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草 —— (二)
微醺。 熙熙然的香气,不知是从何方而来的。如同化作手般直径触及我身的诱惑,强然教我提起精神去拉开那黑色的窗帘。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睡着了。 在车上已有多天,所幸我还未因为这令人作呕的起居环境而生出什么心理上的反应疾病来。 时间自然是毫无概念的。因为已值一年中最为寒冷的时刻,天黑得尤为早,阳光也来得尤为迟。每每还未等自己从可悲的梦里脱离时,寒冷的空气就已经混杂着血的腥味,充斥着整个狭小的车厢了。 暂且借着沾着几点冰渍的窗户和其后的黑幕,将杂乱卷伏的头发理顺扎起,却总感觉这用枝叶缠起的绑绳过于紧凑。 “……痛。” 当真那绳猛地一收缩,将头发硬生生地向上扯去。 “废物。” 所幸不系,任凭它散到座位的靠背上,无由扫扫上面一层薄的灰尘。 不出意料的话,目的地就在眼前了。 我拧开水壶的瓶盖,想直往喉咙里灌上某些东西,可是没有等到。 “连……水都没了。” 突发奇想的我试图用这坚硬的瓶身去砸碎窗户。 “别白费力气了,今天可没口粮送来……” “……” 不用说也知道是谁。 “我知道。” “看起来你都快饿疯了。” “……反倒是上车后没饿过。” “唔……你不会吃习惯这车上的供给了吧?” 每日的锡纸盘都被我整齐地叠在一起,因此从未遗忘。 “不,没吃惯。” “也对嘛,内乡人每天吃几顿?” “提前说好了,我不是什么内乡人。” 不知为何,每当她嘴里蹦出这个词时,心中总有股隐隐的不适和厌恶感。 “……” “抽烟等下车再说。” “……明明昨晚你都没抱怨,还以为你终于习惯了。” “别污染空气。” “在外面抽,污染的可就是全世界的空气了……” 相较于车外来说,何处不是我的世界。 “还有几站……?” “给我坐起来自己看啊。” 她于是又很不情愿地将上身挺起,就仿佛有着些我看不到的丝线贯穿了她的身体,如提线木偶似的操控着她一般。 我于是又联想到她为我数出的那些伤口,愈发迟疑起来。 “呦,这不是……” 咖嚓—— “已经到了嘛……” 话音刚落,车厢前方的木门突然被某人猛烈地破开了。 那尖锐的银色的影,仿佛就是…… 不安之余,我努力调整好了自己的呼吸。 稍稍偏头一望,已经站起身子的她,并未再用一手捂住自己腹部的伤口,而是—— “蹲下!” 坚厉的喊声一起,我才终于弄懂了那奇怪动作的起因。 在随之蹲下的同时,双手竟在不知觉中,护住了自己的头部。 顺着生锈的地板,看不到她的眼。 “还有活……这都是基金会分部的人,无需紧张,你们暂时不会死在我们管辖的范围里。” 破门的人开口,用他沙哑的语调,不再叫喊。 “……带下去。” 令已下,便有两人拖着我的臂,向后持着,以令我丝毫无抗争的希望。 “去339待命。” “了解。” 其中一人用手拉起我的头,而我从头至尾未能够看见他的身影。令人作呕的气味从鼻前一现,原来那就是我们血肉腐烂的味道。 “这里面躺着的,你认识的人有多少?” “……” 差一丝断气的路人,连面都不曾见,何谈相识。 “没有。” “你是指,一个都没有?” “……是。” 短暂的沉默后,疼痛感与气味消逝得了无踪迹,只是迎来了…眼前一黑。 冰冷的触感从腹部开始攀上我的身体,接着是双手、双脚。那双靴子仿佛也被寒浸透,能令人鄙夷它的薄。 一翻身,就是被白洗刷的面。 “这是……” 不顾湿漉漉的地面,爬起身来。 想要把赘于额的那份重量舍去。 放下手一看,却只有一片明。 “雪?” 大地冰封,四处不见生机、不见人影,不见了心。 终点站,面着一条因冰阻塞的河流,与之同被雪与灰尘掩盖,甚至是遗忘。 不自觉地发抖、喘气,天要崩,地要裂。我这是怎么了? 耳边仿佛再一次响起那梦似的悲鸣。 “……” 有人拉了我一把。 用的是手,拽着我的衣领。 手,似乎还是湿润的,也十分温暖。 因为是生命的温度。 一个踉跄,我扑进她的怀。 “我的头发,应该没那样舒服吧。” 是的。一根根发丝上,是凝固的水……还是其他的什么? 没有回头去看,只是如同在那里立着,陷入沉睡。 我知道,无论如何这是最后一次。 “……” “你会救我的,对吗?” “是,最后一次。” “……不。” “我们营里再见。” “我们营里再见。” 在我醒来之前的无尽的黑暗里,那就是记忆中别人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了。 那个雪天,我挥手向着一切告别。 不管是普普通通的家、消去愁苦的衣食、无趣的旅途,还是仅保留了一个夜晚的那份意义。 消失的东西,我能再取回来。 但自己的命不行,这是你说的。 “我们营里再见。” 脑海中一次又一次重复着这句话。 至于其是谁说的、在何处说的、为何如此说……不能说是记忆的消逝,而是自己选择了这样的一条路。极端而又深刻。 见不到了吧。 不过托你的福,我至少赢了这场仗。 满20岁那年,我记得很清楚……狠狠地给了自己一拳。 这一拳,献给生命。 □□□□□□□□□□ “我辈宣誓之人……皆开阔视野心胸,以力为傲。” “……额,一日若称其旧,久而不得斥和……” “斥和……不对,久而得以……呈新?” “……” 完了。 “据我所知,还有……” “……誓师会的发言,我知道的。” “我感觉你并不在乎。” “……随你怎么说。” 我放下那重达数斤的宣言蓝本,眼望着时间。 “随——?不,我记得你提前立过保证,不到铃响之时不停念的。现在还有…20分钟……给我坚持到底啊你这家伙!” “话说,你看着我一整夜了……” “……到时候要是抽查出了事,账可全算在我的头上。” 我一惊。群众宣言还要求抽查,简直是歪伦悖理。 “……你不是要坐交椅的人?” “毕竟还有上位。” “上位……怕那作甚,等整编过后调不调走还不一定呢。” “就是因为不一定才不保险……说到底,看起来完全没希望了。” 她也放下包袱,朝着我的方向凑近了些。 “你的伤……还好吧。” “难说,恐怕走路有些麻烦。” 我收起伸直的右腿,借着油灯的光去看那伤势。 “不开裂的话,问题就不算大。” “……入营三年,旧病复发过多少次了…为什么在那种情况下还会中弹啊……” 上一次进城…也就是受伤的时间——大概还是几个月前。 “不像话,那些疯子……” 我亲眼所见,持着那些爆破物品向我们冲来的,已经不再是身着黑色军服的外军,而是一群被砍下了手臂的孩子。 当然,都是他们自己砍下来的。用来区分眼中的善与恶。 所谓希望,已经扭曲成了我们无从知道的东西。 “都是平民。” “不清楚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才站到这里的……” 她一扫几分钟前的元气,突然的消极令某种寒意爬上眉梢。 “……” “十七。还有……一场。” 她轻轻地叫唤着我告之于众的名字。闭上眼睛,帐篷内不再有光。 “打完了……我们就能回去了。” “回去?” “嗯……十七的家,不是在外城吗?据说……是会下雪的地方。” “能够,回到那里去?” 梦无数次令我回忆起那个清晨的雪。 我明知,那里不是家。 “……是啊,能够回去。” “……” 我没说话。眼望向自己的背囊。 无非是几张无用的纸,还有一小包……我所忘却的东西。 寒意席卷大地。 这是不安和惆怅。 “说实话,我差不多受够了。” “嗯……” “等战争结束,我会呆在这里,孤身一人。” “马上就是了。” “不……你知道,家乡的雪什么时候会停吗?” “……不知道。但我懂你是什么意思。” “那就好。” 站起身来时,她说话便不再叹气。 那才是世界眼中的她——生命理应具有的样子。 刺耳的铃声。划破了一层无形的隔膜。 我要开口,却总是被抢了先。 “……” 站在她身边,面对着镜子。看不到她的脸。 “要是真的到了那一刻……你答应我的。” “哼…别整不吉利的。” “你答应我的,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十七。” 号角撇开薄膜的残骸,响彻灰蒙蒙的天。 我睁开眼,环顾四周。 砖块、血迹、尘土、钢筋。 蓝的、绿的,破旧的帐篷取代往日在车中看到的繁华,虽仍不死寂,但失去了光。 在这里。烟草,我能够发现它们,在每一个人的手里。 那包里的烟,时过三年,我未动一根。 确信的是,日日夜夜的濡染,怕是令自己早已熟悉了它们因灼烧所产生的烟的味道。 自己的身上,也从此不再干净了。 我用上了绷带和胶布,条件好的情况下,能够接受缝接。 身体和心浸满血的气息——想必这就是[洗礼]吧。 “喂那边的,过来帮忙晾干。” “好。” 能够和任何人都说上几句话,也挺好。 伤痕什么的,随着时间,慢慢也就淡忘了。 “军需在这里领……下一个。” “…感谢。可以的话,我要帮别人带一份。” 失去的东西,比如家、衣物和一个自我。 我抛弃自己原有的姓名和住址,甚至变得不再像个孩子——没有人会再以“小姐”二字称呼我了。在这里,人人都是战争的过客。或是木偶,被同一条线牵着走。 “就猜到你犯紧张病了……你的份。” 我把餐盒递给她,顺势坐在河边的栏杆上。 从这里向前望,能够一览每个日夜。 “……抱歉,我——” “你坐下了,站起来。” “……谢谢。” 最了解的人,依然莫过于这位不能随意坐下的老朋友。 她没告诉过我关于她的一切故事,包括名字也是。 但这就够了。关系就足以胜过那一切。 轻松时,偶尔能见她一笑。但现在并不是轻松的时刻。 “……” “这……?” 我把纸包打开,递到她面前。 “烦心上头,来一根。” 为避免受潮,我常把他们摆开,放在阳光下晾晒——为避免一些瘾徒动歪主意,我就杵在一边看着。 “我不认为我应该这么做……” “……” “不,不是不喜欢……这是你珍惜的东西,不是吗?” 阳光突然强烈起来,逼我以手半遮起眼睛。 “……珍惜不错。没有比这更有价值的了。” “……” “没有下次。” “我知道了。” 她仿佛像下了些重大的决心一般,慢慢抽出一根纸柱。 我莫名一悦,她应知道怎么做的。 用两指夹起来,放到嘴中叼起。 “我这里有……” “不。” [打火机]三字明还未出口。 眼见她跑回帐篷,翻箱倒柜找出一枚燃灯。 “……还以为你有打火机。” “……父亲他,是这么做的。” 她郑重地将那燃灯平置在桌上。将短短的纸柱凑近它,果然着了。不过火稍微有些大。 她差点叫出来。 感觉,那大概不是用来点香烟的吧。 “……” “很……奇怪的味道。跟我以前尝到的……很不一样。” “毕竟存着……” 很多年了。 这时我终于有了一舒——她刚刚,似乎是提到了自己的家人。 我们再呼出一口气。 几乎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