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与演示——战斗之花中的视觉与修辞策略
本文隶属于一项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武术与其历史语境、中世纪记忆术的关系,以及对他们所展示的技术进行实用解读的研究。我会引用玛丽·卡拉瑟斯(Mary Carruthers)与卡瑟琳·斯达克(Kathryn Starkey)有关中世纪阅读术的研究,以展示中世纪武术手稿如何使用图像修辞装置以解决将兵击中的动作符号化这一过程中的固有问题。1410年的北意大利手稿MS Ludwig XV 13,因其标题也被称为《战斗之花》(Il Fior di Battaglia),其作者是一位名为菲奥雷·迪·利贝里(Fiore·dei·Liberi)的军官。这份目前收藏于保罗·盖茨博物馆(J.Paul Getty Museum)的手稿是一份复杂的演示文件,它采用了特别的符号化技术以记录身体活动的要素,以供未来使用。
理解与转译历史武术文本的困难部分在于在他们与当今符号系统之间的区别。这并不是简单因为教导这些传统的师傅们死去多时,或者手稿本身都似乎假定其记录的技术需要一些前置知识,还因为他们采用的文学、学术以及艺术词汇与我们所用不同。为了对武术所展示的身体活动与应用做出合理的解释,我们需要研究其所处的完整文化背景。只有通过这种类型的研究,我们才能开始对我们针对这些武术的解读赋予一定可信度。
中世纪历史武术的研究与中世纪音乐的研究异曲同工。如辛西娅·希瑞斯在其文章“中世纪音乐简介”中指出:
中世纪的音乐体验是不可能重现的,因为大部分日常生活中的音乐对我们而言已经佚失了...[...]即使是‘幸存’下来的音乐也无法解答他们原本听起来如何的问题。中世纪的音乐家,无论是专业或业余,大抵不会按图索骥,而是在它演奏乐曲时增加并改变音乐材料...[...]对试图重建合理且有历史依据的中世纪音乐的学者来讲,中世纪音符模糊不清,令人沮丧。
在音乐与武术两个领域中,有关练习这些技艺的幸存证据给我们留下了一副不完整的图景。其中大部分知识不是因为一手材料的腐朽与毁坏而丢失,就是因为其隶属于从未被记录的口述传统。身体的技艺主要通过活动而研习,而书本只是身体活动的辅助材料。
蕴含在《战斗之花》结构上的重要特征使得可以将其与玛丽·卡拉瑟斯在中世纪记忆术(ars memoria)上的研究与卡瑟琳·斯达克的研究《阅读中世纪书籍》(Reading the Medieval Book)对比。斯达克对有关记载了沃尔夫拉姆·冯·埃申巴赫(Wolfram von Eschenbach)的史诗威尔海姆(Willehalm)的慕尼黑-纽伦堡手稿(1270年左右)的研究专著提出,该手稿有意识地被塑造为一份混合文本,以在口述表演与书面手稿两者间调节。通过研究《战斗之花》在口述和身体再现之间所运用的创新性调节策略的方式,即类似于斯达克所概述的策略,以及观察手稿符合和运用中世纪学术的纪念性艺术的方式,我们可以对文本本身的性质达成更深的理解。
正统实践(Oryhopraxy)的概念对这一中介极为重要——其字面意思是“正确的行为”,常与宗教正统论(orthodoxy)或“正确的信仰”相关联。正统实践这一术语通常在宗教语境下使用,以用于描述正确的生活方式(与“正确的信仰方式”并列),但卡拉瑟斯将正统实践的概念运用在她对身体活动的研究中,她如此定义:
任何技艺都会发展出一套正统实践,这类知识...[...]只能通过痛苦的模仿训练与完全依照大师的技术与经验进行模仿而学习。这类知识大部分情况下甚至不能通过文字记录;它们必须通过重复训练才能学会。
该定义对武术研究也完全适用。
正统实践的概念构成了中世纪欧洲的手工业行会与修道会的行为基础,它对我们针对中世纪武术手稿与我们从手稿中学习的方式有着显著影响。因为,正如中世纪音乐的学者一样,我们试图找到有关技术本身的可靠且有根据的实践。幸存的书本,无论对那时使用他们的作者多么有效,在今天都只是失传实践的文物。对这些文物的研究起点便存在着问题,因为这些书本本身对现实中的实践是边缘性的存在。我们是在试图通过技艺在文字间的蛛丝马迹重造它。
MS Ludwig XV 13中的图像项目与助忆结构
战斗之花隶属于五种相关联的手稿。盖茨博物馆的Ludwig手稿之外,纽约的摩根图书馆(Getty Museum)也保存着另一种份抄本MS M.0383,其中有着相似的图像与描述,但不完整。无论是因为其并未完成还是因为由部分佚失已不可考。[5] 第三种手稿在1902年有过一个摹本,其原本收藏于意大利的比萨尼-多西(Pisani-Dossi)家族的私人藏集中。

第四种手稿MS.Latin 11269现保存于法国国家图书馆。最后,比萨大师菲利波·瓦蒂(Filipo·Vadi)被定为1482年完成的手稿似乎是比萨尼-多西抄本的不完全抄本。五种已知的手稿间有着重要的差异与充足的相同。

盖茨抄本以导论为起始,涵盖了第三页的右页与左页,以及第四页的右页。315幅以北意大利,也许是威尼斯风格绘成的笔墨绘画(pen and ink illustrations)从第八页右页开始一直到第49页右页。[6]大多页面都有着四幅图画,偶尔会有页面只有两幅或三幅图画,一页只有一幅图画的情况出现了三次,而五幅图画并存的情况出现了一次。这份手稿以威尼斯方言的意大利语写成,文本采用了所谓的“人文主义小体字”,与意大利的法律手稿与公证草书体相似。

这是一份复杂的教学手稿。值得注意的是其教学内容的多样性:总共有十种武器的步战应用和五种武器的马战应用。《战斗之花》的文本被组织为相关行动的逻辑单位,以abrazare(摔跤与擒拿技术)起始到匕首战斗。匕首对剑的衔接章紧跟其后便是双手剑章节。[8]其后一个小章节展示了剑、矛与棍。到了这里,在第32页的右页,有一幅讲解该武术关键准则的主题图解,菲奥雷称之为Segno。这幅助忆图解本身便值得研究,但为了切题,让我们注意最关键的元素,位于顶部的猞猁,其指示着审慎(prudentia)——一种重要的记忆术美德。

接下来三章节展示了运用剑、长柄斧与矛,身着链甲与板甲在马上作战或与对抗这类敌手的技术。这之后它向我们展示了马上作战的准则,配以在马上的着甲角色。这一部分包括了剑、矛甚至在马背上摔跤的技术。该手稿的最后,菲奥雷以谦逊口吻请求读者铭记他的谦卑、美德与贵族气质。最后一页展示了一幅两匹马系在一颗树上的图像。

这份文本包含了细致的技术指导,而菲奥雷给了我们一套该体系的逻辑解答与其中互相联系的元素,阐释了重要的武术准则与其实践,但这份文本并非为一套结构完善的课程计划而著。菲奥雷是在对一位经验丰富的武术家发声,这位武术家需要的是理论性讨论和可以增进他对技艺之理解的实例。
这份手稿的目标读者显而易见。四份现存手稿都与藏于埃斯滕家族图书馆中现已佚失的演示手稿有一定程度的联系。那份手稿是为尼科洛三世·埃斯特(Niccolo III d’Este)所书。现存的四份手稿似乎并不属于埃斯滕家族,但介于在序言中菲奥雷提到了他的五个出人头地的学生,且这五人都是史上有名的佣兵队长(Condottieri),我们可以假设这五人或与之背景相似的其他学生是菲奥雷的目标读者。我们因此有了一份为了贵族出生斗士的需求而著,且内容来源于他们的手稿。
菲奥雷在介绍中对他这份手稿中的图像进行了解读。他在第一部分讨论了核心元素——abrazare即摔跤——接着解释了贯穿全书的视觉符号。简单来讲,他运用一套围绕大师、学者与斗士(masters,scholars and players)而展开的系统以解读他的武术系统当中的核心原则与技术。手稿的每一章节都以一或多名戴着王冠的“一号大师”为始。这位大师将用于展示原则与架构(Poste,guard,positions)。这些图像并无对应的对手。

在他们之后,紧随着的是“补救大师”(Remedy Masters),这些大师用以展示对抗“斗士”(Player)攻击的防御。这些补救大师之后则是“学者”,他们的一只腿上穿着“装置”或者吊带袜。学者所展示的招式源自补救大师的防御技术,而他们运用这些技术以对抗斗士。最后,书中还用“反击大师”(Counter Master)这一类角色,他们或是头戴王冠或是穿着吊带袜。这些大师展示了可以击败补救大师的技术。所有的学者也因此被反击大师所击败。这些视觉元素作为记忆符号而存在,他们对学习这门武术至关重要。

正统实践,演示与记忆术(Ars Memoria)
在学者知识分子传统中,记忆术是值得注意的一个元素。对中世纪的学者们而言,书籍是珍贵且稀少的物品,而复制信息的手段若不是持久但昂贵的(如羊皮纸和犊皮纸)便是难以长时间保存的(如用铁笔在蜡板上记录)。通常是教会成员的全职学者们需要一种记忆训练以将难以留存的信息转变为永恒且安全的记忆。
简单来讲,记忆术的原理是通过诵读或以一套有序的方式对文本进行解读与分析。这之后即使冥想阶段,在这一阶段中,文本将被一套包括了位置记忆法(memory locations)的记忆系统铭刻在记忆中。这一过程是一种需要专门学习的技能,也是学者教育的共同特点。这并非是一蹴而就的:学者记忆体系的训练详细教导了将文本分成易于管理的片段并在一段时间内进行记忆的方法。显然,一名优秀的学者可以将大量的文本存入他记忆中的 "图书馆",而一名杰出的学者(如托马斯-阿奎那)可以完成惊人的记忆壮举。
然而,记忆图书馆的真正作用不在于它是一个简单的强记把戏,而在于创作新的文本。学者们可以在脑内“阅读”他们的记忆图书馆以帮助他们创作新文本。这一创作,或发明的过程以回忆为始,在回忆中回忆者会从他井然有序的记忆中收集信息,最终形成作品构思。这一严谨的构思相当于一份初稿,只待润色。这份完全在脑中的草稿接着便被写下,这便是所谓的dictamen(Carruthers, Mary. The Book of Memory. Cambridge: Th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8): 194-195.)。
记忆中的图像与留存他们的“位置”(Loci)是记忆术有效性的核心。这些系统大多源自古典文献。托马斯·布拉德瓦丁(Thomas Bradwardine,1290-1349 年)就定下了这样的一个系统,他是一位神职人员,最终成为了爱德华三世的随行牧师。
在他的著作《人造记忆》(De Memoria Artificiali)中,布拉德瓦丁用与绘制中世纪图画方式几乎相同的口吻解释了记忆位置的创建。他首先指出,“位置就像我们所书写的蜡板,而图像则是写在其上的文字。”他图像必须大小适中,不能超过一眼所能看到的范围;必须是长方形的,不能太亮或者太暗,且顺序要连续、直截了当。图像不能被留置在被人所抛弃的区域,也不能在空白的区域,且:
全图应当有一些其他的特质,如运动性,由此,图像可被通过宁神或静思的方式更有效地被记忆...如果可以,施予你塑造的图像以左右手;并将二号图像放置于一号图像的右侧,如此一来,一号图象便能以右手握住二号图像,并把持,拖动,或攻击二号图像...或...将二号图像如此表现,以至于他们的行动可以联系在一起,或排列有序。((Thomas Bradwardine, On Acquiring a Trained Memory, trans. Mary J. Carruthers, reprinted in Carruthers, Mary. The Medieval Craft of Memory. 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2002): 207-214))
这对于武术手稿来说是一个恰当的视觉隐喻,手稿的内容必须留在武术家的记忆中才能发挥作用。连接和击打的动作非常适合此类文本,而戴冠大师—吊带袜学者的系统清晰地在文本中指示了将个别图像连接成一个系列的做法。这是一个深思熟虑的选择。Carruthers 指出:
"在整个中世纪,记忆的有效性与书籍布局之间的共生关系在原则和一般规则的层面上是显而易见的;更困难的问题是要知道图像和装饰元素的选择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特定的记忆技巧和主题"。((Carruthers, Mary. The Book of Memory. Cambridge: Th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8): 243.))
当菲奥雷在他的介绍中指出“这门武术包罗万象,世上最为强记之人也无法在不靠书本的情况下学习其四分之一” ((Fior di battaglia, 2 verso, translation Tommaso Leoni.)) 时,他很明显在承认记忆术的功效。
重要的是,图像在手稿中并不是对更重要的文本的补充支持。在中世纪,阅读文本与阅读图像同样都是修辞学内部的行为,他们以同样的方式实践,并给予同样的重要性。时人认为图像化的手段是保留与检索信息的最佳方式,而落脚在记忆的背景下,正如Carruthers指出,其中介是视觉性的((Carruthers, Mary. The Book of Memory. Cambridge: Th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8): 17, 21.))。我们还从布拉德瓦丁对记忆位置的描述中发现了这一过程的强烈视觉性。因此,手稿页面上呈现给我们的是一个由文本和图像组成的完整、紧凑的修辞单元。这一过程的视觉本质非常适合学习和运用武术所需的技能。
《战斗之花》的图像提供了写实的人像描绘。只需一瞥我们便可发现其图像采用了具有透视法的深度概念,以及一种既赏心悦目又易于理解的明亮对比。它们展示了多种人像面容,甚少有雷同,以及多样的服饰、年龄和其他的装饰与特征。在检视这些图像时,它们形成了一类中世纪与文艺复兴图像间差异的诱人范例。
然而,还应当考虑到一些其他的因素。第一,即便艺术家或艺术家们是专业人士,他们的描绘也有其极限。最明显的便是人像的变形,以至于他们的肢体并非总是成比例的。在8 recto页的右上侧图像中,我们可以发现一位有着不成比例的短腿的反击大师正在反击一招摔跤。同一页的右下侧,我们可见这位反击大师的左臂同样被奇怪地延长了。在第12 recto页的右上侧,学者的左臂被拉长,且不成比例。不成比例的长臂在贯穿了整部手稿。

更多的例子可以表明我们所看到的并非是有着完善景深的“写实”透视,而是平面的透视,令人回想起浮雕。
中世纪艺术的因素
在观看并试图了解中世纪艺术或是其描绘的概念时,有一个问题我们必须纳入考量,那便是中世纪艺术的意义对现代读者而言并非透明的。William Diebold认为“由于在早期中世纪,艺术这一概念从根本上便与我们不同,我们不能仅凭肉眼重现艺术的意义。”((Diebold, William J. Word and Image: An Introduction to Early Medieval Art, Boulder: Westview Press, (2000): 6))这对晚期的中世纪艺术也是如此(我将论证《战斗之花》具有中世纪艺术的特征,尽管它似乎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产物)。对于现代的《战斗之花》读者来说,这就提出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如果无法用眼睛理解看似以视觉为主的文本的含义,那么又如何理解它呢?答案就在于中世纪艺术品的典型用途,以及艺术再现技巧如何用以表现这些武术手稿的需要。
中世纪时期创作的大部分艺术都是基督教艺术,其目的正如额我略一世在六世纪末七世纪初提出的一样。他于公元600年写道“那在经卷上所读到的可以用画像表达出来,好让那就算是不识字的人,亦可一目了然”((Diebold: 1))
一年前,他曾写信斥责马赛的塞勒努斯主教(Bishop Serenus of Marseilles)毁坏圣像,他说:
有人到我这里来说,你以过度不适当的热诚以不该朝拜圣像为借口,把他们的圣像摧毁了。是的,我们完全赞成,你禁止人朝拜圣像;但我们却要责成你把圣像摧毁......因为在教堂中展示圣像是好让那就算是不识字的人,亦可一目了然
这是基督教艺术和一般艺术的分水岭:在当时,教会是否为艺术留有一席之地还不确定。严格解读第二诫命——"不可制造偶像"——可以轻易地禁止任何形式的再现艺术,但格里高利选择了一种宽松的解释,即只要不是被崇拜的偶像,而是用于宗教教育目的,就可以得到宽容。这意味着基督教艺术将主要沿着一条狭窄的道路发展,专门用于虔诚的目的,而教学则主要局限于宗教问题。由于在格里高利之后的几个世纪里,教会是艺术的主要生产者和消费者,它将被证明是塑造艺术的重要力量。
现代摄影写实主义
在考虑 13、14 和 15 世纪的艺术用途时,我们还需要了解,从那时起到现在,艺术表现方式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这些转变影响了我们对周围世界的看法,以及我们对如何艺术地表现和诠释世界的理解。作为 21 世纪的人,我们深受摄影写实主义的熏陶,并强烈倾向于根据我们与摄影所赋予的粗暴机械的写实主义幻觉之间的关系来看待和评判图像。简要回顾一下艺术表现形式的这一重大转变,可以说明我们在主要从视觉资料重建中世纪武术时所面临的一些问题。
1878 年,艾德沃德-穆布里奇(Eadward Muybridge)的作品掀起了世界观的革命,他利用摄影技术回答了一个当时看似无解的问题:一匹马在奔跑时是否四蹄同时离地?
穆布里奇创造了一种新的光学增感方式,开发了操作速度超过以往任何相机快门的电控快门,将 12 台相机安装在绊线上,并让一匹冠军良马与它的骑手在道上奔跑。结果显示,这匹马在奔跑过程中,有几处实际上是在空中的:四蹄都离开了地面。这就是穆布里奇发明的用于显示运动中的照片序列的装置--动物实验镜(zoopraxiscope )中看到的图像。
这些照片在世界各地的报纸上刊登,穆布里奇成了名人,而法国著名的赛马场风景画家Jean Louis Ernest Meissonier也意识到,他的整个职业生涯都在错误地表现马的步伐,并发誓封笔(顺便说一句,他没有坚持下去)。
穆布里奇的所作所为颠覆了世界对艺术再现的看法。根据他的传记作者Rebecca Solnit的说法,穆布里奇开启了 “摄影本质的根本性变革”,将“人类带入了一个知识和再现的新世界”。时间和运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与图像联系在一起。
这并不是说《战斗之花》的艺术有缺陷或表现不佳,而是说这幅画中的透视并没有使用在之后文艺复兴时期所使用的透视技术来充分发展景深--它既不是也无意再现我们所认为的 "摄影写实"。中世纪晚期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并非在后来的意大利文艺复兴中那种明显的 "自然主义 "艺术,更不是摄影写实主义艺术,而是概念性的艺术:图像通常用来表达概念,而不是表现物质对象或存在状态,中世纪艺术的技法反映了这种用途。但是,用Carruthers的话来说,我们不应该将图像作为现实的再现来评判其好坏;((Carruthers, Mary. The Book of Memory. Cambridge: Th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8): 24.)) 重要的是图像作为记忆标记的实用性。因此,我们永远不会 “与图像一模一样”,但我们必须执行图像告诉我们的东西——我们从图像中读到的东西。我们必须对由紧凑的文本和图像构成的修辞单元进行冥想,以从中获得必要的教导。
正统实践:追随模范大师之行
这就又把我们带回了正统实践。Carruthers再次指出:
任何技艺都会产生一种正统实践,一种有关记忆的知识【...】这种知识只能通过痛苦地模仿与彻底地与模范大师达成一致来学习。((Carruthers, Mary. The Craft of Thought. Cambridge: Th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8): 1-2.))
简单来讲,技艺必须通过演示才能学习。
正是因为这些技艺必需不断地演示,所以当它们被记录成文本时就会出现问题。文本不“进行”任何主动的、物理意义上的行动,而阅读文本的行为也不 “进行”任何物理意义上的行动。但是,Starkey对慕尼黑-纽伦堡本的《威尔海姆》(Willehalm)节录的分析为文本的构想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性,这种可能性与记忆术的特质密切相关。引用Starkey的话说,慕尼黑-纽伦堡手稿是一个时期的产物,在这一时期,“文字作为宫廷文本的一种传播方式,引起了变化与讨论,在这一时期,作者、艺术家和观众对媒介、文学以及讲故事的过程进行了反思。((Starkey, Kathryn. Reading The Medieval Book. 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2004). 3))” 她进一步指出,《威尔海姆》中的插图 "是一个混合符号系统的一部分,它借鉴了文字、图像和表演。 ((Starkey. 5.)《威尔海姆》表现形式的一个主要元素是一个叙述者的形象,他融入了构成视觉程序的插图中。叙述者是一个自觉的形象,他直接面对观众,在讲述故事的过程中解释故事文本。Starkey认为,这个人物 “被构建为故事的口头表演者”,在一定程度上使用了文本与观众之间的中介策略,就像一个真正的表演者可能会做的那样。(Starkey,84,17)。
这里,重要的是文本本身成为了一种演示,或者至少是一种有意识地融入演示的混合产品。《战斗之花》描绘的是一种必须演示的武术体系。它与《威尔海姆》有一个有趣的共同特点:他们都存在有自我意识的角色,这些角色一个叙事框架,向观众描述所演示的行动。叙述者在演示的动作和文本的观众之间起着中介作用。
在《战斗之花》中,每个文字和图像的 “修辞单元”都有一名独特的第一人称叙述者。可见,一号大师解释他们的原则和职位(或守卫位置),补救大师和反击大师解释他们的各种行动,而学者们则解释他们演示各类招式的方式。这其中有着明显的等级制度: 学者们经常说他们遵循的是大师的教诲,补救大师引导我们理解学者们的行为,而一号大师则以与其权威和经验相称的威严谈论关键原则,从而定下基调。这些人物创造了一个关联的叙事框架,解释、引导和控制观众对文本的体验——这里的文本是指文字和图像的结合,而不仅仅是文字和句子。
如果我们引用Carruthers的话,将正统实践视为 “一套经验和技巧,被视为一种可遵循的‘道路’,引导人们重温创始人的启蒙之路”,((Carruthers, Mary. The Craft of Thought. Cambridge: Th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8): 1-2.)) 我们可以将其与武术的练习联系起来,在武术中,逐字逐句练习大师的套路和具体技巧的经验会让人理解指导原则,然后将其应用于新的情况。武术的教学与研习行为是一种表演,其中采用并让人扮演特定的角色。这些角色是另一种表演的仪式化准备,是新武术知识的组成,最终是在战斗中自发地表达这些知识。这与“记忆”(memoria)的做法十分吻合,在“记忆”中,一个或多个典范文本被学习并作为现在属于读者的新体验置于记忆中,然后可用于“发明”(inventio)行为,或根据权威确立的原则创作新文本。然后,这些新的 "文本 "就可以作为对新情况的反应而演示。
在权威的基础上掌握新知识的能力是学习武术的关键步骤,因为任何武术体系都不可能详尽无遗地列出适用于任何情况的具体技巧。《战斗之花》并不是这样一个目录,但如果将其视为一位模范大师对关键性、关联性原则的表述,它就是完整的。在《战斗之花》中,许多图解都提到了之前已经确立的技术或原则,在双手剑第一部分的结尾,读者会被告知:
“双手剑的宽招式(wide plays)到此结束。这些剑法都是相互关联的,补救与反击技术可用于左右两侧,每个动作都有对应的刺击斩击可将其破解,还有破解、防御、攻击、交缠--所有这些都非常非常容易理解。 ((dei Liberi, Fiore. Fior di battaglia. Translation Tommaso Leoni.)) ”
这提醒了这门技艺与文本本身的学生,应当思考他学到了什么,且应当如何将他学到的运用在新情况中。
文本本身是这一过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通过根据中世纪学术研究的技艺过程以及Starkey概述的介于表现和表演之间的创新策略来研究手稿,我们可以更深入地了解文本本身的性质。回到最初对中世纪音乐研究和音乐符号的比较,我们现在对文本和中世纪武术实践中使用的符号系统有了更全面的了解,我们可以利用这种了解,继续努力从书籍及其所代表的教育记忆中重建这些技艺的实践。
(翻译自Northwest Fencing Academy官方wordpress,原文名Memory and Performance: Visual and Rhetorical Strategies of Il Fior di Battaglia)