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诺思.
他死后才去参加自己的葬礼。
街区内不允许设灵堂,父亲租了处带有会议室的地方,又像是结婚场地,室外很宽敞,院子里有草坪,天空晴到彻底。
葬礼其实没邀请太多人参加,亲戚尤少,父亲的几名同事到场帮忙,羊群中除去李医生,都是他陌生的面孔。
他站在棺材板上,趴在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上,蹲在椅子上,看过几圈下来。他害怕父亲一时火气大,故意挖苦李才邀请他来,他很是担心地看了李一会儿,见他神色自若,显然不是初次参加患者的葬礼,这才松了口气。
戒香并未到场。是他亲手将她推下了天台,又或许二人是一同跳了下去,他记不清。
他的注意力很快回到葬礼上。众人由司仪领着,分批进入灵堂,向他的灵位鞠躬。他端详着自己的灵位,觉得那块木头颜色太深,做工也粗糙得要命,可真够丑的,他想。
他并不认为这么个东西能代表他本人,如果人们认得他倒也罢了,然而在场的人绝大多数居然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可他们全来了,西装革履、面色凝重出席了他的葬礼。
假如他也混入羊群里,跟着众人一起鞠躬,此番情景光是想想他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葬礼按部就班地进行,他去太阳底下晒着。草坪上,戴一条银项链的男人滔滔不绝向周围人讲着些什么“抑郁症乃是病理性的”呀,什么“年轻人反社情绪”呀,什么“固恋与俄狄浦斯情结”呀,听得他云里雾里。
到了休息室里,银项链还说个不停,众人低头咬着丧家发的肉包子,听他重复着科学家的研究成果。
父亲双臂抱在胸前,默然吸着香烟,一支吸完立刻点燃下一支,仿佛房间内的科学气息太过浓厚,只有经由过滤嘴才勉强可以呼吸,李劝他先吃些东西。
父亲摁熄香烟,抓起包子,整只塞进了嘴里。父亲总是隐忍而坚毅,他一定为自己感到丢脸吧,儿子自尽,比养在水塘里的鲶鱼死掉了更为羞耻。
银项链整了整头发,向坐在一旁的李询问起他的情况。毕竟活着的时候是足下的患者嘛,他补充道。李直言那孩子是个老实人,整件事令他遗憾。
他相当感激李能面对所有人说出这番话,他设想过,自己的死会令李难堪,此刻羞愧比他预想中来得还要强烈,但并不后悔。
银项链显然对李的回答不满,高声叫道:
“嗨,他就是那这种伎俩来折磨别人,人性如此,人性如此啊!”
他跪倒在地,训练有素的社会学家以最无奈的语气,谈笑间宣读了对他的判决,直到此时丧钟才真正敲响。
仅以一句“人性如此”,为他的一生作出完美总结:沉浮于轮回般的日常中,他降生至今所感受到的一切,到死也无法完全理解,原来不过是幽微的“人性”中一处最不起眼的角落。
他的感受一文不值。
他于是取消了自己的存在,逐渐消散在空中。
他于渐次升起的黑暗天幕中,恍惚间看到一条恶犬向他扑来,他庆幸自己仍未被撕碎——恶犬被巨大的钢链拴住,每当它从云端往下扑来,钢链勒住了它的脖子。
他顺着绷紧的锁链看去,弗洛伊德用手牢牢攥着彼端,正目光锐利地审视着草坪上发生的一切……
葬礼仍未结束。
父亲重新点燃一支烟,李医生朝他做了个手势,随后起身走出休息室,他装作看不见似的,仍坐着吸烟。
父亲来到屋外的草坪,李见他来了,从腋下夹着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递给他。
“我在等候室的垃圾桶里发现了这个,是你儿子的日记本。你知道他在写东西吗?”
“没有。”尽管李发问语气柔和,他仍感觉被质问了一样。
“我也没有,他从没跟我提过一句。”
“丢掉了啊……日记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会呢?”
他中指快速掠过眉毛,徐徐说道:
“他知道我总是在接诊他之后打烊,就刻意给垃圾桶换上新的塑料袋,把它放了进去,为的就是让我离开前打扫时发现它。
“他好像一直抢在时间前面编造着自己的未来,精心设计谢幕的每一处细节。”
此时正值盛夏,刺眼的阳光令他头晕目眩,眼皮和睫毛上尽是汗水,感觉空气灼热极了,几乎没法呼吸,日记沉甸甸的,像捧着块石头。
他渴望吸一支烟再继续,但胸兜里已经没有剩余了,他费力撑开眼,翻开一页开始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