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轮回的黎明》【第十五章 修验】

2019-11-06 15:10 作者:悲剧长廊  | 我要投稿

第十五章 修验

 

1996年11月的第一个早晨,近乎彻夜未眠的西琳很早便从床上爬起。昨晚发生的一切令她辗转反侧,思绪翻涌,闷头闭眼也无济于事。在黑暗中,舰长对她说的那些难以接受的话在心中反复播放,当她试图寻找属于直觉的答案时,从遥远的彼方响起的声音絮絮叨叨地对她说个不停,她简直不能分辨这些话究竟来自于何处。

不过,西琳的目的大致是达到了。为了抵达舰长所在的世界,她已经迈出了第一步,所以早晨的精神状态十分饱满,迫不及待要面对自己将面临的训练。在吃过样式简单而营养均衡的早餐之后,西琳前往木屋的前庭。在开门之前,她还几度犹豫,松开门把,努力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不想留下过于急切而浮躁不安的印象。

在木屋正门前,被栅栏围出的一小块花圃正是前庭。

尽管冬日是百草摇落的时节,早晨的花坛泥土上还覆盖着一层薄霜,但舰长已对西琳再没有什么隐瞒,在她数次深呼吸后打开木门时,恰好目击了这样的一幕:

舰长从手杖上抬起手指,轻柔地似是拨动大自然的琴弦,扩散的美妙琴音令泥土的霜露化解,仿佛连冷酷的冬日也被这崇高而优雅的音乐打动,银白的霜色被不可见的手绢拭去。以舰长为中心,花坛泥土中倏地钻出幼苗,顷刻成长为娇艳的花朵,小小的花圃摇身一变为争奇斗艳的花海。只在摄影集上看见的花朵,还有只在幻梦中想象的花朵,刹那间群芳驱赶了冬日的萧瑟。西琳怔在门口,呆呆地见证这无视了气候与季节而茂盛在眼前的花园。

“准备好了吗?西琳,过来,”舰长向傻愣着的西琳招手,“我们一起过去。”

“好、好的!……我们去哪儿?”

西琳赶紧小跑着捉住舰长大衣的下摆,害怕他会一下子飞到天上去。

“先随意走一走,我会告诉你崩坏能的本质,让你明白你的力量究竟为何物。”

高纬度地区的冬夜十分漫长,此时天际还带着些许淡蓝,分辨不出是黎明还是黄昏。离开木屋后,室外的气温极低,寒风刺骨。西琳一只手攥紧领口,另一只手紧紧抓住舰长,两人在积雪上留下一大一小的两条足迹,慢慢深入萧条的木林。

“西琳,这是一棵杉树,一棵冷杉。”

“嗯?——嗯,是的。”

西琳不明所以地歪着头应了一声。山村南面的树林在她更小的时候是见过的,自然识得树种。再走几步,舰长又在另一棵冷杉前停了下来,用指尖敲击树皮,剥落些许灰尘。

“这也是一棵冷杉。”

“您说的是……”

西琳迷迷糊糊地搓揉面颊,她不清楚这番话的用意。

“刚刚这两棵冷杉不是同一棵树。”

“是的,显然如此……”

“可是,它们都是冷杉。世界上的树如此之多,为什么它们俩是同一个种类,都可以用‘冷杉’这个词来指代呢?”

“那当然是因为它们有类似的结构、特征与生长规律,观察任何一棵冷杉都能支持这个结果,”西琳自信地抢答道,以为这是一道送分题,毕竟在课余时间她已经把许多珍奇动植物的信息了然于胸,“总之,这是因为它们在……呃——本质——本质上是同一的!”

“说的没错——可是,西琳,你想过吗,用同一个词来指代它们合适吗?明明它们不是同一棵树,难道不能用‘冷杉A’‘冷杉B’……这样的代号来区分吗?”

“嗯……我想可以吧?但冷杉太多了,没办法一一起名字。”

西琳想起村子里的小伙伴们养的小宠物,虽然都是小猫小狗之类,但它们也有特别的名字,这样才不会喊错。小时候,西琳还给家里的锅碗瓢盆起过名字,尽管那些都是十分普通的锅碗瓢盆。

“起名字……对,就是起名字。你觉得‘冷杉’与‘冷杉A’这两个名字,哪个对这棵树来说更合适?”舰长拍拍树干,抖落了几团雪花。西琳困惑地看了这棵现在还无名的冷杉一眼,直觉到舰长的这个问题里有陷阱,犹豫着不敢回答。

“大概……大概——‘冷杉A’好一点吧?”

“是的,兴许特别的名字更加合适。那么,‘冷杉’这个名字应该给谁呢?”舰长笑着指向旁边的第三、第四、第五棵冷杉,“是它——是它,还是——它?你觉得呢?”

“嗯……这个……我想……”

旁边的冷杉与这棵冷杉没有本质上的差别——这是西琳刚才自己说的——那么对个别的冷杉来说,加上ABCD的后缀更加合适。如此类推,“冷杉”这个名字应该是不属于世界上任何一棵冷杉了。既然不在这个世界上,那么名为“冷杉”的树在哪里呢?一念及此,西琳觉得自己是被绕进去了,这明明只是很简单的问题,她早就会了。

“‘冷杉’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只是我们想出来的名字呀?”

“是啊,那就是崩坏能。”

“啊?……啊?”

话题骤变,西琳应接无措。

舰长抚摸着孩子紫色的长发,将话题从引子转入正题,耐心地解释起蕴藏于西琳体内的力量的本质:

“物质世界仅有具体的某个物体存在,而没有概念实际的存在。你以为这些概念是人脑的抽象,仅仅存在于思维观念中——其实,西琳你算是天生的唯名论——这些我们留到中世纪哲学时再详细讲解。不过,这个宇宙某种意义上是实在论的,概念拥有比具体的物体更高的实在性。而概念存在的那个非物质的维度的表现形式之一,便是‘崩坏能’。”

从西琳的面色便能看出,她现在如堕五里雾中。

“所谓‘崩坏能’这个名字是盲人摸象。虽观察无误,但不过是管中窥豹,时见一斑。‘崩坏能’仅是那个概念世界的一个面相。而这个概念世界其实许多先辈已经讨论过了。”舰长继续领着西琳迈步前行,两人向西边的山崖走去。

“它是苏格拉底的至善,柏拉图的理念,亚里士多德的形式(本质)与第一推动力,赫拉克利特的永恒活火,阿那克西曼德的阿派朗,毕达哥拉斯的数,巴门尼德的存在者,阿那克萨哥拉的努斯,斯多葛派的逻各斯,诺斯替派的灵知,普罗提诺的太一,商羯罗的梵,大雄的命(灵魂),老子的道与自然……

“概念世界是实在、本体、本源、主动、规律、法则——而不是摩耶、投影、物质、被动、现象、表征。概念世界以难以捉摸且随处可见的方式,渗入我们所触所感的这个物质世界。它就在我们的头脑之中,也在书本上,也在电脑里,还在万事万物之中。”

西琳似懂非懂,苦笑着摸摸额角。这些话里的每个词她都认识,但就是不明白串联起来的意思。可是,在心中的某个角落,西琳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些事情她早就知晓了,经过舰长的提醒,它们又从记忆的深处浮现。

两人走走停停,舰长左顾右盼,不断将不同的许多事物指给西林看。那些石块、枯木、落叶、碎树皮……在舰长指点之后,一律缓缓飞起,围绕着两人轻巧地旋转。周围的气温也变得暖和,空气发生微微的扭曲,甚至有一股温和的风从后方吹来。

“这个概念世界无法以任何名字来概括它的全部,它无处不在、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它就在你和我之间,落叶与树干之间,还有飞起的石块与不动的大地之间……任何地方、任何联系、任何矛盾,它都在,它是一切的本质。无穷无尽的崩坏能也只是它的一部分,犹如海洋的一滴水,房子的一扇窗,大象的小尾巴……”

这些话西琳究竟能在主观上吸收多少还是个迷,但她却毫不意外联想到了另一个词。

“那……导师,您所说的那个概念世界,就是‘神’吗?”

虽然崩坏能是概念世界的一个面相,但毫无疑问那也是概念世界的本尊,西琳的诞生与生命均来源于它。按“神”来理解概念世界的话,西琳便是名副其实的半神,天界之女,唯一之神的子嗣。这一点在她心里引发了强烈的矛盾感,一方面是超越凡俗的激动与自豪,另一方面是悲痛记忆的自我怀疑与胆怯。

舰长与西琳一起来到西侧干涸的小溪边。当两人走近时,冰雪融化,溪水从远方涓涓流出,在跟前淌过。舰长用手捧起一掬清水,因日照而泛起亮光的水滴从指缝间滑出,然后在半空中停滞,就像是在太空洒落。西琳好奇地戳戳那些水珠,指尖轻而易举地穿过它们,冰水的湿润与寒意如此真实,只有这一副场景光怪陆离。

“你可以这么理解,概念世界确实如‘神’那般无所不能——可是,你要记住,概念世界是无人格的实在体,与神话中有人格的神灵不同,它不会自己有意愿去做什么。这个宇宙是唯物的,生命只是物质的现象,而崩坏能只是一种能量,而概念世界也仅仅是个寂静的宇宙。我们运用它的能量,与挖掘煤炭点燃炉火的行为没有本质差异。”

“导师,您说我的体内有很庞大的崩坏能,是要教授我去运用体内的这股能量吗?”

“是这样的。”

西琳试着活动了一下肩膀,调动体内某个根本不存在的器官,小脸都涨红了,但过了好一会儿也无事发生。她不禁有些气馁,那种体内充斥着汹涌力量的感觉在病重时感受到了,但现在身体健康时却记不起那时的触感,西琳只能依赖自己的直觉。

“我们运用崩坏能不是依靠这些——”舰长笑着掐掐西琳瘦小的手臂,再轻点她的太阳穴,画了个圈儿,“而是依靠这里的智慧。概念世界是概念,你在脑海中领会知识,并让这些知识在思想中运动起来,周围的概念与之相互作用,由此间接地影响物质世界。所以,经过漫长的学习与积累,积攒庞大的智慧,才能显著干涉物质运动。”

西琳兴奋的脸色一下子全垮掉了,大失所望。

——这样岂不是要花很多年才能达到舰长的层次?

“可是,你不同,西琳——你是天选之女,你不需要岁月的积累来积淀能量。你与生俱来了庞大的能量,所以你只需要学习一些技巧便能突飞猛进。我是奉行因材施教,因为你确实是天才,所以应采取特别的方法让你尽快学会运用。”这话说得西琳心花怒放,孩子立刻就想到了各种奇妙的玩法——只要能像舰长那样用意念移动物体都足够了,许多心血来潮的趣味尝试让西琳更加满怀期待。

看到熟练地似河豚般膨胀起来的西琳,舰长在心底叹了口气,有些事情果然还是不告诉她为好。毕竟,能储存知识的不止是人脑,还有机械。事先设定好运作与思考的程式,AI也能使用概念世界的能量,以崩坏碎片制造的崩坏炉就是按照这个原理设计的。虽然现阶段在运用上电脑还远不如人脑,但将来可说不一定了。

“关于这股力量,其实你已经潜意识运用过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回忆那股感觉。”

越过小溪,两人来到靠近公路的更西边。舰长寻到一截树桩,将一个苹果摆在上面。

“在最开始,我教你最常用的方法,移动空间。”

舰长指着这颗苹果,它立刻一跃而起,在空中悠悠转了几圈,再落下来。

“并非用某种看不见的手抓起它,而是干涉空间中静止与运动的位置与方向。”

西琳恰好与树桩有两三步的距离;舰长将苹果在树桩年轮的中心重新放定。

“你来试试,西琳。回忆你压抑它时的触感,现在将那时触摸到的东西释放出来。”

“好,我……我会试试。”尽管刚才还在内心中夸下海口,但当西琳实际站定在两步之遥的雪地上时,如何不用手去移动那颗苹果简直毫无头绪。

尴尬地舔舔干燥的嘴唇,西琳手足无措地杵在原地,不知从何开始。感到舰长期待的目光,适才火热的激动与自豪顷刻化为羞愧的涩味,她焦躁地绞着手指。随着时间推移,不好意思的红晕再度爬上面颊,她低着头不敢去看舰长,只想把头埋进雪地里。

这么等了一分多钟,西琳怀着破罐子破摔的想法,腾地抬起双臂,仿佛要伸出一只无形的大手将那苹果捏在手里。从她的视角,手掌与苹果恰好在视野里重叠。心头强烈的想法似要突破胸膛,西琳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对着那个苹果猛瞧,热切的目光似要将那个苹果弹飞到半空。

然而,时间又过去了两三分钟,苹果一动不动。

“呼——哈——哈……”

差点让自己窒息,脑部一阵缺氧的眩晕,西琳放下酸痛的胳膊,扶着膝盖喘粗气。

“完……完全……都不动一下……”

这倒也不出乎舰长的意料。

现在的西琳与之前病重的西琳的心境完全不同了,对于新手而言,心态与集中力太过重要。那时行将就木的西琳无牵无挂,怀着一往无前的觉悟克制着力量。当回到健康、温暖、舒适的环境中后,那样的状态要一直保持住,对一个孩子来说太困难了。

“对、对不起……我做不到……”

对自己的失望与悲哀,还有羞耻也一并涌上心头,西琳鼻子一酸,眼睛眨着眨着就湿润了,语调也变得干涩哽咽,就要掉下泪来。在膨胀之后,西琳往往会陷入更深刻的自卑与怯弱,尤其是面临这样高期待的打击。

“对不起……对不起——”

“别急着哭呀,孩子——你才失败了一次,为什么哭呢?”舰长上前给西琳擦去眼泪,又将她抱在怀里,亲吻她的面颊,“我们还有的是时间,有时天赋也不是绝对的标杆,得看概率与运气,你再多试几次吧。”

这些话让西琳恢复了些许信心,她诺诺答应了,开始再度尝试。

(西琳的情绪波动很大,易于走极端——若是一帆风顺还好,但如果连遇打击,心境便会露出很大的破绽,不免遭人利用,或是自寻烦恼。这样的弱点太大了……当时她是为什么而觉醒的呢?是因为母亲的死吗?)

舰长制止了西琳的尝试,她赶忙停了下来,带着一如既往的希冀目光望着舰长。

(……嗯,好歹尊重权威,这倒不容易自作主张而以身犯险,也算是优点。)

“西琳,其实你以前觉醒过这份力量——现在我要让你做个梦,回忆起那时的感觉,可以吗?”舰长伸出右手,停在两人中间,示意如果同意这么做,便把手交给他。

这个问题问得西琳发憷,她先是疑惑了半晌,才露出释然的笑容,欢快似小鹿轻跃一步拉近距离,故意歪头将脸颊贴在舰长的掌心上,左手从外侧握住了舰长的手腕,柔声道:“我的导师,您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无论您做什么我都会同意的。”

有些担忧西琳因为自身的性格弱点而走上歧路的舰长,听到这完全信任的话语,面色略有缓和。

他运用力量感知西琳心中拥有最深重色彩的回忆,将那时的情感记忆与情节记忆完全复制出来,并将最终整合的结果化为幻境,投射到周围的空间中。

毫不意外,两人又回到了那间昏暗的土屋中。

幻象的那个西琳正扑倒在矮床前,病痛缠身的幻影揪着稀脏的被单,掩面而泣。只能依稀看出原是白色的被单包裹着一个瘦削的人影,可惜已经被盖住了面部,停止了呼吸。这是西琳的母亲,可怜的阿黛拉伊达死亡的瞬间。

舰长斜过视线,瞥向身侧的西琳,望着昔日的自己她是什么感受呢?

结果当然是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来不及感受。

当初的西琳面临突如其来的死亡茫然无措,不理解死亡的意义,只是垂着泪花,愣愣旁观着母亲停下最后一次呼吸。这具身体逐渐冰冷,但不喘气了,不哀号了,不痛苦了。那一瞬间,幼小而无知的西琳以为母亲的病痊愈了,她安稳地睡去了,平静了,解脱了……

当西琳想再碰碰母亲的身体时,一种莫名的意志攫住了她脆弱的心灵。

那就是死——

死亡的触感从指尖急窜而上,如升腾的火焰。西琳尖叫着甩动手掌,似是碰到了毒药与恶虫,慌张地甩脱手上沾染的可怕之物。敏感的幼女吓得抱头蹲下,连滚带爬躲入墙角,蜷缩身躯,仿佛有魔鬼盘绕在母亲的身体上。她表现出强烈的恐惧与对恐惧的拒绝,拼命将自己往角落里塞,尽一切努力远离那具已经化为魔窟的尸体。

这些动作都是幻象里的西琳的行动,当然也是一年前西琳真实的经历。舰长身侧的西琳这一次以旁观者的视角目睹了全过程,看见过去可怜而悲哀的自己,还有母亲那扭曲而苦痛的遗容。往昔的痛苦与恐惧涌上心头,就像是强行灌入心中的魔药,哪怕西琳以为自己在岁月中淡忘了那时的情感,但幻境却忠实地将那一刻的全部体验强行重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西琳的身子摇摇欲坠,惊慌中她死命捉住舰长的手掌。

“都是回忆,都是过去!——西琳,赶紧从那时的感觉中找出操纵崩坏能的触感!不要被悲伤淹没!”

可是,这层痛楚就像是施加在万物上的引力,无论西琳是否有意识地去感受它,它总是持久地影响着这幅身躯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部分。西琳此刻当然听得见舰长的声音,毕竟这些感情不是属于现在的她,体验起来有一种奇妙的距离感。其中,的确有一种触感是与众不同的,它来自不受时间消磨的永恒之物——

西琳试图强忍悲痛,伸手去抓住。

“不要压制悲伤,要放任它——放任它流走!这些都是过去的影子,不会再来了!”

幻境之外,真实的西琳抬起了手腕,与之前一样对准了那颗苹果。幻境中凄惨的景象映在眼中,而现实中青涩的果实也看在眼里,两个视野通过那黄金的眸子呈现给西琳。虚幻与真实的双重视界在脑海中交汇,西琳的思想一片空白,就连舰长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只留下一道来自天外的遥远呼唤。

将悲痛与克服悲痛的意志化作喊声释放,西琳放声叫喊着。记忆中哭泣的自己渐渐隐没在土屋的阴暗角落,被子盖住的母亲也缓缓淡去,通过幻象在今日复苏的苦痛化作春日的残雪,在内心的太阳下消失不见。

观察到这一幕的舰长也微微动容,西琳性格的两个特质:自卑与极端,二者结合起来变成了扭转阴暗过去的力量,但也让幼女的性格意外顽固与坚忍。现在舰长应该修正十岁生日那晚以来对西琳的看法:母亲的逝世并非令西琳过早地理解了死亡,而是过早地产生了对死亡的恐惧与抵抗;对死亡的理解,是她在漫长的折磨中自发领悟的。

这种源于内心深处的恐惧,是对死亡与失去的恐惧。

舰长为此由衷地忧虑,因为恐惧是通向黑暗的道路。

“哈——哈哈哈……”

西琳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化为开朗乐观的大笑。

——所谓成长,就是克服过去不成熟的自己。

幼女再也没有对幻境多看一眼,她的割舍与追寻最终得到了结果。那一刻,心中涌现的莫名触感终于忆起,并指挥着她的手掌抬起,得意的笑容也在扩大。突然间,一股猝不及防的疲惫冲击脑海,西琳的身躯冷不丁抽了一下,但她很快依靠自己站稳了脚跟。

全力以赴的疲倦令笑声消沉,但西琳勉力向舰长投去邀功的视线。

苹果确实飞了起来,离开了树桩两米多的距离。

“是的,你做到了,西琳。”

潜水极久的潜水员终于摸到了陆地,探出头来的轻松感解放了西琳的神经,她骤然脱力软倒在舰长怀里,而那颗苹果依旧坚挺地悬在空中。其实,西琳的肉体并不疲惫,只是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让自己缺氧了而已,还给了自己过多的压力让神经紧绷。

真正运用崩坏能的感觉,实际上只是思考的感觉。

舰长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那颗悲催的苹果。

内里已经被西琳过度用力而粉碎了,若非舰长维持住外形,果汁四溅是免不了的。

(还需要更多精神的修行。与生俱来的力量足够,关键是信念,空有坚定可不行。)

舰长搀扶着西琳,等她喘息了好一会儿。

“导师,我……我——我真的做到了!是我做到了!我果然能做到!我确实可以!我能行!……”激动地抱住舰长的手臂,西琳乘着兴奋的涨潮手舞足蹈,由于之前的自卑,现在取得的成功更让她欣喜若狂。趁这股手感还在,她随意地指挥落地的那些枯枝与石子,令它们都如苹果那样飞舞在空中。再度确认了自己的能力,西琳的神色突然忸怩不安起来,她怯怯地松开舰长的衣袖,垂着目光俏生生立在一旁。

“谢……谢谢您,这、这都是导师的功劳,我第二次就……” 面上兴奋的潮红还没有退去,西琳低着头掩住嘴,想尽可能隐藏克制不住的笑意。她又一次确认了自己的天赋,这是她身为天才——与众不同的天才、天选之女所独有的。

“别这么说西琳,这是你自己的天赋,身为导师不过是引导你的天赋。”

这句话有点像得了便宜还卖乖,舰长看得出她内心的某个部分又膨胀了,因为天赋而对自己有高期待与高定位,但又为了满足卑怯的心理,所以将功劳都转移到舰长身上,而这似乎并不妨碍稳固“我是天才”的认识。这是一种矛盾而复杂的心理。

暗暗叹息一声,舰长心知在之后的教学中,要更加注重引导西琳的矛盾思想,不能让它发展为心灵的残缺。

“别高兴得太早,这才是开始呢!跟我来吧。”

欢快地小步蹦跳着,西琳跟在舰长的身后,现在的她敢于面对任何挑战。

不久,两人抵达了横穿西伯利亚南部的一条公路旁。

公路南侧是陡峭的斜坡,虽不是很高,但斜面也有七八米的距离。

舰长指着下方一块直径三四米的大石头,说道:“将那块石头挪到我们身后的森林里。”西琳的笑容戛然而止,兴奋的心情如同退潮的海水那般消失无踪。那块石头至少有一吨重,这与移动苹果在本质上——西琳这么认为——是两回事。

“导师……这个,太、太重了……”

“重与不重并不是关键,关键是你自己的信念。”

苦丧着脸,西琳僵硬地点点头,欲哭无泪。

“好……好吧,导师,我试一试。”

“不不不——”舰长立刻微笑着否定了这句话,“你已经掌握了运用的感觉,剩下你的选择就是做——或者不做,没有试一试。”

“是……您说的是……”

西琳进入自暴自弃模式。

“别太急躁,这个课题我给你留了很长的时间。”

舰长扶正头上的军帽,扯紧手套的袖口——这幅整理衣冠的样子,让西琳立刻理解到舰长转身欲走。她连忙停下尝试的动作,倏地贴上舰长身侧,焦急地开口:“您要到哪里去,您不陪着我了吗?”将脸埋进舰长的大衣里,西琳心思电转,快速思考自己应该如何挽留舰长——是退行到更年幼的可怜举止呢,还是忍着眼泪作势目送舰长呢?

“不要担心,我只是出去办点事。况且,这个课题很难,你需要多次才能坚定信心。所以我打算把现场留给你,时间你自己安排,不要受我的影响。”一想到会多次失败,西琳勉强点点头,她也不想把自己失败的场面反复让舰长看见。可是,明明还存在比丢人现眼更重要的因素,西琳差点不经意间就让真实心理流露出来,还好及时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是……”

为了隐藏更为重要的事物,西琳转变了态度,异常乖顺地接受了。

“请您路上保重。”

舰长返回森林中,考虑从东边返回附近的天命支部。

在进入森林的当口,舰长鬼使神差地回首瞟了一眼:西琳似乎一直凝望着自己的身影,散发出淡淡光辉的眸子紧盯着他,那孩子不知为何而揪紧胸口。可是,舰长没有探知到任何悲伤的情绪。两人的视线仅交汇了一瞬,西琳便立马躲开去。

舰长不疑有他,提起手杖,继续深入林中。

西琳的目光一直跟随舰长的背影进入森林深处,直到被黑暗遮蔽视线,她也久久不愿意转开。过了好一会儿,西琳突然感觉浑身发冷。尽管穿得很暖和,衣服都是新买的,价格足以将以前的土屋翻新好几遍,但是西琳骤然觉察到遍布全身的寒意,她抱紧自己的身子,呼出白气,蹲靠在公路外侧的栏杆上。

虽然是暂时的,但西琳成了一个人。

数个月以来,她与舰长朝夕相处,形影不离。西琳知道这样的幸福不可能永远持续,哪怕她可以永远不出师,永远课题失败,但她绝对不能忍受导师对自己失望。她需要恒久、稳定而且坚不可破的关爱,还有被人拥抱的感觉。

头枕在臂弯里,片刻的离去让西琳怅然不已。

“如果……如果——如果导师不看着西琳的话,西琳就没办法好好努力了……”

对自己说着自己内心的话语,西琳咬住下唇,为自己的卑劣与无能而悲哀。

“太差劲了——我真是……”

成长,必须要成长。

只有成长才能跨越卑鄙的自己。

“是啊,导师什么都知道……这样的我他也一定知道……”

扶着栏杆,西琳颤巍巍地起身。

“所以我必须改变,导师等着我改变——我知道该怎么做,为了您,我要成长!”

西琳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极端的依恋是错误的行径。舰长曾说过:“Привязанность ведет к ревности, это тень жадности(依恋将导致嫉妒,而嫉妒便是贪婪的影子)”。

然而,此时西琳用以克服依恋的崇拜,难道不是另一种形式的依赖吗?这点她全然不知晓,而此时此刻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将那块沉重的石头给拉上来。

然后——

第一天的尝试,完全失败。

尽管西琳大致保持了平稳的心态,但那块大石头只是晃了晃,并未升空。当天夜里,西琳躲着舰长的视线,草草吃完晚饭便上床睡了。舰长与她说话也不答腔,只是支支吾吾地掐掉话头,若是联想到那块石头,西琳更是涨红着脸赶忙逃之夭夭。

至于第二天的尝试,仍是失败。

任凭西琳怎么努力,那块石头始终稳如泰山。黄昏时,幼女的整张脸都是惨白色的,连续两天的奋斗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天晚上,西琳浑浑噩噩地走回木屋,寝食难安,提前吃了点东西便溜进房间里,不敢出来。

在第三天,西琳脚步飘忽地来到训练场地,神色呆滞,注意力也不在石头上了,苦涩地看着来时的路,仿佛每一步都在远离舰长所在的世界。即便西琳无比清楚,一帆风顺是不可能的,但她在孤独寂寞时总倾向于自我否定,昔日土屋的凄清悲凉历历在目。

西琳敢于尝试,可比谁都害怕失败,害怕拿不出成果,恐惧失去被导师指导的资格。越是被赋予高度的期待,越是被给予高度的评价,西琳就越是在失败的可能性前瑟瑟发抖。童年的阴影积重难返,自卑与怯弱的缺口难以弥合。

舰长在远处看着这一幕,西琳放弃尝试,坐在斜坡上撑着小脸沉默不语。舰长明白西琳的抗打击能力太弱了,明明她并非如自己认为的那样不值一提。那么,究竟为她铺设怎样的道路才好呢,是为她保驾护航,还是有意培育抗压能力——或者顺其自然,安从天意?

(现在学习操纵崩坏能对她来说还太早了吗?……可是,留给人类的时间不多了,预言的第二次崩坏快来了……)

此时西琳已然完全放弃,接受了自己彻底败北的事实。

舰长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他动身离开藏身的树林。

“为什么垂头丧气,西琳?你为什么坐在那里叹息?”

舰长的突然出现吓了西琳一大跳。

在做课题时被导师发现在偷懒,而且课题还完全做不来,西琳的脸色倏地苍白,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闷着头伸出手腕,摆出正在努力的样子。但是于事无补的装模作样立刻停下来了,西琳不想欺骗舰长,同时觉得那没有任何作用,舰长在她心里什么都知道。

略微犹豫,西琳老老实实地转回舰长身边,未等舰长开口,也未等自己组织好解释的语言,两眼便泛起水光,开始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眼泪是稚嫩的武器,只有孩子才知道如何使用。在离开那个没血没泪的干瘪土屋后,西琳轻而易举驾驭了泪水的力量,某种意义上说,变得娇嫩而敏感了。舰长知道她哭什么,为她擦干泪水,没有责怪她。十岁能抵达如今的水平也很好了,毕竟西琳不是圣哲。

“好啦,别哭了,西琳。这只是个小难关,很小的缓滞。”伸手将西琳揽在怀里,抱在臂弯里,舰长轻拍她的脊背,拨开被泪水沾湿的鬓发。

“可是,我做不到……对我来说不可能呀……”西琳从未见过舰长移动与那块石头同样大小的物体,她也不确定自己做不做得到。对她来说,概念世界兴许是无所不能的,但西琳是万万不能的——不自信拥有那样的本事。

舰长抱着她走到公路边,将那块大石头再度指给她看。

“西琳,你这小信的人哪,为什么疑惑呢?你做得到的,你的能力比你想象的更大,甚至超出你的想象。不要给自己设限——做,要么不做——孩子,你就先相信我吧,相信我告诉你的是真的。”

西琳仍扑在肩头低声抽泣。

舰长不着痕迹地发出轻叹,缓缓探出左手。

“你觉得那不可能,这才是败因。操作能量可不只是释放雷电。”

最初,只有草木摩擦的窸窣声,紧接着越过舰长的肩头,西琳看见地面被阴影笼罩。一股劲风从背后吹来,西琳惊慌地意识到了什么,她猛眨眼睛,将残存的泪水挤出,带着不可置信的目光转过头。

“飞……飞起来了……”

东南来的阳光被天空中的巨物阻挡,阴影落在西琳瞠目结舌的面上。

“现在信了吗,西琳?”

舰长捏住孩子的手腕,要她抬起胳膊。

“你有那个能力的,来——信任自己。我说的。”

如果此刻再不做点什么,西琳最后的希冀也会消散殆尽。她咬紧牙关,颤抖着把手伸向上方的浮石。这就是她目前的全力了,无论如何都要拿出成果来。

在舰长放手之后,那块巨大的石头猛然坠落了一阵,但立马顺着一侧画了个半圆,再度稳定下来,就像是用手从一侧的边缘拈住石块,提在半空。

剧烈颤动的右手差点将她从身下的手臂上拽落,西琳慌不择路地以左臂搂住舰长的脖子,后背撑着舰长的肩膀,努力拔高自己的位置,以更加贴近自己的目标。白皙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从幼女的鬓角滑下,在舰长的眼前经过。舰长微微昂起头,从下方看着西琳的侧颜,她全神贯注地瞪住石块,丝毫未察觉舰长的视线。

仿佛之前的抑郁与卑怯都从内心中消失了,西琳将全部精力聚焦于一点,心灵放空,不再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干扰。那执着坚毅的面庞与常人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这样的神态放在一个孩子脸上委实太早了一点。冬日温和的阳光洒在孩子的身上,舰长仔细品味着此处的光与影,还盯着竭力靠近苍穹的小小手腕。

此刻石头的阴影正缓缓移过头顶,她找到诀窍了,搬运的速度与稳定性都提升了许多。刹那间,一朵稚嫩而娇艳的笑容在西琳的脸上绽放,在舰长的眼中,这一次的笑靥不知为何变得特别而富有活力,与寻常孩子的快乐别无二致。

这愈加提醒他,西琳绝对不是平凡的孩子。

——但我想要让她拥有平凡的童年。

温馨、幸福、和谐、美满,还有无忧无虑。

人注定要受自由之苦,他没有创造自己,但却是自由的。一旦被扔进这个世界,他就必须为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负责。西琳走上与崩坏对抗之道是自己的选择,但却不是为了自己的原因。这点一直让舰长耿耿于怀,西琳其实不用经历这些磨难与苦训的,以她的资质在人类社会中可以生活得更好,远离战斗与死亡,但就因为特殊的出生,她便必须成为实现“预言”的英雄。

如果可以,舰长希望西琳是出于自己的原因,为了更多人而选择这条道路。毕竟,使命与命运——二者有时是矛盾的。舰长活了漫长的岁月,通过遥远的记忆,他在西琳身上看到了许多英雄当初受磨难的影子。

三千多年前,在斯科利亚岛的阿尔克诺俄斯王的宫殿里,舰长倾听了多难的奥德修斯讲述的漂泊之旅,后来目送他乘上快船返回故乡;在北非的迦太基,肩负使命逃离毁灭的特洛伊的埃涅阿斯别离了痴情的狄多女王,舰长站在城楼上,目睹绝望的女王自焚而死;还有在更早的腓尼基,可怜国王的儿子卡德摩斯,为了寻找被诸神之王掳走的姐姐欧罗巴,四处寻找,最终成为忒拜城的始祖,这难道不也是一种使命吗?

——唉,既然为人生而自由,那为什么还要有使命呢?

石头沉重落在林中,西琳解放似的长出一口气,她刚想兴奋地报告自己的成功,但诧异地发现自己的胸口正挤着舰长的耳鬓,而且“恬不知耻”勾住他的脖子。西琳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她的脸色从狂喜的红润变成震慑的苍白,然后再是莫名的羞红。她紧张地缩起身子想远离舰长的头与肩,但舰长若有所思地低垂视线,没有在意西琳的动作。

挣扎了一会儿,西琳发现徒劳无功,只好不再动弹。一旦平静下来,她便有了猜疑,舰长如此沈思默想恐怕是因为自己做得很差劲,就连导师也难以评价这一结果。这才从内心中驱逐的负面情绪再度苏生,西琳不敢吱声,只是簌簌发抖。

舰长继续思索了一会儿,随后将西琳放在地上。

此时的西琳已然觉醒了自己的天赋,身上散发出鲜明的崩坏能的波动,她还没有学会如何隐藏自己。困惑、卑怯、懦弱、恐惧、喜悦……诸多情感清晰地从心中流溢而出,舰长不用故意探测也能感受到它们。

“西琳,你做到了。”

“是的,导师……”孩子的心愈加忐忑,她忍不住问道,“是我做得很差吗?请、请您不要……对我失望……”不安地搓弄自己的衣角,西琳闭上眼睛听天由命。可是,她马上被温暖的身躯抱住了。

“没有,你成功了。我很高兴,我为你感到骄傲。”

毫无征兆地被抱住,西琳一开始浑身僵硬,双臂与后背挺得笔直。

正是在那时,西琳第一次感觉到了不是自己的崩坏能波动,它是从舰长身上流出的。舰长确实没有向她隐藏什么,波动中蕴含着疼爱、欣喜、自豪与愧疚……西琳第一次知道人的情感原来可以如此真实地抵达另一个人的心中,原来可以如此直接地感受他人的心理。

用心灵确认了心灵的答案,西琳这一次情绪激动时居然没有哭泣,而是安静枕在舰长的肩头,心中有某个部分更加坚定了。

——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西琳用心确认了舰长的意志。

——只要是为了您,我什么都愿意做。

可是,有一些传达给舰长的情感,西琳自己也不明正体。

——我会与崩坏对抗,只要您希望如此,哪怕我舍弃生命……

“来吧,西琳,我们一起回小村庄去,去看看你的玩伴们。”

舰长牵起西琳的手,孩子般笑了起来。并非如之前的笑容那样平淡高远,舰长此刻的笑如此天真,如此诚挚,仿佛即将与孩童玩耍的人是他,他也变成孩子中间的一员了。

“好啊,走走走——!”

西琳自然而然地扬起笑脸,得到答案的她不再避讳村庄的存在,重重割舍的回忆被轻轻拾起。紧紧回握舰长的手,西琳愉悦地蹦跳着,在雪地上留下杂乱的脚印。两条脚印不断延伸,进入森林之中,向着北方的山谷。

两人手牵手,并肩消失在丛林深处。

《轮回的黎明》【第十五章 修验】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