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那家伙合租房》 第二十五话:扮家家酒
原作:日永 <https://twitter.com/hi_na_ga>
角色设计:アモウ <https://twitter.com/tukae_nai>

第二十五话 扮家家酒
自从大家尽情享受海的那天,已经过了一周。时间来到八月中旬,在阳光日益增强的酷暑当中,我却感到室内笼罩着微妙的寒冷氛围。
「那~我就去打工了」
跟平时一样整理好衣装的泰利向空气大声宣告,便冲出玄关;悟像是看准了这时机一样从房间出来,吃起稍嫌晚了的早餐。
到了傍晚吃晚餐时,悟则先一步去泡澡;在此期间泰利连忙把饭吃完,并跟泡完澡的悟错开,去冲澡。在悟吃晚餐时,泰利道完晚安后就先睡了。
「那两人……很奇怪吧?」
在这样的日子持续一会后,小善在睡觉前这样讲了。虽然他那像是在自言自语,但听到了的我也小声「嗯」地附和。我没由来地起身,他也不疾不徐地坐起来。
「……果然在海边发生了什么吧」
「那时没有这种感觉啊——」
「可是现在想来,那时悟有说过不太舒服吧」
「泰利不是很有精神吗?」
「可是那家伙莫名擅长假装开朗啊……」
「啊~……这么说也是……」
我苦恼地抱胸思考。他们两个这样佯装镇定,就表示不想被我们察觉。也就是说,贸然正面询问不太可能有用。话虽如此,就这样看着他们两个闹尴尬也……
「……梓马」
「咦?」
盯着挂在房间角落、在海边时穿的那件连帽衣的小善,突然说出那只狼的名字。
「你刚刚,说了梓马?」
「啊不,那个……」
小善明显吞吞吐吐的。沉默在我们身边彷徨了几秒后,他才像是死心一样开口:
「……梓马那时在的吧,海边」
「咦,真的?我完全没注意到」
「那家伙可能会知道些什么」
一脸奸笑的狼,伴随着轻快的笑声浮现在脑中。感觉确实像是会知道什么的样子。甚至都到了让人怀疑是不是有妙计能化解问题的地步;某方面来说很能信任。
「可是啊~」
偏偏是梓马啊。说实在我很不擅长对付那只狼;我要竭尽全力才能想得出的事全都被他看透,就像被他在掌心上玩弄一样。怎么都喜欢不上他。
「一旦要去问梓马的话……」
看来小善也很困扰的样子。既然如此——
「……我去问问吧」
「咦?」
「我偶尔也该做点事嘛;可不能一直丢给小善你啊」
「啊不,你有干劲是不错啦……」
虽然他面有微妙的难色,但我可不能在这退让。怎么说呢,就个人来讲,让小善去跟梓马见面……感觉就是很讨厌。
因为他们两个有我不知道的牵绊。每次知道这点,心就会有点痛的感觉,多半也不是错觉。所以说,要去的话,还不如我来。
「可以吗,交给你?」
「没问题啦」
「……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吗?」 (本话)
「……就说了没问题啦」
脑中一瞬间响起了妈妈的声音,令我迟疑了一下才回答。为什么在我要做什么的时候大家总是会莫名担心啊?虽然我的确有很多不太可靠的地方,但就算这样我也……

……我在内心如此一般夸下海口。隔天,我独自前往连接着大学的体育馆楼上。虽然是在放暑假,社团活动也依然进行中。我看着楼下的篮球比赛,叹了口气。
仔细想想,我根本就不知道梓马的联络方式。换句话说,我没有办法知道那只狼在哪里。光是要去找那个神出鬼没的家伙就已经够麻烦了。
想着想着就疲倦了的我,想起了之前的事,看着四周。初次见到梓马的地方,好像就是这里吧。我来拿飞过来的球时,小善跟那家伙就在这边。
――「喜欢的话大家都能当恋人啊」 (十话)
「恋人……」
――「重要的是感觉唷、感觉」 (十话)
「感觉……」
我下意识地反刍着那时的话语。自那时起,我也无数次反复审视过自己的感情,却一直在死胡同里打转。顿时,脑中闪过那漠然的烦恼:
「恋爱感情」究竟是什么?
如果说是想在一起、想共度快乐的时光、或是喜欢看着对方的长相、有钱的话、想温柔以待、想被温柔以待、比什么都重要的话,或者说——
――「那我觉得,大智你并不『喜欢』我唷」 (十五话)
彷佛又听见了那天的声音,我看向手掌。或者说,想要触碰。至少,她的『喜欢』是这么回事。那,我的『喜欢』又是怎么样的?
「少年你这烦恼的样子真~不错啊」
回过神来,那只狼正在柱子对面,摆出了浮夸的奸笑脸。我感觉思考又被看穿了而皱起脸来。虽然我是想找他,但真希望出现的时间点不是现在。
「什么少年不少年的,我们是同年吧」
「不对不对。我是在说你烦恼中的侧脸跟个国中生一样」
「……我可不是小孩子喔」
心中有点疙瘩——大家都会问我有没有问题、说我像个小孩,简直就是在表示我还乳臭未干嘛。我明明就有符合实际年龄……有在成长才对啊。
「今天小善人呢?」
「不在啦,只有我而已」
「你不是吧,真无趣」
梓马没趣地动着手指。看着这份景象,我不禁觉得还好没让小善来跟他碰面。
「所以呢?」
那狼自信地晃着尾巴,来到我面前,然后用他那能看穿人心的双眼盯着我。我也不甘示弱地静静对峙着他那眼神。
「你有事找我对吧?」
我轻轻摇头,将刚才的杂念全部从脑中晃掉。没错,我的事怎样都好。现在要集中在泰利跟悟的事情上才行。我缓缓吸了口气,提出正题:
「你有去海边对吧?」
「啊~,是有啦。的确是有去」
「那你知道……泰利跟悟怎么了吗?」
「那还用说。我可是梓马君唷」
他满面春风地答道。别人的烦恼对这家伙来说,也不过是用来掀起风波的话题材料罢了吧。果然跟他合不来。
「然后?」
「说什么然后的……我不是问——」
「他们俩的事,你知道了又如何?」
「那、那个、我想说,能不能帮上忙之类的」
「所以说,你又能做到什么啊?」
「…………」
我无言以对。再怎么说,朋友有难时想伸手相助、出一份力难道不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吗?就算一时想不到好办法,我也想——
「会想来问我这件事,就表示泰泰跟悟都在隐瞒对吧?」
「话是这样」
「那在一旁默默守望着他们不就好了?」
「……可是」
「真遗憾吶,你可完全没有能为他们做的事喔」
「或许是这样没错!可是,该说是不能只是看着还是……」
「话说啊」
梓马的脸突然凑近。明明是我在俯视他的,却有种莫名的压迫感,令我稍微后仰了。那家伙一把脸抬起来,我就有种心脏被猛然握住的感觉。
「你现在,是能担心他人事务的立场吗?」
「咦?」
「这里不是有问题吗、这里?重大的问题」
他边说边指着我胸口。也因此,刚才抛诸脑后的烦恼开始再度侵蚀着我内心。还是一样把人阴暗的部分都给摸透了;讨厌的家伙。
「小善人也是迷上了棘手的家伙呢——连恋爱的「恋」字都不知道怎么写」
「……要你管」
虽然我嘴上逞强,却暗暗点头称是。我的内心有重大的缺陷。今后也要跟小善度过的话,这个缺陷的致命性着实不低。没办法察觉到对方的好意实在过于惨淡。
「嘛,我也不是不懂你的心情啦」
被他飘飘然地同情了。我对此十分不爽,瞪着梓马。他的奸笑脸在视线中央诡异地歪曲着。
「你又懂了?」
「那是必须懂啊~」
梓马打量着我,视线掠过我的轮廓才离开身体。
「因为我也不清楚啊」
「诶?」
「恋情啊爱情什么的,我也搞不太明白」
「…………」
一瞬间理解跟不上,令我无言以对。能把人摸得通透的那家伙,居然会跟我一样烦恼着相同的事!?真是意义不明。这家伙该不是在随便呼咙我吧?
「啊~咧,你一脸不相信我的表情耶」
「……那还用说」
「哎~呀呀,真可惜」
「你这……」
「喂—大智—」
还等不及我反问,楼下就传来了呼唤我的声音。多半是有队员离开了,要找我当替补吧。我随便响应说「好、好喔,马上就去」后,便看到梓马背对这边挥着手。
「掰啦,你就尽情烦恼吧,小狗狗」
狼抛下这句话就踏着轻盈的脚步离去。我顿时全身脱力,把背靠在栏杆上。看来是因为紧张而无意识地把身体绷紧了。果然……果然不好对付啊,那家伙。
比起这个,明明是难得的机会,最后却什么都没问出来。不如说还被他戳到痛处了;小善惊讶的表情彷佛都在眼前。
……怎么办好呢。我再度眺望着楼下的篮球比赛,陷入沉思。或许跟梓马说的一样,我做不到什么事。但那两人间明显的尴尬气氛,也实在难以袖手旁观。
「大智—,快点过来—」
楼下再度传来呼喊声;啊啊,好像刚才也被叫过了。我随口回应后朝楼梯走去,口袋中的手机却震动起来,让我停下脚步。打开查看,只见泰利传来了一行「今天晚上有空吗?」的讯息。
我目瞪口呆一阵后,定好决心写下了「嗯,有空」的回应。没想到是对方传来连络。一方面,我因对方愿意找我商量而高兴;另一方面,我却为自己是否能成为良好的商量对象而不安。
说到底,到底要谈什么呢?大概是跟悟有关的话题吧。我一直挂念着这件事,导致无法集中于之后的篮球比赛。

迎来打烊时间的定食屋门可罗雀。我呆坐在店内的一个位子上,等着有话要说的挚友。在这里开座谈会也习惯了;比起初来乍到时,鼻腔也早已熟悉这股油烟味。
厨房的方向从刚才就一直传来声响。泰利好像正在收拾店内准备打烊。我到这来的时候,泰利好像说了什么「店长有事先回去了,就交代我把门窗锁好」。
在那之后我已经等了泰利十分钟。干等着的我悠然地研究起桌上的伤痕来打发时间,却反而注意到某件事:咦,这道伤痕……应该说,这张桌子——
――「看着你们继续闹不愉快也很让我火大」 (十五话)
――「赶快和好去」 (十五话)
……是那时候的:看到我跟小善闹开了的两人鼓励我时坐的桌子,就是这张。话说,从那以来都已经过了半年多了啊。感觉时间过得还真快。
「抱歉,让你久等啦」
伴随着十二分开朗的声音,料理的香味飘了过来。定睛一看,头戴三角巾、身穿略带污渍的围裙,看起来有模有样的豹,正单手端着炒饭站在我面前。咦,原来不是在收拾啊。
「你这是」
「想说已经很晚了还把你叫出来,就当作是补偿吧」
「这样好吗?」
「当然。不用说,是我请客」
喀哒一声,他把炒饭摆到我眼前的桌上。我抬起头,看到他自信满满的表情。在他催促下,我拿起调羹,尝了一口。
「啊」
「怎么样怎么样?」
「好吃耶,太厉害了」
「对吧?毕竟这可是泰泰特制料理嘛~」
「原来泰利你会料理啊」
「哈啊,你那说法也太过分了吧。乖乖安静吃你的饭得了」
泰利对忘我进食的我笑着,坐到了桌子对面。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吃泰利亲手做的料理啊。跟小善那有点随意的调味不同,是纤细而精致的味道;好像性格体现在料理上一样。
「大智你超会吃的欸。我也明白为什么善人要做饭了」
我把泰利的玩笑当耳边风,继续大快朵颐,不出几分钟就吃完了。我放下调羹后,泰利满足地点了头,拿下三角巾。平时梳理整齐的毛发稍微翘了起来。
「谢谢招待,泰利」
「招待不周……啦」
泰利害羞地搔着后脑勺,然后突然面有难色。我感到终于要进入正题的氛围,不由自主吞了口口水。
「那么……有关今天的话题」
「你、你说」
「我要回自己公寓去啦」
「诶?」
我震惊于这意料之外的话题;我还以为肯定谈跟悟有关的事,没想到突然说要离开我们家。
「你、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啊~……嘛~,今天晚上吧。行李已经带着,也跟善人说过了」
「……骗人的吧,这么突然」
「唉呀你看,已经给你们添很多麻烦了对吧。可不能一直让你们惯着我啊」
「哪有什么惯着的」
「就是被你们惯着啊,我」
他正眼看着我,如此说道。老实说我――小善也肯定――没有这种想法。泰利跟悟都有帮忙做家事,甚至连期间的房租跟生活费之类的钱,也都半强制性地塞给我们了。实在说不上是在惯着他。
「大智」
「诶,什、什么事?」
「我之前说过吧,『之后就拜托你听听我的故事』……这样」
「啊啊,好像是在大学里的时候」
「能听听吗?我的……故事」
「…………」
他摆出了不同往常的柔弱表情——跟平时的泰利判若两人,要说的话就像是有心理阴影的小孩子一样、惨不忍睹的表情我打直了背,默默点头。
「该从哪说起呢……」
泰利边说边整好毛发,喃喃地组织着语言,说起发生在自身的物语。虽然结结巴巴的,却始终注视着我。
泰利的故事比我所想更加凄惨:打从出生以来就没有父亲;母亲沉浸在酒精与男色中;被抛弃给亲戚,却又受到收养他的家庭的险恶对待;然后当今,在没有任何人的帮助下自力更生。
我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是好。与淡然地说着的泰利脸上歪斜的笑容相对,我只是有一声没一声地附和着。在此期间,话题内容渐渐转向最近的事。
「……然后不久前,丢下我的母亲到大学来了」
「所以那天在雨中站在正门的人就是……」
「就是这样」
下着大雨的那天,出现在大学入口的黑豹女性,果然是泰利的母亲啊。确实,杳无音讯的母亲突然现身的惊愕,肯定超乎常人想象。
「我那时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怎么说呢,也没涌现什么感情,只有无数的疑问而已」
「这个……嗯」
「然后啊,她还说什么是来道歉的。根本意义不明啊」
「…………」
「真是意义不明对吧,哈哈」
泰利眼神干枯地笑着。我虽然被他这副样子勾起而张开嘴角,却像是被麻醉了一样不管用。活得无忧无虑的自己,以及无力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自己,同时压在身上,令人窒息。
「所以,那个,该说是逃出来了吧。我家现在有母亲留下的违和感,感觉怪恶心的」
「啊啊,所以才……」
「但是」
泰利语气突然强硬,抬起头来,令我们四目相交。总感觉这是话题开始以来第一次视线交会。泰利继续开口:
「总有一天要回去的」
「泰利……」
「所以……我要,回家了」
话语本身意外地有力,可他的脸却不见一丝开朗。用这种表情说要回家,反而令人担忧。
「就算这样,你这也太突然了吧」
「哪有突然,之前就在想了啦」
泰利这个态度给我的违和感是怎么回事?就算我也看得出来的不自然——感觉他像是因为某种能够更加确切驳回我的反对的理由,所以才要回去的。难道说,果然是那样吗?我想着想着,便脱口而出:
「果然,是跟悟之间发生什么了吧……?」
「…………」
泰利没有回应。但他那动摇的神情,实际上无异于无言的肯定。我面对表情阴暗的泰利,前倾身子。
「喂,泰利?」
「……是我」
「咦?」
「是我……都是我的错」
「你这是什么意——」
「总而言之大智,就是这样啦」
「喂,我说——」
「抱歉,我还要花点时间收拾,你就先回去吧」
「等一下,泰……」
泰利单方面打断话题,无视起身挽留的我,拿着空餐具消失在厨房的另一头。我再也没能说上话;内心被「是否能处理得更好呢?」的感情所支配。

我漫步在静谧的夜路上。虽然有路灯的照明,但深夜的住宅区鸦雀无声。
盛夏的夜晚闷热依旧,我挠了挠因为流汗发痒的皮毛,却被手上的几束长黑毛吓到。换毛期终于到了啊,果然从以前就比大家来得晚。
我经过离自家最近的超商,朝里面一看,发现游星今天好像不在。我换了口气,正准备走完剩下的数百公尺后,手机突然响了。啊啊,这是『老样子』的那个。我无精打采地接起电话。
「……喂?」
「喂,大智?我听说大学放暑假了,没问题吧?」
「什么没问题啊……妈」
我差点不禁叹了口气,但因为是跟母亲讲话,还是忍了下来。就算再怎么讨厌,无视她的关心也会很不妙,只会让她开始说教,白白延长通话时间而已。
「大学那边寄来了成绩单;上面写着可跟良什么的。妈妈我是看不太懂,但这是有好好在读吗?」
「就说没问题了」
「那就好——」
接下来就一直都是母亲的回合了。从大学的话题开始,交友关系、最近生活的报告、金钱支出、如此这般如此这般;持续了十几分钟。
在此期间我只是机械性地以「我知道」与「没问题」响应,单纯散漫地应付着过于担忧的母亲。说实在真的很烦,但既然被她提供了各种援助,我也不好说什么。
不过,即便如此——
「――所以,不要给善人添麻烦喔」
虽然频度是比以前低了,但一星期打一次电话过来还是很那啥吧。
「就说知道了啦」
不过,在听完刚才泰利的经历后,只觉得这是个奢侈的烦恼。
「那就这样。你也要二十岁了,好好照顾自己吧」
伴随着挂断声,通话结束了。我这才把肺中积满的气息一口全叹出来。莫名有种彷佛浸在泥沼中的窒息感,真是奇妙的感觉。
「二十岁……」
母亲在挂断电话之际所说的话残响于耳中。碌碌无为地活着的我,竟然已经来到这个年龄了。说实在毫无实感——明明感觉是个大日子,却也没有多大改变的预感。
――「周围的人感觉都很成熟耶。」 (二话)
我还记得入学典礼那天,我跟小善说过那句话。虽然那时小善说了他也跟我想的一样,但现在看来,那应该只是为了让我不要太过在意。
都一起生活这么久了,实在不觉得我们站在同个等级上;事实上,更像是他遥遥领先,偶尔回头确认我跟不跟得上……的这种关系。
其他人也一样:泰利跟悟、游星与睦树……就连那只狼也是。他们各自都展现了与自身年龄相应的举止与责任感;跟他们比起来,我却——
要怎么才能独立自主;要怎么才能平起平坐;要怎么才能不让他人过度担心——光是在要思考这些的时间点就感觉已经输了。
潜藏在我体内的幼童,现在依然盯着被涂得一片黑的画纸,什么也不做。那满布皱褶、斑驳着漆黑蜡笔痕的图画纸,我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
「大智」
「噫呀」
吓到叫出声来了。我抬起垂着的头,便看见被店家灯光照亮的黑马提着大包行李,站在我面前。
「什么嘛,原来是悟啊」
「这种时间会在这……刚从社团回来吗?」
「啊啊,算是吧」
回答时略为游移的眼神可能是我的失态。悟怀疑地皱着眉,我只好笑着敷衍过去。然而,眼前那琥珀色的双瞳缓缓阖上了。
「大智」
「怎、怎么了?」
「……这段时间受你照顾了」
「什……?」
虽然第一时间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却从他背后的大行囊跟先前泰利的话题理解了:不会错的,悟也……
「我要回自己家了」
「……真的假的?」
「也跟善人……说过了」
我哑口无言。泰利也好悟也罢,行动都过于快速了。不如说,明明两人都先跟小善报备过了,却只给我事后报告……吗。
「话说,怎么这么突然?」
「不,之前就在想说差不多该回去了。可不能一直被你们两个惯着」
跟泰利的理由相同。都说没有特别惯着了。虽然我――小善也肯定会――想否定,但恐怕他们俩个也都有自己的考虑。可能是因为我脑中想着这件事,所以没有浮现挽留他的话语。
「我有一半算是离家出走中吧。父母叫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可是悟……你不是跟父母发生什么……?」
「这种的在我家可说不上『发生了什么』……至少对我父母来说不是」
「怎么会……」
儿子都跟离家出走一样了,居然还有不以为意的父母吗?换成我的话,光是在国中时期跟爸妈吵架,离家出走到明石家时,妈妈都大吵大闹了说。
「没办法。我终究……」
「终究……?」
「……我终究也只是,他们的『爱的证明』罢了」
『爱的证明』——这一般来说是会让人感动的词语,不知为何听起来却如此悲哀。
「两人所培养的爱情的左证,这就是我被赋予的职责」
「说什么职责……」
「就是扮家家酒啊,简单来说」
「…………」
「表面上被包装成是『父母与其儿子』这种模范的家庭,实情却只是『夫妇与其证明』罢了」
「悟……」
「我自己都快笑了。明明因为讨厌被这样对待才逃出来的,却还要特地为了履行这份职责回到那个家」
悟眼神干枯地笑着。这次,我没有笑。虽然不清楚详情,但很容易就看得出来悟的家庭状况并不芬芳。然而,我依然仅是沉默地盯着悟的双眼,毫无作为。
「总而言之,不能再给你们添更多麻烦了」
「喂,我说——」
「受你关照了」
悟低头行礼后,快步消失在超商的转角处。我又一次只能收回为了挽留其而伸出的空手。嘛,就算我说了什么挽留的话,悟也听不进去吧……可是——
――「我要回自己公寓去啦」 (本话)
――「我要回自己家了」 (本话)
如此宣告的那两人的阴暗表情,在我阖上的眼睑中依稀可见。你们两个,摆出那种表情,是要回去哪啊?都摆出了那种表情,到底要――
――「喀啦」的清脆声响将我拉回现实。貌似路上有谁把空罐子丢进垃圾桶了。
因为我已经站在原地一会了,便确认下时间,发现从悟已经离开五分钟多了。我叹了口气,踏出沉重的脚步。浸满汗水的上衣,让感觉格外恶劣。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小善看上去刚泡完澡,浑身冒着热气出来迎接我。并没有除此之外的人声,只能听见客厅里寂寥的电视声。
「泰利跟悟……」
「回自己家了,两人都是」
「……这样啊」
「果然」一词被我连同叹气吞下。虽然我早就知道了,但从小善嘴中说出来才增添了现实感。他们俩个从此之后都不在了。
「来吃晚餐吧」
「啊、嗯……」
我们两个走到客厅,坐在餐桌前吃饭。在这严峻的空气中,只有综艺节目欢闹的声响环绕着。很久没有跟小善面对面坐着了。自己的椅子上感觉留有残温,冷静不下来。
我跟小善聊着有的没的,吃完晚餐后我带着睡衣进浴室。脱下衣服后,映入眼帘的是洗脸台上并排的两根牙刷——一根犬用、一根猫用。
我边处理因换毛期而脱落的毛发边淋浴。不知怎么的就不太想长时间洗澡,只泡到把汗冲掉的程度后就从浴缸出来。我换上短裤跟半袖汗衫后回到客厅,就看到洗完餐具的小善在盯着我看。
「大智」
「嗯?」
「今天……要在房间睡吗,你自己的?」
我不自觉地抓着脖子。虽然很突然,但果然必定要回去才行啊。原本就是因为他们两个才把我的房间让出去,只在那期间叨扰小善的房间而已。他们俩已经走了的现在,已经没有打扰小善的理由了。
「啊啊,也是」
「……知道了」
小善表示要先睡了,便走进自己房间。我因违和感而看向时钟,甚至都还不到二十三点。感觉比平常还早睡。
我寻思着理由,便马上想通了。在四人同住时,可能是因为暑假的关系,所以时常玩到深夜。即使会因为随便聊聊就浪费一小时,而让大家每天都睡眠不足,也没有停止熬夜。
哪怕我心里明白这种时光不会一直持续下去,也依然没有准备好面对这过于唐突的终结。更别提他们两人摆着那般扭曲的表情,根本就不可能以笑容送别。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面对泰利跟悟都说不出什么好话,也挽留不了。最后还连他们两人间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无力的结局就是独自叹息。
我静静深呼吸,从沙发上站起。感觉今天还是先睡了比较好。虽然不是特别想睡,但也不想醒着;说到底就算醒着也没事可做。睡吧,嗯。
我慢慢走出客厅,来到自己房门前,握着门把。光是这样就感觉做了什么重劳动。我调整呼吸后转动门把,变得空旷而整洁的房间映入眼帘。
有自己以外的气味;室内并不散乱;房间角落残留着有人住过的痕迹——明明是自己的房间,却又陌生得不像是那样。
我踏出一步试试水,尾巴便无意识地卷了起来。感觉,好像能理解泰利说的那番话了;不过我这方面是在不同意义上感觉恶心就是了。
变得无法忍受的我退回走廊,把门关上。然后直接转身,握住另一侧的门把。然后缓缓打开这几个月内差不多开习惯了的门。
「……小善」
我打开门后,想起平时会被他骂说要先敲门。还以为肯定会被骂的,但一片黑暗中,坐在床上的小善却以料想到会这样的眼神看向我。
「……怎么了,大智?」
「那个,今天我也,在这……」
「……真拿你没办法啊」
「抱歉……谢谢」
我边道谢边关上门。仔细一瞧,我当作被铺用的坐垫跟毯子,还像今早起床时一样横躺在小善床边。我便直接钻了进去。
「…………」
「…………」
沉默。明明我们两人独处也是老生常谈了,但这样说不上话到了这种地步,多半——是因为这边一时间跟我们的「日常」不同的错吧。
「……我说,小善」
「怎么?」
「我是不是,本来能做得更好呢……」
「……不是你的错啦」
小善只回答这句话便说「我要睡了」,然后钻进被窝里。无事可做的我只好披上身旁的毯子,一手梳理蓬乱的黑毛,一手手指把玩着从窗帘隙缝间照入的月光。
两人独处的夜晚加深了肃静感。
换作平时,一下就会睡着了,今晚却有种会辗转难眠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