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斯3
沈老师愣了一下,默默地将琵琶与指甲收入琴包,从里面拿出一副细边眼镜戴上,凭添几分斯文气息。掏出手帕擦着手,缓缓地问:“你……找我?”
声音如记忆中一般温柔、低沉、带着磁性,尾音上扬,勾得井然的心一上一下。八年了,他离开了那个城市又回来;他曾落荒而逃,又寻寻觅觅;他见过众多的红男绿女,环肥燕瘦,可好像人群、时空、距离都不能将这个人从自己的心里抹去,反而在禁不住的回忆与对比中,越来越清晰。
“我,我想和你说句谢谢,谢谢你当年那么照顾我。”井然局促地在裤边擦了一下因为紧张而出了一层汗的手心,然后伸出手,充满期待的看着沈老师:“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井然,现在是负责这个村镇改造的设计师。”
你还记得我吗?也许对于你来说,我只是你医治过的众多病人中的一个。可那一个多月的相处,你给我熬汤,为我做饭,帮我按摩,听我说话。你总是额外照顾我,是不是我在你心里会有那么一些不一样?或许你也会对我有点印象?
沈老师扶了一下眼镜,轻笑着握住井然温暖的手:“你好,我叫沈夜巍,双林小学的老师。”
井然看着面前戴着眼镜微笑的眼,感受着掌中带着细茧、骨节分明、微凉的手。在他不知道的时间里,真的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井然回想他们的第一次相见,是在他21岁生日那天。那时他还躺在病床上发呆,刚刚醒来脑子,还不是很清醒:明明之前自己好像还在学校,怎么醒来就在这里了?
“你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一个温柔、低沉,充满磁性的声音,轻轻的钻入耳里,震得他头皮发麻。他抬眼一看,一个年轻帅气的医生正站在他面前。
干净、斯文,面容白晳。一双桃花眼似嗔非嗔,一颦一笑都含着风情。身姿挺拔,笑容阳光,不带娘气。白大褂在他身上愣是穿出时装周的感觉。那双灯光下闪着光的琉璃瞳孔直击他的心脏。
井然在第一眼就知道:这人长在自己的审美点上,是自己的菜。若再温柔些,只怕自己只有沦陷的份。
自己喜欢男的,从高中起就知道了,只是从未对别人说,这是他企图一直藏在心里的秘密。
见床上的病人只是愣愣的看着自己,没有反应。沈巍挽起唇角,露出温柔的笑容,清清净净,暖如春风。他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名牌:“我是负责记录你身体情况的实习医生:沈巍。你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按铃让护士呼叫我。现在你觉得如何?有没有觉得头晕、胸闷?腿部的麻药过了吗?有没有觉得痛得难受?”
是了,他那时叫“沈巍”。井然还记得他用小圆手指着胸牌的一幕,自己后来还因为这个笑过他:“沈医生,你这人看起来不胖呀,怎么这手这么圆呀?”
他无奈的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呀,小时候更胖,现在只是圆,好很多了。”
自己还拉过那只圆手,肉乎乎的,又暖又软:“要是在童话故事里,就你这手,一定是第一个被巫婆挑出来煮了吃的。”
“是吗?那也行,能给你们腾点逃跑的时间。”他好脾气的回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笑得弯弯的,鼻梁上并没有眼镜:“而且我刀快,巫婆不定能快过我哦。”
“小圆手还能拿手术刀?”自己故意逗着他。
“还行,主任说我手稳,刀也挺快的。你腿上的手术,我有参与哦,不过不是主刀,只是一助。”
“井先生?”
井然被一声呼唤带回现实,才发现自己还握着对方的手,便连忙松开,同时递上另一只手上的早餐:“不好意思,这是张支书让我给你带的早餐。”
沈夜巍轻轻一笑,眉眼弯弯,井然仿佛看到广玉兰的展开,满目润泽与明艳。“谢谢井先生。”他接过早餐,倒没急着吃,而是背起了琴包,拎上椅子,看了一眼井然手中的另一个袋子:“您吃了吗?”
“啊,还没,一会我随便找个地方坐着再吃。”他不太习惯边走边吃,还要剥红薯,到时候手弄得粘粘的,就更难受了。
“要是不嫌弃地方小,就去我那坐坐吧,挺近的。”
井然看着站在树荫下,静静地等着自己的人:还是和以前一样温柔体贴。
“好,那能麻烦沈医生给我介绍一下这宅子吗?我今早差点迷路了。”井然有点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
这个傻揪揪,还和以前一样可爱。
第一次见他时,脸色苍白,浑身是血,腿骨摔折,身上多处皮外伤。那时匆匆忙忙送进手术室,也没细看长什么样子。术后第一次查房的时候才发现是一个瘦弱但又倔强的年轻人。瘦削的肩胛骨,紧皱的双眉,应该心里担着很多事,所以连睡都不安稳。沈巍将之前顺手帮他捋下的发圈放在他的枕边。
住院这么多天,通知了校方,但也没个家里人来陪护。听说是个单亲家庭,妈妈前一周因心脏病发住的院,现在两母子就楼上楼下的住着。还是读书的年龄,怎担得起这么多事?
虽然只比自己小四岁,可能是因为一个还在学校,一个却已经半出了社会,沈巍总觉得井然就还是一个孩子。一方面,受人之托,要多照顾他;另一方面这个人也确实让自己心疼。看他经常一个人在那里孤独的发着呆,蹙起的眉心,像个失落的天使。可是只要一见到自己来,两只漂亮的眼睛就会变得烔烔有神。灼热的眼神,希翼的光芒,让沈巍忍不住想:他得多孤单,才会这么渴望来自一个外人的片刻关心。所以他会给井然煲汤、做饭,只要有空就会去陪他说话,忍不住把他当弟弟一样来照料。
那人要是知道他现在做了设计师,过得挺好的,应该会很高兴吧!沈老师感受着热烈跳动的心脏:你果然也想他吧,见到了,就这么高兴么?
沈老师稳了一下心跳:“这原只是个四进四合院,听说后来出过大学士,家族里的人慢慢变多,就成了多跨并联的大宅子。这种宅子最适合子孙众多的大家族居住。你昨天住的是由东跨院的倒座房改建而成的客房。沿着这条抄手游廊过去就是林家在西跨院仿建的演武场,以前是用来操演家丁的,现在改做操场。这是操纵台,与演武场相对,属于内院偏西一角。
会客厅、东西厢房,现在都是做为教室使用,建筑结构保存完好。原来残存的家具都收到正房的西耳房。正房现在改为图书角与小形的医务室。我住在东耳房,临近后罩房,生活方便,顺便还可以帮学校值个夜。”
井然随着沈老师一路向北,一路听他娓娓道来。言语简洁,信息量足,是沈医生一贯的风格。
“你……住耳房?”井然疑惑的问道。
这里有这么多房间可以选择。为什么要住耳房?
熟悉古制屋宅的人都知道耳房要么是做进房,给下人守候时临时呆着的地方,或是做杂物间、厨房等的功能房。面积小不说,且冬不藏温,夏不纳凉,可能会比杂役房好些,但实不是居住的首选。
“嗯,我平时都是一个人,也用不了多大的地方。”沈老师与井然走到一处精细雕花的门前,推门直入:“这是正房,现在的医务室,那一半是图书角。你在这里坐着吃吧,这宽敞些。我放了琴就出来。”
沈老师将井然带到整洁无物的办公桌前,放下手中的折叠椅和早餐,便在东侧一角的小门处开门进房。
井然顺着敞开的小门看进去,只有十来平米的房间里,只在高处开了个小窗,借着光能见房间正中有一张一米二左右的单人床,床头上方做了几个悬挂的勾子。沈夜巍正把琵琶与吉他并排挂起,估计是为了防潮,所以没有贴墙放。床的右边是一个两门老式衣柜和一张老旧的小桌子,其余的地方除了行走的过道就是满架子的书,连张像样书桌都没有。床的左边是另一个小侧门,估计是通往后罩房。这样的设计,要是需要用到卫生间与厨房,估计要从这去到后罩房才行。
这要是大冬天的,可怎么办啊?井然看着就觉得心痛。他狠不得能马上启动项目,这样就可以帮沈夜巍搬到一个舒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