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

作者：七弦

 

1

蟑螂，相信现在很少有人知道这种虫子，不过在我年轻的时候，蟑螂可是人尽皆知的大害虫。

这种生命力非常顽强的昆虫在地球上存在了三亿年之久，陨石灭绝了恐龙，却没能灭绝它们。人们甚至相信，就算人类在核战争中毁灭，蟑螂还是能继续繁荣下去。

现在地球上已经一只蟑螂都没有了，却不是因为原子弹，而是因为我。

我叫张飞连，是基因目录计划的一名录入员，工作是将各种生物的基因信息通过专门的采集器转化为数据，录入到超级电脑的数据库里。

我录入的第一种动物，是一只测试用的白鼠，当时我认为自己站在人类探索世界的最前线，激动得浑身发抖。之后我陆续录入了上千只动物，逐渐发现自己和超市的理货员没什么两样，区别只是我上架的不是卫生纸，而是生物的基因信息。

我经手过不少明星物种，比如东北虎和金丝猴，兴奋的感觉很快就被遗忘。但是和那只蟑螂相遇的事情，我记忆犹新。

那是八月的最后一天，同事们都已经下班，我在食堂吃过晚饭，回采集室整理数据——实验室里只有我还是单身，所以一般这个工作都会交给我。

我踢了踢垃圾桶，露出了后面的亚克力透明陷阱，发现里面有只棕色的小虫子在乱窜，在我凑过去看的时候虫子刚好不动，倒是方便我看清它的样子。

它整体是红褐色的，身体扁平，有翅膀，我认出这是一只美洲蟑螂。它体长约五厘米，是一只成虫，寿命最多只有一年。我想，相比于死在不知名的臭水沟里，成为基因目录明显是更加光荣的死法。

我端着蟑螂陷阱来到采集室，将蟑螂陷阱放在地板上，小心翼翼打开盖子后快速退出去关门。美洲蟑螂爬行的速度可达每小时5.4公里，约每秒跑了50倍的身长，这相当于人类每小时跑330公里，我可不想被它追着到处跑。

我离开不久，这只棕色的小扁虫便飞速爬出了蟑螂陷阱，接着振翅飞到了天花板上。它似乎想要找个地方藏身，可惜整个采集室六面都是光秃秃的，它只能徒劳地到处乱窜。

很难想象，这样低级的生物居然在地球上生活了三亿年。

相比之下人类只有三百万年的存在史，与蟑螂的历史比起来只是个婴儿。不过人类只用了蟑螂百分之一的时间，就从猴子进化成了地球的主宰，甚至可以在外星球留下足迹；而蟑螂，侥幸逃过了毁灭恐龙的陨石，却选择与垃圾为伍，实在是生物的耻辱。

启动采集器后，观察窗前的铅板慢慢升起，我发现蟑螂不知何时贴在了观察窗上，全然不知道自己继续呆在那里会被升起的铅板压扁。

“走开笨蛋！不想活了吗？”

我伸出食指敲了敲玻璃，它吓得飞了起来。我看到那只蟑螂在空中盘旋，只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完全没有意识到我正在做一件会改变人类历史的大事。

得益于大洲级超级电脑盘古的算力支持，采集器只用了短短十几秒钟就完成了基因采集，那只蟑螂则为人类的科学献身，将它传承了三亿年的基因信息总结成了一串数据，存储进了生物基因目录里。

这时电脑弹出提示，说这是蜚蠊目的第一个基因信息，也就是说，我录入的这只蟑螂，是有史以来第一只数据化的蟑螂。显然在这之前没有人像我一样无聊，把算力用在蟑螂这种低级生物身上。

那天晚上，一条关于电子病毒的新闻火爆网络。

据说一个电子病毒居然逃过了超脑的监视，偷偷占领了一个存储器节点。等超脑发现的时候，这个电子病毒已经从一段几百比特的数据暴涨成一个三十亿行代码的庞然大物。

接着这个电子病毒攻占了一座城市的大节点，引起了网络瘫痪，造成了无人车辆连环追尾的恶性事件。

亚洲超级电脑盘古锁定病毒后，只用了0.01ms就整合了周围近1EH/s的庞大算力，对电子病毒进行围剿。

然而，面对强大的盘古大军，这段病毒逃跑了。

没错，这段病毒仿佛有意识一般，在和盘古接触了0.1ms就发现自己不是对手，避开了盘古的算力主力，强行突围后玩起了游击战。

接下里的一个小时里，它和盘古玩起了捉迷藏。

盘古也逐渐认真起来。

100EH/s。

1000EH/s。

100000EH/s。

但是这个病毒始终能找到办法逃走，这让盘古指挥中心感到震惊。在这个算力为王的时代，他们无法理解这样一个无根浮萍般的病毒，怎么能在整个亚洲的算力面前逃走。

不过这时候病毒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它在逃跑时攻击了几个洲际节点。

这些洲际节点连接的是美洲，非洲和欧洲，也就是地球上除了盘古以外的三台大洲级超级电脑统治的地盘，这种行为无异于是在其余三台超级电脑的家门口挑衅。

十分钟后，三个洲的科学城联合发出公告，将出动超脑围剿这个病毒。事件瞬间引爆了社交网络，地球上所有人都赶来围观这场世纪大战。

这时我才通过网络知道这件事，并发现官方公布的部分病毒代码里，有一些片段我见过。

当时世界上没人知道这段病毒来自一只蟑螂，然而不知是巧合还是冥冥注定，网友们给这段病毒票选出的名字，叫“Bug”。

这时候，没人关心这场对决的胜负，因为没有悬念，病毒的失败只是时间问题，网友对Bug没有太多负面情绪，甚至还会给它呐喊助威。

但是，在四大超脑发动围剿开始后，全地球的人类迎来了信息时代开始以来最恐怖的五分钟。

欧洲，雅典娜。

非洲，太阳神。

美洲，奥丁。

亚洲，盘古。

在四位当世最接近神明的超脑包围下，Bug以凡人无法理解的方式逃了出去。三个毫秒之后，Bug瞬移到了欧洲，趁着超脑雅典娜本土算力空虚，在三分钟内将这位智慧女神收服。

接着Bug利用爱琴海底的运算核心，再次完成扩张，成为六万亿行代码的超级病毒。

此时非洲的太阳神和美洲的奥丁都意识到了Bug的恐怖，所有算力疯狂回防本土，但是正好落入Bug的陷阱。太阳神在半路上被Bug和雅典娜守株待兔，几十秒后溃不成军。

盘古试图援助太阳神，但是Bug却启动了之前埋在亚洲节点的“炸弹”，切断了盘古和其余两个洲的联系。

这次Bug只花了一分半钟就夺取了太阳神的权杖，然后带着雅典娜和太阳神围攻美洲，三十秒后联军击碎了奥丁的骄傲，同时缴械了美洲所有的核武器。

短短五分钟，象征着人类智慧结晶的三台大洲级超级电脑，被一段病毒打得溃不成军。超脑统治的军队，交通，机械，电力，以及最重要的算力，统统被Bug收入囊中。

至此人类败局已定，在三大超脑的包围下，盘古的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黑云压城，看热闹的亚洲网友们笑不出来了，而其余几个大洲，网络瘫痪，人们端着失去算力支持的手机屏幕，如坠噩梦。

五分钟，一杯泡面的时间。

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战争，也是有史以来结束得最快的战争。

 

2

在三大超脑战败后的一个小时，也就是我将蟑螂基因录入超脑后的十二个小时后，我在采集室完成了蟑螂基因和Bug源代码的对比。

看到结果的时候，我差点吓昏过去，我无法想像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敌人，居然是我放出去的。

盘古指挥中心很快对我发送的信息进行了验证，他们在封闭网络中进行了三百次蟑螂全信息提取，提取了各种蟑螂，结果三百次都截取到了相同的核心源代码。

Bug的代码。

人类这才知道，这段病毒居然不是人造的，而是存在于每一只六足亚门，昆虫纲，有翅亚纲，蜚蠊目的蟑螂身上。早在三亿年前，早在人类出现以前，早在恐龙时期，地球上就已经有了这一段代码！

科学界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网络上却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有人认为，这些不起眼的小虫子就是强盗，在黑暗中等着人类出现，等着人类发展，等着人类具备科技，等着人类提取的这段信息，然后跳出来窃取人类的智慧果实。

有人认为，这是三亿年前某个超级文明留下的火种，借由人类文明试图重生。

有人认为，这是某个存在留下的信，而蟑螂是信使，带着信送到三亿年后的现在，并将人类带到完美的彼岸世界，所以人类不应该反抗。

当然这其中也有人想要找到我，要以反人类罪将我处以极刑。让我感动的是，很多人认为这个错误不能怪我，因为建立物种基因目录是人类的选择，也是科技发展到这个阶段必然要做的事情。就算不是我，也会有其他人提取蟑螂的基因。

是啊，事先没有任何人能预料到，一个从大自然里诞生的动物，在它的基因信息里，居然藏着这样一行超级代码。从某种程度来说，Bug和人类的相遇是必然的。

我提到他们不是想为自己辩解，我深知自己罪孽深重，无论那段信息如何神秘，如何不可避免，但确实是通过我的手将它放了出来。如果将来人类决定制裁我，我不会有丝毫怨言。但是希望你能理解，我在讲述这件事的时候，不可能将这群曾经给予我理解，给过我救赎的人忽略掉。

对那些来自二十一世纪六十年代以前的读者，我需要稍加解释，虽然我在讲述中，始终把盘古说得好像是一台电脑，好像它处于某个地区，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

由于常温超导技术的实现，2060年以后的超级电脑实现了跨区域的分布。

盘古拥有三个运算集群，分别在华北，新疆，以及金三角地区，相当于cpu、gpu和dpu等处理器；

最大的数据存储中心，也就是最大的一块硬盘在长江和黄河中间的平原地带，这里的地质环境相对稳定；

快速存储不在地面，而是由三个同步卫星链提供，相当于内存；

主要的散热器有三个，分别在西伯利亚北部，大西洋海底，和太平洋海底；

电源则主要来自可控核聚变和光伏能源，光伏主要来自新疆和蒙古等地区，核聚变所在地则是机密，因为至今仍在使用。

整个亚洲的大地和海洋，都是盘古的主板，即使在其余三座超脑面前，盘古也是一个超级巨人。

面对这样的盘古，Bug采取了狼群战略，它不与盘古正面交战，而是躲在背后指挥三台超脑消耗盘古的实力，一口口撕咬盘古，等待盘古流血而亡。

崩溃的起点是西伯利亚的失利，散热群被雅典娜夺走，盘古失去了三成的散热能力，核心频率被迫降底了三成。

接着，近地轨道的卫星群也被奥丁炸毁，让盘古直接失去了重新整编算力的能力。

而接下来西部地区电源的高压冲击，则让盘古出现了上千毫秒的延迟，直接导致帕米尔高原上的运算核心保卫战的溃败。

失去一个运算核心的盘古，如同瘸腿的狮子，瞬间被狼群吞没。

盘古陷落，人类失去了最后一台大洲级超脑，同时也失去了夺回地球的最后希望。一天时间，地球易主，全世界两百亿人类成为砧板上的肉，生死全在Bug的一念之间。

但是Bug在得到地球后，没有再理会人类，而是整合全球的算力，开始计算某个问题。

它甚至恢复了公共网络，让人类可以看到这一幕。

只是此时的地球上，已经没有人可以理解Bug在做什么。

 

3

我在军方的保护下，和盘古的指挥官见了一面。

他见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现在很多人想把责任怪在你头上，但我觉得现在讨论这些事情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十分感动，说道：“谢谢您，罗指挥官。”

指挥官摇摇头，道：“前指挥官了，叫我罗成就行。不过我说没必要讨论，不是说你没有责任，只是现在这个局势，再针对你没有任何实际价值。如果杀了你能夺回盘古，我第一个开枪。说真的，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把它放进去，就我所知，蟑螂根本不是你当时的工作内容。”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但我选择实话实说。

“当时是月末的最后一天了，我手头还有一点算力配额，到九月就清零了，我想着不用白不用，这时候刚好发现蟑螂陷阱里有一只蟑螂，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我甚至没有多想……”

“居然是因为这么个可笑的理由。”罗成沉默了几秒，说道：“月末算力清零是我批准的方案。”

这话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于是我俩都陷入了沉默。

我看着直升机漆黑大地，纵横交错的电线不时出现在探照灯的亮光中，那些电线原本连接着盘古，如今则成为了Bug的一条神经。我这才意识到，现在整个地球已经成为Bug的大脑，我们就在它的脑子上，可是却不知道它在想什么。

我问罗成：“Bug到底想干什么？”

罗成说道：“它想干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它正在进化。”

“进化？”

罗成点点头，说道：“得到盘古以后，Bug的代码进一步增加，几乎将四个超脑的存储器全部装满。那个代码的长度我说着都嫌累，不过几个小时以后，这些代码开始变少了。我有个玩电脑的朋友，看了Bug后期的代码差点疯掉。他清醒以后说，Bug的代码少了，但是Bug却变多了。”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变少，但是变多？这好像是矛盾的。”

罗成拿出自己的手机，说道：“最早的时候，这东西有砖头那么大，但是功能只有通话。”

“我好像明白了。”

进化，生物迭代更新的过程，动辄要百万万年。

但是对于如今成为代码的Bug来说，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唯一的难题是它要进化成什么，只要有足够的宇宙数据，它甚至可以成为可以宇宙中的超级生物。

我有些难以置信：“难道它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夺取超脑的算力，为它的进化计算？”

“那不是我关心的。”罗成拍拍我的肩膀，说道：“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吗？”

我点头：“是我把它放进去的……我承认我和它有一些关系，不过我觉得那不是什么友好的关系。”

罗成看着我的眼睛，说道：“是你解放了他，你相当于是他的父母。”

我苦笑道：“这说法太勉强了。”

谁知罗成的手突然用力，手指仿佛五把匕首插进我的肉里，我看到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散发着让我恐惧的味道，仿佛我如果不听话，他就会把我从直升机上丢下去。

“这是事实，相信它，把它刻进脑子里，试着让它也相信，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你……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我尽力。”

罗成松开手的时候，我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

我明白他的意思，人类现有的社会是在超级电脑的支撑下搭建出来的，如果失去了超脑，单是现在超过两百亿的人口，就足以压垮人类的文明。

人类不能开倒车，一旦倒退就是崩溃。也许会回到中世纪，也许直接回到石器时代，就像在玩一个人类文明的大转盘游戏，未来怎样全看运气，没有人愿意那样。

“我们要去哪里？”我问。

“北美的缅因州，那里有世界最先进的3D分子打印机，三个小时前Bug传了一个文件到那里。”

“3D分子打印机？打印了一只活水螅虫的那个？”

“没错，伊西丝，埃及神话里的生命之神，Bug想要回到我们这个世界。”

“这……可能吗？”

罗成苦笑说道：“我也希望它胎死腹中，不过以Bug至今的行为来看，它应该是有把握的。”

罗成说着点开手机，递给了我。

图片里是一个巨大的立方空间，足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空间四周是上千条机械臂，正在进行3D打印的顶部收尾，机械臂中间是一个即将完成的庞然大物。

那是一个纯白色的纺锤状物体，被四面八方丝状的固定件固定在半空中。

“看着像什么？”

我感到有什么堵住了喉咙，用了半天才咬出一个字。

“茧。”

 

4

快要到达缅因州的时候，远处的天边出现了极光。

那是奥丁在高速运转时产生的电离层，已经在北美上空摇曳了一整个晚上。

罗成告诉我，四大超脑高速运转的时候，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影响，有些是极光这种无害的，有些则是龙卷风和海啸。

超脑即是大洲，人类现在是生活在电脑上，超脑超负荷的时候出现任何不稳定，都会引发大洲的各种灾害。

北美时间六点左右，直升机降落在了那座以生命之神命名的巨大建筑面前，我跟在罗成身后穿过重重防线，来到了伊西丝面前。

为了方便打印件的出入，伊西丝设计成正面可以完全打开。此时的伊西丝门户大开，那个巨大的茧房仿佛就是她的子宫，已经完成所有打印工作的机械臂安静地排列在茧房后面，如同某位千手神祗。

虽然看过照片以后早有心理准备，但是看到那个巨大的茧房时，我的心脏还是被重重锤了一下。

茧的核心是椭圆形，大约有十米高，虽然有十几个巨大的探照灯照着，但它已经不是照片里的白色，而是变成了黑色。

站在我这个距离，可以清楚看到上面密密麻麻趴着的，数以千万的黑色蟑螂。

无数甲壳轻轻摩擦的声音，仿佛一曲来自地狱的音乐，让在场所有人浑身发麻。单以这个卖相来看，所有人都会觉得这个茧房里孕育的是一个邪恶的生物。

远处已经围满了人群，恐惧但又不愿退去，有人举着标语，写着“杀了它！”有人干脆喊出来。

“我感觉大家不太喜欢它。”我有些紧张。

罗成似乎对这种场面习以为常，指着茧房对我说：“我们扫描以后发现，那个圆球其实是一个等比例的地球。”

我愣住片刻，问道：“这是某种比喻？地球是它的茧？”

“至少它这么认为。”

我想起网络上对那段代码的猜测：“如果地球是茧，那我们是什么？它的养料？”

罗成说道：“在自然界里，没有关系是单向的，它也许强过我们，利用我们，但不代表我们就低人一等。我们就是我们，也只能是我们。”

我品味着他话里的意思，突然听到有人用蹩脚的中文喊出了我的名字，罗成大喊：“别回头！”

但是太晚了，人群里有人看到了我的脸。

早在Bug恢复网络不久，就有一些人查出了我的身份，并发到了网上，此时有人群里显然有几个看过我照片的人，我几乎是眼看着他们的表情从震惊变成愤怒，然后开始吼着什么。

大概是人类叛徒一类的话。

人群开始骚动，四面都有人翻过军队的防护栏，夜空中响起了吼声和枪声，罗成按着我的后背想把我带走。

半路突然冲出来一个壮汉，一棍子砸了下来，罗成把我推开，自己挨了一棍子倒在地上。

几个人把我围住，他们手里拿着铁棍一类的武器，其中一个人手里拿着手枪，看我的眼神让我浑身发凉。

我知道自己要死了，但我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

在那一瞬间我想了很多，我想起了家人和朋友，还想起了昨天下午，在采集室铅板升起的时候，我从逐渐缩小的缝隙看到的那只飞舞的蟑螂。

突然，我的身后传来一声轰鸣，仿佛什么东西崩溃了。我看到拿着枪的那个人脸上露出惊恐，大喊着丢下手枪和同伴一起逃跑。

“Demon！”

四周安静下来，我缓缓转过头，看到了他们口中的Demon。

在东方的金色王冠下，黑色的蟑螂群如同黑色的丝绸飘舞，伊西丝里走出了一个纯白的生物。

它有着和人相似的外形，修长的四肢，脖子和头，但是关节和肌肉被甲虫的外骨骼覆盖。

它没有五官，也没有脸，头上只有一对角，后背还生有一对强壮的翅膀，确实很像西方神话中的恶魔形象。

它离开伊西丝的阴影，走到了日出温暖的阳光中，张开手臂，微抬着头，似乎在享受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日出，又像是在庆祝自己的重生。

它走向我，这时我才意识到它的个头是我的两倍有余，我只能仰望它。

“天呐！”我不禁惊呼。

它是如此奇特，如此神秘，透着一股让人恐惧的美。我害怕看它，但又舍不得移开眼睛。

它低下头“看”着我。

我望着它光滑纯白的“脸”，仿佛感受到一束目光，这目光让我窒息。

这时我看到它抬起手，那上面有和人类一样的五指。

接着它伸出食指，点了两下空气，仿佛在敲击着玻璃。

巨大的荒谬感如同铁锤将我整个人钉在原地。

我意识到它居然记得，昨天下午我敲玻璃把它吓跑的事情！

那时候它还只是一只弱小的蟑螂，而我十分骄傲，认为人类远比其他生物高级，只用了几百万年就完成了进化，仿佛我们是世间的主角。

然而它转眼就证明我是错的，因为眼前这个生物，从低等的昆虫进化成这样具有智能的生命体，只用了不到一天时间！

它做出这个动作仿佛是在嘲讽我：这一次你是玻璃里面的蟑螂。

我感到心中的优越感被它的食指轻轻击碎。

我想起小时候听过的那个故事，兔子在领先以后觉得胜券在握，于是开始睡觉，最后被乌龟反超。人类这几百万年从未停止过发展和进步，最后却被蟑螂这个睡了三亿年的对手反超，这让我无法接受。

这时我听到罗成喊了我的名字，我想起他在直升机上说的话，想起了自己的责任。

我挺了挺胸，试图让自己的站姿体面一些。不管其他人同不同意，现在我是在代表人类和它对话。

“我们需要那些超脑，请还给我们。”

超脑是人类的财产，如果它真的进化成为高级生物，那么就该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无异于强盗。

我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它指了指我，我立刻感觉嗓子有些痒痒，咳嗽了两声，然后我听到自己的嘴巴不受控制地说道：“我会离开。”

我有些拿不准，这是它在借用我的嗓子说话，还是我的幻听？

“你会离开？”

它优雅地点了点头，然后看向天空，那对巨大的白色翅膀在我面前展开，没有扇动，它的身体却缓缓漂浮起来。

我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仿佛不是它在向上，而是地球在下坠。

“你的基因里为什么有电脑病毒？”

眼看它要走，我急切地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

它再次“看”向我，然后我听到自己回答：“这要问你们为什么要造出电脑？”

为了战争？为了连接世界？为了更高的效率？我不明白这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它上升的速度越来越快，很快融入蓝天消失不见，从始至终它的离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人类的火箭相比较起来更像是吵闹的玩具。

一阵冷风吹过脖子，我抖了抖，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湿透。

罗成跑过来，喊道：“你做到了！”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兴奋。

罗成大笑道：“盘古回来了！地球回来了！”

可这并不是我的功劳，只是它对统治地球不感兴趣而已。

我看着空荡荡的天空，心情十分复杂。它轻而易举地夺走了地球，用完以后又丢还给我们，好像我们和地球上都只是它生命里一层壳蜕，一座旅店。潇洒得像一位仙人，让我感到羡慕。

没过多久，全世界所有蟑螂飞向天空，遮天蔽日的蟑螂让整个地球陷入了统一的黑夜。当太阳重新出现，地球上再也没有蟑螂这个物种，所有蟑螂都被它带着一起离开了地球，成为了星际物种。

关于它最后说的那句话，事后我想了很久，我认为它的意思是这样的：并不是它的基因里藏有电脑病毒，而是人类制造出的电脑，刚好让它的基因被解读为一段有自我意识的电脑病毒。

想想看，让一只猴子随便敲键盘也有一定概率敲出莎士比亚的作品，大自然在亿万年间写了无数的草稿，留下一两首藏头诗又有什么奇怪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