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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一)

2023-07-01 17:01 作者:奋笔疾书的流裳  | 我要投稿

我的祖父死了。

不是在前天,也不是在昨天,而是在今天。

我终于知道,电影里的桥段都是骗人的,哪里有人会在亲人离世后突然大哭?至少我是不会。

我心跳地很快,母亲突然打来了电话,说祖父脚滑摔进了坑里,我们赶到的时候,一群男人正在坑边忙活。

都是亲戚。

每个人都忙着什么,我突然害怕自己帮不到什么忙。

我听到他们说还需要绳子,没有多问,我就赶忙回家。

我总是想到奇怪的东西。

“这是一场试炼。”我告诉自己。

为什么我会这么想?

天气很好,没有人想到死亡。

我的恐惧成了真,我拿着绳子往下走,迎面撞上了他们:几个男人围着一个架子车,慢慢走着。祖父已经被他们抬到了车上,一路走走停停,时常要照顾呻吟的祖父。

到了家门口,终于有人打了120。救护车等了很久还没有来,父亲甚至想用自己的汽车载祖父去医院。等待途中,我们给祖父洗了洗手,准备好了换洗的衣物。终于,救护车来了。车上的护士倒是有不少,我就站在旁边看,太阳落下去了,天空都变得暗淡。救护车终于出发了。看着救护车离开,我倒是有一种莫名的解脱感。

天黑了,舅舅留在我们家里帮忙。舅舅不会做饭,我们就着咸菜吃了点剩饭,好歹骗过自己的肚子。

我心里很乱,早早就睡下了。

刚闭上眼睛,舅舅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带着哭腔的声音:“爸……没了。”

没有太多的悲伤,我就起身穿衣服,我知道,今晚又是一个不眠夜。

农村的后事处理起来总是繁琐,要讲究各种习俗,他们也很费了一番心思。

我跟着他们忙前忙后,没有说一句话。

我们用某种草的秸秆编一个门框的形状,死者进大门门要过一遍秸秆门,还要再门口烧点麦草。进房间门之前,要在门口前的台阶上撒些公鸡的血。我们家没有公鸡,还是找同村的人“要”的。

他们把死者抬进屋子,支起一张床放着。在这之前,客厅里的许多家具都被挪到一边,灵堂就搭在客厅里。那个位置,我每次进门都能看到。

得知要对祖父进行全身清洗,我慌张地离开了房间。倒不是害怕看见什么,只是心中有种忌讳,总担心这样会破坏什么传统,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站在过道里,我依然可以通过窗户看到里面,每看一眼,只会让我的负罪感加深。于是我走到了外面。

那晚的月亮一定很圆,不过没有人会抬起头。

清理客厅的时候,我把盆栽也搬到了院子里,尽管大人们劝我没有必要,但我还是坚持把所有盆栽都搬到了院墙边,距离客厅最远的地方。

遗体还没有送回来之前,院子里的晾晒的玉米也被收拾成一堆。小狗哪知道人类的悲欢,看到人就扑上去撒欢,我把它赶走,它却跑出了大门外。妹妹哭着说小狗要跑丢了,我大吼:“管什么狗!人重要还是狗重要!”

我当然知道,祖父一个人骑着自行车,翻了一座山,花了两百块钱把它买了回来,我哪能不知道它有多重要?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死亡,上次看到死亡是时,只是远远地望。这次我第一次与它对视,祖父成了死亡的代表,我看向他,没有悲伤,就像看向死亡。死亡的真容让我瞪大了眼睛,我皱眉,然后沉默。

我在很小的时候曾开过一个玩笑:“先是爷爷死,然后奶奶死,然后……”我按照年龄这样推算,却惹得他们笑了起来:“哪有那么快。”而在今天,我的玩笑成了真,爷爷真的第一个走了。若不是年幼,恐怕没人会说出那样的话。

我曾祖父离开的那天下着小雨,祖父记得他离开的时间,精确到分。我只记得大概,好像是下午六点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曾祖父就一直躺在炕上,也吃不下饭。没人照料,只好祖父去。办葬礼的费用,我们家占了大头。

我记得那个葬礼。

我忘不掉那个摄像机。

摄像机对着我眨着红色的眼睛,我不知所措。

“给你太爷烧纸去!”

他们这么一说,我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事。

我到灵堂前烧纸,上香。

吊唁的人离开放灵堂的屋子后,大人们就偷偷把贡品拿下来给我们吃。贡品是什么味道?我早就忘记了。他们把贡品递过来的时候,我们也没有拒绝。

葬礼有很多环节,我大都不知道。

不知在哪个环节,有人领着孝子哭丧,在院子里,跟着前面那个人转几圈,他们都哭出了声。

我没有眼泪,抬头向上看去,有几个人站在窑顶,笑了。

要不是大人们时常谈论起这事,我恐怕早已忘记,自己不曾流泪。

祖父对黄历很有研究,一本黄历书被他翻地散了叶,就自己用针线,做成线装本。

他没怎么读过书,却知道九九乘法表,知道二十四节气。

每个节气该做什么,他绝不会犯迷糊。要是哪里有了什么红白事,请他去坐镇也是常有的事。可惜在他在世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是这样厉害的人。他离开后,回想起往事,他的形象才渐渐立体。

父亲不知道规矩,不会操办葬礼。一切都来得太突然,让人没有防备。在一众宾客聚集的屋子里,父亲跪倒在三叔面前,请他主持葬礼。

我不忍看到那一幕,赶紧离开了房间。

可父亲面前的那个人,终究也是一辈子的老农民,总不如祖父懂得多。

祖父先是被救护车带到镇上医院,然后才转移到县里医院。救护车走得很慢,到了县医院,还来不及做检查就走了。祖母本在镇上医院挂针,得知噩耗,她立马办了出院手续,坐着亲戚的车赶了回来。

她一回来就哭,哭得停不下来。我和妹妹搀着她,看到祖父的遗体,她哭得更厉害了。我该怎么去安慰她?连妹妹都要哭出来了。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把手搭在祖母肩头,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祖父走得很体面,除了脸上有一点擦伤外,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外伤。祖父走得很不体面,没能在床上咽最后一口气,反而是意外滚落山崖,不治身亡。

元宵节过后几天,新一轮疫情爆发。村长找到我们说,要办葬礼,可以,但是不能弄得太明显,能在屋子里头办就在屋里办,也不要搞什么排场。我们是何等不幸,却只能认命。如果祖父还在,他一定不会介意,可我们不一样。

路断了,大姨一家想要连夜开车回来,半路被堵住了路,他们甚至想过走回来,可终究放弃。百公里的路,却是一辈子的距离。走路过来,真的可以吗?家住几十公里外的另一个舅舅,趟过雪地,到了我们家门口。

有人来得了,就有人来不了,千里外的血亲,在电话里哭了好久,几里外的熟人,却说自己来不了。祖母一个人躲在房间里,骂他们不能来参加葬礼。

没有人守孝,就请了两个父亲的表兄弟来,我们就在一个村子里,离得也近。就算这样,跪在灵堂前也不过五个人。

父亲什么都不知道。第一晚守夜,半夜睡着了,丧烛引起了火,把下面的木方桌烧了一个大洞,父亲一早就去向祖母请罪。那个方桌在我们家呆了很久,平时摆在厨房里当餐桌。方桌不大,一米的瓷砖放在上面,就可以当桌板。好在是这样,烧的洞似乎也不是很严重。

有人或许就不应该来。他是我们家的一个亲戚,欠了一屁股债,总是和老婆吵架,孩子也不怎么理他。总是不找什么事情干,他瘦小的老母却要出去打零工,赚点钱糊口。他一来,就躺在热炕上睡觉,什么也不管。

晚上,不知是谁带起了头,他们打起了牌,还喝着酒。这是我从祖母口中得知的,听她的语气,父亲似乎也玩了,否则她也不可能那么生气。我并不想知道太多,我宁愿相信父亲没有做任何事情。

葬礼过去很久后,再一次酒会上,某位亲戚说,祖父当时是可以救过来的,只要——没人打断他的话,听他说完又如何?那天,所有的巧合都撞在了一起,哪有那么多“如果”?都过去了,再说也没用了。

跪在灵堂前烧纸,上香,有前来吊唁的人了,我就陪着假哭。然后继续跪着,烧纸,上香,假哭。守孝的大叔和我开玩笑道:“你怎么不哭还笑呢?”我的哭相实在难看,假哭时也是如此,常常被人认为我是在笑。我已经没有力气解释,再有人来时,我干脆只低着头,闭着眼睛,用鼻子发出一点哼哧哼哧的声音,来维持这基本的仪式。

下葬前一天是“正事”,本来要做很多事情,但没有办法,就简单地请了礼宾做了点仪式。风很大,在户外,火都要被吹灭。

守孝的时候,父亲一边烧纸一边说:“你看了一辈子天气预报,怎么就没有算到你走的时候呢?”

我差点哭了出来。

第二点一大早,天还黑得严实,我拿着一条长杆,走在拉着棺材的三轮车前面,他们说这是在引魂。

大叔劝我走快一点,我就走得快。

“走慢些,你爷的魂跟不上咯。”

于是我放慢了脚步。

没一会儿,又有人说我走得太慢了,我些许迈开了步子,但马上又慢了下来。

离墓坑还有几十步,我顺势跑了过去,把那杆子交给大人们处理。后面的人到墓地时告诉我:“你走得真慢,像是在散步一样。”

为了迎合丧葬的礼仪,在出发前,我不得不穿上一双白鞋。鞋很薄,我穿了两层袜子御寒,但并不起什么作用。

父亲买了一麻袋的白纸,棺材被下到墓坑里的时候,我们围坐在一起,点着了白纸烤火。

天是真的冷啊,地里的雪还没有消融。

我们只顾着烤火,所有能烧的都烧了。我的手很暖和,脸也热乎乎的,就只有脚依旧冻得要命。

烤火的时候,有人问:“咋们给死人烧的这些纸钱,死人能收到吗?”

“那谁知道呢,谁知道人死了去哪里了。”

“烧这么多钱过去,那边钱都不值钱了。”

“没有钱了再给他烧。”

那么多的东西,只剩下一堆灰,看着火灭了,大人们铲一铁锨雪丢在灰堆上,最后的火星熄灭,人群也散去了。

天快要亮了,烟还没有散尽。

一转身,只剩下我们几个人了。

坟前烟火

大叔说,好好读书,考上了大学,他供我。

我没信。

后来,我无数次想起祖父,没有悲伤。

他会在凌晨穿好衣服,悄悄起身,潜往黑夜深处。

在某天,他突然带回来很多旧东西。

“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祖母惊奇地问。

那时候我们家正在建牛棚,祖父不知从什么地方“带”了几个旧窗户回来,甚至还带回来一辆架子车。

他带回来的窗,刚好能安上,他带回来的架子车,也刚好替代了我们破旧的架子车。

他知道祖母和村里一户人家不对付,就在一天倒垃圾时,把一整袋垃圾丢到了他家门口,祖母得知后,骂着他去把垃圾捡回来了。

那时候,我以为他很傻。

他会在夜晚一个人躺在房间里,总是不开灯,直到我们喊他吃饭,他才放下手里的黄历,缓缓下床。

从小到大,祖母总是问我们,喜欢她还是祖父,我们都说喜欢她,祖父就在一旁笑着。

每次开家长会的时候,我和妹妹总是争着要祖母去我们那边,都不想让祖父给自己开家长会。

他的身上总是伴着牛粪的味道,他常年穿着布鞋,鞋底是一层一层被踩干的牛粪,进到屋子里总是被祖母嫌弃。

家里盖了新房子,地板铺了瓷砖,祖母就要求他把老布鞋脱在门外,穿着拖鞋进屋子。

不过他时常忘记。

只有在亲戚有红白事的时候,他才会穿上新衣服,拿出落灰的皮鞋,回来的时候,会带一些筵席上的食物。

虽然我们并不吃。

他总是穿着自己的旧衣服,一年四季几乎不曾换过衣服。他的外衣总是不扣扣子,军绿色的马甲穿了很多年也没有换过。

他有很多新衣服,但不穿,祖母总是说他“舍不得穿”。

客厅的电视柜上没有摆电视,只有祖父的灵相。

那是一张彩色照片。

每次我走进房间时,总会看到他的脸,他仿佛并没有走,就在那里静静看着。

我并不觉得悲伤。

我似乎窥到了命运,或许,未来的某一天,我也会在黑夜出走,在黑夜的房间里发呆。

整晚整晚地发呆。

然后像他那样孤独地死去。

没必要为自己悲伤,没必要为自己流泪。

只是祖母终于觉得自己的亏欠了,难过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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