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行异事(借用苏东坡一屁打过江的故事)
山行异事(原创小说,重发)
真是气人,佛印这老和尚竟口出秽言,污我禅诗。“ 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这诗怎么看,都可谓苦心孤诣,他竟然给我批了“放屁”二字,真真可恨。我决定找他评理去。
路途不算远,我随身带了三个桃酥。雇船过江。山路上也遇见几个人上上下下,都是些俗人,没啥好说。行到半山,有个小孩引起我的注意。他坐在路边,光头褐衣,似僧似丐。奇得是他席地单盘,身端体直,手结吉祥印,双目似闭非闭,嘴角似笑非笑,仪态放松,气息舒缓。前面放着一个碗,身边一枝竹杖。奇耶。时间尚早,我想看看这小娃倒底什么来头。
我来到他身前,他身也未动,也未看,好似不知。我咳了一声,顿了顿,说了声“阿弥陀佛”。他睁开眼,四下一看:“先生叫我?”
我点点头。等他回说“阿弥陀佛”。
他微一笑:“先生错认了也,我是一个小乞丐,不是佛。”
我有些不悦,好生无礼。的确不是修行人。
“噢”,我把三个桃酥掏出来,放到他碗里,“那给你几个点心。”
小乞丐看看我,“谢谢先生慷慨。先生像是读书人,也像修行人。晚生一事不明,敢问先生。”
“请讲”
“《金刚经》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先生让我点什么心?”
我一怔,想不到这小乞丐不简单。
“你刚才不是说自己是乞丐吗?怎么…?”我想说怎么懂佛经,如果是出家人,为何说自己是乞丐。
他似乎理解我的意思,回答道:“出家的不都是修行人,修行何必一定要出家?”
说的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我转移话题:“既然心不可得,小师傅点什么心?”
我称呼他小师傅,他倒也不客气:“我点得就是这不可得心。先生点什么心?”
原来只是伶牙俐齿。
“我也点不可得心。”
“先生,我点的心是我的,点心下我肚,可医不好你的饥。”说着,他便开吃。
我一惊,小看了他了。我堂堂大学士,钻研佛法多年,虽说不求名利,但岂能被一小乞丐占了上风。干脆我也在旁边坐下,来个伏魔坐。答曰:“吃饭防饥,不过是便宜这身臭皮囊,皮囊幻灭尚不足惜,饥又何妨。”
小乞丐吃的挺快,三个桃酥已然下肚。
“太干,有水吗?”
我拿出竹筒递过去。他喝了几口。
“清洌活泼,是长江水。想必先生是过江而来。敢问先生是乘船还是凫水?”
我不敢大意,如实回答:“乘船。”
“为何不凫水?”
“为过江,不是为水。乘船只是方便。”
“为法不为躯,皮囊也是方便。船行江心,有漏须补。身在法途,有病必医。岂曰无妨?”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索性不说话,听他还能讲出什么道理。他却假寐安坐,一语不发。
我决定要问他问题。
“为何说世尊实无说法?”
“世尊所说是经不是法。”
我心一惊,“此话怎讲?”
“经为示法,经不是法。以指示月,指不是月。若世尊所说是法者,声是法?字是法?聋盲之人岂非与法绝缘?认指作月,指月两失,认经为法,经法俱迷。所以世尊说不以音声求我。”
“为何世尊于燃灯佛所实无所得?”
“法自外来?自内出?外来者,当能传递,为何世尊慈悲,不递与你我?自内出者,何谓有得?我也有问题请教先生,众生本来是佛?佛本来是众生?众生本来是佛者,因何而迷?佛既能迷,修佛何用?若佛本众生,初始佛因谁得法?”
我沉吟半晌才回答他:“法本自在,不生不灭,不增不减。如珠在囊,探者得之,本来自有,不是真得。不探者不知自有,虽有如无。”
“囊在何处?”
“山河大地皆是。”我回答道。
小乞丐不置可否。
“小师傅,请问在家人如何修行?”
“诸恶莫作,念念向善。心无挂碍,尽分敦伦。”
“何谓心无挂碍?”
“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
他竟然会我的诗,此诗新作,旁人莫知。是了,必是佛印老和尚。他以此示人,却给我胡乱批语。
我不忍大声问道:“谁教你的?”
小乞丐倒是很平和:“本自心出,何用人教?”
我自知失态,转念一想,故意呵斥他:“放屁!”
小乞丐嫣然一笑:“先生何故多此一举。搬弄文字,说些口头禅,不足为奇。能够身体力行,躬行佛法方是境界。”
小乞丐看看天,早已日上三竿。
“先生点心虽然美味,可惜医不得真饥。我还要下山讨饭去也。就此告辞。”说罢起身便走。
我想起来什么,立即起身道:“且慢,你不是乞丐。”
小乞丐站住脚,转过身,笑道:“渴仰佛法是谓乞,俯慰有情是谓丐。先生觉得我不是乞丐吗?”
深揖而去。
我向着他的背景问道:“你我可有缘再见?”
他头也没回:“只怕我认得先生,先生认不得我。”
渐渐地他的身影淡了,与青山融为一体,我才回转身来,一边琢磨,一边向山上慢慢走去。
佛印却早已在门口,笑嘻嘻的问我:“居士何来?”
我觉得脸微微发烫。不好意思的回答他:“八风吹不动,一屁打过江。”
佛印回答:“居士一江之遥而能反省,可谓慧根非常,可喜可贺。”
用过斋饭,红日渐西,我便告辞。佛印送到山门,说到:“居士贪恋温柔乡,贫衲不便挽留。只是,”他舔了舔嘴唇说,“那三个桃酥味道不错,下次来要多带几个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