩。摸上去柔软无骨,像挠着猫肚皮,又像怀抱着洋娃娃。
“总是难过,恐怕要有皱纹的。”
“皱纹无所谓,只是我的心血就这样被人扔到垃圾桶里……你说,就算是一个苹果,成为垃圾的时候还变成了个核呢!”
“或许就是不合适呢?红,你看,”娜塔莎食指轻轻在蓝觅红的眉骨上描过一圈,“你擅长的是画眉。这多好看呀,就像柳叶一样。”
风吹拂过柳枝一般,镜子里那一双细眉瞬间扬了起来。
蓝觅红嘴角微微上抬。
玛丽琳也扒着床边看向她们,她说:“去洗澡吧,冲个热水澡后就开心了!”
娜塔莎道:“我和你一起去。”
玛丽琳笑道:“别说我多嘴,蓝觅红,你总是心思那么重,那么聪明,想得那么周全,那么……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哦,有‘野心’,难怪现在还没交过男朋友。“
“我知道啦……男人不是不喜欢聪明的女人……只是不喜欢比他们还聪明的!我懂,大家都这么说。”蓝觅红收拾着衣服,喃喃道。
走在去澡堂的路上,蓝觅红还是低沉着头。娜塔莎自顾自地说:“红,你真是我见过最奇怪的女孩子了。”
“为什么这么说?”蓝觅红嘟嘴,她的义耳闪着红色的电光。
“不是在骂你啦,我是说,你很特别,不急着找男友,也没有很想生孩子,你看到光荣母亲的新闻时,你的表情都不会变化的……以后和你在一起的男人,一定也很特别。”娜塔莎说着,浅灰色的眼眸闪着光。
蓝觅红盯着娜塔莎柔美的脸看。那在浅棕色蓬松卷发的衬托下格外小巧的头颅,圆润饱满的额头和高挺的鼻梁,如蝴蝶翅膀般忽闪着的长睫毛——娜塔莎简直就是活生生的白瓷娃娃。也算是传统意义上的斯拉夫美女了。蓝觅红心一紧,回味着娜塔莎的话,还从来没有人这么评价她的个性。从来都是说,蓝觅红这样的女生以后找不到男人生孩子,娜塔莎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认为蓝觅红以后会找到一个“特别”的男人的人。其实她也没想过要找个什么样的男人,她确实很少想这些事。
或许娜塔莎说的对,她应该把精力放在自己擅长的事上。
C02
娜塔莎曾经想过要生很多孩子,不过最多也就4个。她想要两个男孩两个女孩。男孩长到成年就可以去当兵上战场,义肢会让他们成为强大的士兵。女孩可以在小时候装上义肢,逐渐出落成美女,成年以后就可以嫁人再生孩子。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或许就像电视里说的,生育是女人的光荣和使命吧,或许就像老话里说的,传宗接代是最重要的任务吧。不过,她也从来没有去思考这个问题的冲动。直到蓝觅红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蓝觅红那时端着一碗汤圆,见到她的第一句话是:“Здравствуйте, попробуйте это!”
娜塔莎太习惯义耳了,以至于她第一时间没有意识到蓝觅红说的是俄语。
现在回想起来,蓝觅红在她们相识的第一秒就展现出了不同。
2321年10月25日,蓝觅红去公共浴室403间洗完澡后,过了一周,深夜23点,给娜塔莎的智能表发了信息。
响应在娜塔莎手表上的信息很快就传递到她的神经中了。
“娜,你有没有问过为什么?”
“红?你怎么这么晚还……不好意思,你的问题我听不懂。”
“我的意思是,比如,你有没有问过:‘为什么我那么想要生孩子?为什么我那么漂亮,漂亮得似乎不真实?’……你有这样想过吗?”
“唔……你这么问,好突然哦。让我想想,”娜塔莎想了一会,朦胧的双眼清明了起来,“有,我很小的时候问过妈妈,为什么装上义肢之后,我的脸变小了。我隐隐记得,我曾经是有一张圆圆的脸蛋的,那时候,身边的小伙伴都叫我‘胖土豆’。我记得妈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说,女孩子不要问问题,只要知道现实是这样就好了。她说,脸变小了不是很好吗?他们再也不会叫你‘胖土豆’了。你知道你很幸福,就足够了,其他的疑惑都是不应该存在的奢求。”
“所以……”
“所以我再也没有过问为什么的想法。这个习惯非常坚定地陪着我长到这么大,几乎要成为我的信仰了。其实,想想也是,现在这样的生活还不够好吗?比起两世纪前的女人要好多了吧。我们有义肢,力量上和男人一样强大,体力上的差别完全被抹去,再也不用担心被男人压制了,不是吗?那些杀妻,强奸的恐怖事件,不是都销声匿迹了吗。“
“可是,你知道是义肢把我们改造成这样的吗?”
“什么意思?”
“你从圆圆的脸蛋,变成现在这样精致的小脸,从会对身边的事有疑惑,变得坚信自己不应该去怀疑什么……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装的义肢,你知道吗?它把……”
然后娜塔莎就没有再收到蓝觅红的信息。过了半个小时,娜塔莎猜蓝觅红已经睡着了,于是她也睡了。
娜塔莎现在知道那天晚上蓝觅红根本没有睡着,而蓝觅红没有说完的话,娜塔莎是再也没有机会亲耳听到了。
蓝觅红在10月25日洗完澡后,就时不时地和娜塔莎说起她在403隔间里碰见了鬼的事。娜塔莎一开始以为,这只是蓝觅红随口编的理由,好让她在热水里冲坏了义肢,还流了一地的血的事听上去没那么荒唐(虽然说自己看见鬼这件事本身也很荒唐)。
蓝觅红死后,娜塔莎再也没有去回想10月25日那天发生的事,现在,她奔跑在去公共浴室的路上,那些回忆就像赛马场打开了闸门后放出来的跑马,在她的脑海里驰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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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到澡堂之前都是一团糟。
蓝觅红和娜塔莎分别在403和404洗浴。她们把衣服放在门口的义肢卸装处,拿着内衣,毛巾和沐浴露进去了。不卸义肢洗澡,这是女生们之间不会互相点破的秘密。尽管谁都知道,义肢其实防水,只是名义上对水的抗性较差罢了。如果没有在浴室里用热水一直冲义肢的一个部分40分钟以上,义肢都不会有什么事。
“嘿,娜,你带了卫生巾了吗?“
两个隔间是塑料做的,不怎么隔音。
“没……你那个来了?“
“没。我上个月是今天来的,所以忽然有点担心。“
“哦,那个也不准的,放宽心,不一定是今天来。“
水声淹没了两人的声音。热水开闸,水流包裹了蓝觅红的皮肤,义肢那边的拟生物态皮肤的反应慢于她的真实皮肤,向她的大脑传来舒适的信号。慢,却不是像兔子和乌龟赛跑那样快慢的对比,那种感觉在水刚接触她的那一瞬间,是分明的,等到水持续的冲刷着她时,她的大脑便再也察觉不出来这分别了。
热水哗啦哗啦地飞溅在浴间的瓷砖地上,很快就用蒸汽充满了这个小小空间,蓝觅红沉浸在舒服的蒸汽浴里,放松了神经。
她逐渐放松了四肢,关了花洒,她拿出沐浴露擦身子,薰衣草香的乳液在皮肤上起了泡沫,她揉搓了好一会,然后打算再开花洒,她的右手是义肢,伸起来,指尖碰在记水器上,忽然间地刺痛了她一下。
是记水器上有个破角。她刚进来的时候没看到,那个破角大概有她大拇指的指甲盖那么大,破角四周是尖锐的刚刺,她的大拇指指肚贴在了那个尖刺上,倒也没有被刺破,她被痛到了一下而已。她继续打开水花洒,低下头来看热水冲刷自己身上的白沫。
她腹下凉了起来,蓝觅红心里暗想不妙,果然,过了一会,腿间就流下了一行一指宽的血红。她急忙弯下身子去擦血,那经血却不止地往下流着,蓝觅红打算把水先关了,然后拿干毛巾擦,她伸右手去摸开关,水还在不停地流,血也是。她向开关投去手掌,却颤抖着地扎入了那个破角的尖锐刚刺。
“啊!“她轻呼,把手拔了起来,然后扶着墙走到一个角落里,手掌里涌出血珠来。水还在流,月事的阵痛从小腹上涌,像她躺在汹涌的钝刀子的海洋上沉浮。她休息了一会,热水哗啦哗啦的声音填补了浴间。
等着经血稍稍止住了,地面上也已经有了浅浅的一层几乎透明的粉红色,满地的水和沐浴乳的混合体在她的光脚板下流动,她小心翼翼地再次走到花洒开关前。
那个破角深处闪亮了一下。
403隔间的记水器很早之前就坏了。有多早呢?三四个月前吧。就有一次,一个Y国的女孩在洗澡时,听到隔壁的人在谈论她的男朋友出轨的事——这种事,在Y国,她是会被看成没有魅力和不够温柔的女性的——她气得一拳打在了记水器上,义肢本身的力量加上她满溢的怒火,让那个老旧记水器一瞬间就蔫了一个角,那之后,大量的水没日没夜地冲刷着那个虚弱的小角,终于在10月25日前的某一天,它破成了一个“张牙舞爪”的小洞。时不时的,那小洞里面藏着的脆弱电线会闪着流动的电光。
水会导电。尽管没有怎么学习过物理,蓝觅红也仍会知道这个某种意义上关乎性命的常识。可她不知道,记水器原来是靠电力运作的。
她那只圆润细腻的东方美人的纤纤玉手就那么伸了出去,碰在了花洒开关上,被刚刚她那一扎,脆弱的电线已经断了,它似断非断的连接口那里接触到了花洒那源源不断地流动着的热水,从线条里流出的电子们冲了出来,弥散在湿热的空气中,它们碰地一声,刺啦一下包裹住一切它们可以包裹住的物体。那些物体所包含的物质就像被冤死鬼抓住了撒气,抓住了要一起下地狱的它可以抓住的一切生物。它们加入了电流的狂欢,自然地发生着该发生、可以发生的一切化学反应。人的身体,人的灵魂,都参与进来了。
浴室是陶瓷地面,是良好的绝缘体。
接触的那一瞬间她只觉得喉咙里有一股沸腾的血气,然后她看到自己的身体始终在源源不断的热水中抽搐,颤抖,她亲眼看着自己的身体颤抖着抽搐着然后滑倒在了淡粉色和乳白色的水中。她感觉到自己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像充了氦气的气球,一溜着往天花板上冲,一溜地她看着自己穿过了天花板,她的肚子以上的部分在楼上的宿舍的地面上,她的肚子在天花板和楼上地板的厚厚的楼板中,她的下肢在澡堂的天花板下晃荡,兹拉兹拉的声音从她的每一根神经涌过,当她想要思考,想要弄明白现在是怎么回事的时候,震耳欲聋的电流声充斥了她的世界,她不禁尖叫连连。
“啊!————”
“啊!————”
可没有人听见她的声音。
片刻后,她感觉不到自己了。她的左眼来到了乡下,它看见了一大片一大片被强风挤压着的芦苇荡,雾蒙蒙的灰云层层堆叠,整垄整垄岛屿般移动,擦过成片的墨绿流油的水田,亮白色的强大自然电流在摩擦中诞生,隐隐释放着巨大的能量,它撕裂着诞生,撕裂着消亡,随着灰云层的散去而散去。一个穿着黑色塑料雨衣的农人撑着田垄看着这一切发生,狂风卷起她的衣服,雨水在她身上的每个暴露的部分玩着填色游戏。
她的右眼来到了战场。它看到男人们健硕而突起的肌肉上担着钢筋一样坚挺的武器,它们的身上满是深红,褐红,艳红的污渍。锈掉的钢板防御塔镂空的部分在浓浓的硝烟中摇曳,红色,黄色的激光点在人群中频繁闪动,有节奏地如同在看着一部交响诗。所有人都在嘶吼,都在呐喊,在痛呼,他们的嘴巴撕裂着张开,他们张开的程度和露出的牙齿和舌头的程度取决于刚刚射入他体内的子弹所处的位置,或者是激光点燃的程度。它看到一个男人满脸是血,他揪着敌人的衣领不停地将钢刀捅入敌人的腹部,下一秒,他就被一枚敌军的子弹正中了大脑。在他们杀害了他们互相的战友、他们互相的国家的人民前,他们或许没有仇怨。
她的鼻子来到了一间病房,它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刺激但是很香,然后是血液和肉体腐败的气味,胃里的物体发酵而排除的有害气体的臭味,口腔中通向肠道里涌上来的排泄物的味道,昨天吃的是什么,今天反上来的味道还带着一点点留恋。血液的滚烫也是有气味的,咸香而甜美,腥不意味着臭,有时是鲜,但是你不会觉得自己的血很好喝,它分明流淌在你品尝味觉和判断口味的器官里,你的那些器官却格外讨厌它。
她的嘴巴来到一个空白的地方,失去了大脑的它不会主动吞咽,因此也尝不到环境中任何东西的味道,它只感觉到很凉,冰凉的坚硬的触感。
她通过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感觉到了——灯光下的水杯阴影,一团花生油的热香,大片的荒废红土地,山坡上茂盛的榉树,丛林里冒出来一只小松鼠,蓬松的尾巴摇摆,黑而小巧的鼻尖耸动,一块废铁飞了起来,一条钢绳吊着它,旁边是一个大锤,瞬间撞毁了一堵钢筋水泥灌注的大墙,灰飞烟灭在一瞬间。
……
她的一部分出现在一个地方的同时也消失在一个地方,再一次出现时,她眼睛的某个细胞就可能是她嘴唇上的了。
……
世界的一切都在扭曲旋转……
她慢慢发现自己思考时电流不再轰鸣,她自由弥散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她的每一个神经都成为了自然电子的一部分。
“人的意识原来就是生物发电。”她感受到这世上有这样一条流动着被每个带电体感知的信息。
“H公司利用生物技术加上电子信息技术为现代人建立起了完全不同的生活。”这是另一条信息。
所有信息对她来说就像是在流动,只不过有组合的信息是一条一条连贯的,而她是一团或者一片弥散的罢了。她轻易地吸取着那些悬浮的信息,不论是来自何方,不论是来自何时。
“二十一世纪果然是生物的世纪。请你畅想一下,以后的人会怎么样呢?”
“怎么说呢,我觉得这样能够完全解放生产力的技术被发明出来了,还有核聚变能源供应技术的无害化……我们将取得比之前任何工业革命都要辉煌的成就!人类将被完全解放,每个人都能有更充分的机会去成为他们想成为的……比如我,我可以去当一名音乐家,而不是在电脑前敲代码了!我真不喜欢公司的工作制度。”
“最后一句话记得删掉。”
“我的闺女以后不会再被班里那些男的混混欺负了。工地的重活,对我来说,也不再是个负担,我想到时候我就不需要再在工地上卖力气了吧,可是到时候要去靠什么吃饭呢?”
“或许你可以试着去做些别的事,追求您的梦想?”
“梦想?留给我闺女吧。”
“这段剪掉。”
“我们每天带着锁链在土地里工作十二个小时,创造出几十吨的小麦,大豆,土豆和棉花,我们让坐在大红房子里的人富得流油,然而我们每天只能得到三个红薯和一桶水的食物,一个月只有300元的收入……如果劳动才是财富创造得源泉的话,他们才应该是一贫如洗,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流浪汉!不能因为我们有义肢,就理所应当地承担下这一切,像机器一样活着不如立刻死亡!但我们也是顶天立地的人,是所有财富的真正创造者,是物质资料的真正创造者,死亡不属于我们!”
……
她的意识漂流在信息的电流海洋里,不知道有多久,所有冰色的光芒成为她在头皮上感知到的唯一的真实。忽然,她遇到了海平面上的一个漩涡。强大的引力吸引着她,将她拽向漩涡中心的小点。
她来到了一片荒原面前,几根柔软的黄草在风里摇摆。
另一团电子在她面前慢慢地定型,落在荒原地面。一个男的,战士装备。
“你好,我是T。”
“你好,请叫我红。”
“红,你好,来到这里的人都是T,或者你以后也会变成T。”
“……你是第一次,还是已经很多次了?”她问。
“这是我的第11次。”他回答。
“H公司在生物的DNA信息和电流建立起了关系,所以当你的肉体和‘精神’脱离联系后,你的‘精神’以电流的形式继续存在。当你的‘精神’重新回到肉体中,你会‘重生’。”
“所以我现在已经死了。”
“你并没有死。你只是心脏受到重伤,停止了跳动,等你回到身体,电流会帮助它重新跳动起来。”
“好吧。你在这里干什么?”
“寻找真相。我不想再打仗了。他们说我们有义肢就应该这么做。可是我觉得我的人生本不应该如此。”
“这里还会有别的人来吗?”
“嗯。下一次你看到有成团的电子在漂浮,记得把它拉过来。”
“好的……我应该怎样才能变回我自己?”
“‘走’你‘走过’的路。”
他化作一团云,消失在荒原。
按照指示,她的“意识”回溯来路。再次遇见自己的之前遇见的一切,她看到:落在黑暗里的水杯闪光在灯光打开的一瞬间,花生油在锅里缓缓加热,红土地上扎根着十层楼的热带雨林树木,光秃秃的榉树树枝上架着鸟巢,丛林茂密,细小而多的树叶毛绒绒地在风中摇动,一块闪着铮亮的明光的钢铁板在钢绳上挂着,在几个工人的辅助下缓缓稳稳地落在墙体上,大楼只差一个封顶即可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