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清散
春有青草,夏有百花。
一觉醒来,乃不知有秋冬。
第一章
屋外雨声响了一夜,连空气都黏湿而沉重,更不用说被雨水浸泡后粘了泥尘的木地板,因而江清散不大愿意出门。
但再怎么不乐意,也得去领受老东西们的教诲。更何况近来他确实有些麻烦,虽然说这麻烦是他自找的。
江清散是天目派第四代弟子,在师兄弟中排行第五。虽是外门,但由于个性跳脱,行事乖张,在门派中也时得众弟子和长老的侧目。
江清散自来天目山便与众人显得不同的是,他不似真正的求仙问道之人,反而喜好问东问西,对各种机关技巧,时兴玩物颇为感兴趣。天目山弟子来路颇广,他们中的很多人从江清散身上看到了自己见过的各色人物的影子,但任谁也看不破江清散的真身。
江清散有一段时间在舍内打坐,有一段时间在山上走来走去,又会有一段时间下山去……像一个寄宿客。每次离开令人疑心不会再回来,却偏偏又不失时机从什么地方冒出来。
有人说他是妖孽,有人说他是神仙,有人说他是魔怪。
但终究,江清散是天目派里一个小小的散修。
散修历来易被修道各门派中人视为不祥之人,即使说不上是不详这么严重的罪名,起码于众道人也是应该重点关注的一类人。
追溯历史,散修中每出一个红极一时的人,必会带来难说好坏的变化。
修道这条路上,于天道,金玉木石并无分别,但于同道之人而言,身旁道友来历性情各异。各修真门派登堂入室的弟子如非修行日头已久,道业精深,便是自幼被带在身边师父兄知根知底。散修之中则尽是半路出家之辈,千百年间连续不断的惹是生非的小喽啰不提,五百年前曾血洗半个修真界的魔头提起来至今令人胆寒。
江清散本人倒是对此浑然不觉。每日里背着行囊上山下山,自得其乐。每逢下山必去的是暗江旁的渔村。
江清散本是无名无姓的孤儿,跟随乞丐四处流浪,一日路过暗江,与同行众人一同停下喝水洗漱,不料脚上草鞋因为风吹雨磨早已松垮不堪。在他起身时鞋底紧黏在泥里,江清散一个站不稳一脚滑入江中。多日来连续赶路江清散早已疲乏不堪,无力凫水,几下挣扎之后就这么任由自己沉入水中,迷蒙之中为渔村老叟所救,在江叟家休息了几日后被送入天目山天目派修行。
天目山众长老看他根基尚可,便收下了这个孩子并赐名“清散”,因为失足于暗江并为江叟所救,冥冥中似有天意故赐姓“江”。
因为心存感激,所以江清散每逢下山时常去渔村和江叟家小坐片刻。
来去之间也知道了不少有关外界的东西,随着年纪增长,清修的日子更加苦闷,江清散想要脱离门派去外界闯荡的心思更加强烈。
只是天目派众长老素来对弟子管教严格,不允许与门外人多有接触,对于去俗世一事更是闭口不提。而每每与江叟和渔村众人说起此事,江清散也是屡受劝阻。
既然明求无果,那就只能暗度陈仓。因为知道江清散的身世,又是外门弟子,故对于江清散一日几日的下山逗留众长老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江清散也开始藉此机会延长时间,并试着沿着商道背离天目山和暗江的方向而去。
起初是一周,后来渐渐是一个月,但到了一个月之后就不行了,因为已经有长老开始起疑了,最先起疑心的是素来最关心江清散的唐升唐长老,唐长老虽然长得五大三粗但做事谨慎心细如发,此外唐长老的妻子天墨真人对江清散最为关心,时常将拿手菜做给他吃。
“清散呐,你最近去渔村怎么待那么长时间?是渔村出了什么事情吗?”
“没有,都很好。是大家感情好,都挽留我,我就多呆一段时间。”
天墨真人见状也就不再多问。
要说这整个过程用了一年时间,江清散早已难以忍受。再说江清散素来独来独往惯了,却时常因着同门的缘故屡受掣肘,一日,又有人起事,江清散终于觉得久留此地无望,头痛欲裂,遂起身,想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只丢下一句“罢了“便拂袖而去。
第二章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天目山的山是岿然不动的山,暗江的水湍流不息,云和月和星有时有无时无,只有红日的升沉警醒着天目山的住人这是人间,不是天上,不是地下。
“臭道士,没点真本事挂着你们祖师的招牌就想来骗吃骗喝?练练再来吧!”
“你爷爷我随时奉陪!”
“看那臭鼻子道士哈哈哈哈哈……”
江清散仗着一身内功没被人推倒却也被酒肆的众人推出好几步远,一身行头更是被人毫不爱惜地扔在街上。
江清散叹了口气弯腰正要去捡,却听得身旁“哎呦”一声,一个扎了一对辫子穿着红衣的小丫头一个屁股敦儿摔在地上。
小丫头被摔得一脸茫然,却也茫然地注意到了旁边的江清散。
江清散觉得自己需要说些什么,说完却觉得不合时宜:“我此番下山是为了斩妖除魔,匡扶正道,未料我一出世之人在这俗世之中叫人看了笑话。小妹妹,你这么小,怎么一个人出来啊?”
小丫头倒接的上来:“我来外面是为了拜师学艺,学真功夫,有朝一日开宗立派,扬名立万。只是不知怎的,这里的人都看我可笑。”
“哦,原来是这样,”江清散笑起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天色这么晚你还没吃过东西吧,走,我请你吃西瓜去。”
“还没问过道长的名字?”
“本道俗家名字是谢游,小字宜安。小妹妹,你怎么称呼?“
“秋叶。叫我秋叶就好。“
这个镇子的日子不似天目山的日子。一天里,从日升到日落都有很大的不同。破晓的时候,只有卖早点的小贩赶着黑起来收拾食材,天色一旦变成了鱼肚白,满条街便都是白茫茫的蒸汽和面糕的香气了,到了中午,街上渐渐变得热闹直到拥挤起来,到了半下午,街市便不那么热闹了,到了黄昏,除了茶舍便几乎走的差不多了,晚上是宵禁时,从客栈楼下望穿街市尽头左右两团雾里也看不到一个人影。
江清散好整以暇倚坐在窗口用一块麻布擦拭剑锋。
屋里豆大的烛火忽闪忽闪,支撑着整个客房的明亮。
秋叶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头埋在臂弯里,布包还背在身上。
初秋时节,天气正凉爽宜人却也有些寒意。
江清散将剑放在一边,小心将秋叶从桌前挪下来,抱到床榻上,又小心将布包上的背带从她腋下拿开。
出于好奇,江清散看了看里面的东西:只有两本书,一本破破烂烂的话本,另外一本竟然是一本《九章算术》。
罢了。罢了。
天一亮两人便相互拜别,各奔东西。
第三章
江清散有时会想起一些模糊的,遥远的事来。
记忆里的人唤他“宜安”,长老们之前又说过他俗世的姓氏好像是谢,索性就用谢宜安这个名字。
以前在天目山江清散粗茶淡饭滴酒不沾,下了山越来越爱喝酒,甚至能把自己喝醉,对于清修道人江清散来说于情于理都不该,但越是烂醉,越是神志不清,江清散越能发掘出埋藏于记忆深处的人事来,于是江清散爱上了这种感觉。
渐渐竟也能拼凑出完整的片段。
那是一个老者,胡子倒也不白,挽着幼童的手,原本是双写字温书下棋煮茶的手,却来为这个孩童把屎把尿做拨浪鼓。
幼童又长大了一些,不怎么听话,老者叹了口气,却也将自己写的字给这孩子看,也手把手教着他写。这孩子也有样学样,一会儿写的大,一会儿写的小,有的也有模有样。老者竟也满足地笑起来。
这个人是谁呢?
这个人是这个孩子的什么人呢?
“师父!”
原来这个老人竟是自己的师父,自己始终是一个孤儿。
第四章
七月的荷花正红,偶有蜻蜓立上头。
晚来习习凉风,吹起一池水皱。
江清散很喜欢在傍晚时分来到这片水塘。因为他知道,不久就可以见到那个姑娘。
漫天的河灯放起时,那个姑娘会乘着船,划着桨,领着一群姑娘从远处而来,她穿着一袭红衣,手中常有一枝新摘的荷花,将放未放,打着苞儿。
她的歌声柔软而冰凉,风将她的歌声带到江清散的身边。
江清散也曾跟着她的船沿着岸边追到她来的地方,在那里,他们围成一个圈,点着篝火,欢声笑语,江清散也曾把脸抹黑坐到人群的一角,却也被眼尖的众人发现了,笑问这是从哪儿来的小乞丐。
江清散觉得众目睽睽,不大好意思,就再也没去过,毕竟,九月初十,要约将至。
第五章
“我迟到了。”
“你没迟。”
“惭愧……”
“你只是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