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轩笔记》 清 清凉道人述（二十四）

赘记 三 广西梧州府出东门一里多是大云山，有一大雄宝殿在其山脚下。 粤中所雕刻的神像皆很丑怪不好看，只有这座大雄宝殿的诸佛菩萨，个个慈眉善目，端庄奇古，比浙江各寺院的佛菩萨工艺还好。当地人说“这寺院是唐宋时期建立的。”我见此寺院尘垢凝积，佛菩萨金碧模糊，实在可惜。 从寺院的后院曲折登山，到半山有一“水月阁”，人站阁中凭栏朝前一望，见火山对峙在前，梧江在山脚下环绕，景象清远，是一处胜境。 水月阁里供奉一尊铜铸高四、五尺的观自在像，法相庄严，面目慈慧，这么精妙的工艺绝对不是近代的工匠所能。 在观自在旁悬挂一版联，上联“慈力满三界”，下联“悲仰徧十方”；对联书法极为苍劲，但我无法理解对联中的“悲仰”二字是什么意思？也问了许多有学问的人，皆不清楚是什么意思？其中有位说是出自佛经，可他无法确定是出自哪部佛经。 （注：还好，俺知道。我来替他补充：出自《楞严经》“上与诸佛同一慈力，下与众生同一悲仰。”） 像偏东处有一高六尺多的铜钟，我张开手臂能抱一半左右，钟上下一般大，形状犹如竹筒；钟离地二尺多，上横一巨木悬挂，撞钟的木头是栟榈木，若撞击之，声音洪亮遗韵高远，响应四山。钟的上面有铸字，书“维大汉乾和十六年，岁次戊午，闰六月庚辰朔越，十六日乙未，万华宫使兼桂管招封使，特进行内侍上柱国吴怀恩，铸造铜钟一口，重五百觔，于梧州云盖上感报寺，祈保当今皇帝龙图永固、万寿无疆，谨记。”字画极为潦草。 按乾和是南汉刘晟的年号，怀恩是刘晟的宦官，南汉重要的大臣，因是在任内侍时铸造此钟，故此钟上如此写，其实怀恩是位将才，屡次立下战功，不是龚澄枢这帮专权怙势者可比。事迹记载在《五代史》、《十国春秋》、《九国志》中。可明此钟在五代时期铸造的，算起来离现在有八百多年了。 我在梧州住了很长时间，每回到寺院，必定会登山到水月阁，在阁内外徘徊许久才返回；先后和沈益川夫子、严景虞先生、山阴沈在衡、杨笠帆、金以存、武林李南浦、西江曾廷援、稜陵冯学园诸公一起到此观赏风景。壬子仲春，偶患了微疾，夜里睡不着，听到乾元寺的晓钟声，而记起旧游，顺便起床拿笔写下。 四 石门县南乡某村，住着位叫夏开基的，他高祖是前朝的显贵，到开基时家道已经破败，主屋颓废无法住人，开基住在花园里数楹低矮的屋子里，靠耕种过生活，老婆是舅舅的女儿。 岳父叫高麟昭，住在其他的村庄，岳父以前也很潦倒，后与人作生意赚到钱，渐渐成为村庄的富豪。富起来后，便看不起开基，常常出言相鄙，更不可能拿钱出来周济。 某年的秋季，村庄发大水，开基家的禾苗皆被淹没，日子更是窘不可言，省吃俭用挨到年末，债主纷纷上门要债。 老婆对开基说“你去我家，找父亲贷些银子，将债务还清，留一些过年。” 开基知道找岳父借钱，二人肯定会很不和谐，可不去这年就不好过了，心中虽有十万个不情愿，也只能彳亍前往。途中遇到岳父在买田，正与卖主讨价还价，双方到傍晚才将价格谈妥。开基见天色已晚，怕回去晚了，急近前，岳父一见开基，没等他开口，便高声说“没钱...没钱...”而后又是一顿责骂，他忍住气，嘴里“唯唯”受骂。 开基银子没借到，还吃了一顿骂，独自郁闷回家，到家前忽一踉跄扑倒在地，他躺地上想“年快到，如今自己已经毫无生路可走...”之前被岳父一段羞辱，情绪低落，加上这个跌倒，心已经抑郁到底层了，脑子里忽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我死了算了”。 他从地上爬起来，径直来到屋后池塘，踊身跳下；此刻是冬天，池塘的水不深，仅到他的腰。跳入池塘的开基感觉在淤泥中踩到什么东西，足底非常的痛，于是俯身用双手摸索，他捞出一枚元宝。 开基很兴奋，再用脚试探，按他的感觉，这池塘底有大大小小许多元宝。大喜，急匍匐上岸，敲自家的门，老婆刚打开门，他迅速潜入家中，拿出元宝给老婆看，并把自己的发现告诉老婆。夫妻二人乘夜到池塘挖元宝，挖了一整夜，还未挖尽。回家后，取一些较小的元宝用水洗干净。 天一亮，债主又来敲门要债，开基拿出元宝支付，说专门上岳父那儿借来的，当天结清了所欠下的债。 一到夜里，夫妻二人则到池塘打捞元宝，总共捞了十多天，才捞尽池底的元宝。细细算了一下，共有十余万两，金元宝占三成，银元宝有七成。他们将元宝分甕装好，搬入内室收藏，不敢随便动用，怕引起别人的猜疑，导致不必要的灾祸。 第二年，粮食丰收，蚕蛹也比往年多收一倍。夏家夫妻开始过上吃饱饭、穿好衣裳的生活，再没有以前的拮据，岳父也对开基另眼相看，见面时礼貌了很多。 又过了一年，老婆回娘家住了很久，开基到岳父家看望，他来到厅堂，在厅堂四处观看，徘徊很久，而且频频用手丈量柱子的粗细，岳父见了好奇问“你在干什么？” 开基说“我住的那几间破屋，看着快倒了，我想改造改造。” 岳父大笑说“你...才刚吃饱饭，便开始胡思乱想，在说梦话吗？” 开基老婆正好在旁边，听了父亲的话，插嘴说“您的女婿，如果能办到，父亲您要如何？” “你丈夫要是真的建好屋子，工匠的工钱、饭钱，我包了。”岳父是暗中讥讽“材料钱，你们付得起吗？” 夫妻一听父亲开口了，忙要与他定合约，岳父说“你先去买建屋材料，我绝对不会食言。” 夏家以前的屋子虽然已经坍塌，但地基还在，开基回到家中，开始招工匠、买材料，他想利用原有的地基，重新翻建原本的数十间屋子，而且装修也要比高祖时期更辉煌。岳父知道女婿的想法后，发现自己大意了，工程量不小，工匠的工资、饭钱要花去他不少银子。 开工的前一天晚上，开基梦见一位白胡子戴纱帽穿红袍的老人来告诉他“原地基后牡丹台石下，你千万不要让工人去动。”醒后，越想越奇怪，起床独自到梦中老头和他说的地方查看。先推了推牡丹石，发现石头不重，于是用力搬开石头，见石头下面有四个瓷缸，内装满了黄白之物，这个时候开基心里顿时明白，梦里的老人是他的高祖，特意显灵来相告，又获得十余万。 几天后，开基夜里独坐屋中，想“自己原本是个贫穷的人，忽然发现黄金白银，实在是老天保佑；甥舅是至亲，我怎么可以和自己的舅舅斗气呢？要是当时舅舅没骂我，还借给我钱，我就不会负气郁闷，也不会想死投水，如此我就不会获得这些元宝。唉....我的富贵实际是源于舅舅。”天一亮，他推掉与舅舅的约定。 屋子建成后，开基力行善事，请老师教自己的孩子。儿子中康熙举人，孙辈也是科第不绝，有些在朝廷任官职。 这件事，我是听亡友史善焜说的。 五 我邑慈相寺的西房墙外有一株五、六人环抱树半的银杏树，银杏树有冬青寄生其间，此冬青有数拱，二者皆是数百年前的东西。 前明房某还未显达时，曾在慈相寺读书。某天晚上，他在外面与人讨论诗词文章到很晚，回到寺院时已经五更，房某心想“没多久天就亮了，还是不去敲门惊动僧人。”他走到银杏树底下，坐在石凳上等待天亮，但因为太困，不知不觉睡着了。 寺院里的僧人觉凡当夜梦见一条黑色的蟒蛇，盘绕在银杏树上，口垂白涎到地。觉凡被梦中的景象惊醒，以为自己做了噩梦，没太在意，又睡下，睡着后再次梦见那条黑蟒蛇，这回梦中多了个戴幅巾穿蓝色袍子的老头，他面向觉凡，一直用手指着黑蟒蛇，像是在暗示什么？觉凡刚要开口问时被寺院的钟声唤醒。此时天刚放亮，觉凡起床打开寺门走到银杏树探看，见房某坐在树下，身子靠着树，人已经睡着了，口边有涎流出，看那情形正和梦境一样，觉凡心里明白房某不是一位普通人，上前叫醒房某。之后，觉凡对房某非常恭敬，房某要是没钱，会出资帮助他度过难关。 隆庆丁卯年乡试时，房某缺路费无法前往，觉凡知道后，取钱给房某鼓励他去应试。当年房某科举获捷，次年再次告捷，后任官至御史，朝廷派他到江南任提学。 房某到江南任提学时，觉凡的徒弟潮音认为师父以前经常资助房某，屡次帮他度过人生最难的关卡，如今到浙江任职，欲代替师父去拜访房某。觉凡阻止说“房某的眼睛像老鹰，下巴像鱼鳃，长如此面相的人很无情，别看他现在已经显达，但人的本性是无法迁改，你千万不要去找他。” 潮音说“既然师父您已看透他了，当初为何还要资助他呢？” 觉凡于是将当时的梦境告诉潮音，说“这是神明的指示，我怎么能违背啊！而且，我是佛教行者，世间所行皆是方便道，不能因为他长着一副无情相而不伸出援手。” 觉凡圆寂后，房某还在江南任职，潮音前往拜谒，房某拒绝与他相见，而且令下属将潮音驱逐出浙江，潮音方才信了师父之前所说的话。 房某在任时，贪污狠暴，当时浙江正闹倭寇，房某的贪暴像倭子，江南人改杜牧之的《阿房赋》讥讽他，并称他为“倭房公”。 后，海瑞任南畿都宪，房某怕被海瑞弹劾，于是先下手，向朝廷诬陷海瑞，朝廷经过调查，证实房某是诬告，忠介（海瑞）也列举房某数十不法之事，因有粤派的支持，朝廷仅仅是将他罢官回家乡。被罢官的房某拥有巨额的家产，横行乡里，凡是与他家田地接界的，会想尽办法将别人的田地霸占；把还不起债务的人关押在暗室中，至于奸淫凶暴的事件多到无法记录。 房某死后，他的儿子荡尽他的积蓄，资产花尽后，开始拆房卖屋供自己嫖赌，不到十年，家业尽废，后世不振。 如今慈相寺的银杏树还凝立在山门，郁郁葱葱犹如往昔，而房某的富贵，已经成为过往云烟。真让人感叹！召伯、甘棠虽然已经过去了千百世，依然受人敬仰爱护，房某当时显贵时，要是能忠于朝廷，和睦乡党，加上银杏树显灵事迹，岂不动后世无穷追慕，荣耀于乡国！即使他庸碌无能，也不至于被人訾讥，声名狼藉。游人每到寺院，必会到银杏树前指指点点责怪一顿，真可惜也。 壬子夏季某天，我偶到慈相寺拜访僧宏乘，在银杏树树荫下聊到此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